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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與蕭皇后在瑤光殿向馬擴洽降同一天的晚間,遼政府的軍事首腦四軍大王、知北院樞密使事蕭干與前線都統耶律大石也在白溝前線舉行一次同樣重要但在內容和結論上恰恰與之完全相反的談話。蕭皇后與馬擴談的是化干戈為玉帛,耶律大石和蕭乾的談話正好是勾消了前者的成果,變玉帛為干戈。

  前線副都統,牛欄軍監軍蕭遏魯把耶律大石的建議送呈蕭皇后以後的第七天,蕭皇后否決了這個建議,給予正式的明旨,要蕭干督同耶律大石準備全軍降附宋朝,以觀後釁。派往宋朝去的談判使節王介儒即日首途前來軍中,要他們提出軍隊方面的具體要求,以便王介儒帶去與對方磋商。

  蕭遏魯不但帶來了皇后的手書,令旨,還帶著激動的情緒把昨夜御前會議爭論的經過和結果分別向蕭乾和耶律大石彙報。他本人是主戰派,對會場上李處溫積極鼓吹和議,蕭皇后又毫不掩飾地加以支持,感到十分憤怒。

  對於蕭干來說,現在的問題是簡單化了,不是接受皇后的命誇,準備全軍投降,就是違抗她的命令,拒絕投降。要麼為瓦全之計,要麼寧為玉碎,兩者必居其一。王介儒和馬擴即將接踵來到,他們必須在使節們來到之前作出決定。蕭干聽了蕭遏魯的彙報後,立刻派人去把耶律大石請來,以便聽取他的意見,預籌應付之策。

  四軍大王是遼政府最高的軍事長官,是耶律大石的上級,但是蕭干不僅一貫尊重耶律大石的意見,並且在不知不覺之間,反而聽從他的意見,甚至服從他的指揮。因此在前線實際居於舉足輕重地位的不是蕭干,而是耶律大石。

  蕭干不是一頭柔馴的綿羊,有時他暴跳如雷,簡直是一匹怒吼著的雄獅。他也不是輕易肯把自己的權力交出的人。他之所以尊重耶律大石,固然因為他們二人在事實上對掌著奚、契丹的軍隊,後者的實力雖然在遼金戰爭中消耗了四分之三以上,但在絕對數字上仍然超過前者,同時也因為耶律大石一貫表現出來的才能、勇略和個人氣質等方面,都有著使蕭干十分折服的地方。

  作為一個自然的人、生理的人,一般說來,身體的各個部位和器官,基本上都發育得相差不多,只有極少數的人才是病態和畸形的。作為一個後天的人、社會的人,由於各種社會因素的作用,人們的智力和才能等方面的發展可能是不很平衡的,有時甚至是大相懸殊的。蕭干雖然長得軀幹頎偉,體魄健全,通過長期的戰爭生活,也鍛鍊出一副喑啞叱吒、萬人辟易的嗓子,一雙善於掄刀舞劍、挽弓射生的手。只是他的頭腦組織,沒有相應地跟上去,特別遇到重大問題,他的思考力、分析力、理解力、判斷力都顯得相當貧乏,需要把別人的腦子裝進到自己的頭顱內,才能成為—個整體的人。總之,他不是一個統帥之才,如果不是依靠國舅的地位,他決不可能被任為全軍的統帥,這是很明顯的。

  對於他妹子皇后的這道令旨,他自己沒有立刻接受或拒絕的明確的意見。這對他確乎是個難題。

  他們遼的第一代皇帝耶律阿保機娶的述律後就是奚族人。奚本來也是契丹的同盟部落,在軍事實力上僅次於契丹而居其他各族之上。述律氏後來改成為漢化的蕭姓。耶律阿保機為了要平衡兩族之間的勢力,在他建國之初,曾經明白誓言,他們契丹族耶律氏要世世代代做這個朝代的皇帝,而他們奚部落的述律氏(蕭氏)要世世代代地做這個朝代的皇后,使兩者永遠保持親密的親戚關係。二百年來,耶律氏果然沒有違背這個諾言,這使得他們奚族蕭氏與這個朝廷有著休戚相關的血肉聯繫。何況他手握重兵,身為統帥,要不經一戰就束手降人,這是他決不甘心的。

  可是要違反皇后的命令,拒絕投降,這對於他也是不可想像的。經驗告訴他,在政治上,他的妹子要比他成熟得多。並不是依靠他哥哥的關係,妹子才當上皇后,而是依靠妹子的力量,他才當上四軍大王。他的利益,過去是,現在也仍然是依附在妹子身上。拒絕她的命令,就無異於割斷自己的政治生命。此外,他的狹窄的腦袋裡也想不出拒絕投降,冒險與宋人決戰,萬一戰敗了將會出現怎樣的後果,他們今後還能有什麼出路?

  這一切都不是他的能力所能答覆的,他只好像往常一樣把他的諸葛亮請來,問計於大石林牙,聽聽他的意見。由於事關重大,連他們的重要副手蕭遏魯和蕭斡里剌兩員大將也沒有被邀來參加密談。

  耶律大石是當時包括宋、金、遼三個朝代的統帥部中最傑出的人才,是契丹族在十年艱苦的遼金戰爭中鍛鍊出來的優秀領導人物——失敗的戰爭和勝利的戰爭一樣可以鍛鍊出人才,如果他們能夠從失敗中吸取經驗教訓。有些人能夠順應時勢的發展,採取及時的合適的措施去收割已經成熟的作物。有些人處於不利的地位中能夠面對現實,暫時收斂起自己的羽翼,靜候時機,把損失和災難縮小到最小限度,以待再起。要做到這些,已經不容易了。但是還不夠,第一流的人才更加能夠發揮他的主觀能動作用,打開局面,化不利的處境為有利,使自己從被動地位轉入主動。這不是依靠偶然的機會,而必須全局在胸,有一系列縝密的考慮,合乎實際而又堅定不移的自信以及不為時俗、潮流所左右的卓越的見解(當然每個人的能力都有限度,他們的見解和思想都不可能不受到社會的約制,而遠遠地超過一個時代的總的水平)。

  耶律大石就是這樣一個優秀的領導人物。

  他聽了蕭遏魯的彙報,經過分析研究,全面考慮了局勢,迅速作出自己的結論。然後應蕭干之邀,一同去商量大計。他幾乎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可以說服蕭干同意他的主張。但也作了萬一的準備,如果蕭干堅決不聽他的話,他就自己干。

  他微微踅著右腿,走進蕭乾的機密房。從胎裡帶來的軟骨病,使他從孩提時期開始,就成為一個瘸子。這天生的殘疾幾乎使他要想放棄軍人生涯,做個文官終身。他中了進士,並且做到翰林承旨。契丹話稱翰林為林牙,他被普遍地尊敬地稱為大石林牙。但是多難的時局,仍然把他送回部隊去。他用了驚人的毅力,忍受極大的痛苦,最大限度地克服了這種殘疾。現在他不但鍛煉得可以像普通人一樣走路,還能比普通人更矯健地騎馬作戰,只是在快步疾趨時,不免要露出一點與肉體作痛苦鬥爭的痕迹,蹙起那兩道濃黑的眉毛。

  他聽了蕭乾的發問後,就以一種冷靜的自信,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朝廷屈膝,果然不出俺之所料。大王既然問計於俺,依俺之見,不必理睬朝命。只今夜俺和四軍全軍渡河掩擊宋軍,必可獲得全勝,重固疆圉,然後再定重振乾坤之計。」

  「今夜就渡河去掩殺,」蕭干駭然問道,「難道林牙調兵遣將,早已準備有素,有了把握嗎?」

  「為將之道,隨時都要準備好攻守之計,」耶律大石堅定得好像一塊岩石。他說,「俺對此早有忖度,只要大王一聲令下,幾個時辰內,就能發動掩擊。」

  「掩擊宋軍,林牙保得定必能取勝嗎?林牙對此可有勝算?」

  這是一個愚問,沒有一場戰爭可以在事前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保證必勝。但為了提高他的信心,耶律大石還是作了正面的回答:

  「背城借一,我軍人人懷必死之心。宋軍遠來不戰,銳氣已自折盡。童貫、蔡攸闒茸無能,愚不知兵,俺視之猶如草芥。就是种師道也是左右掣肘,力不從心,無可作為。我以哀兵臨敵之驕兵,無有不勝之理。如無勝算,俺怎敢向大王貿然獻此掩擊之計?」

  「即使掩擊得利,宋人可以濟師重來。」蕭干心裡已自有些活動了,但為了表示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有意要找出一點反面的理由來,「我軍全軍在此,一勝之後,難乎為繼,林牙可見到這一著?」

  「我軍固全軍在此,宋朝的精銳,卻也只此西軍一軍。打敗了它,大局自定,還怕它有什麼後續力量?」

  「就算我軍能擊敗宋師,」蕭干點點頭,繼續找出反面理由來,「如今雲州及周圍之地,全被金軍侵入。我憑著這燕州彈丸之地,又怎能與金師相抗衡?」說到金師,這個膽大心粗的蕭干也不免有些凜然變色。

  「大王休得如此氣短,」耶律大石用著目空一切的氣概為蕭干打氣道,「我軍能擊敗宋軍,士氣大振,焉知就不能抗衡金師?總之,事在人為,只要有了決心和勇氣,天下哪有不可為之事?千萬不可先折了自己的銳氣。」這時耶律大石雙眸焃焃,神采飛揚,他已經目光如炬地看到一片更加廣袤的天地,一條更加寬闊的出路。在殘遼的貴族中,沒有一個人像他想得那麼深遠,他似乎已經掌握了今後幾十年歷史發展的趨勢,描繪著那一幅新生道路的前景。他說,「就算咱們放過中原這塊土地,讓宋、金雙方作鷸蚌之爭,大王可知道黃河以西,大漠以北,還有一片廣大無垠的草原?當年突厥人、鐵勒人、薛延陀人都曾在那裡牧馬放青,今後正是英雄們龍爭虎鬥之處。我們只要保得住這支軍隊,佔有那裡之地,以逸待勞,還怕金人恁地?再則蔥嶺以西還有回鶻諸國,什麼乞爾吉斯、塞爾柱克,什麼尋思干,去過那裡的人說它們的算灘①都是疲憊無能,積弱已久。這幾年倘非我朝多事,俺早想統一軍問鼎於彼了。如今真到了萬不得已時,咱們也可率此全軍,橫絕大漠,直趨天西。極目蒼穹,茫茫乾坤,出路正寬。安見得天下之大,就沒有我輩立足之地?俺奉勸大王也要開廓眼界,千萬不要被燕雲一隅之地囿了自己耳目!」

  這些話都是蕭干聞所未聞的。其實他也來自草原,在那廣闊的天地中紮下很深的根,只是多年來在中原過的貴族生活把他身上的泥土青草氣味沖刷掉了,他的耳目受到堵塞,他的胸襟變得狹隘。如今耶律大石的一席話,不覺引起他的雄心壯志,使他勇氣陡增。

