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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劉錡從醉杏樓回到家中時,一份大紅飛金、由太師魯國公蔡京出面拜手薰沐,敬邀侍衛親軍馬軍司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劉台駕光臨本府赴宴的請柬像一顆燦爛發光的寶石擱置在案兒上。第二天,馬擴也同樣接到一分敬邀閤門宣贊舍人馬光臨出席赴宴的請柬。

  劉錡是官家面上的紅人,在軍界中有很高地位,據說在未來戰爭中,將擔任宮廷與前線之間的聯絡官。這個,也是據傳聞,是官家親自與王黼說起過,又由王黼傳與童貫、高俅而加以證實的。馬擴職位雖低,他這個閤門宣贊舍人的頭銜,還是「假」的,由於出使的需要,朝廷假他一個比較好聽的官銜,以增強其發言地位,談判完畢,這個「假」頭銜,原則上應該還給朝廷,但他卻是始終參與海上之盟外交談判的原班人馬,童貫已經把他列入宣撫使司僚屬的名單中間。這個倒不是出於傳聞,童貫已跟他當面說過,看來他也像是個時局中的風雲人物。劉錡和馬擴都是伐遼戰爭的關係人,因此他們理應出席蔡京為伐遼統帥童貫所舉行的這個餞行宴會。儘管他們不喜歡這個宴會的主人、主賓和主題——牡丹會,他們卻無權拒絕出席宴會。

  關於這個宴會預定的豪華內容和盛大規模,這幾天東京市面上早就有了各種駭人聽聞的傳說。其中之一就是針對這份請柬說起來的。說有人願意出價五十兩白銀,希望弄到一份請柬。別人料定他出不起這五十兩頭,還譏笑他說:「憑你老哥這付尊容,就算弄到請柬,也怕走不進那堂堂相府。」

  「俺生得哪一點不如人家?」他生氣地反駁:「是少了一隻眼睛,還是多了一條鼻子?人家大鼻驢薛尚書還不是每天在相府進進出出呢!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俺生就這付方面大耳,拼著再化費它五十兩,頭戴曲腳襆頭,身穿圓領紫袍,少說點,也像個龍圖閣待制,打著轎子,前呼後擁地出來赴宴,只怕有勞公相大人親自到大門口來恭迎哩!有巴!」說到這裡,他認真做出一個走出轎門與公相相互答禮的姿勢。儼然像條小龍①的樣子。然後再拍拍腰包道:「有了這個白花花、硬梆梆的東西,天堂地獄,還有走不進的地方?管天門的牢頭禁子見了俺也得站個班、曲躬恭候哩!你們相信不相信?」這個白花花、硬梆梆的東西從來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人家起初還當他虛張聲勢,現在兩次聽到近似的聲音,就不再懷疑他進不了相府。大家一齊順著嘴叫起來:「有巴,有巴!公相大人要到大路口來恭迓你老龍大哥咧!」

  白花花、硬梆梆的東西果然當面見效,他只弄出一點聲音,就被官升二級,從小龍一躍而升為老龍了。

  這條馬路新聞替相府的宴會平添了十倍身價。

  當然以蔡京一向的手面闊綽,再加上他和童貫兩個多年來互相提攜,交情極厚,為他舉行一次豪宴,也絕非意外。可是據消息靈通方面人士的透露,這次宴會具有極複雜微妙的政治背景,決不是一次普通的交際應酬。他分析道:

  「公相大人手面闊綽,這話不錯,可是不要忘記他同時也以精明出名。他的小算盤一直打到家釀的『和旨』酒上,『和旨』拿到市場上去兜售,每年出落個千把兩銀子也十分樂意!官兒們化錢都化在刀口上,他捨得把大把銀子丟進水裡去?再說,公相與閹相兩個,早年打得火熱,這兩年拆了檔,閹相早已倒向王太宰一邊,和公相勢成水火。公相就算肯花銀子,難道願意化在冤家身上?這個道理,你細想想,就參透機關了。」

  他的分析確實有點道理。

  原來蔡京第三次出任首相是政和二年間的事情。在長期的仕宦生活中屢蹶屢起、可說已鍛煉得爐火純青的蔡京,輕而易舉地掃除了所有政敵,再一次登上了首輔的危峰。他是一匹幸運地飛進飴糖罐里的金頭蒼蠅,如果能夠在罐子里舐一輩子糖,自然是稱心不過的事情了,可是他明白官場中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叫做「居高思危」。他飛集在罐子周圍還有許多候補蒼蠅,它們一有機會,也要鑽進罐子來,群策群力地把裡面的那匹金頭蒼蠅攆出去,代替它在罐內舐糖。他要作出一切的努力來保牢這個位置,它並不像鐵桶那樣可靠。

  果然,過了幾年太平歲月以後,第一個角逐者正式登場了,此人非別,乃是他的賢郎、長公子宣和殿學士蔡攸。家賊比外賊更加可惡,因此他對這個政敵格外感到氣憤和驚訝。其實這沒有什麼可以特彆氣憤的,兒子除了兒子的這重身分外,也具備一切可以構成政敵的條件,何況在他的培養、教育、薰陶之下。兒子早已學會掃除政敵、開闢登庸之道的全套本領了。

  這在兒子方面說起來也是振振有詞的,「郎罷②」老是那麼新鮮健朗,像一隻剛從藤蔓上搞下來的綠悠悠、亮晶晶的西瓜。他享有了幾乎有點接近於不識廉恥的健康,把兒子飛黃騰達的道路堵死了。兒子必須採取行動來改善這種情況。

  終於到了那麼一天,兒子未經事前聯繫,突然帶來兩名御醫,就在大庭廣眾之前,俯首貼耳地為公相診脈、望聞問切,做得面面俱到,還立下脈案,開了方子,攢眉苦臉地表示事情十分棘手。然後由兒子出面,一本正經地警告郎罷說,他已經病入膏肓,如果不再擺脫俗務,靜心頤養,以保萬金之軀,前途不堪設想。事實上,那一天公相既沒有發燒瀉肚,又沒有傷風咳嗽,而他這個長公子向來也不是以大賢大德、孝順親長出名的。事情顯得蹊蹺。聰明的郎罷,只經過一會兒的惶惑,就立刻識破兒子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阿攸孝順,」他冷冷一笑,對陪侍在側的哼哈二將說,「意欲老夫稱疾致仕③,可惜老夫頑健,尚未昏眊至於此極呢!」

  角逐者顯然不止阿攸一個人。

  觀人於微的公相覺察到他一手栽培起來,一向對自己恭順親密甚至超過哼哈二將的王黼,也有靠不住之勢。王黼多年來,老是把「此乃公相太師之意,某不過在下奉行而已」這句口頭禪好像招牌似地掛在頸梗上,表示他對公相的矢忠矢誠。後來,他仍然沒有摘下這塊招牌,可是說話的場合和語氣稍有改變了。本來是對從他們那裡得到好處的人說的,語氣十分謙和,現在的對象變為對他們有所要求而未能予以滿足的人,而且語氣也變得十分惋惜和抱歉了。這一點小小的改變,對於蔡京卻有著市恩和叢怨的區別。在前面一種情況下,人們更加感激蔡京,在後面一種情況下,人們因為得不到滿足就要把一腔怨氣都栽在蔡京頭上。這不是區區小事,而是叛變的開始,蔡京料到事情還有發展。果然,有一天,王黼把這塊招牌卸下了,現在他奉行的不再是公相大人、而是官家的意旨。這種越頂跳濱的行為,意味著王黼已經可以獨立門戶,用不著再依傍在蔡京門下,而成為宰相地位有力的角逐者了。

  叵耐他們又把他的老部屬童貫拖下水去。童貫雖然是個內監,不可能代替他成為首輔,可是他慣於興風作浪,惹事生非,又最是翻面無情,叫人落台不得,眼睛又最勢利。他們三個聯合起來,對他構成極大的威脅。

  下面動搖了,他只能依賴官家的恩寵,只要官家對他好,他的地位還是可靠的。那一陣子,官家喜歡臨幸大臣之家,他們彼此以臨幸次數的多寡,來占卜自己受寵的深淺。他巍然保持了被臨幸七次的最高記錄,但內心猶嫌不足。薛昂的詩說他希望官家臨幸一萬回,真是一語道破他的心事,不是從他腸子里爬出來的蛔蟲,怎能把他的心事體會得如此真切?他蔡京確是希望再活三十年,在他有生之年,官家每天都來臨幸一次,這樣才能充分滿足他的被臨幸欲、被臨幸狂。

  的確,官家對他還是恩禮有加。隔不了半月一句,就派內監來頒賜酒食果品,有時送出御制篇什,要他依韻唱和,可說是聖眷隆重,天恩浩蕩。可是事情不能單從表面來看,同樣的賜酒賜食,派來頒賜的內監都押班張迪的面孔越拉越長了,留他多坐一會兒也不肯,還說有事要去找王黼,晚了不行,晚一刻也不行。「月暈而風,礎潤而雨」,張迪的面孔一向是政治晴雨表,他的面孔拉長了,總是預示著將有什麼變化來臨。再則,官家也關心起他的健康情況了。有一天,他奉到聖旨:「恩准蔡京三日一至都堂議事,以資頤養。」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三日一議事,事實上就等於削減他三分之二的權力。對於他,嗜好權力已成為嗜好食、色以外的第三天性,要削減他三分之一的權力也等於讓他每天少吃兩頓飯,這真是非同小可的打擊,分明是阿攸的進讒已經生效。可是他又不能去對官家聲明:「老臣頑健如恆,尚未昏眊至此呢!」

  嚴重的事情還在後面。由他一手發起,正在積極進行的伐遼復燕的主持權,忽然悄悄地轉到王黼、童貫手裡,不僅不包括在「三日一至都堂議事」的議程範圍內,而且新來的消息都對他封鎖起來。表面的理由,也還是為了照顧他的健康,不拿這件麻煩事情讓他操心。對於官場人情脆薄度有著特殊敏感的蔡京終於明白自己已經是「失寵」的了,並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長門宮」。

  必須從自己粉飾起來的熱烘烘的浮華世界中退出去當一名武陵源中不問興廢的避難秦人,這顯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難堪。他要收復一切喪失掉的東西,首先要收復官家的信任,這才是最重要的步驟。趁一切還沒有發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事情還是可以轉化的。可是,正像處於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樣,越是求勝心切,越會走錯著,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又造成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賜恩典,把宰相、執政、侍從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賜宴。宴畢,官家帶領大家賞月,自己反覆誦吟了他特別喜歡的李後主的兩句詞:「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他以李重光後身自居,似乎很願意替祖宗償還欠下他的那筆人命債),然後宣諭:

  「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萬不可辜負了它。諸卿可乘坐御舟,往環碧池中去邀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

  說著,自己果真跨上內監牽來的「小烏」,踏著從密林中篩出來的清光,回宮去了。

  大臣們剛在御舟中坐定,內侍傳旨官東頭供奉黃珦忽然取出一分議狀,宣佈道:

  「奉旨:諸大臣贊同伐遼復燕之議者,可在議狀上署名,如持異議者免署。」

  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戲劇化場面,在一本正經、坐朝議政的場合中不妨吟詩作詞,談談風花雪月,輪到君臣游宴,敞心玩樂之際,忽然來個突然襲擊,偏要大家議論起軍國大事來。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領。按理說,他身為公相,領袖百僚,應當毫不猶豫地率先表態,署名擁護,才能博得官家的歡心。誰知他鬼迷心竅,一時穿鑿過度,過高地估計了官家對自己的依賴,認為輕率地署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處境。如果稍持異議,略為搭點架子,可能會刺激官家,今後在伐遼問題上就會多多徵詢他的意見,不至於完全把他擱置在一旁了。

  他正在沉吟猶豫,舉筆未定之際,機敏的王黼說了一句:

  「太師老成謀國,猶待深思熟慮,下官有僭,率先簽署了。」

  王黼說罷就不客氣地從黃珦手裡接過議狀來,搶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來應該由蔡京簽名的地方寫了「臣王黼贊同聖意,伐遼復燕」一行字。接著童貫、蔡攸、王安中、李邦彥等一連串人都跟著簽上名。

  王黼的搶先簽署,使蔡京大吃一驚,同時也使他的處境更加為難了。現在他即使簽署,也只得署在他們之後的空白處,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強追隨,不是衷心支持。而以余深、薛昂為首的一批熱心擁護蔡京的大員們看到他正在沉吟,沒有立刻簽署的表面現象,錯會了他的用意,就說出「臣等與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話,拒絕署名。

  應聲蟲之所以能夠成為應聲蟲,首先要運用聽覺器官,聽清楚了它們的主子正說什麼,然後才能運用發音器官發出響應它的聲響。兩者並重,決不可偏廢。現在余深等人強調了後者,忽略了前者,沒有弄清楚蔡京的真正用意,就輕率表態,它造成的後果是,在宰執大臣中間,對於伐遼問題,清楚地分成兩派,而蔡京也被肯定為反對派領袖的地位。當這些應聲蟲說了這句蠢話以後,蔡京甚至要糾正自己的錯誤的機會也被他們「應」掉了。他眼睜睜地看黃珦捲起墨汁剛乾的議狀,徑往大內去向官家交差,心裡明白已經上了大當,鑄成大錯。他悔恨不迭,神智昏眊,在離舟登陸之際,竟然一腳踏空,「噗咚」一聲,全身掉入水中。等到內侍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拖救上來時,他已變成一隻濕漉漉、水淋淋的「落湯太師雞」。

  看到這一切過程,心裡感到無限得意的王黼乘機調侃一句:

  「公相倖免汩羅之役。」

  善於屬對的王安中,不加思索就對上一句:

  「太師幾同洛浦之游。」

  當前的施政是以伐遼復燕為中心任務,蔡京既然是它的反對派,顯然不能夠留在政事堂中繼續「平章軍國大事」、「宰執天下」了。拒絕署名的後果迅速表現出來,他最害怕的「致仕」終於像斧鉞般無情地加到他的腰領以上,使他完全、整個地退出政事堂,留在京師奉朝請④。雖然官家對他的恩禮沒有減退,他獲得一個致仕宰相可能獲得的一切禮數,他仍舊保持著一大串虛銜,仍舊被人們稱為「公相」,在朝會大饗中,仍舊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儼然為百僚之長,但他已經是一個水晶宮中的人物,只許大家隔著水晶罩子看,再也不能在實際政務中起什麼作用了。

  他以驚人的毅力忍受了這個難堪的局面,「逆來順受」原來就是一切封建官僚的處世哲學,但他一刻也不忘記捲土重來。他沒有因為暫時的頓挫而失去信心。官家的恩典可恃而不可恃,不可恃而可恃。官家進退大臣,猶如他遞選妃嬪一樣,總是憐新厭舊。官家今天厭他之舊,憐王黼、蔡攸之新;說不定,過了一段時日,又要回過頭來,厭王黼、蔡攸之舊而憐他之新了。新舊是要看他坐在宰輔席上時間之久暫而定的。先朝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立了又廢、廢了又立,經過好幾次反覆嗎?他本人也有過三次下台、上台的反覆經歷。總之是有例可援,他不會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除非自己不爭氣,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處境的確不大佳妙。人家攘奪了他的伐遼復燕的發明權,還心狠手辣地把他打成反對派,連官家對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舉行告廟盛典之前,官家甚至說過「蔡京反對復燕,就叫他不必參加典禮了」的話,後來經他再三乞求,總算勉強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實他又何曾反對過伐遼,只不過人家不允許他從看得見的利益中分潤一杯羹,他心裡不免有點小小的牢騷而已。

  「怨靈修之浩蕩,終不察夫余心。」

  經過了這番委曲以後,他真的像屈原一樣抱怨起官家來了。文章華國的蔡京,雖然自幼就熟讀經史騷賦,只有處於貶謫的地位中,才真正熱衷於《楚辭》,近來他不離口地朗誦《離騷》,從這裡很可以窺測他不平靜的心境。

  可是朗讀《離騷》,畢竟只是一種發泄不滿情緒的方式而已,無裨於實際。當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燒著他的胸膛的時候,他怎麼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這本新刻《楚辭》卷首上附刻的屈靈均的繡像,一副愁眉苦臉、憔悴行吟的樣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氣會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來,那真叫他墮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了。當務之急,他應當拿出實際行動來使官家相信他主張伐遼復燕的初衷,始終不渝,而他沒有在議狀上署名,卻是別有一段苦衷,並非有意立異,這樣才能為自己的再起創造條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燒熱灶,千萬不要燒冷灶。目前天字第一號的熱人是童貫,為統軍伐遼的童貫舉行一場餞別宴會,才是改變官家看法,糾正一般輿論的現實考慮。宴會的規模越大,越豪華,就越足以證明他支持伐遼之積極。為此,他作了廣泛的宣傳,大造輿論,並且讓薛昂到鎮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黃」,借到了固然足使宴會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傳入禁中,也好讓「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這才是公相太師一箭雙鵰的神機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從鎮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來後,就大發牢騷,說什麼要叫人縱一把火,把閣子連同牡丹花一齊燒掉了,大家賞不成花。這個薛昂枉自追隨他三十年,何嘗能夠體會到他的這層深意。

  以上就是太師魯國公蔡京,不惜暫時低下他一向高昂的頭,為他的老部屬童貫舉行一次盛大宴會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內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狀態,徒然驚奇這個宴會的盛大和豪華,那只是皮相之見。

  (二)

  東京城東的太師賜第是一座沿著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師橋而出名。東京人也許還有不知道太師府座落在哪兒的,但要問到太師橋,連得八、九歲的孩子也會幹凈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紀,顛倒問起太師橋在哪裡了。誰不知『春風楊柳太師橋』,就在臨汴東街老鴉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風楊柳太師橋」原是一句詩,現在通俗化到成為小兒的口語,太師橋的盛名可想而知。不錯!太師橋正對蔡京賜第的大門,隨著蔡京本人官階不斷地上升,賜第建築範圍的不斷擴大,這座橋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現在的太師橋是赤欄、朱雕、玉階石墩,其精麗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與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雖然這座橋遠在蔡京還不過當一名學士的時候,就被他的家人討好地稱為「太師橋」了。

  在蔡京致仕的兩年中,為了不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為了不至於給人造成一種「車馬冷落門前稀」的印象——這是一個罷了官的宰相和一個年華老大、過時的名妓同樣最害怕的事情——他比過去更加註意大興土木,裝修門面。有時是開封尹盛章的順手人情,有時是總管艮岳工程的新貴朱勔把吃剩的肉骨頭扔幾塊給他,有時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總之是把第宅花園連同馬路橋樑都修建得比他當宰相時更加講究了。