  「林牙說得如此氣壯山河,俺聽了也自開拓心胸,長了志氣。恨不得身長雙翼,飛到天西漠北那片廣袤天宇中自由翱翔,鷹擊鶻突。」可是他畢竟是障礙重重的,一時還捨不得目前這個錦衣玉食、雄踞虎帳的生活地位,當他的思想一回到現實世界,就又不禁氣餒起來。這時他又不得不想起他的衣食根子的皇后妹子。他繼續說下去時,不由得把調子降低了。「只是朝廷與宋使已有成約。俺等一動手打起來,豈不使國主、皇后失信於人,壞了朝廷大計?」

  「大王這話還是鰓鰓過慮。」大石林牙豪爽地笑起來,「豈不想到和議不成,還有一個朝廷,和議若成,舉國降人,舉動不得自由。到了那時還是什麼國主、皇后、四軍、林牙?大家都做了宋人的階下之囚,還有什麼大遼的江山社稷?此事俺日夜籌思,慮之已熟,不管大王下不下令,俺已下定決心,只今夜就要拚死出擊。一戰得勝,這是祖宗之靈,社稷之福,大家都得到好處。萬一戰敗,俺拼著捐此微軀,」他左手按住劍鞘,右手做一個拔劍自刎的姿勢,加重語氣道,「盡忠朝廷。這一遭出兵掩擊之計,皇后、大王都可推在俺耶律大石一人身上,與你們無干。那時要戰、要和、要降,就悉憑你們作主了。」

  耶律大石這番話說得意氣奮發,熱血沸騰,蕭干也大受感動。

  「既要發動掩擊,自應由俺負責,豈可令林牙獨自承擔罪過?不然,俺夔離不還成什麼人?」這時,他也已下了決心,猛擊一下桌子說,「林牙既有準備,今夜俺們便動手。林牙指揮東路,俺親自指揮西路,兩頭並舉,務要把种師道打得落花流水。只是俺那親妹子呀!為了宗廟社稷,俺可顧不得你了。」

  親妹子皇后是蕭干思想中的最後一道障礙,耶律大石還得花些工夫把這道障礙掃除了,才能使蕭干以全力投入戰鬥。一個統帥的決心是耶律大石要想打贏這一仗必須爭取的條件,何況他直接指揮的奚軍,也是臨敵決戰中的一支強大力量,它們只聽他的命令。

  「發動掩擊,正是為了保護皇后聖駕,四軍怎的把話說顛倒了?」接著他危詞聳聽地說,「大王可知道朝廷內的漢兒們,正要借和議為名,邀取富貴,斷送皇后咧!」

  「豈有這等樣事!」蕭干愕然地說,「漢兒們身為朝廷大員,久食我家之祿,怎能見異思遷,無良至此。林牙這話,可有的據?」

  「俺沒有真憑實據,怎好在大王面前信口胡說?大王看看這封信函就明白了。」耶律大石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函,略作解釋道,「大王可知道十年前逃亡南去,盡輸我朝虛實,賣國叛主,目前正在童貫身邊參謀軍事的趙良嗣是誰?這個趙良嗣就是李處溫的嫡親表侄,曾為光祿卿的馬植。馬植在我朝時,內行穢惡,不齒於人,不想一頭鑽進童貫的門路,做到南朝的龍圖閣學士。這封書函是俺在前線,從兩個潛入我境的漢兒身上搜獲的。這馬植叛國求榮,姑置不論,誰想那李處溫身為國家柱石,十年前就與馬植勾結一起,瀝酒設誓,意圖叛國。這書函裡面不是寫得明明白白?」

  「這廝們如此可惡,真該碎屍萬段。」蕭干讀了信,不禁咆哮如雷道,「林牙早已搜得它,怎不送呈皇后去告發?」

  「俺職司軍務,未便過問朝廷政事。況且皇后親信李處溫,憑著這一紙書函,也未必就能治倒他!」耶律大石極力抑制住一個已經出現到他口角邊的微笑,保留了一句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能向蕭干明說的話,反而一本正經地說,「如今事實俱在,大王看了信,按圖索驥,就可知信中所說的都非虛言了。」

  「怪道蕭遏魯回來說,在御前會議中,李處溫力主和議,」蕭干忽然變得聰明起來,這是把一塊糖糕放在手邊,讓他自己抓起來吃的嬰孩式的聰明,「想必是這番宋使馬擴晉京,又搭上了李處溫的關係,才能熒惑聖聽,達成舉國降人之議!」

  「大王所策甚是。」耶律大石像誇獎一個能夠用自己的手去抓糖糕吃的嬰孩一樣誇獎了蕭干。然後他又故作驚人之筆地說,「宋使馬擴大膽,膽敢派人混進宮禁去勾結李奭呢!」

  「這還了得!李奭掌管著宮禁宿衛,他和宋使勾結一起,豈不要危及聖躬!」蕭干駭然問道,「這樣的機密事,林牙怎生知道的?」

  「這個俺自有辦法,大王不必多問了!」

  「林牙洞燭一切,無所不知。可知道左企弓、康公弼等漢兒可曾與他們夥同一氣,密謀叛國?」

  「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一夥別有打算,他們早與金人勾勾搭搭,書函親信,私下往來,已非一日。大王沒聽蕭遏魯說,他們在御前會議中力主降金嗎?」

  「降宋可惡,降金更為可恨,總之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蕭干越想越氣惱,不禁雙腳直跳,惡狠狠地罵道,「這廝等如此歹毒,不念朝廷對他們多年豢養之恩,一有風吹草動,就想出賣宗廟社稷。如此負恩之人,豬犬不如,留著他們何用?」

  「祖宗手裡,只讓漢兒們當南面官,管些沒要緊事。」耶律大石索性再激他一激,把這篇文章做得淋漓盡致,「誰料到近年來,狐鼠橫行,竊據要津,擅與廟議,顛倒過來掌握俺等的生死大權,絕了國家的命脈。大王想想,如果讓此輩狼子野心得逞,國主、皇后還有葬身之地嗎?俺力主出擊,還不是為了保護可敦②聖駕的安全。」

  耶律大石故意用了一個契丹詞來稱呼皇后,表示他對皇后的忠心耿耿和對漢兒們的深惡痛絕。蕭乾果然霍地站起來,一聲怒吼,猶如一頭猛獸在林樾之間嘶嗚,使得整個山谷都震動起來。他緊握著拳頭,很快地在密室里環行,似乎要把這些賣國賊都放在拳頭裡捏個粉碎。蕭乾的理智是屬於別人的,他的感情也受到別人的操縱,只有力量才是他自己的。在他的鐵拳下,一切都可以變成齏粉。

  「明日宋使馬擴來到軍前,」他忿然地發令道,「就傳俺的將令,把他殺了。王介儒一行都扣押起來。然後回戈京師,就要在兩日之內,盡誅鼠輩。斬草除根,絕了內應,才叫俺夔離不出胸中一口無窮之氣。那時再定出兵掩擊之計。」

  耶律大石交替地使用理智和感情兩根鞭子,馴服了這頭威猛的獅子,完全達到自己的戰略目的。但是掩擊宋軍是他的主要目標,今夜就動手出擊,是他選擇下最合適的時機,這兩點萬萬不能受蕭乾的一時衝動的干擾而改變。他勸蕭乾冷靜下來。

  「大王何必忙在一時?」他自己也顯得十分冷靜地勸告道,「這許多漢兒豈是一時殺得盡的。李處溫俺早已派人監視了,還怕他飛到天上去?處置他們的事,等候擊敗了宋軍再說,此刻要緊的是部署午夜後出擊的大事。」

  「剛才不是已與林牙商議定當了,西路出兵,都包在俺夔離不身上。這通籌全局、左右策應之事,就煩林牙代俺操心了。」

  形勢決定了蕭干不得不把全局的指揮權交出來。耶律大石當仁不讓地慨然說道:

  「既然大王以指揮全局之事相舁,俺責無旁貸,大王快把蕭斡里剌召來,待俺向他發號施令。」

  這時已接近午夜。

  這場簡單的談話,好像一陣隱隱的雷鳴,從遠處滾來,成為一場血戰的前奏曲。隔不多時,它就把戰爭的暴風雨帶來了。

  (二)

  五月廿六日丑初到卯初之間,經過半夜準備的遼軍(或者說得正確些,始終處於緊急備戰狀態,隨時準備出擊的遼軍)行動起來,在東起蘭溝甸、西迄范村,綿亘四十多里的沿河陣地上,選擇了七八處渡口,先後渡過白溝河,發起全面攻擊。

  這是一個晴朗的、標準的北方炎熱的日子,但在太陽還沒出來前,沿河地區不時吹來一陣陣涼意襲人的風。夜,好像一塊沒有完全收攏的黑暗的幕布,始終透露出一線亮光。一隊隊遼軍在那神秘的、透著亮光的黑夜裡,越來越多地從原來駐紮的營房裡湧出來,集中到指定的渡口去。他們興奮地準備渡過這一條他們渴渡已久的界河,大戰一場。

  雖然絕大部分的遼軍都有著出擊的思想準備,雖然耶律大石的軍事計劃經過縝密的考慮和緊張的部署,在實施過程中,大家都力求按照計劃,有步驟有秩序地正確執行,可是他們仍然做不到這個。因為任何一場戰爭都不可能像建房子那樣,按照預先繪製的施工圖就能精確地建造起來。各式各樣事前難以預料到的因素,阻撓和改變了原定計劃,使它無法全面、正確地執行。有的隊伍在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以後,忽然又發生新的情況,推遲了出發的時間。有的隊伍在順利前進中被其他交叉地行進的隊伍阻擋了去路,不得不在混亂中停下來等候。應當集中到甲處渡口來的部隊,由於在黑暗中迷失了道路,隨著別人的隊伍集中到乙處渡口來了,兩個隊伍並在一起,變成為一支強大的攻擊力量。原來指定的丙處渡口,忽然發現事前沒有估料到的障礙,部隊自動轉移到原定計劃中沒有的、而且確比原定計劃要好得多的丁處渡口待渡。他們未經請示上級,因為他們找不到上級在哪兒,他們也沒有接到新的命令,因為上級也找不到他們,不了解他們對計劃的實施情況。大家遵奉著比計劃更有權威性的當時當地的實際情形,通過大眾與個別人的意志,臨時作出決定和修改,興高采烈地準備渡河。

  按照計劃在何時何地渡河作戰,這還是次要的,大家興高采烈地準備渡河作戰,這才是最重要的。耶律大石作為全軍的統帥,其重要的貢獻不在於制訂出這樣一分出擊計劃,而在於他了解、掌握、培養、擴大了戰士們的這種情緒,並且把它集中使用在突然的一擊上。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把握勝機。