  今天,輪到他大宴賓客之日,這座堂堂相府,這一併排五大間、亮晶晶地發出金釘和銅獸環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門,這座紅彤彤的太師橋,全都打扮得煥然一新,賦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應有的逢迎討好、獻媚湊趣的姿態。連得夾岸密植的碧毿毿的楊柳也在展開笑靨,亂睃星眼地勾引路人,連得蹲踞在大門口的一對石狻猊也變得眉開眼笑、喜氣襲人,不再像往常一樣氣象兇猛、面目猙獰地欺侮過路的老百姓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們本來都是不可一世,站個門班,一個個腆胸凸肚地欺壓行人、調戲婦女、勒索來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們,連帶一大堆的幹辦、虞侯、元從、相府的小總管們,也一個個穿戴起來,一個個都縮進肚皮,換上笑臉,控背彎腰地迎候來賓,替他們稱銜通報,兼管車輿馬匹,招待僕從們飲茶喝水,服務得十分周到。連走兩步路,也帶著小跑步的姿勢,看來十分順眼。

  剛到未牌時分,就來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來客人的身份與作客時間往往成為反比例,身分越低,來得越早,就越顯得對主人家的殷勤。然後是大批客人陸續來到。臨汴東街上頓時出現了車水馬龍、人語喧闐的盛況。一條寬闊的大道以及鄰近的老鴉口、小花枝巷等幾條街巷都顯得擁擠不堪,車馬掉不過頭來,相府門口這麼多的司賓執事也有接應不暇之勢。

  在橋那邊也鬧嚷嚷地擠著一大批專看白戲的閑漢們。他們雖然拿不出五十兩白銀,買到一分請柬,卻都是願過相府的屠門前來大嚼一頓的饕餮之徒。他們帶著無限羨慕的目光,迎接著每一個知名的官兒,看他們被親隨元從從馬背上扶下來,從車輿中吐出來,在門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後又目送他們被送進好像海洋一樣深邃的二道門、三道門,被裡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團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無限動情。

  在這個不受干擾的地區里,永遠不缺少相互提供補充而大大豐富起來的馬路新聞,談話資料。這裡也是一片輿論陣地,採風的詩人和注意社會動態的史家們如果跑來,一定可以聽到無窮無盡的騭評人物、貶褒臧否和許多珍貴的新聞掌故,只是從市民觀點出發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們之耳。

  「上回聖駕臨幸,俺有點小事,沒有趕上,今天總算是躬逢其盛了。」

  「聖駕來臨,把門口的閑雜人等趕得一個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談闊論。俺是躲在石牌坊後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門口一大堆侍衛、內監,一個個輕聲輕氣,比不上今天熱鬧。」

  「好匹駿馬,」有人大驚小怪地叫起來,「連同這副金轡鞍,外加八寶玉柄絲鞭,怕不值二千兩銀子?有朝一日,俺騎著它到萬勝門外孟家花園去兜一圈,死了做鬼也風流。」

  「你有眼不識泰山,人家錢皇姑大衙內的寶馬,輪得到給你乘?」

  「向駙馬、曹駙馬聯翩來了,這兩聯襟的派頭兒比錢衙內又高出一頭。」

  「鄭少師來了,這是正角兒上場的時刻了。」

  「這鄭少師走了他皇后妹子的腳路,才做到極品大官,如今連公相也要讓他三分,張左丞成天價在他身邊打磨旋兒,好不令人羨慕!」

  「好煞也只是個裙帶官兒,值得什麼?」

  「裙帶官又礙著誰的事?只怪你爹娘沒養出個千嬌百媚的女兒來,害得你也做不成國舅。」

  「你的大妹子倒是長得像模像樣的,」這位似乎熟悉對話者的家史,插上來說,「俺在元宵那夜看見她穿件大紅對花纏襖,塗抹得唇紅面白,好個體面相兒。怎不進宮應選?讓官家看中了,你也撈個裙帶官兒做做。」

  「呸!你媽才進宮應選,去讓官家挑中哩!」

  「俺老娘早死了,你媽帶著你大妹子進宮去才妙咧!母女兩個一齊中選,官家又選了妃子,又選了太妃,還掛上一個油瓶,妙哉,妙哉!」

  「你們滿口胡扯什麼,看看朱勔的這副派頭兒。想當年梁太尉也是神氣活現的,今天跟在朱勔屁股後面,倒像只癟了氣的毬兒。」

  「你們看見朱勔肩膀上繡的那朵花兒?說是官家御掌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綉上花,不許別人再碰它了,好小哉相。那廝前兩年還在蘇州玄妙觀前擺個冷攤兒,還比不上俺體面呢!如今八面威風,目中無人,俺就看不慣這個暴發戶!」

  「說起毬兒,怎不見那高來高去的毬兒?」

  「那倒真是一隻胖鼓鼓的毬兒,你踢他兩腳也好,撳他一把也好,它就不會癟下去。」

  「嗐!這還了得。你倒去踢踢他、撳撳他看,管教你的腦袋毬兒般地著地亂滾。」

  「那隻毬兒呀!這早晚還在東姊兒巷的姊兒們身邊滾來滾去,滾半天才得來呢!人家官大心大,架子也跟著大了。」

  「張押班也沒看見?」

  「早哩!張押班得伺候官家吃罷晚飯,自己才得抽身出來赴宴。」

  「張押班在官家面前是個奴才,」有人帶著哲學家般的口氣,無限感慨道,「在奴才面前,他就是個主子了。俺親眼看見公相把他恭送出這扇大門口時那副狗顛屁股的巴結勁兒,想來他在官家面前也是這副巴結勁兒的。」

  相府大門還是發出亮晶晶的黑漆的光,它記錄下無數送往迎來的賬,似乎很願意站出來為這位哲學家做個證人。

  「人要走時,狗要逢主,」一個公相的高鄰發表他的高見,「這兩年,咱們這位高鄰公相大人也算是不走時運了。」

  「公相大人有公相大人的手面,」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背後靠牢官家這座靠山,下面又有餘少宰、薛尚書捧住大腿,哪能這樣容易就坍下來?」

  「你看他今天廣邀賓客,大擺宴席,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說不得,說不得!」雖說說不得,事實上他已經和盤托出了,「公相賣的這服藥叫做『再生回榮丸』,他自己吃了這丸藥有起死回生,轉枯為榮之效!」

  「怎見得這丸藥有這等神效?」

  「說不得,說不得。公相的一本賬兒都在俺肚皮里。」

  「你倒是個機靈鬼!哪裡打聽得來公相大人的私房事?」

  「俺呀,三街六巷,兜來轉去,路道兒可粗咧!不管是公相大人的,不管是王太宰、童太師的大小事兒,都裝滿一肚子。」他拍拍自己的便便大腹,接著又彎彎腰,把拳頭轉來轉去,做個滿地滾的姿勢,吹道,「不恁地。怎又稱得上這東城一霸、京師聞名的『滿地滾』?」

  他的得意勁兒還沒發揮得淋漓盡致,就有人問,「這早晚了,沒見譚太尉駕到!」

  滿地滾雖然裝滿了一肚子朝野掌故,卻也分析不出內宮譚稹直到如今還沒駕到的原因。

  「譚太尉譚歪嘴早就進去啦!只怪你們自己瞎了眼睛沒瞧見,」一個蓄了一口掩唇髭鬚的漂亮朋友從後三排擠上來,指著門側一乘銀頂華蓋轎說道,「你們不看見這乘銀蓋四窗六抬大轎,東京城裡就數他獨一無二。譚歪嘴是出名的有吃必到,每到必先。筵宴還沒擺好,他先就動筷,就是因為吃多了,才吃歪了嘴巴,後來喝了三、五百斤愈風燒酒,也沒把他的歪嘴治好。你們東城枉自有著什麼『通天報』、『滿地滾』,卻不知道這個譚歪嘴的故事兒,豈不缺了典!」

  太尉譚稹是不是乘了這乘轎子來的?有沒有這個諢名和這些生理特徵?都有待於進一步的考證。但是這位外路朋友,這樣言之鑿鑿,又說得十分及時,在這種場合中,就是一重令人肅然起敬的資格了。地頭蛇們並不因為他是從外三路來的,也並不因為他的說話中含有門戶之見而歧視他,反而不知不覺地,大家挨緊一步,空出地位來,讓他擠上第一線。

  「這個顛顛蹶蹶騎匹黑馬來的矮小個子是誰?」滿地滾心裡還有點不服貼,有意考問他,「看他這副縮頭扭肩的畏葸相,就不是個頭面人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漂亮朋友立刻給予反駁道,「嘿,虧你還算是東城一霸,朝堂相府滿地滾,連個王給諫王孝迪都不知道。人家可是楊太監的侄兒媳婦表兄弟的舅太爺呢!楊太監生前幹了括田使這個肥缺,他跟著楊太監括田滿天飛,著實括進了不少銀錢口地,王少宰和他聯了宗,還得讓他三分,怎說不是頭面人物?」

  漂亮朋友詞鋒銳利,咄咄逼人,對滿地滾實行了人身攻擊。滿頭滾雖然也聽說過王孝迪的名字,但在了解的深、廣度上都要差得遠,聽他一介紹,不禁大驚失色,只好收起東城一霸的招牌,躲躲閃閃地躲進人叢里,準備瞅個冷子溜之大吉。這時漂亮朋友已經完全確立和鞏固了他的優勢地位,就不為過甚地從衣兜里掏出一柄牙梳,慢條斯理地梳著自己的髭鬚。他這口髭鬚和他的見多識廣、博學多聞一樣,都值得在大眾前炫耀一番的。然後他逐個介紹前來赴宴的大小官兒,完全排除別人的補充和糾正,顯示他在這方面無可懷疑的權威性。

  「白門下白時中,年紀輕輕還不上四十,就做到門下侍郎,真是個黑頭相公!

  「中書舍人吳敏,你看他長得唇紅齒白,一表人材,不是韓嫣托生,便是潘安再世,怪不得公相一定要招他做孫女婿。誰知道薛尚書去說了兩次媒,他拿定主意,婚事不諧,還累得公相與小夫人打了一架。這吳敏枉有一副好皮囊,心裡糊塗,卻是個大傻瓜!」

  「大傻瓜,大傻瓜!」現在他的意見已具有最高權威性,所有的人一齊惋惜地附和著,連得還沒溜遠的滿地滾也同意了這個看法。

  「河北轉運使詹度,是個立里客。」

  「又是一個立里客,河北轉運判官李鄴。他們哥兒倆,都給童太師磕了響頭,拜為乾爸爸,才得收為門下,發了大財。」

  「童太師還有乾兒子?」閹相和爸爸似乎是水火不相容的兩個對立面,有人大膽地提出疑問,這顯然是個保守派。

  「怎麼沒有!」漂亮朋友斷然地駁斥道,「人家閹了這個,」他做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動作,然後指著頭頂上象徵性的烏紗帽說,「可沒閹掉這個。太師爺的乾兒子、干孫子多的是呢!你看這下馬的三個,不都是他的干孫子?學士莫儔、吳開、李回,他們三個走在一塊,再也分不開。人家管這哥兒仨叫做套在一條褲腳管中的三條蹊蹺腿。」

  可是跟在哥兒仨後面似乎與他們結成一幫來的一個長腳馬臉漢子又是誰,卻沒有被漂亮朋友報出名來。

  「這個馬臉漢子是誰?」有人問。

  「是個小腳色!」他露出一臉鄙夷的表情,回答說,「烏龜賊王八,誰又知道他姓甚名誰?」

  「王八頭上也頂著一個姓呢!也總要報出這個烏龜的姓名來,讓大家知道知道。」這一個又偏偏不肯放過他,顯然是屬於向杈威者挑戰的性質。

  「秦太學、秦長腳!」一個斯斯文文的方巾兒突然越眾而上,報出馬臉漢子的頭銜和諢名來,及時挽救了漂亮朋友,並且乘機擠上第一線。

  「哪個秦太學?」長腳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大家可以公認,但他究竟姓不姓秦,是不是太學生?不知道感激的漂亮朋友,還要問個明白。

  「可不是在太學裡當學正的秦檜!」

  「呸!太學正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也上得了今天這盤台?」漂亮朋友的這個報名專利權是經過一番奮鬥才爭取得來的,在他還沒驗明那馬臉漢子的正身以前,哪肯輕輕放棄它!

  「怎麼不是秦學正?俺昨夜還與他見過面,說過話,把他燒成了灰,俺也認得他。」

  「教你個乖。學正叫學正,太學生才叫太學哩!兩者豈可混為一談,太學裡的頭面人物,陳東呀、石茂良呀、汪藻呀,都是俺朋友。哪裡又鑽出一個坐冷板凳的官兒秦檜來,可知是你胡扯。你倒說說昨夜你與他在哪裡見的面,說了什麼話?」

  「昨夜呀,他先跟那三個一夥到俺娘子家裡來,後來就在俺家……娘子處宿夜了。」方巾兒一著急就把他的斯文相統統丟掉,結結巴巴地回答道,「他還與俺家……娘子說,學裡的丘九兒難纏,知道他在這裡宿夜,難免要……起鬨,求娘子遮蓋則個。」

  事情涉及到官兒和娘子,即使是個芝麻綠豆官,即使是個未入流的娘子,不但顯然是真情,並且是很有趣了。但是這個老實頭,還得釣他一釣,才釣得出更加有趣的話來。

  「像老兄又是胡吹了,吹得好大的一個豬脬泡,」漂亮冊友故意逗他道,「秦學正和你家娘子在枕頭邊說的體己話,也讓你聽見了?俺可不相信這個。」

  「胡吹,胡吹!」旁觀者從漂亮朋友遞來的眼色中也覺察出他的意圖,一齊激他道。

  「胡……胡吹什麼,你爹才胡吹哩!」方巾兒一急就和盤托出道,「你們倒去桃花洞打聽打聽,誰個不知道俺家娘子『小雪花』的名聲兒。老……老實告訴你,早晨趁秦……秦學正去上茅廁的一會兒,俺家娘子還發話道:『他身為學官,不來勾欄玩也罷,俺倒敬重他,他要來了,拿出一把銀錢,俺也照樣好看好侍他,不看他馬臉面上,也看銀錢面上。可他又要來找快活,又怕丘九兒起鬨,可知是個闒……闒茸貨,俺眼睛裡就瞧不起這等芝麻綠豆官。』」

  為了堅持介紹權,他不惜暴露出自己並不值得誇耀的身分,真可謂是貪小失大。於是漂亮朋友和其他的人一齊哈啥大笑起來。這是一種運用了某項手段從別人身上勾取得重大秘密的快活的笑,有過這方面成功的經驗的人,也都曾產生過類似的快感。他們一齊取笑他,享受自己花了一番心思的成果。

  「原來你老哥是個服侍娘子的……」

  「提起此馬來頭大,誰不知道桃花洞里的小雪花?今夜赴罷公相席,兄弟俺一定專誠上你家。」

  「你得服侍娘子換了裙子,才好出來磨牙,不然,蹭蹬回去,吃她老大的一頓排揎。」

  「你怎不把娘子帶來,讓她和秦學正在這裡認認親,來個『相府會』這場戲才好看哩!」

  「好個秦學正,一腳剛跨出你家娘子的閨門,一腳就跨進太師爺相府的門。有巴,做官的好像狗子一樣,不論大門、小門、公門、私門、前門、後門,只要有門就往裡面鑽。」這顯然是公相的高鄰那位哲學家發表的高見。

  然而鬨笑者的本身也不見得不是干一行的,大家彼此彼此。他們見笑的是這位方巾兒太老實了,在不適當的場合和不適當的時間中,用不適當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分,可是對他並不含有一點敵意。他們也沒有虧待他,在一陣嘻笑中,也讓他擠上第一線,和大家嬉嬉哈哈地嬲在一塊了。

  (三)

  劉錡、馬擴是在晚一些的時候,並騎聯翩來到相府的。他們被一個虞候用了同樣殷勤的招待,同樣恭敬的小跑步——那隻能增加他對客人尊敬的程度而不能增加他跑路的速度——引導到今天宴會的中心場所「六鶴堂」。隨著一陣迎客的鼓樂聲,他大聲地唱出貴客的官銜姓諱,報道他們駕到。那報銜的聲音拖得那麼長,從開始到結束,似乎整整拖了一里路之遙,可是從他的抑揚頓挫,可以入譜的聲調中聽來,並非對於他所報出來的大小不同的官銜,全是一視同仁、平等對待的。

  蔡京的次公子,尚了官家愛女茂德帝姬的駙馬都尉蔡鞗聽到鼓樂聲,早就代表他的「郎罷」,降階相迎。好像一個已有相當接客經驗的雛妓,蔡鞗身上似乎也藏著一管看不見的秤,老是在打量這個來客的身分、地位、經歷、社會關係以及能夠給他多少東西的能量,以便在一律歡迎,竭誠招待之餘,適當地掌握和調節接待他的分寸。一個雛妓接客的原則,永遠是「量入為出」,先要打量打量她能從這個來客身上取到多少東西,才願意給他多少。

  劉錡是禁衛軍的高級軍官,又是官家親信,但並不屬於他們那一幫,蔡鞗用了比平常接待這種「尊而不親」的客人更多一些的禮貌接待了他。當他體會到他的「郎罷」目前所處的不太有利的政治地位,他的秤碼要比平日「鮮」得多。然後,劉錡把馬擴介紹給他,馬擴也早在蔡鞗的秤上秤過了。他給了馬擴同樣的禮遇,一方面因為馬擴是當前的風雲人物,一方面又因為劉錡的鄭重介紹。可是他的秤碼畢竟是有一定標準的,即使比平日鮮一點。他忘不了馬擴的孤寒出身和低微職位。這兩者對於出身貴胄、攀姻帝室的蔡鞗看來,都是不可原諒的罪過。於是在他的變化多端的面部表情中出現了更加複雜的東西,彷彿在垂愛之餘,還包含著一種降尊紓貴的味道。

  「是誰給你這分光榮的請柬?」他似乎在問,「要知道今天的主人是當朝極品的公相太師,宴會的場所又設在相府私邸中,多少比你官高、比你手長的大頭兒想煞了也撈不到這分請柬呢?人要知道好歹,知道感恩圖報,才算是識得好歹的。」