  但這不是說作戰計劃就不重要了。

  計劃沒有被精確地執行,而且事後證明,被臨時修改的計劃的大部分都比上級原來規定的更加符合實際,更加具有實施的可能性,但它畢竟是自發的,不是出於領導者的統一意志,沒有經過全面平衡。因此在渡河之初,各處渡口都出現了不是耶律大石事前估計到的程度不等的混亂,這給予宋軍以可乘之機,但是遼、宋雙方的戰士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騷動的遼軍一心只想渡河去攻擊宋軍,沒有想到自己也處在被攻擊的危險中。防守的宋軍很早就發現有大批遼軍從後方出動,集中到河沿來準備渡河,有的已在開始渡河。防守部隊急忙把這個警報一層層地轉報上級,自己守住陣地。眼看遼軍的活動越來越頹繁了,卻沒有採取任何阻擊行動來阻止敵軍的渡河。

  這是因為他們已經喪失了戰鬥意志。

  假使宋軍是士氣旺盛的、是堅強的,假使他們處在一場常規化的戰爭中,那麼不待上級命令,任何一個中下級的軍官,任何一個戰士都會利用遼軍渡河前和渡河中的混亂情況,毫不猶豫地、主動地、痛快地出擊了。這在有名的《孫子兵法》中叫做:「兵半渡而擊之。」戰爭的實踐證明這是一個有益的經驗,在大多數情況下。可以收到預期的戰果。即使沒有讀過兵法的戰士,從實踐中,也都懂得掌握這個有利時機出擊,化自己的被動地位為主動地位。

  但是目前的宋軍遠非如此。他們中間的大多數人都處於萎靡不振的精神狀態中。他們機械地執行任務,在規定的地點巡哨,在規定的範圍中發射旗榜,到了規定的時刻收隊、接班,這一切都是上級要他們做他們才做,與他們自身痛癢無關。使本來應該與戰爭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戰士們變成這樣麻木不仁,這是一個蹩腳的司令官從反面發揮的最大效果。宣撫司一道荒唐的禁令,李孝忠事件的處理,給予戰士們的心理打擊實在太巨大了,他們已經喪失過河去一擊的信心和決心,雖然到了如此必要的時刻,他們仍然鼓不起和敵人拼一拼,同歸於盡的勇氣。

  不僅士兵如此,中上級的軍官們萎靡更甚,聽到這樣緊急的警報,他們也是心中無數的,都怕負起責任來。他們唯一可行的就是把情況上報,把責任迅速往上推,等候更高級的軍官決定他們的行止。

  士兵們都擠到河邊來,利用拂曉前越來越明亮的天光觀察遼軍的動靜。他們指指截戳,大聲地議論、叫嚷,互相轉告他們看到的遼軍的動向,好像他們是一群隔岸觀火的旁觀者。這時遼軍忙於渡河,也並不急於要把這批對他們並無妨礙的宋軍消滅,因此在真正的戰鬥開始前,雙方似乎保持著不僅不是敵對的、而且還是互不侵犯的友好關係。

  「這一彪全是騎兵,」著名的「千里眼」說。他是最初發現遼軍活動,第一個向軍官彙報,並且奉命留在原地上繼續觀察對方動靜的士兵,因此擁有最高的發言權。「後面又一隊接著一隊地跟上來,都是披鎧帶甲的,好不威武!」

  「聽他們鐵甲錚錚,馬蹄又跑得拍撻拍撻的,想是從燕京直跑到這裡,一夜功夫,把他們跑得黃汗直流、白沫滿口。」一個「順風耳」補充了千里眼聽不見的聲音,並且毫不懷疑從聲音中聽出這支部隊是從燕京跑來的,他似乎還聽見遼皇帝坐在燕京城裡金鑾殿上正在發號施令的聲音。

  「遠迢迢地從燕京調來了軍隊,把他們的老家底都搬出來用上了,可知今天要在這裡大幹一場。」

  從燕京搬來的騎兵,這個結論,已經得到大家無條件的公認,有人問道:

  「燕京離開這裡有幾程路?」

  「好像東京離開這裡一樣遠近。」

  「遠在天邊,近出眼前,」順風耳為了保衛從燕京來的結論不受攻擊,馬上補充道,「從這裡渡過白溝,再渡過一條混同江,走過薊州、臨潢府,這就到了燕京府,比咱們的東京要近得多了。」

  「他們一不敲鑼,二不打鼓,」千里眼故意問道,「盡在嗚嘟嘟——嗚嘟嘟地吹著什麼?」

  「這叫做『海螺』嘛,」順風耳對一切音響都有淵博的知識,「俺識得這個東西。在西北戰場上,河西家不用這個,只用觱篥。」

  「這不叫海螺,」千里眼幽默地笑起來,「叫做法螺,你老兄剛才吹的什麼混同江、臨潢府,吹的就是這個大法螺。」

  「你聽他們嗚嘟嘟——嗚嘟嘟地吹得這樣好聽,」另一個吹得更大的法螺的士兵插嘴道,「這吹的叫做『昭君出塞』。你們可知道有個頭戴大紅兜,身騎銀鬃馬的王昭君,停會兒還要彈著琵琶,前來犒賞軍隊呢!」

  「哪裡是什麼王昭君?這一回想是他們的什麼蕭觀音親自從燕京跑來犒賞軍隊了。看看這個觀音娘娘,今天大家要開眼界了。」

  「呸!」一個士兵吐一口唾沫,故意做了一個鬼臉,誇張地說,「俺聽了你的話,真道是蕭觀音來了。張眼一看,誰知道只看見一個長著鍋底臉的黑大漢,騎著烏騅馬在河沿岸跑來跑去,好不喪氣!」

  「兄弟們休得胡噪,」負有正式使命的千里眼忽然一本正經指著對岸說,「大家看那拖到河灘邊上來的黑黝黝的傢伙是什麼鬼東西?」

  「一條船。」

  「俺跟你打賭,沒邊沒緣的,是一條筏子,哪裡是一條船?」

  「那邊不是又拖來了幾條筏子?看樣子他們想紮起一座浮橋來,」千里眼又指著那邊說,「好兄弟,煩你的飛毛腿,跑到都頭那裡去報告一聲。」

  「又是全身披掛的人,又是全副兵裝的馬,憑著這幾條筏子,就能把這許多人馬都渡過來?」有人替遼軍操起心來,唯恐他們渡不成河。

  「別小看了筏子。咱們大軍渡過黃河時,那裡的河岸高、河身寬,河水又急。憑著幾隻皮筏,幾個來回,就把咱們都渡過來了。怎見得番子們就不能用這木筏渡河?」

  「那砍去了頭的牛皮,是要吹足氣,扎縛起來,才能作成筏子渡人的。」這一位也對法螺專家開起玩笑來,「老哥吹得好大的牛皮,當年倘非老哥去吹,別人哪能吹得這樣氣足!」

  「可不是全靠俺吹胖了牛皮筏,才把你載渡到這裡來看鍋底臉的黑大漢,今天算你小子的運道高,天沒亮就碰上喪門神。」順風耳頂水推舟地進行反擊。

  「那裡不是有幾條船駛來?」有人高聲地喊起來,好像發現一片新大陸。

  「怕什麼,俺看韃子們笨手笨腳的,就是撐不動船。你看過了這半天,才駛動得那麼一小段路。」

  「北人騎馬,南人駛舟,真是各擅千秋,」有人感嘆地說。

  「他們連人帶馬,共有六條腿,俺爹娘只叫俺長兩條腿。停回兒交起鋒來,俺的兩條腿倒要和他們的六條腿較量較量,看看是誰強誰弱?」

  「交鋒」這個詞兒才使他們比較清醒地回到現實世界,想到這場「交鋒」的一個方面可能就是他們自己。

  在河邊作「壁上觀」的士兵們。親眼看到敵軍準備渡河,即將渡河,正在渡河,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渡河過來的目的是要進行一場廝殺。他們中間也很少人想到自己首當其衝,馬上就要成為廝殺的一方。因為他們在思想中沒有戰鬥的準備,他們的上級沒有讓他們準備好隨時迎擊來犯之敵。他們沒有以一矢相加,阻止遼軍渡河。他們不知道這場大廝殺將以怎樣的形式開始,將以什麼結果收場,特別不清楚在這場混戰中自己應該作什麼,怎樣來發揮一個戰士應當發揮的作用。似乎這一切都要由上級來決定,而上級之上還有上級,說不定要等到官家下一道聖旨,才能決定他們是否可以挺身迎擊。這一切都是十分遙遠的事情,他們還來得及在河邊上打三個瞌睡。他們就是在這樣談笑風生中白白浪費了最寶貴的一個、兩個時辰的。

  等到种師道、种師中、王稟、姚平仲等高級將領看到形勢不妙,臨時作出還擊的命令,親蒞前線督戰時,時機已經太晚,遼軍已在大部分的渡口渡河成功,形成燎原之勢,大局糜爛,不可收拾了。

  這是士兵的失職么?這是中下級軍官沒有盡到他們的責任么?不!他們都是宣撫司的錯誤決策的犧牲者。宣撫司的錯誤決策,現在受到應有的懲罰了。即使這樣,即使遼軍的攻勢已像潮水般地湧來,也沒有任何歷史記載說到當時身為宣撫使的童貫聽到緊急的戰報時有過什麼思想活動,下令採取什麼應變的措施。

  (三)

  從出擊的遼軍一方面來說,攻擊的重點放在耶律大石的東路。蕭乾和蕭斡里剌指揮的奚軍的西路開始攻擊的時間要晚一些,在整個戰役中只起配合作用。

  耶律大石在東路要碰上的敵人是西軍主力,种師道、种師中親自率領的涇原軍、秦鳳軍和姚平仲率領的熙河軍。耶律大石的想法是打敗了主要的敵人就可以取得全局的勝利。東路的主要戰場,他選擇在蘭溝甸一線。蘭溝甸河面寬闊,中流有三、四丈深,人馬涉渡往來都有困難。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條件並不太好的渡口,原因是在於他自己的東南面都統指揮所就設在蘭溝甸河北的韋家營,楊可世的東路軍指揮所就設在蘭溝甸以南的南塘窪,兩者距界河都不到十里路。把這裡作為主力決戰戰場,組織、調撥自己方面的人馬和集中殲滅敵方的主力都比較容易。

  戰爭有時要避堅攻瑕,首先挑選敵方的薄弱環節來攻擊,有時則相反,先集中全力與敵方的主力硬拼,突破了這一關,其他部分就可以迎刀而解。在這兩種不同的戰略方針中採取哪一種,主要是根據當時當地的具體條件來決定,但與指揮者的決心、作風以及他的指揮藝術也有關係。耶律大石運籌用兵好像一個大賭徒,他寧可使自己全軍覆滅,也要把他可能籌集起來的大部分賭注全部押在一筆足以使對方傾家蕩產的輸贏上,不大勝,則大敗。因為他明白這場戰爭的性質就是背水決死的死戰,要末戰勝了,找到自己的生路,要末戰敗而死。第三種選擇是沒有的。