  他沒有能夠從馬擴的沉靜的表情中找到那個在他的預料中「必須有⑤」的感恩圖報的答謝。他愕然了,很快就得出結論,這是個不識得高低的小子。可是他還來不及變換一個驚訝的、譴責的表情,那迎客的鼓樂聲和抑揚頓挫可以入譜的報銜聲又報道了殿前司都指揮使太尉高俅駕到。他馬上把自己的表情調整到和和高俅的身分、地位相適應的程度,並且比接待一般賓客更多走幾步路趨前去迎接高俅——這種靈敏度也好像是一個雛妓從多次接客實踐中鍛鍊出來的。

  這裡留下來的劉錡和馬擴馬上就被相府大總管薛昂接管過去。

  馬擴留神觀察薛昂的說話行事,這位大總管經過醉杏樓一番介紹,已給予馬擴特別深刻的印象。可是今天他喜氣洋洋,應酬周旋,八面玲瓏,決不是連連披著自己的面頰,大呼「卑官薛昂,罪該萬死」的那副倒霉相了。

  薛昂先把他們領到一個偏廳,把他們像團濕麵粉似地捏合在一群青年的軍官中間,那裡已有劉錡在馬軍司的同僚姚友仲,有种師道的侄兒,灰溜溜的既不像軍人又不像文士的種湘,還有府州折氏的幾個子弟。府州折氏和麟州楊氏都是北宋朝建國初期鎮守邊圉有功的將領,如今楊氏後裔忒微,在《縉紳錄》中已經找不出幾個有頭有臉的官兒,折氏卻是門第興旺,奕世富貴。只是到了他們這一、二代,都已變成文官化的將門之子。宋朝原是一個尊重文官,輕視武將的朝代,而他們折氏弟兄叔侄也都是乘時邀利的英雄好漢,他們具備了這兩方面的條件,才能左右逢源。

  馬擴跟他們不相識,劉錡也不喜歡他們,只寒暄得幾句,那壁廂又來了劉子羽、劉子翚兄弟兩個。和折氏子弟相反,劉子羽、劉子翚雖然是文官子弟,但在西軍中待過多時,珍重他們經歷過的那段部隊生活。他們和劉錡、馬擴、姚友仲都是老戰友,幾年不見,一旦聚首,不免要攜手痛敘生平之舊。劉子羽還是那副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的氣概。似乎有一個破損的乾坤非待他出去整頓,修補不可。折可存、折彥質叔侄雖然殺起人來,連眼皮也不多眨一眨,聽了他的議論風發,卻嚇得好像中了彈丸的鳥兒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垂著翅膀飛走了。劉子羽尖刻地笑笑,沒有掩蓋他的輕蔑感,接著又談論起來。他的鋒芒直接指向今天宴會的主人和他周圍關係特別密切的那些人。馬擴感覺到幾年不見面的劉子羽似乎比過去更像一柄新發於硎的利刃,他刀鋒所及,當之者無不頭破血流。這種人如果不被特別器重,就會受到格外的嫉視,中庸之道是沒有的。倒是他的兄弟劉子翚,雖是一般的出身,一般的經歷,煦煦孑孑,說話不多,像個道學先生的樣子。

  劉子羽跟馬擴有著不尋常的交情,可是這種舊情也不能夠暫時抑止一下他正在淋漓盡致地發表議論,直到發完這段議論後,才把馬擴悄悄地拉過一邊去談知心話。

  「尊翁近有陳州之行,」他關心地告訴馬擴道,「惡了宣撫司里那起小人。他們大動干戈,起了文書到宣撫使面前來告狀,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子充可知其詳?」

  「小弟尚未接獲家書,只知家父已蒞前線,卻不知還有這個過節。」

  「童宣撫面前,有家父遮攔,不必多慮。倒是那起小人慣會放冷箭,打暗拳。子充修家書時,務要轉稟尊翁留神些,休吃了他們的眼前虧……」

  一語未了,薛大總管又步履生風地轉回到偏廳來。他估計童貫一時還不會駕到,就自己提出陪伴這幾位青年將領前去參觀公相的東園、西園。

  這位「薛八丈」不僅是聲名昭著的相府大總管,也是今天「牡丹會」的總提調。他總攬相府的大小公私事務,直到幫助公相剩餘的姬妾們生男育女為止,幾乎可以說無役不從。有人說薛昂是公相的得力助手、最可靠的親信,這一說未免是泛泛之論,探驪而尚未得珠。事實上,他早已成為蔡京身體中的某些有機組成部份,是蔡京的第五肢、第六官、第八竅心肝、第十二副臟腑。蔡京的手臂有時不便伸得太長,他就是他的接長的手臂,代他行使一隻通臂的功能;蔡京的聲音有時不便太響亮,他就是他的擴大的嗓門,說出了他要說而又不大方便說出來的話;蔡京偶然忘掉一個得罪過他的政敵,他隨時提醒他,決不讓哪一個有僥倖漏網的機會;蔡京頭腦里偶然一瞥而過的邪惡的火花,經過他的加工炮製,就成為絕對的荒唐和毫不含糊的罪惡。寫在史冊上、或者刻在人民口碑上的蔡京一生嘉言鴻猷,決不能忘記有他薛昂的一份功勞在內。

  公相需要有這樣一個總攬其成的大總管,而總管先生也需要一座有力的靠山,他們本來是相互依傍,相輔相成的。在目前這個階段中,這座靠山似乎有了冷冰冰的感覺,不那麼可靠了,可是忠心耿耿的薛八丈還不肯輕易放棄它。他和余深不同。和後生小子王黼也不大相同。王黼一有機會能獨立門戶時就要鬧獨立性,他薛昂卻是一條寄生蟲,只有依附在其他生物身上,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他的功能。儘管他在行動中是個極端派,極端到使他的同夥余深等人都有點望而生畏,但他不具有獨立性,像一條吸血病蟲,必須附著在釘螺螄身上才能自己活下去害人。

  現在他興緻勃勃地引導這批青年將領在相府的花園裡度山越嶺,尋花問柳。

  附建在相府以內,經過幾度擴建的花園本來就是東京城裡僅次於大內和尚未完全峻工的艮岳的大園林。今天因為要舉行「牡丹會」招飲賓客,更加打扮得花枝招展,幾乎要和「艮岳」爭一日之長。最別緻的一項布置是,在這樣春深的季節中,主人家還嫌春意不夠濃馥,又特意剪了輕絹、薄紗、通草以及各種葉葉草草,製成許多蟲兒、鳥兒、花朵兒,放在花叢中間,與真的蝴蝶、蜜蜂頡頏上下,跳躍飛騰,與真的花朵兒爭媚獻妍,彷彿在自然的春天上又輔上一層人為的春天,使得這座園林具有雙重春天。

  這項布置是薛八丈從東雞兒巷、西雞兒巷那些精舍中學來,又經公相親自裁可的,只不過別人用於其他的季節中罷了。

  園林的精華在新辟的西部,這就是公相府中出名的西園。

  東京市上流傳著一則新聞說:公相太師為了擴建西園,驅走了幾百戶鄰居。西園落成之日,公相揚揚得意地問:「老夫為這座園子嘔盡心血,今日幸觀厥成,諸君且道比那東園如何?」侍游的賓客自然極口稱讚,只有忝陪末座的雜劇演員焦德插科打諢地說了一句:「東園如雲,西園如雨。」人家問他,「這話怎麼解?」他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回答道:「東園嘉木繁蔭,望之如雲。西園原來的民戶,被趕出房舍,流離街頭,填死溝壑,豈非淚下如雨?」

  這座替焦德本人也造成淚下如雨的後果的西園果然精彩絕倫。其精華之處,特別集中在一片石林上。一塊塊幻成鬼怪仙佛、飛禽走獸的岩石。別人能得到其中一塊兩塊,就可誇為珍寶,在這裡卻多得成了片、成了堆、成了林,說穿了也無非是變了一套戲法從艮岳中搬運過來而已。公相有句名言。「我之所取者皆人之所棄。」太湖石寒不能充衣,飢不能充食,老百姓棄之如敝履,他們取來了,供玩賞之用,這才叫做是各得其所呢!

  過了石林,是一片澄澈的小湖泊,對岸有一帶迤邐的小山。山下廣袤的斜坡上,輔著細茸般的金絲草,叢生著一大簇、一大簇的紅白間色的薔薇花。薛八丈動員了東京城郊所有的花兒匠,把薔薇剪修成一組文字圖案。它們模仿著太師勁瘦的筆跡,齊齊整整地排列出「豫大豐亨⑥、國運昌盛」八個大字,每個字都有一丈見方。五年前公相在一道奏章中第一次用上了這句從《易經》中熔鑄而出的名言,從此就廣泛地流傳於縉紳大人的口頭和筆頭上。成為他們比過去更加享受驕奢淫佚的生活的公開理由,成為朝廷近年來大事興作、揮金如土的理論根據。如今,這八個字已經披上華袞,記入國史,成為冠冕黼黻的廟堂文章了。

  這時暮色逐漸下降,落日的最後光輝,映著絢麗的晚霞,把假山的龐大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斜的,復蓋在湖面上。平靜的湖面沒有吹起一絲皺紋,只有那倒影似乎為它構成了一種壓力,使它微微地抖動一下,接出又吐出一聲輕輕的嘆息。隨著暝色四合,霞光消逝,這一片石林,這一組薔薇的圖案,這座假山和這一帶迤邐的斜坡全都化成模模糊糊、迷述茫茫的一片,從加深的灰色直線下墜到完全的黑暗中去。

  這時全園的彩燈都已點亮,薛昂帶來的隨從們也扯起十多盞燈籠,引導他們通過一條長廊,回到六鶴堂。

  劉子羽故意放慢腳步,悄悄地拉住馬擴的衣袖,指著一堵被燈光照得雪白的粉垣說:

  「公相真不愧為一個高明的泥水匠,」他停頓一下。替聽話者留出一點回味的餘暇,繼續說,「如果沒有他們幾位苦心孤詣,到處塗塗抹抹,天下哪能粉飾得如此光潔悅目?」

  馬擴和在一旁聽到這話的劉錡、劉子翚一齊都笑出來。他們都同意這個觀點:這些年來,朝廷的權貴們真是煞費苦心地運用他們善於塗脂抹粉的手,才把天下妝扮得好像在那組文字圖案中表現出來的「豫大豐亨,國運昌盛」。

  (四)

  他們一行人回到六鶴堂時,只見高懸在廳堂正中的九枝銅燈都已點燃起胳膊粗細的明燭,把全廳照得如同白晝。鬚眉雪白的公相也已出現在廳堂中。賓客們挨挨擠擠地擠作一堆,在主人親自引導、推薦、解說下,欣賞今天宴會的主題——牡丹花。

  牡丹花集中在六鶴堂前一個大花壇里。花壇中間和周圍點了多得數不清的燈,幾乎是「一樹牡丹一點燈」,這使它表現出比白天看來更多的嬌艷和妖嬈。花壇中幾百朵含苞待放的,正在盛放的以及稍稍有點開得過時的花兒形成一座泛著光彩和香味的小小的山丘。「姚黃」、「魏紫」、「玉版」、「鼠姑」、「檀心」、「鞓紅」等名種,在這裡只看成稀鬆平常,它們少則幾株,多則十餘株,密密猛猛地種成一大叢,無足為奇了。比較名貴的品種,例如白邊絳心的「火齊紅」、白的花瓣上帶著一條紅絨的「界破玉」、雛鵝嘴一樣嫩黃的「縷金黃」等幾種都遷種在一色海青的定窯瓷盆里,模仿著內廷的格式,標上玉簽、牙籤,書寫了它的名式放在廊檐下。只有公相本人最欣賞的一種大紅的「照殿紅」放在他自己的座旁。

  年邁的公相嘴裡喃喃地介紹這種他偏愛的品種時,大部分賓客都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只有從他的表情和姿勢中推測他心裡要想說的是什麼,並且異口同聲地稱讚道:「名貴!名貴!」「奇絕!奇絕!」「真是閬苑仙葩,人間絕品!」這些廉價的稱讚完全配得上公相的推薦。風雅的吳開高吟一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他的連襠褲莫儔馬上接著吟道:「競誇天下無雙色,獨佔人間第一春。」看來這三條蹊蹺腿在赴宴前一定翻了一些辭書,撏扯得一些辭藻,準備到相府來賣弄一番,在這樣規模的宴會中,這也是應有的點綴。

  薛昂沒有借到「一尺黃」,固然是一大憾事,但他憑著兵部尚書的權勢,畢竟弄來了一種名為「歐家碧」,或者更親熱地簡稱之為「歐碧」的牡丹,這才是今天花王中之花王。「歐碧」據說還是愛牡丹成癖的歐陽修當年在洛陽時手植的,過了幾十年,只留得一株下來,成為海內孤「本」。它要隔三、兩年才開一次花,每次只開一朵、兩朵。今年僅有的一朵是薛昂化費了重大的代價,特派專使,星夜用四百里硃漆金牌急足遞取入相府的。歐碧之名貴,不在於花徑的大小,而在於色澤之晶瑩,它的朵兒不大,形態纖細娟秀,連花帶葉都是同樣的碧綠色,看起來好像浸在一泓清流中的翡翠。它碧得晶瑩透明,碧得沁人心脾,碧得好像在三伏盛暑中吃一盞冰鎮杏酪,碧到了這種程度。才有資格取個這個「碧」字的專利權。

  然而,不管是火辣辣的「照殿紅」也好,不管是綠瑩瑩的「歐家碧」也好,不管她們占的是人間第幾春,都代替不了一頓大家佇候已久的酒席,起不了「秀色可餐」的作用。

  時間真是不早了,而主題中之主題的主賓童貫還是姍姍來遲,主賓不到,宴會不能開始,這才是當務之急。牡丹雖好,也不能折下來當酒菜吃呀!

  派了多少人前去探訊,派了幾起人前去速駕,幸而,到了此刻——比禮貌上允許一個貴賓遲到的最大限度還要遲一些的時候,大門外面一疊連聲地報進來:童太師駕到!蔡鞗、蔡絛、蔡儵等幾位賢昆仲早就出去恭候,蔡京本人也倚著侍姬的拐杖,降階相迎。童貫入座後,用了他生理許可的最強音、最尖音發言告罪道:

  「適才有點公事,在禁中被官家稽留住了,以致晚到半晌,累諸公久候,罪甚罪甚!」

  當年蔡京極盛之時,也常用「禁中」和「官家」這兩頭「替罪羊」作為宴會遲到的借口,不料今天別人也以自己之道,還治自己之身,真所謂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

  全體賓主入席後,行了第一巡酒,公相顫巍巍地高舉玉盅,向童貫說了一番祝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好聽話。說什麼:「遼事向稱棘手,非有極大經綸如我公者,安能獨擅其事,底於厥成?」說得酸溜溜地,乘機夾進一點私貨,表示伐遼之議,蔡某早於幾年前就開了端,你童貫今日,獨擅其功,飲水忘源,未免是過於心狠手辣了。

  大官兒說話向來有底面之分,面子上一套,底子里又是另一套。現在蔡京的祝酒辭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上卻表現出強烈的不滿。口頭上說的是:「拭目以觀大軍之凱歸,他年圖畫凌煙,功垂竹帛。」心裡想的是「拭目以觀童貫之狼狽潰歸,他日難逃官家斧鉞之誅。」

  具有同樣豐富經驗的童貫甚至於在他還沒開口前就已經料到他說話的底面兩個方面。童貫也用了同樣表裡不一致的答辭答謝了主人的盛情,並且更加尖刻地嵌進一塊骨頭。

  「遼事膠葛,非一時可了,」他文縐縐地掉著書袋,「但願童某凱歸之日,公相康泰如今,千萬莫作回山高蹈,優遊仙鄉之想,致使天下蒼生徒有東山之嘆!」

  童貫雖然是個內監,卻生著鐵青麵皮,頷下頗有幾根疏朗朗的髭鬚。他說了這幾句,揪住髭鬚,奸詐地笑起來。他的笑也是與眾不同的,嘿嘿嘿幾下,忽然嘎然而止,沒有拖音,似乎在一層薄薄的糖衣裡面,包著什麼陰暗叵測的東西。這幾句話確是藏有機鋒。原來蔡京本貫福建路仙游縣人士,「仙游」既是個好字眼,也是個壞字眼,童貫勸他不要回山高蹈,優遊仙鄉卻分明是句反話,實質上是咒詛他可以早些升天遊仙,應玉樓之召,去修天上的史書了。進士出身、翰苑修撰、又當了多年宰相,飽經宦海滄桑的蔡京,對於這樣一句明顯的、惡毒的咒罵豈有聽不出來之理?他一時憤憤不平,氣惱異常,可是目前童貫正在鴻運高照之時,自己發了霉,斗既鬥不過他,氣也是白氣。小不忍則亂大謀,今天花了這麼多的精力、物力,大擺酒筵,又為著什麼來?他只好苦笑一聲,把這句火辣辣的咒罵連同童貫回敬他的一盅苦酒一併咽下肚皮。

  蔡京、童貫這場唇劍舌鋒的暗鬥,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馬擴悄悄地推著劉錡的臂肘,劉錡說:

  「童貫敬了主人一顆冷湯糰,難怪他咽進肚裡要作怪了。」

  「這位薛大總管洋洋自得,倒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他是人盡可主、人盡可父的。冰山倒了,就靠上銅柱,怕沒人收留他?」

  的確,蔡京、童貫的暗鬥,賓客們的竊竊私議,對於薛昂都是毫無影響的,現在他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他精心安排的舞蹈節目上,這無疑要成為今天所有節目中最精彩的一個。他睜大了眼睛,好容易等到蔡京、童貫兩個一齊放下酒盅,就忙不迭地揮手向隱在帷幕裡面的樂隊示意,樂隊立刻用一陣急管繁弦和節拍緊湊的鑼鼓催促第一個舞蹈隊出場。

  儘管樂聲十分急促,四個鼓手不停歇地敲著大鼓催促,舞蹈隊還是那麼見過大場面地好整以暇,遲遲不出。舞姬們都躲在後堂兩側耳房的帷幕里,用她們的倩笑聲,用舞蹈的準備動作,甩令人難以想像的燦爛色彩和濃郁的香氣隱約地泄露春光,這一層薄薄的帷幕正好遮住了她們的身體,透露了她們的意態,使她們還沒有出場,就在觀眾心目中平添了十倍魅惑力。