  耶律大石進攻的矛頭,一開始就指向西軍的精銳楊可世所部布防的陣地。

  楊可世最初聽到警報後,立刻作出堅決和緊急的決定。他派出傳令官傳令所有沿河的部隊一律堅守陣地,主動出擊,不準放敵軍過河。他調動第二線的後續部隊開到比較薄弱的第一線去參加作戰,預備隊全部開進第二線去填防。一面派兄弟楊可勝馳往統帥部要求認可這些臨時措施,並要求种師道自己立刻率領全軍投入前線,全面策應還擊。他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帶著十分欣喜的心情,希望事態擴大,把全軍投入戰爭漩渦,迫使統帥部欲罷不能,迫使宣撫使也不得不在既成事實面前屈服。

  楊可世力求一戰的決心和耶律大石如出一轍,但他既沒有後者的權力和魄力,又不幸處在被動地位上,因此這些雖然合理,正確但為時已晚的措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

  楊可世下達了這些命令之後,不待統帥部和宣撫司的迴音,就率同偏將高世宣、馬顏傅、吳革等人率領他自己的五百名親兵迅速馳往蘭溝甸前線。警報雖然從沿河防線上紛至沓來,但他直覺地判斷出最劇烈的戰爭一定發生在蘭溝甸的渡口,他毫不猶豫地向那個方向馳去。五百名親兵是楊可世長期親自訓練出來的部隊核心。他們似乎是用戰爭的篩子一再篩過,篩剩下來的精銳中之精銳。它在西北戰場上轉戰數千里,聲譽卓著,是一支使西夏和諸羌族軍事領袖一聽到它的名聲就要心驚肉跳,千方百計要想包圍它、消滅它而不可能的中堅部隊。

  楊可世的行動是迅速的,可是耶律大石的部隊行動得比他更迅速。楊可世馳抵前線時,看見自己方面的防河部隊擋不住敵方勇猛的進攻,正在紛紛撤下來。第一線的長官統制官劉正彥本人也是一面抵抗,一面後退。遼軍渡河成功,一部分人早已乘坐木筏、竹筏、船隻渡過河來,趕殺沿河的宋軍。還有一些人佔據了一個橋頭堡,正在鞏固和擴大陣地。另外一些人把木筏連繯起來,固定在一條由西北向東南順著水流之勢的斜線上,搭起一座浮橋來。所有這些行動都是十分緊湊的,浮橋還沒有完全搭成,大隊遼軍已經利用它跑跑跳跳,歪歪斜斜地搶渡南岸。他們的馬蹄剛著陸地,就像出柙的猛虎般地撲入戰鬥。河北岸麇集著成千上萬的人馬,形成黑壓壓的一片,正在想方設法地儘快搶渡過來。

  白溝河附近一帶都屬於華北平原地區。在北宋建國之初,也有一些責任心較強,把國防事務挑到自己肩膀上來的邊防將領何承矩、李繼隆等,在白溝河以南掘了不少溝渠地塹,種植了很多樹木,希望以此來限止遼軍鐵騎入侵的馬足;這種單純防禦性的戰略措施本來就是消極的。到了「澶淵之盟」以後,這裡成為雙方使節相互交聘的要衝。北宋政府為了表示「睦鄰敦好」的誠意,單方面地砍去樹林,填平溝渠,企圖消除遼方的嫌猜,確保主動權操縱在對方手中的所謂「太平」,再加上百餘年來朝政腐敗,武備廢弛,未砍去的樹木早被人視為利藪,芟伐殆盡,未填平的溝渠也早已涸乾堙塞,無濟於事了。於是這最重要的邊防地帶變成了不設防的狀態,恢復了一片大平原的本來面目,最有利於鐵騎的馳突。

  楊可世趕到前線的時候,正好看到麇集在橋頭堡周圍的遼騎將要利用這個有利於他們的地形向縱深方面發展。形勢確乎是危急的。楊可世既沒有去招呼潰敗的士兵,也不去解救在敵軍包圍中的劉正彥,他憑著長期戰鬥的經驗,立刻判斷出誰佔領和保持了這座橋頭堡,誰就會取得這個局部地區戰役的勝利。楊可世不假思索就催動坐騎。揮舞著兩根共重五十一斤的鐵鐧直往橋頭堡的敵叢中衝殺過去。他連對自己的部將和親兵們也沒有打個招呼,因為他了解,在這個嚴重關頭,主將的意志就是全軍的號令,他主將的馬首所瞻就成為全軍突擊的方向。他自己衝到哪裡,全軍就會跟上來和他一塊兒衝鋒、搏殺。他騰雲駕霧般地衝進敵陣,被馬蹄掀起的泥土塵埃既遮蔽了他的視線,也遮蔽了遼軍的視線。他們好像隔開一道塵霧的屏障,在他還看不清楚對方的真面目時,四、五條鐵槊已經一齊向他搠來。他用鐵鐧奮力一格,就勢把鐵槊都撳壓在地上,只聽得「格嘣」兩聲,兩條鐵槊齊齊地折斷了,還有一條也因為受到的壓力過重,猛然脫手墮地——這一回合的戰鬥,他自己也不知道哪裡來的神力,使他迅速地獲得勝利。直到那時,他才看見滿麵灰塵的遼軍拎起半根鐵槊,或者空著雙手,一齊撥轉坐騎逃走。

  楊可世乘勢飛追上去,吳革、高世宣兩員偏將緊緊護衛在他左右側。高世宣揮舞長刀,一有機會,就騰出手來,彀弓搭矢,連連把敵騎射下馬來。那邊吳革驟馬上前,補上一槊,把墜馬的遼軍牢牢地釘在地面上。當他抽出帶血的槊尖時,這邊高世宣早已搶著大斫刀,迎住好鬥的敵騎廝殺起來了。

  他們這一組三員主、偏將好像從重霄之上穿入陣雲的飛將軍,以掣電走雷的速度,急馳飛奔,遠的箭射,近的鐧打槍挑,大刀斫殺,一連殺死了十多名遼軍,逼退了其餘的遼軍,霎時間就把他們的萬丈氣焰壓了下去。

  他們發揮了戰將們在一場肉搏戰中能夠發揮的最高效能。

  橋頭堡狹窄的地面上,麇集著這麼多的人馬,大家都施展不開手腳,於是雙方不斷地向兩翼展開。這時楊可世的全部親兵都已趕到,撤下來的防河部隊也重振旗鼓,返身回來戰鬥。這一部分部隊剛才因為缺乏統一的號令和指揮,在敵軍的壓力下,被迫撤離陣地。現在得到主將的馳援,又有生龍活虎般的五百名親兵做他們的拄心骨兒,他們頓時勇氣倍增,返身搏殺。這時劉正彥也從敵軍的包圍圈子裡脫身出來,重新部署了進攻。

  遼軍背臨著河,要退回去已不可能,只好拚死格鬥,才能死裡逃生。雙方戰鼓大震,喊殺聲四起,展開了勢不兩立的劇烈的決戰。

  親兵們不但用雙手,用兵刃和敵軍搏鬥,他們還利用驟馬疾沖的衝刺力,衝擊敵軍,把他們連人帶馬一下子就擠墜入河。這是一種簡單有效、因地制宜的搏殺方式。他們從較遠的地方覷定一個目標就猛衝上來,一些猝不及防的遼軍被他們沖墜河中了,也有的親兵因為去勢過猛,勒不住坐騎,自己和被他衝撞著的遼軍一起墜河,也有的遼軍有所準備,乖巧地把馬頭一拎。躲閃過親兵的衝刺,反而轉身到他背後,借他疾沖時留不住馬蹄之勢,輕輕一擠,就把他擠入河中。

  儘管劇戰還在進行,形勢顯然扭轉過來了。北宋軍隊完全控制住橋頭堡,把原來佔據在那裡的遼軍從東,西、南三個方向趕開去。浮橋上的遼軍看見橋頭堡被奪,他們的通道已被卡斷,無法登陸,就搶著、擠著、挨著,混亂地退回北岸,只有零星的船隻和木筏還在繼續載運人馬過河。但是登陸點都被宋軍控制住了,難以上去。高世宣當機立斷地從主將身邊離開,率領一部分訓練有素的弓箭手,面對河岸,瞄準目標。他手裡的紅旗一揮。弩弓齊發,神箭到處,就有一批遼方人馬滾落河去。船隻失去了篙手,滴溜溜地在河心亂轉,筏子大幅度地向左右搖擺傾仄,把中箭和沒有中箭的人馬一起晃進河裡去。也有個別遼軍力持鎮靜,站穩身體,用盾牌擋住箭矢,竭力保持筏子的平衡,還想搶渡上岸來援救南岸被圍的戰友,但是他們擋不住高世宣這一批弓手一再瞄準,向他們施射,最後一個個都被消滅在筏子上、河中心。

  遼軍增援的路線被卡斷了,宋軍的後續部隊卻源源不絕地從後方開上來。聚在北岸的遼軍既不能渡河,他們的箭矢又夠不到南岸,只好瞪著眼睛干著急。

  這時殘存在南岸的遼軍雖然好像落入陷阱中的困獸般勇猛搏鬥著。但在人數上已居絕對的劣勢。他們被優勢的宋軍切成一段段、一塊塊,再也沒法把殘存的力量集合起來。他們就幾個人圍成一團,背靠著背,和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宋軍戰鬥著。他們的衣甲上已經濺滿了自己和敵人的鮮血,有的受了七八處、十多處的創傷,血從創口裡湧出來也騰不出手來包紮一下,有的兵刃已經殘缺不全。面臨著如此迫近的死亡,他們還是毫無懼色地為了保護自己、掩護戰友,為了保衛這個面臨生死關頭的民族而戰鬥。有時他們一刀把宋軍砍死在地上,一槍把宋軍挑下馬來,就歡呼一聲,表示他已經撈回本錢,死而無憾了。有時他們英勇地抉圍而出,沿著河岸疾馳,又受到前面敵軍的攔擊。看看前後受敵,實在無法脫身時,就迅速地卸下衣甲,連人帶馬涌身向河中一躍,企圖泅水回去。追上來的宋軍,站在河岸邊,一陣亂箭,一連串的血泡浮上水面來,結束了他的英勇的生命。

  橋頭堡周圍的遼軍已被全部殲滅了。

  蘭溝甸南岸猖獗一時的遼軍已被全部肅清了。

  第一個戰役是經過激烈的艱苦的戰鬥才分出勝負的。富有經驗的楊可世一上手就掂得出對方的斤兩,好像他掂得出手裡的兵器的斤兩一樣。戰士們也同樣掂得出對方的斤兩,一致感覺到這是一場沉重的戰鬥。但是現在他們已有一個輕快的間歇了。

  這時已是辰、巳之交。晴朗的天空中沒有一片浮雲,太陽高高地照在戰場上,一切曾經被黎明前的黑暗、被在緊張戰鬥中產生的激動心理狀態、被震耳的擂鼓聲、被鋪天蓋地的塵埃所遮蓋起來的敵、我雙方形勢,現在清楚地呈現在戰士們的眼前了。

  戰士們首先看到的是戰場上遺留下來的大批人馬的屍體,有敵方的,也有我方的,由於服裝和髮式的區別,一見就可以辨別出來。他們有的早已斷了氣,傷口的血已經凝成紫色、褐色、黑色。有的還在喘最後的幾口氣,在他們的已經失去神采但還沒有閉上的眼睛裡流露出生存者無法理解的表情。還有人發出嘶啞的嗬嗬聲,向戰友或向敵人乞求一口水,這口水對他是這樣重要,這些英勇戰鬥過的勇士已經把生命力集中在小小的一點上,他只需要一口水。

  可是生存著的戰士們也同樣需要這寶貴的一口水。

  幾棵孤伶伶的樹木和一些臨時搭制起來的掩蔽體,雖然把它們的影子清楚地投在地面上,可是戰士們很少有機會得到它們的蔭蔽。熱辣辣的太陽直射到他們身上,一身鐵甲好像火烤著一般,貼在他們的皮肉上。他們的皮膚像要裂開來,他們的喉嚨乾渴得像要冒出煙。可是這種苦熱、乾渴的感覺只有在一場緊張的搏鬥結束以後才開始感覺到。現在趁著這休戰的片刻,他們紛紛涌到河灘旁舀水喝。有的戰士身邊沒有帶舀水的鐵碗、鐵壺,又來不及找到其他的器皿,就迫不及待地用雙手掏起不幹凈的水來,大口地喝著,然後奔到垂死的戰友面前讓他嘗到一口餘瀝。他們牽著的馬匹比他們更靈活地伸長頭頸或者涉游到河水裡埋下嘴巴暢快地痛飲一場。這似乎是補充了人和馬在一場緊張的戰鬥中所流失的開水和血,給他們帶來無上的享受。有的戰士索性找一塊石墩坐著,掏出身邊帶的乾糧,和水一起吃起來。

  解決了生理上最大的需要以後,這才去觀察戰場的全貌。他們看到在界河中敵人架起來的浮橋雖然有幾處中斷了,但並沒有遭到完全的破壞,有的遼軍正在把它連綴起來。他們看到失去駕駛者的木筏和船隻仍在河心中淌著,仍有一部分奮不顧身的遼軍想盡辦法要把它們用撓鉤鉤回來,企圖重新利用它們。他們特別看到河北岸仍然擠著那麼多躍躍欲試的遼軍,不但沒有撤退的跡象,反而得到後方的增援。企圖重新渡過河來。

  把這些看到的現象聯繫起來,他們清醒地想到,一場激戰並未告終,他們現在得到片刻的暢快的享受只不過是在兩場熱鬧的戲劇中間的幕間間歇罷了。

  (四)

  這時,楊可世本人也飲了一囊水,吃了點乾糧。親兵們牽著他的戰馬在河邊飲水,他親自在旁看著,不讓飲得過多。許多將領都圍到他身邊來,聽候他的命令。他定一定神,對戰局作出一個全面估計,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楊可世指揮的這部分軍隊確實毫無疑問地已經取得蘭淘甸南岸局部地區戰役的勝利,可是這個局部勝利沒有給他帶來像西北戰場上戰勝了敵人以後常有的那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因為他也像所有戰士一樣無誤地判斷出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敵軍不但是十分頑強的,而且還是非常堅韌的,正在俟機作第二次的反撲。

  從戰略意義上來估價,楊可世部隊的這個勝利,只不過堵塞住遼軍的許多渡口之一,殲滅了一部分遼軍的有生力量而已。這個戰果十分有限,它並不可能對正在進行中的全面大戰發生決定性的影響。楊可世身負著指揮東路軍的重責,當然不能以此為滿足。在他戰鬥勝利的過程中,不斷地得到友鄰各軍告急的警報。他自己縱目西望,在河以南,他目力所及的縱深地帶都有激烈的戰鬥正在進行,有的敵軍已經楔入相當深遠的後方,但我軍不能採取鉗形夾攻來進行有效的反擊,說明在那些地區的戰鬥中,我軍正處於被動情況。

  楊可世不斷地傳令把可以調動的後續部隊和已經開抵蘭溝甸前線的增援部隊調出去增援友軍。他發現對岸的遼軍也正在做著同樣的事情,許多整齊的步騎軍揚旗鼓噪地向他們的西面馳援。但是他們已經控制住許多渡口,可以無阻礙地渡過河來作戰,而我軍只能被迫在自己的陣地中作戰。他還發現一部分西馳的遼軍和西去增援的我軍,只隔開一條河,沿著兩岸的徑道上,似乎正在進行競走比賽。有時走到河面比較狹窄的地區,戰士們就用一陣急雨般的箭矢威嚇對方,企圖打亂它的隊伍。這種盲目發射射不到對岸就墜入河中的亂箭,大大受到對方的奚落和嘲笑。

  但是蘭溝甸對岸遼軍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原陣地上,不問歇地擂著戰鼓,吹起海螺,作著戰鬥的準備。在它的後方,川流不息地出現新的流動部隊,似乎正在向前線增援。沙場宿將楊可世憑著多年戰鬥經驗,一看就判斷出這是疑兵。老是這些部隊,這些戰馬,卻擎著不斷地改變了顏色和番號的旗幟在後方轉來兜去。就算它是虛張聲勢的疑兵罷,仍不能得出敵軍兵力已竭的結論。聚集在北岸的部隊仍有那麼多,這是憑肉眼就能看清楚的,他們輕捷地行動著,並不因為一次渡河的失敗就挫折了銳氣。他們不是在虛弱下去,而是越戰越強。他們仍在準備第二次、第三次的渡河,至少他們仍在作出再次渡河的姿態,用來牽制楊可世的主力精銳部隊。認真渡河或者僅僅作出渡過的姿態,這兩者同樣都夠叫楊可世傷透腦筋了。

  現在楊可世的確處於十分被動的地位。

  他雖然取得局部戰役的勝利,但是西面戰場上正在激戰,他要不顧一切地西去增援,敵軍就會真的渡河過來重新佔領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過一場血戰才爭奪過來的河沿陣地,並且也可能直搗他的指揮部,使整個東路軍陷入失卻根據地而指揮失靈的狼狽境地。但他要繼續留在這裡,敵人就達到牽制他的目的——由於東路軍統領的地位重要,种師道把涇原軍的大部分和秦鳳軍的一部分混合編製起來,放在他的指揮之下。遼軍牽制了他就等於達到牽制西軍主力的戰略目的,而在其他戰場上擴大戰果,向縱深方面發展。他沒有得到范村方面的確實消息,但他對劉延慶和辛興宗的作戰能力顯然不會估計得太高。如果种師道的統帥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爛了。

  在一場英勇的格鬥中,楊可世與他麾下的戰士同心戮力取得了勝利,可是在一場比賽耐心的交戰中,他被擊敗了。這時已近晌午,太陽像一團烈火似地頂在他頭頂上燃燒,這增加了他的煩躁和焦急。种師道那邊沒有給他帶來好消息,而他派出去與友軍聯繫的聯絡兵卻帶回來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聯絡兵確實與那邊的長官聯繫上了,並根據自己的觀察,作了正確的彙報,有的彙報的情況雖然是正確的,但已過了時。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已經出現了新的情況。剛回來的聯絡兵報告了大將王稟已經進展到渡口邊,把遼軍打敗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稟自己派來的聯絡兵則報告說遼軍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線,要求這裡再派部隊去增援。還有的聯絡兵並沒有與哪邊的負責長官聯繫上,只根據他看到的一鱗半爪,就當作全面的情況來彙報;有的則因為種種的障礙,根本沒有能夠到達目的地。後面的兩種聯絡兵受到楊可世的斥責,但是前面兩種也不足成為他正確判斷全局的根據,他只是綜合了這些報道,模糊地構成一個總的印象:整個戰局於我不利。

  善於打勝仗而不善打敗仗,善於打速決戰而不善打持久戰的楊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來。忽然間有一種大膽的甚至是魯莽的想法閃進他的腦袋:「寇可來,我也可去。」既然遼軍可以過河來攻我,為什麼我軍就不能過河反擊?現在沒有什麼條條框框可以把他束縛起來了。「救趙圍魏」本來就是一種古老的戰略,只要過河去消滅遼軍的指揮部,無論這裡,無論种師道那裡的威脅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遼軍繕修好、再一次被我軍破壞的浮橋基本上還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補綴靠近自己一邊的浮橋,準備率軍過河。在這個瞬刻里,他氣吞河山,並不把對岸二三萬名敵軍看在眼裡。他認為憑著他的五百名親兵和手頭可以使用的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驅散沿河岸的遼兵,甚至可能衝到韋家營,直搗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遼軍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個戰局扭轉過來。

  抽象的計劃,迅速間就化成具體的行動。他一決定,立刻派人去報告种師道(等到派去的人帶了种師道的指示回來時,他早在對岸決戰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統制官趙德說:

  「眼前局勢混沌,勝負難決,俺要親率一軍過河去決一死戰。請老將軍用床子弩掩護俺渡河,然後斟酌情況,續派應援之師相接應。這裡一片陣地,就拜託老將軍了,千萬守住它,休教番子們斷了浮橋,絕了俺的歸路,最為重要。」

  趙德就是有過喝酒三十斤記錄的那個老將,他有的是豐富的作戰經驗,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厲無前的勇銳之氣就顯得缺乏了。這兩者往往難於統一在一個軍事長官的身上。當下他聽了楊可世的冒險決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勸告道:

  「眼見得對岸遼軍不下數萬餘人,楊統領帶著偏師過河,事非萬全,務請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決,老將軍就依俺的將令行事,不必阻撓。」

  楊可世用一種壓抑的、卻是堅決的口氣發出命令,這是將令,知道他的「霹靂」脾氣的趙德不敢再拗違他,只好依依違違地答應了。他一面增派人員繕修浮橋,一面派人把十床鳳凰弩搬到橋頭堡來,一字兒地擺定,對準渡口對岸的遼軍猛烈地發射箭矢。

  鳳凰弩是一種利用機械發射的高級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經彀弓注矢,弩手們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長短,單單一個箭鏃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時飛出,最遠處可達一千步。鐵甲、盾牌、擋板、牛皮帳篷都擋不住它的鋒芒,兩三尺厚的土牆也射得透,確是當時戰爭中遠攻的有效武器,不到決勝關頭,不肯隨便拿出來使用。它只有一個缺點,在兩軍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中,怕誤傷了自己人,這種風凰弩卻施放不得。

  橋頭堡上,弩矢猛發,急如驟雨。對岸的遼軍,無論在地面上、窩鋪里都存不得身,只好紛紛散開,膽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機攻擊。

  楊可世趁此弩矢亂髮的機會,率領部眾,一聲吶喊,徑登浮橋,直奔對方的渡口。這真是千鈞一髮的重要關頭。遼軍雖然擋不住弩矢,卻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隱僻處發射箭矢來攻擊浮橋上的宋軍。宋軍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來得密集和有力,宋軍一個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橋上或掉下河去。楊可世性急地催督親兵們搶渡,他自己也隨著大隊人馬快步走在浮橋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擺動,給他們的前進造成莫大的困難。