  直到羯鼓三通、四通,忘乎形骸的賓客們一齊用發狂的掌聲加入催促,樂隊最高指揮薛昂不斷用他的大鼻孔吸氣,高呼「出來,出來」的時候,她們這一隊十名舞姬,這才側著身軀,踏著碎步,翩然飛奔出來。她們輕盈得好像兩行剪開柔波、掠著水面低飛的燕子。她們以左右兩行單列縱隊出場,頃刻間就變換了幾次隊形,從縱隊到橫隊,然後繞成一個大圈子,然後又倏地分散為兩個相互穿插、相互交換、人數從來不固定的小圈子。同時她們又不斷地變換著舞姿,一會兒單袂飛運,一會兒雙袖齊揚,忽然聳身縱躍,忽然滿場疾馳。這一套熟練的基本功,在第一個瞬刻中,就把觀眾看得眼花繚亂。

  這一整套舞蹈,名為《國香舞》,是專門為了配合今天宴會的主題而編排的。原來約了當代舞蹈大師雷中慶擔任設計和排練,偏生他病了,竟然不肯到相府來當技術指導。於是薛昂商准公相太師的同意,請了公相的寵姬慕容夫人出來親自擔任導演兼主演的職務。

  慕容夫人靈心慧質,色藝雙絕,她根據宮廷小兒舞隊的老節目《佳人剪牡丹》舞,加以整理,改編和發展,使之面目一新,完全適應她的需要。在這第一輪舞蹈中,慕容夫人親自扮演「歐碧」這個角色,而讓其他九名舞伴一律成為她的「綠葉」。她穿上與歐碧同樣顏色的絕薄的輕綃舞衣,左鬢上簪一朵同樣顏色、同樣形態的絹制歐碧假花。這副打扮使她本人也好像是浸在一泓清流中的一片翡翠,如果不是在她薄薄的嘴唇點著一點丹膏的話,而這點丹膏又起了必要的襯托作用。

  「綠葉」與「牡丹」理應有所區別,綠葉們也穿了顏色、質地相同的舞衣,只是在領口和下擺邊緣上剪出曲曲折折的鋸齒形。事實證明,這樣的區別完全沒有必要,一切形式上的區別都是低級的區別,只有從本質上來區別才是高級的。在整出舞蹈中,在每個動作中,無論一投手、一挪步、一擺腰、一轉身,都顯示出慕容夫人遠遠超過舞伴們的水平。她是絕對、完全、不容絲毫懷疑的主角兒。她這個位置比她主人,目前的公相太師的地位要牢靠得多。這才真正把她和她的同伴區分開來。

  舞姬們按照劇情的發展,應著音樂的節拍,用各種美妙的身段和輕盈的姿態表現出這朵「歐碧」受到一個沒有出場的主人的培植、灌溉以及它本身抽芽、茁葉,含苞、初放到盛開的過程。這也是一個從無到有,從稚嫩到成長、從緩慢到快速的過程。慕容夫人從慢舞中逐漸加快了速度,最後在急遽的旋轉中,飄起她的輕綃舞裾,飄成正圓形,飄成一朵開得滿滿的歐碧,在全場中飛馳。

  快速的動作過去後,綠葉們把名花拱衛起來。她們一齊站在原地,款擺柳腰,表演出一種心曠神怡的姿態,表示綠葉正在春風中搖曳軟擺。伴奏者用了一支《春光好》的樂曲,為她們伴奏,烘托出風和日麗,春在人間的氣氛。柔美到甚至有點浮蕩的舞蹈動作配上和諧的音樂使觀眾們感覺到真有一陣和煦的春風在他們的臉頰上輕輕吹拂過。

  名花的本身也隨著綠葉的擺動而擺動,她剛表演了動態,現在又表演出靜中有動。同樣的擺動,但由於名花的輕微的重量,使她搖曳的幅度比綠葉們略為減少些,因此就更加顯示出她與眾不同的端凝華貴。「歐碧」是牡丹中的變種,她不是以高貴的風格,而以獨特的嬌艷見長,但她仍然是一枝國色天香的牡丹花,而不是什麼其他的花兒。內行的觀眾看得出慕容夫人在這微小然而又很能夠掌握分寸的設計中不僅表現出歐碧的特性,同時也賦予它以牡丹的共性。這確是煞費苦心的安排。

  對於清歌曼舞都研究有素的劉錡對此也不自禁地擊節稱讚起來。

  忽然應著一聲響亮的鑼鼓,綠葉們把頭一低,鬢邊就出現絹制的蜜蜂、蝴蝶,迎風翩翩而舞。她們的身份也隨之而改變了,現在她們九名舞姬不再是綠葉而是一群惹草拈花的游蜂浪蝶,圍繞在名花周圍低昂飛翔,惹引她、追逐她。名花以同樣高貴和嬌艷的姿態拒絕了它們的勾引追逐,使它們一隻只黯然消魂地退出場子。最後只留下名花獨自在軟紅塵里搖曳生姿。在這場抒情的獨舞中,她表現出既獲得被追逐的輕快感,又保持了拒絕追求的尊嚴感。前者是每朵名花都希望得到的,後者又是每一朵名花不得不保持的。慕容夫人巧妙地揉合了這兩種相反相成的感情,把觀眾帶進一個動中有靜的世界。

  忽然又是一聲響亮的鑼鼓,游蜂浪蝶迅速改換了舞妝,她們穿上緋色的、淡黃的、天藍的和淺紫色的舞衣,變成一群千嬌百媚的美人,再度登場,她們一個接著一個仔細地欣賞了名花以後,就決定把她剪下來,供為瓶玩。

  這時舞蹈出現了最高潮,佳人們用了許多紆迴曲折的動作象徵剪花,而幕容夫人自己則完成了其中難度最高的一個。她被她們剪下來時,仰著身體,折下腰肢,盡量向後倒垂。人們看她做這個動作時,不禁在想,在這個柔軟的體胴中,難道連三寸柔骨都被抽去了嗎?事實上確是這樣,她似乎已經抽掉了全身骨骼,才可能表演出像她現在表演出來的柔軟的程度。她困難地、緩慢地向後倒垂下去,挪動每一寸、每一分都需要一個令人窒息的瞬刻。這時配樂停止了,場內外一切雜音都自動消除了,人們一切的活動也隨著這個正在進行中的倒垂而宣告「暫停」。這裡出現了一個真空的靜謐的世界。只有當她向後仰倒到一定的距離時,鼓手們才擊出驚心動魄的一響,緊接著又是一聲餘韻不盡的鑼聲。這單調而有力的配音明白地告訴觀眾這個動作的驚險和困難的程度。

  最後的瞬刻終於到來了。慕容夫人在觀眾的熱切期望中,終於吃力地然而又是勝任愉快地把上半個身體完全向後折倒,使得鬢邊簪的那朵綃花一直觸及到地面的紅氍毹上。她的身體折成一個最小限度的銳角,她克服了不是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難,因而完成了不是人力所能完成的動作。她把這個成功的動作,按照最後定型下來的姿勢保持和停留到觀眾好像山洪崩發般的喝彩聲和掌聲中。

  一切都瘋狂了,現在樂隊不再為舞蹈配音,而為狂熱的觀眾配音,一切可以加強熱烈氣氛的樂聲都嗚奏起來。宴會場上亂作一團,公相的尊嚴、上級下屬的官范、長輩幼輩的倫序,一下子都被衝垮了。在這裡一律都是瘋狂的觀眾,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約束住他們。他們像沉船上的搭客和潰散中的軍隊,亂紛紛地離開坐席,亂走亂跑,或者擁成一堆,以便在較近的距離中,把慕容夫人覷得更真切些。他們忘乎所以,忘乎一切,忘掉這裡是官居極品的公相太師的府邸,忘掉慕容夫人是公相的寵姬,大家以那種貪婪的、毫無保留的眼光覷著她,恨不得一口把她吞進肚裡。

  這裡慕容夫人已經站起身子,用著富有經驗的輕蔑的一笑,輕輕拂去那幾百道似乎要把她生吞活剝掉的眼光。在她雖然年輕、但已久戰征場的生涯中,不知道有過多少次碰到這樣的眼光。她樂於接受它們,甚至還主動地去勾引它們,因為它們可以為她提供快樂,但她懂得在適當的時候就應該把它們拂拭掉。這時她仍然含著那種輕蔑的笑,但已經灑進一點莊嚴和尊重的粉末,好像被湖水飄著、氽著一般,一直氽到童貫的座前,取下自己鬢邊簪的那朵絹花,輕輕簪到童貫的襆頭上。這個動作如果出之以輕佻,那就顯得她要向童貫乞求什麼恩賞似地而獻媚,但她以舞蹈場上勝利者的身份加上這點尊嚴,就顯得是她授與童貫一種榮譽,給他掛上一面獎牌似的。在取、予之間,她做得非常主動、得體。

  童貫果然笑嘻嘻地接受了這項榮譽。

  曼舞之後,繼以清歌,一隊手執檀板的歌娘登場了。她們引吭高歌一闕《國香慢》的壽詞以後。就走到每一位賓客首先是主賓童貫的座前奉觴執盞,勸他幹了門前杯。再為他們斟下下一巡酒。