  「哎喲!」

  幾個聲音同時高呼起來。他們忽然發現距浮橋不遠處的上游,有十多條已經著了火的木船,順著水勢,直向浮橋靠攏來。火船上滿載著油脂、干荻、硫磺、麥桿等容易著火的東西,乘著風勢,倏忽之間就燒得十分熾旺,徑駛到浮橋旁邊,衝撞、打散和延燒著木筏。它像一條火龍似地阻擋浮橋上宋軍的去路。

  木筏上出現一陣不可避免的混亂。

  有人看看無法前進了,有人怕火延燒到自己身上,有人被煙焰迷了眼睛,都想退回去。術筏以更大的幅度搖晃起來。這種混亂的情形如果不加制止,就可能引起全面的潰敗。楊可世一看形勢不好,急忙順著木筏搖晃之勢,左右擺動著他的沉重的身體,然後站穩了,厲聲喝道:

  「俺們既已來到此地,有死無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闖。幾條火船打什麼緊?哪個兄弟跳下河去制服它?」

  好像回答他的說話一樣,遼軍一陣密集的亂箭向他射來。一個親兵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箭矢,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嚨,他倒在筏子上,還用顫抖的手舉起盾牌來掩護主將。這壁廂另一個站立在楊可世左旁的親兵,雙腳一蹭,撲咚一聲,頓時湧入河中。他似乎還沒有考慮好用什麼方法來制服火船以前,就搶先響應主將的號召,跳進急流中去了。這時,勇氣比智慧更重要,他投身在混濁的水渦中,撥開一層層的惡浪,直向火龍的方向泅去,想憑他一雙空手去制服火龍。筏上的士兵大聲嚷喊,替他出主意,想辦法。早有五六個親兵,一個接著一個地躍入波濤中,他們努力撈住一根正在水面上飄浮的長木柱,一齊撲入火海,企圖用木柱拄住火船,不讓它靠上浮橋。這是在當時條件下,他們可以考慮,用以制服火龍的唯一有效的辦法。這時泥污的河水已被燒得發燙,一股股的火焰,借著風勢,直往他們的頭面和身體上撲來,使他們近不得火船。北岸上的遼軍,又對準他們,箭矢頻發。他們幾番上去,幾番都被逼退回來。筏子上的士兵大聲吶喊,為他們助威。他們被逼退下了,又再次撲上去,屢退屢進。他們做出了好榜樣,接著又有十多名親兵跳下河去,幾個人掮一根木柱——這些木柱是從被撞散的木筏上飄浮開來的,都有大口碗粗細,四、五丈長。他們撈住木柱,就分成幾個小隊,拚命撲上去。他們憑著木柱,憑著赤裸的身體,根本不顧北岸射來的亂箭,滾在火海里亂闖。火燙的水、一股股的烈焰、著了火的木柴和蘆荻以及他們身上被燒得一溜溜的燎泡,都阻擋不住他們的猛撲。他們一寸一寸地在火海中挺進。他們成功了,當他們靠近火船用木柱拄住火船的時候,大家不禁歡呼起來。他們把一隻只火船在兩邊拄開去,拄得遠遠的,讓它們自行燒毀,燒成灰燼,中間頓時出現了一段可以通行無阻的地帶。著了火和被衝撞散的浮撟早被筏子上的宋軍撲滅扎縛穩固了。大隊宋軍,乘機吶喊一聲,通過這道橫攔在河心,橫在他們成功的道路上的火牆,直撲河灘。

  他們來不及揉一揉被濃煙迷住的眼睛,已被擁在河灘邊的遼軍截住廝殺。這群被南岸的鳳凰弩矢迫散的遼軍,這時又從隱蔽處跳出來,與宋軍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人們克服了最大的危險就有權利藐視次要的危險。宋軍剛從河水中拖泥帶漿地爬出來,許多人被燒得皮開肉焦,許多人被燒去頭髮和鬍鬚,許多人在和水、火的搏鬥中失去了兵器和馬匹,現在又要跟人數比他們多得不可勝計的遼軍接戰。他們只存在百分之一的生存機會,但是能夠在地面上與遼軍接戰,就是他們的生機來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們成功地登陸的道路,遼軍再強也強不過火龍,火龍尚且可以制服,又何在乎也是血肉之軀的遼軍!一個強烈的信念支持著他們,他們必須登陸,所有的障礙必須掃除,而且一定可以掃除。他們的勇氣和神力都陡然增長了幾倍。

  一名空著雙手的親兵,剛剛爬上河灘,就被藏身在斜坡上的遼軍當作目標,覷定他用力一槍刺下來。這名親兵猛然把槍桿抓住。斜坡上的遼軍生怕自己的武器被奪,用力向上一扯,抓住槍桿的親兵順著這一扯之勢,聳身躍上一丈多高的斜坡。他的雙足還沒有站穩,就尖聲地喊道:

  「俺第一個登上坡了,兄弟們快跟上來!」

  所有在河灘上接戰,在浮橋上搶渡的士兵們都看見這驚險的一瞥,他們不僅用肉眼,而且也用精神上的視覺看到這驚險的一瞥。

  這驚險的一瞥,對於當時正在接戰中的宋軍,的確起了極大的鼓舞作用。猶如第一個跳下河撲進火海的親兵一樣,雖然他們都不過是個士兵,不一定能夠親自完成任務,但他們已經以自己的英勇行為為大家樹立了榜樣,改變了臨戰時戰士們的心理狀態,使一些在事前想像起來似乎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可能。他們是每一個戰役真正起著作用,有時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無名英雄。歷史就是被這些無名英雄創造出來,而不是像歷史家根據間接的、有時甚至是有意歪曲、捏造、顛倒的材料所寫出來的那種已經罩上燦爛的光輪的英雄偉人們所創造出來。

  跟著這個登陸戰的勝利,楊可世本人也走到浮橋的盡頭處。他是一個身重一百八十斤的魁梧奇偉的男子漢,再加上三十多斤的鐵甲。雖然在戰鬥中他的動作和他的身材不相稱地矯健輕快,充分發揮了一個戰將的作用。但現在要爬上陡直的土坡,爬上河岸,卻需要弟兄們的幫助。他的全副具裝的戰馬也由親兵牽著上來。這時河岸附近的遼軍都被肅清了,暫時清出一片空宕宕的戰場。

  和白溝河南的宋朝邊境線一樣,河北遼軍的邊境線上也幾乎是光禿禿的,沒有多少防禦工事。不同的是宋朝是為了要討好於遼,自動撤去防務,而遼方卻由於輕視宋朝,特別從澶淵之盟以後,遼方歷任的北院樞密使和邊防將領根本不相信宋朝有進攻的力量,因而自己撤了防。自從耶律大石接管前線以來,他的主導思想是拚死一擊,也沒有花費很多的人力、物力去建築防禦工事。耶律大石的全部歷史記錄,證明他是一個毫不猶豫的進攻者。雖然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如果不是一個很好的防禦者,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進攻者。

  楊可世站在這一片空宕宕的戰場上,從親兵手裡接過鐵鐧,高高地舉起來,向南岸的夥伴們搖晃一下,表示他們已經取得敵前強行登陸的初步戰果。

  他的這對人人認得的鐵鐧也成為他的認旗了。

  (五)

  楊可世喘一口氣,迅速整理了隊伍。他留下一百名士兵負責修理和保衛浮橋,保持兩岸之間的交通線。這是非常重要的,卻並不具有很大吸引力的任務,因為這個時候,人人都想跟隨主將前去衝鋒陷陣,建立殲滅敵軍的大功,誰也不想留下來擔任這個具有後勤性質的工作。

  楊可世一眼瞥見在第一批登陸的士兵中間也有李孝忠在內。「這是一個可以放心把任務交給他的人。」他高興地想著。立刻下命令:

  「李孝忠,你留在這裡指揮俺的三哨親兵一百名,守住浮橋,不得有失。如有動靜,隨時派人來聯絡請示。」

  還沒有等到李孝忠的答覆,楊可世就帶著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地走了。

  也只經過極短促的時間——正好和楊可世整理自己隊伍的時間相等——遼軍已重新調整了陣容,布置了一個「偃月陣」。所謂「偃月陣」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只是左右兩翼環抱住河岸,中間一部分陣地向裡面凹進去,準備把進攻的宋軍隨時吸入鉗形包圍圈中。這是一種常識性的作戰布置。原先被宋軍驅散的遼軍,現在又迅速回到自己崗位上,按照指定的部位排列起來,陣容十分嚴整,彷彿在頃刻之間就在剛才還是光禿禿的平地上豎起一道人牆。楊可世雖然久戰沙場,但在西北多山的戰場上,卻很少碰到過這種陣勢。他不敢怠慢,親自帶著一部分親兵,環陣巡視一下,不禁點頭讚歎道:

  「亂後能整,臨危不亂,真不愧為一支勁旅。俺倒要好好地對付他。」

  宋軍留給遼軍的時間和遼軍留給宋軍的空間都是十分有限的,那邊的遼軍剛剛布置好陣形,這裡宋軍的攻擊就開始了。

  楊可世先派吳革率領一彪人馬「嘗敵③」,這彪人馬挾著敵前登陸的餘威,一鼓作氣,直向遼軍中央陣地突進。一陣猛打猛衝,把這部分遼軍逼退幾十步。

  吳革是涇原路的隊將,不但膽氣過人,更兼謀略非凡,楊可世商准了种師道,把他調來總管親兵營。這個調動雖然使他的軍職降低了一級,但在統帥部領導核心成員的心目中,他的身價提高了三倍。大家都公認他是可造之才,假以時日,不難貯為國家干城之選。現在他發現遼軍雖然後退,卻沒有潰亂。它好像一圈富有彈性的鋼帶,承受得起重大的壓力,彎曲一下,一待壓力減輕,它就彈回到原地。這分明是個勁敵。他們這彪人馬,完成了試攻的任務,就掠著陣地從容撤回。

  楊可世接著又命高世宣率領一彪人馬作第二次的試攻。高世宣選擇了敵陣中的一個薄弱環節,在中間偏右、人馬比較疏薄的陣地中衝過去。他自己讓幾個使用藤牌斫刀的親兵掩護著,挽起大弓,瞄準遼軍前隊的隊官就射。

  高世宣的弓箭十拿九穩,他一連射倒二、三名遼軍。然後發一聲喊,企圖利用遼軍混亂退卻的機會直衝進陣去。遼軍的前隊倏地分開了,第二線的弓箭手突出陣前,把箭矢飛蝗般地射來。他們以箭對箭,以多對少。高世宣恐怕部下吃虧,只得約退人馬,自己殿後,回身射倒一名遼將,徐徐退回。

  根據楊可世的經驗,他擁有這樣精銳的士卒,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兩次試攻,都只獲得有限的戰果,沖不進堅陣去,這顯然是一場艱苦的戰鬥了。

  時間的因素對對方有利。進攻的銳氣猶如剛剛出籠還冒著騰騰熱氣的饅頭,時間拖延得越長久,熱氣消失得越多,敵方的陣地就越加鞏固,戰勝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楊可世心裡焦急,幸喜得李孝忠守護浮橋,十分得力。他們不為遼軍的矢石所動,迅速修理好中斷之處,牢牢地確保交通線,使得後方的增援部隊,可以通過浮橋,大量開到。楊可世略略部署一下人馬,重整隊伍,把全軍力量集中起來,仍然選擇了高世宣剛才突陣時的敵方薄弱環節,親自帶頭進行第三次真正的衝擊。

  這是最後的一次衝擊。看來不但在這個局部,今天全局的勝負都將決定於這一次衝擊。

  他們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他們的勇氣鼓得如此之足,哪怕遼軍陣地是用純鋼鑄成的,也要把它熔成鐵汁。在戰鬥意志方面,他們的主將楊可世就是全軍突出的表率。

  楊可世全身披一領閃閃發光的連環吞獸面狻猊甲。有的將領在戰場上故意把自己隱蔽起來,打扮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標。楊可世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將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敵人吸引到他身邊來。這一身金盔金甲就使敵軍一望而知他是全軍的統帥。還有他的坐騎,是一匹號稱「一丈雪」的久經戰陣的白馬,馬身上也披著鐵甲,大腿以下也有甲葉保護,只有腿彎處才露出一段雪白的皮毛,不致妨礙它的自由馳騁。一名親兵掌著綉上了「楊」字、白底黑字、鑲著紅緞邊、垂著淡黃流蘇的大旗。另外有四名親兵緊緊護定他,他們緊跟著楊可世突陣前進。「一丈雪」飛奔騰踔,揚起滿天灰塵,馬蹄下面似乎激發出陣陣風雷,把他們這組人平空托在半空中,像一把千淬百鍊的匕首猛然扎進遼軍陣地。

  二、三千名宋軍在吳革、高世宣、馬傅顏等幾名將領的率領下,還有种師道特別派到東路軍前線來聽候調用的涇原軍第十副將吳玠和他的兄弟吳璘等這時都跟隨著主將矯若游龍地攪入遼軍的陣雲深處。這一次不再像剛才兩次試攻那樣只攻入遼軍的表皮層就戛然而止。「楊」字大旗飛到哪裡,這些勇將銳卒就殺到哪裡。在緊張的突陣戰中,在驚風駭浪之間,大旗一會兒低沉下去,有時沉到完全看不見的程度,人們的心也跟著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來,與許多五顏六色的遼軍軍旗攪在一起,相互升降低昂,人們興奮起來。接著「楊」字大旗更高地舉了起來,敵方的軍旗紛紛被刷下去,好像一張錦帆駕駛著一葉輕舟順風前進,把周圍的波浪撇向兩邊。人們的心就更加振奮了。他們揮戈挺刃,卷舞著刀盾,直薄遼軍的心膂之地,給了它致命的一擊。

  正面的遼軍擋不住宋軍的鋒芒,就採用旁敲側擊的戰術。他們從正面退卻,卻幾次三番地攔腰衝上來,企圖把宋軍割成幾段。他們的戰術部分地成功了,把個別的小隊宋軍攔截在大流以外。於是這裡那裡都形成小範圍的各自為戰。一些流動的圈子在陣雲深處擠來擠去,從激烈的動蕩進入靜止狀態,有時靜止片刻以後,又重新振蕩起來,表明有些戰士已經陷入重圍,在受到致命的重傷後,還在作著最後的格鬥,不到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決不罷休。

  六隊宋軍已經透過幾層遼軍,一直貫穿到敵陣的後方。忽然發現有一部分自己人受圍,他們又回過頭來,一陣搏殺驅散,把受圍的戰士從重圍中救出來。

  緊跟著楊可世一起突陣的幾名親兵轉瞬間被一隊強勁的遼軍截留住,包圍起來。楊可世錯眼不見,就失去他們,他立刻飛馬回來。這時,他的眼腈和喉嚨里都冒出火來,他只見在敵人的包國中,兩名護衛大旗的親兵被砍倒在地上,第三名名叫豹兒的一個親兵也被敵人用套索扯住捆綁去了。

  套索也稱為「搨(「扌」旁換「糹」)索」,是契丹騎兵從長期習騎和實際作戰中鍛練出來的一項絕技。原來只用以套馬,數十步內外,一條軟索拋出去,軟索上端的活結就能把疾馳中的馬匹套住,百發百中。後來他們把這項絕技發展成為一種騎戰中的有效戰術。套索上系著鋼鉤,作戰時,從馬上飛出套索,只要鋼鉤鉤住敵方步騎的衣甲皮肉,順手一扯,就可以把他活提過來。契丹人的老祖宗在唐初—場大戰中,用搨(「扌」旁換「糹」)索一連活捉得唐朝的三名大將,從此搨(「扌」旁換「糹」)索之名遠揚塞內外。現在他們又在雙方距離接近的混戰中使出這項有效的武器來對付楊可世。

  楊可世不愧為久經戰陣的老將,他一看飛索拋來,毫不猶豫地丟下手裡的鐵鐧,從腰間拔出「斷兕」寶劍,迎空一揮,就把套索割斷。接著是幾名遼將一齊上前攢住楊可世,幾根套索好像幾條張牙舞爪的惡龍從天空中飛來。楊可世奮起神威,揮劍四舞,只見劍影熠熠,寒光閃閃,把所有的套索一齊砍斷在地下。一名遼將不識高低,挺起一桿三棱點鋼矛奔前殺來,沒料到一丈雪像一陣旋風似地卷撲到他的身邊,他來不及把鋼矛掣回來,保護自己,楊可世已搶過他的馬頭,巨劍一揮。把他斜斜地劈死在馬上。發慌的馬馱著他的半邊屍體在戰陣中亂闖。其餘的遼兵,看見楊可世如此英勇,發一聲喊,轉身就走。楊可世的親兵們就勢上去救出豹兒,抬起楊可世的鐵鐧,趕散殘餘的敵軍,這隊人馬又和大隊匯合在一起。

  宋軍的這條長龍有時是直線前進的,有時則像剛才發生的插曲那樣,又是迂迴曲折地行進著,有時受到幾方面遼軍的抵抗,又要分頭廝殺,暫時變成不規則的隊形。但是他們向前突進的總的目標漫有改變。「楊」字大旗成為他們的鷁首④,為他們這支艦隊指明航向,破浪前進。密集的敵軍成為他們的目標,哪裡還有死戰不退的遼軍,他們就撲到哪裡去加以痛殲。

  耶律大石精心布置的偃月陣中心陣地,在楊可世這一陣搖山撼海的攻擊下,似乎已瀕於破滅的邊緣。

  突陣的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要求達到的目的是藉此引起敵方的大潰退、大混亂,從而予以決定性的殲滅。北宋軍憑著超人的勇氣,付出重大的代價,在千軍萬馬中殺出一條血路,前後馳突,殺退了層層頑抗的遼軍,使他們無法保持原來的隊形,使他們丟下大量人馬的屍體、兵器、折斷的旗杆、撕裂了旗面的軍旗(到了戰勝後,搶獲對方多少面軍旗,是計算勝利成果的重要依據,但在戰鬥緊張的當兒,戰士們踐旗而過,誰也顧不得把它撿起來),紛紛從原陣地上撤退。似乎只消再加上一點壓力,就可以造成敵方的大潰退、大混亂。大規模的殲滅戰的實現,已經近在眼前。

  可是到了此時,北宋軍自己也已到了「三鼓而竭」的衰弱程度。在一場戰爭中,戰士們的主觀能動性固然很重要,但是客觀力量的對比仍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就這次突陣而論,宋軍雖然高度發揮了主觀能動性,但在力量對比上仍然居於劣勢。何況遼軍死中求活,作戰也同樣是非常勇猛的。宋軍由於過早地用完了全身的力量,到達高峰的最後一級階梯時,突然癱瘓了。這是一個偶然因素引起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沒有這個因素,也還有其他種種因素可以導致形勢的逆轉,它的發生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啊!」

  有人看見楊可世的靴筒里有血湧出來,不禁失色地叫喊一聲,這成為形勢逆轉的信號。

  原來當突陣前進、劇戰方殷之際,楊可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劇痛,自己把箭拔出來,沒有哼一聲。有個緊跟著他作戰的親兵看見了,要上來為他包紮,他也揮手把他止住了。他懂得鼓足了氣的突陣,猶如一隻氣球,只要哪裡有一點漏洞,就會叫它立時癟下去。這件事的全部過程只經過極短促的一個頃刻,以後緊張的搏戰和勝利的信念麻痹了他的疼痛的感覺,他自己早忘了這回事。現在忽然有人驚呼起來,他這才感到忍耐不住的疼痛,同時也發現了整隻左腳連同脛部都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他下了坐騎,找個土墩子坐下來,脫下靴子,倒出裡面的紫血和淤血塊,扯一條布,把傷口包紮起來。他再一次定定神,扶在一個親兵的肩膀上,踏上一個高的土墩上來觀察全局。他忽然發現遼軍的左翼部隊已在包抄他們的後路,一大群韃子的步騎兵正向浮橋的北端靠攏,企圖爭奪浮橋,切斷他們的退路。李孝忠指揮的親兵正在那裡與他們混戰。現在遼軍已有了反擊的可能了,中央陣地被突破,並不意味著他們的崩潰,他們反而加強左右翼的力量實行反擊,這將導致全局的「翻盤」。楊可世不禁大驚失色。

  他的女婿、偏將馬傅顏從後面馳上前來,打聽他的傷勢。

  「這點傷算得什麼?」他的雙頰忽然神經性地抖動起來,連帶頰髯也有飛動之勢。他指著浮橋周圍發生的戰鬥,厲聲喝道,「那裡才是致命的創傷,難道你們都瞎了跟睛,不曾看見不成?」

  但是局勢比這個還要嚴重得多,忽然又有人銳聲叫喊起來:

  「哎,你們看那裡。」

  遼軍的右翼部隊在距他們二、三里路外的河岸地區,又開闢了新的渡口,用船隻和木筏把大部隊載運過河去。他們不顧重大犧牲,在鳳凰弩的密集射擊下,奮勇搶渡。有些更加勇敢的遼軍,等不及用術筏和船隻,試著連人帶馬輕裝泅渡。幾個人沉下去了,也有幾個順利地渡到中流。這吸引了更多的人按著泅進,頓時形成蜂湧渡河之勢。

  戰爭這才到了真正的轉折點。

  遼軍的偃月陣直到這時才發揮最大的妙用。儘管中央陣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線,左右兩翼的加強部隊卻採取勇敢、果斷的行動,攻擊宋軍的薄弱環節,威脅他們的交通線和後方根據地。現在擺在宋軍面前的問題,不再是繼續突進,而是急遽地後退,以避免受到包圍和被全部殲滅的命運。這個決定來得如此自然,似乎已成為每人的共同要求,於是進攻的巨浪,霎時間變成迅速的退潮。他們混亂地退到河邊,和留守在浮橋附近的部隊會同起來,向南岸撤渡。

  遼軍的左翼部隊加上中央陣地的殘部立刻跟踵而進,緊迫撤退的宋軍。宋軍各自為戰,楊可世本人也趕到橋邊,親自斷後,掩護大軍過河。但他發現軍心已亂,很難再組織起有效的阻擊戰來阻擋敵人的追迫。有一部分竄亂隊伍的兵,捷足先登,抱上浮橋,更多的人卻被擁塞在橋口周圍的士兵們所阻塞,他們大聲地嚷嚷、吵鬧,混亂地擠來擠去,不但沒有幫助留守部隊一起去抗擊遼軍,反而妨礙了作戰,也妨礙自己順利登上浮橋。

  只有楊可世的親兵們還協同留守部隊一起奮戰。他們的力量也早分散了,他們被遼軍切成一塊塊、一段段地圍住趼殺。他們的人數迅速減少。楊可世眼看他們一個個在戰鬥中倒下去——楊可世對這批子弟兵是這樣熟悉,他不僅叫得出每個人的姓名,或者親熱地叫他們的小名、綽號,了解他們的本領、武藝、特長、缺點,知道他們的家世和家庭情況,而且也熟悉每個人的音容笑貌。他們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夠隨便談笑的,這是因為他們之間具有不尋常的特殊關係,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屬關係。現在看到他們一個個地倒下去,楊可世感到一陣截去自己肢體中一部分般的劇痛。和這劇痛比較起來,他小腿上的那點箭傷,簡直就算不得什麼。

  戰場上的數學是一種特殊的數學:當五百名親兵匯合成為一股力量時,足足可以對付一萬名敵軍,而當他們分散,各自為戰時,一個人卻只能起一個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對一的戰鬥中也常會被打敗。戰場上的力學也是一種特殊的力學。同樣是這五百名親兵,當他們乘勝前進對,衝鋒陷陣,銳不可當,而當他們退卻時,形勢就完全顛倒過來,大量地受到遼軍的殺害。這時,他們都已明白這場戰爭已經失敗了,他們失去戰勝的希望,可是仍然英勇奮戰到底。這是因為有一個信念支持著他們:如果他們能夠多牽制遼軍一會,就可能有更多的戰友逃過浮橋。他們這些楊統領的親兵,平時享受到其他戰士享受不到的特權,臨到危難之際,他們理應盡更大的義務,寧可以自己的一身換取許多戰友們的生命。這種想法是悲壯的。親兵們的戰死都是光榮的死,現在他們的意願是,死也要死在楊統領眼前,讓他親眼看到他不辜負統領多年的培養、期待和教育,終於成為國殤。除非敵軍繞到背後,給他們冷不防的一槍以外,他們決不會讓自己的背部受到創傷。

  這是一支封建家長式的子弟兵能夠發揮的最大效能。

  親兵們的悲壯心理影響了主將。這個自信力很強的統領,等閑時不太願意承認自己是戰敗者。但當無數的現實無可爭辯地擺在他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這個結論時,他不僅失去戰勝的信心,同時也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意志。

  當他正在浮橋渡口進行絕望的抵抗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

  「楊統領回南岸去,那裡需要你。」

  兩個步兵纏住楊可世,用短刀攻擊他,使他無法發揮騎將的長技。這個人幫他砍倒一名步兵,驅走另外的一名,給了他喘一口氣的餘裕。楊可世還待驟馬趕殺上去,這個人拉住了他的馬籠頭說:

  「楊統領快回南岸去!俺等在此拒敵,不讓浮橋失守,務保得大軍安全撤退。楊統領放心回去!」

  迎著耀眼的夕輝,楊可世看了好久沒有認出他來,並且完全忘掉自己剛才的任命。後來忽然認出來了,好像碰到一個親人似的,動了感情說:

  「李孝忠,想不到是你在這裡助俺一臂之力。」

  「末將在此護衛統領。」

  「李孝忠,你快撤回去!」楊可世發出了與他七尺之軀、一百八十斤的體重不大調和的溫柔的聲音,親切地說,「今日我軍一敗塗地,多少袍澤死在兩岸,俺的親兵也所余無幾,還有什麼面目回去見江東父老?」一股熱淚突然從他的虎目中滲出,「俺不如就在河北岸這片土地上與番子們拼個同歸於盡,死了也不失為鬼雄。你回去後把俺這話傳與小種經略相公知道。」

  「勝負乃兵家常事,統領何乃出此頹唐之言?只是如今大局危殆,統領還得看看形勢,統籌全局,再作進止。」李孝忠忽然一個箭步躥出去,截獲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戰馬,騎了上去,用刀尖指著南岸道,「統領且看看那裡。」

  透過這一片混戰的地帶,透過浮橋上混亂的撤退,楊可世這才看清楚這時遼軍的右翼部隊已經渡河成功,殺上南岸。鳳凰弩在近距離中已經失去效力。宋軍慌忙後撤,陣形大亂。楊可世一見這種情況,不禁髮指眥裂,氣憤填膺,怒叱道:

  「這趙德老匹夫,如此無用,未經一戰,就拱手讓出陣地,把番子放上岸去。如此俺這裡的士卒退回去也是死路一條,豈不貽誤大局?」

  「統領休得氣惱!統領如戰死在此,兩岸大軍,同歸復亡,豈不更加貽誤大局!」越在緊要關頭,李孝忠越顯得沉著。他揮著刀尖,四面環顧著,冷靜地分析道,「河北岸的敵軍,多如蝟毛,力圖阻我南撤。渡河的敵軍又已蜂擁登陸,猖獗之勢已成,眼見得就要包抄浮橋南口,使我進退不得。」他停頓了一下,讓楊可世看清形勢,澄清頭腦中的混亂思想,才建議道,「依俺看來,統領要急其所急,立刻渡河回去代替趙統制親自指揮河南的全軍奮力死戰,力保後路。這裡末將等背河借一,拚死力戰,爭得一分是一分,爭得一刻是一刻。好歹掩護幾千名袍澤回去,兩頭接通,才能死中求活。」

  李孝忠的建議十分及時。南岸的艱巨的任務,重新激勵起楊可世的雄心壯志,當他想到執行新的戰鬥任務,收拾大局,要比留在北岸一死了事困難得多的時候,他就冷靜下來,放棄戰死的想法,慷慨說道:

  「既是如此,俺就撤回去力保後路。」直到此時,他才從已經苦鬥多時,滿身浴血,仍然保持旺盛的戰鬥意志的李孝忠身上想起剛才讓他指揮留守部隊的命令。楊可世立刻探囊取出一面三角形的小令旗,授給李孝忠說,「這令旗留給你,這裡河岸上的廝殺就歸你指揮了。」

  李孝忠接過令旗,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立即馳前去組織有效的阻擊戰。

  戰爭進行到最後階段,河北、河南兩岸都是一片混戰。雙方都沒有取得最後決定性的勝利。

  李孝忠果然不負楊可世的期望,在北岸轉戰多時,步步為營,確保航道線,逐步把遺留在北岸的戰士和傷員們掩護過河,最後自己也搶得一條渡船渡回南岸來。

  這時瞑色四合,暮光四垂,遼、宋雙方戰士經過一整天的鏖戰,都已精疲力盡,雙方都沒有準備、而且也不可能繼續進行挑燈夜戰。楊可世一等到南北岸的殘餘軍隊會合,就且戰且退地會合了姚平仲前來接應他的熙河軍,脫離戰鬥,退入第二線。遼軍見好即收,他們看見楊可世有生力軍接應,也不敢再行窮迫猛打。在一片鳴金聲中,在刀光劍影中,在雙方都已聲嘶力竭的吶喊聲中,結束了著名的蘭溝甸戰役。

  (六)

  把一場戰爭組織得像一架時鐘那樣精密,正確地進行,這是近代化的戰爭科學進化和發展的結果。發生在十二世紀初期的蘭溝甸戰役,從攻擊方面的遼軍來說,無論在計劃和組織中部具有近代化戰爭的規模。這是古代戰爭史中一個罕有的實例,一個突破了時代水平的成就。

  遼方統帥耶律大石始終留在蘭溝甸這個陣地上指揮作戰(這就是宋軍其他各軍受到的壓力較輕的原因),指揮得得心應手,從他個人的作戰經歷來看,這也是一個突出的成功。

  檢查一場大戰的結果,不是從戰術上檢查計劃執行的程度,而是從戰略上檢查其要求完成的程度來進行的。在蘭溝甸這個局部戰役中,耶律大石以三萬名精銳部隊牽制住宋朝主力楊可世的部隊,使他不能東西馳援,從而為全局的勝利創造了條件。但是反過來說,楊可世以二萬多兵力牽制住耶律大石的主力,並且把他本人也牽制在這個戰場上,阻止了遼軍在其他地區勝利的範圍和進展的深度,也不能說是徒勞無益的。

  在這一全面性的大會戰中,耶律大石利用了宋軍和戰不定、宣撫司和統帥部的重重矛盾、戰士們的士氣不振,特別利用了童貫這道束縛士兵手腳的荒謬命令,在東西兩線發動閃電式的進攻,在十多處渡河獲得成功,殲滅了一部分宋軍。把自己的陣地推進十餘里至二十餘里不等。在西路范村戰線上,由於奚軍的準備不足,辛興宗也勉為其難地抵抗了一陣,遼軍只取得有限的進展。這是遼、宋兩軍開戰以來遼軍獲得的第一個帶有決定意義的勝利。從此遼軍在河南的陣地鞏固了,坦步進入戰略進攻階段。

  退到第二線的宋軍利用一百幾十年前掘下的溝洫⑤的舊址,勉強構築起臨時陣地。可是二、三十丈闊的白溝河界河,遼軍也能往來自如,這幾丈闊的乾涸的小溝渠又怎能限制他們的馬足?宋軍全面暴露在遼軍的攻擊面前,形勢確是十分不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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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中亞諸國的統治者稱為算灘,也作算端。明人譯為鎖魯檀,都是蘇丹一詞的異譯。

  ②突厥人稱皇后為可敦,契丹人因之。

  ③嘗敵是宋朝人特別愛用的軍事專門術語,意思是先嘗嘗敵軍的滋味,或者掉過頭來讓敵人嘗嘗我軍的滋味,總之是一種試探性的進攻。

  ④航行隊領頭的第一艘船頭上塗飾有鷁鳥,稱為鷁首。

  ⑤宋自太宗伐遼失敗後,即疏浚開拓邊地河道,西起沉遠泊,經泥沽海口,屈曲九百里。滹沱河、永濟河匯注其中,深十餘尺。稱界河或塘水,塘外築堤,沿塘設置二十八寨、一百二十五鋪戌守,戌卒三千餘人,乘船百艘往來巡邏。真宗時又植榆柳三百萬株以代鹿角,曾作《北面榆柳圖》示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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