  然後出來了下一輪的舞蹈隊。同樣的音樂,同樣的舞蹈動作,表演了同樣的內容情節,似乎導演兼編排者慕容夫人已有江郎才盡之勢。但是舞衣更換了,相府里有的是從寒女身上鞭撻出來、可以裁製各色舞衣的絹紗;表演者也全部更換,相府里有的是從賦稅田租中變了一套戲法,繞兩個彎子就變幻出來的大批歌娘舞姬。這一輪舞蹈是由公相特別偏愛的另一個寵姬武夫人領舞,她裝扮的是公相特別偏愛的牡丹「照殿紅」。她的鬢邊火辣辣地簪上一朵真正的「照殿紅」,映在她純白的舞衫上,特別顯得耀眼。照殿紅雖然難得,還不至於像歐碧那樣是海內孤本。她簪了一朵真花,綠葉們在裝扮綠葉時也相應地披上一些真正的綠葉,以收相互襯托之效。這些精心的構思仍然說明舞蹈設計者的深心密慮。

  武夫人的舞蹈技藝比不上慕容夫人,她的略嫌豐腴的體態也不可能表演出像慕容夫人所能達到的輕盈的程度。「掌上之舞」、「盤中之舞」,似乎輕盈永遠是評價舞蹈的最高標準。但是也不盡然,譬如這位武夫人就是用另一種美——不是從舞蹈造型的觀點上,而是從人身觀賞的觀點上——來取勝的。武夫人穿著幾乎是甩她自己的肌膚來作襯底的縷空舞衫,大膽地炫耀自己的美,因之盡可以抵銷她在舞技上的略有不足之處。

  本來像武夫人、慕容夫人這樣身分的姬妾(還有一個邢夫人,她們三個被稱為一棵桃樹上的三枝紅桃花),早已不允許再出現在宴飲外賓的紅氍毹上。現在公相居然同意薛昂的商請,毫無吝色,把她們一齊端出來饗客,這充分說明公相對今天宴會的特別重視,對主賓童貫的殷勤以及他希望從對她們的犧牲中取得價值更高的補償的迫切心情。原來公相和他的公郎們一樣,身邊也掖著一管天平秤,不是用雛妓的秤星而是用老鴇的秤星來衡量他的進出賬。

  但是第四巡酒剛剛斟上,新的舞隊還沒有翩然奔出,比一個高貴的賓客參加高貴的主人的宴飲,在禮貌上允許早退的最大限度更早一些的時候,童貫用了同樣的高聲和尖聲,卻有了更多的尊嚴,站起身子來,拱手說他還有要公亟待去經撫房處理(那個地方被他說得陰森森地像地獄一般不近人情),他在領情之餘,不得已只好向主人家告辭了。

  蔡京雖然有點意外,這樣盛大的宴會,這樣使人目迷心醉、情移神盪的美姬歌舞,這樣的殷勤招待,這樣的委曲求全,仍不能使他多坐片刻,但他知道是留不住了。於是賓主兩個又客氣一番,一個是謹祝成功,一個是敬謝厚意,彼此喝乾手裡的酒,就由他率領蔡鞗、蔡絛、蔡儵等幾個公郎把貴賓一直恭送到大門口,蔡鞗、蔡絛還挾他進入坐輿,這才鞠躬如儀而退。至於他的大公郎蔡攸,在這個規模盛大的宴會中,不僅不是主人,而且也不是客人。他是早已言明在先,今夜有要公與王太宰相商,公而忘私、國而忘家,通宵達旦,決不出席「郎罷」的牡丹會的。

  送走了童貫,蔡京顯得十分疲勞和頹然。他在筵上只呆了片刻,就向其他的客人們告了罪,回進內室去休息,這裡留下他的公郎們和薛昂一起繼續主持宴會。

  繼主賓、主人相繼離開筵席以後,有一位來客也悄悄地、不受人注意地離席而去。

  過了一會,劉子翚得間,走到劉錡、馬擴的席間來,專誠向他們介紹說:

  「剛走的那個李伯紀好古怪,放著艷舞不看,好酒不吃,扯著俺爹與子羽哥哥,一股勁兒地問伐遼之事,問得好生仔細!」

  「李伯紀是誰?」

  「他單名綱,福建邵武人氏,與俺爹同鄉,在京時曾多相過從。前兩年當個監察御史,一道封事,惡了王黼那廝,立被貶謫到南劍州充名監稅。旬日前有事來京,躬逢今夕之盛,不想他說這裡烏煙瘴氣,鬧得他頭疼腦脹,坐不住徑自走了,也不怕主人家見怪。」

  「李綱身在南服,心繫北邊,在文官中能留心邊事,也算得是有心之人了。」劉錡點頭稱讚問道,「他談的可有些見地?」

  「他倒說了些關節話,他說未有權臣在旁掣肘,大將能立大功者,著實為種帥擔心。他又說,近年朝廷多事,他留心天下之士,如婺州宗汝霖可算得是眾醉獨醒的豪傑之士,可惜上官不容,沉屈下僚,朝廷籌措伐遼戰爭,他說了句『天下從此多事矣』,就被勒告回鄉。又說起劉錡哥哥的大名,也是不得其用。」

  他們相與嗟嘆一回,劉子翚回到自己的席問去了。

  酒一巡巡地斟上來,舞隊、歌隊輪番登場。但是現在賓客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席面的酒菜上。酒萊不用說都是第一流的,就是內府的賜饌也不能要求更高的質量。相府家釀的「和旨酒」,當時已在東京市場上作為一種珍品出售,成為相府一項可觀的副業收入。為了杜絕假冒影戤,公相還仔細地在每隻泥壇上鈐上親自書寫刻制的名式鈐記。現在賓客們暢快痛飲的就是這種貨真價實、決無假充或者被沖淡之虞的蔡家「和旨」酒。

  當一道作為小食的甜品獻上來時,薛昂的臉色一連變了幾次,他先是擔心廚師沒有做出預期的水平來,然後是得意得臉色飛金,最後又露出鄙夷的神情,譏笑那些少見多怪的賓客們。笑他們的饞相。

  這道甜品是用細心地掰下來的牡丹花瓣兒作為主要原料,經過九蒸九曬,濾去苦汁,保留了它的清香,外加白面、糖、乳酪、香料、小蜜餞、鮮果和各種色素調合配製成的酪糕。相府內有廚婢數百人,高級廚師十五六位。這個製作糕點的廚師今天表演出最高的技術水平,把酪糕做得跟真正的牡丹花兒一模一樣,每朵花兒旁還配上幾瓣綠葉。於是鞓紅、檀心、九蕊真珠、玉盤妝都上了席面,主賓已經離席,薛昂把唯一的一朵歐碧獻給第一號陪客——官家兄弟越王趙俁,自己就老實不客氣地留下照殿紅,如今秀色真箇可餐了。

  然後他們又來品嘗另一道名菜《八仙過海》,那一大海碗雜燴確實需要用八名侍役扛抬上席。

  宴會已經接近尾聲,但是沒有人知道薛大鼻子還會耍出什麼新花樣,要把它拖延到什麼時辰才正式宣告結束哩!

  熟悉這種場面的劉錡看到馬擴的不耐煩,把他拉了一把,兩個悄悄地退出筵席,也打算來個不辭而行。他們安全地撤出六鶴堂、長廊,滿以為可以太平無事地走出大門了。沒料到當他們穿過一間穿堂時,有一群事前埋伏著的舞姬們從里問衝出來,一擁而上,對他們實行突然襲擊。

  經過多日來的籌備排練,經過通夜的歌舞勸酬,歌娘舞姬們早已累得精疲力盡,她們的眼圈兒發黑,嗓音兒嘶啞,她們的腿兒疲軟得已經拖不動自己的身體,可是還不得回房去休息。薛八丈的最後一套戲法,也是從東雞兒巷、西雞兒巷學來的,他要舞姬、歌娘們在宴會結束時,列隊在大門口,每人捧一大捧折枝牡丹,給賓客們一一簪上了,恭送他們回去後,才得進窠兒休息。

  好威風的兵部尚書,如今儼然對相府的侍姬們在發號施令了。她們不是聽話的好兵,可是也不敢公開反對他的命令。

  當她們已經做好送客準備,而客人還沒散去的這個空隙間,她們自己可以找此快活事情干。

  她們襲擊的目標是劉錡。劉錡雖然很少來相府出席公私宴會,但他在相府的歌娘舞姬中間和他在其他地方的歌妓中間一樣。都是個聲名彰著、備受歡迎的風流人物,是她們心目中倜儻無雙的英雄,被她們假定為每人的「知曲周郎」。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她們的密切關注和嚴密的監視。現在他偶然疏於防範,倉猝之間,落入她們蓄謀已久的陷阱中。她們發出一聲真正來自內心的歡呼,頓時把他從四方八面包圍起來,橫七豎八地把折枝的牡丹花兒插在他的襆頭上、衣襟上,有的擠不上前,就把花兒摔進他的懷兜中。

  這場襲擊也連帶波及馬擴。

  一個記不得在哪一輪舞蹈中領舞的舞姬,一把拉著馬擴,給他簪上花,然後在可怕地接近的距離中對他死死地盯上一眼。聞得出她滿身的香氣以及從口中微微吐出的一點酒氣。接著她就使用了另一種人類所使用的,不是用舌頭、用音響聲符,而是用一連串表情和動作組成的語言——眉語,跟他說話。它表達自己的意思比普通人類的語言還要清楚明白得多。可是馬擴沒有答理她,她張大了充血的眼睛,晃著原來就已欹傾不整的頭飾,噴出一口酒氣,奇怪地、肆無忌憚地縱聲大笑起來。

  受到她們「撏扯」的劉錡、馬擴使出當年在熙河戰場上作戰的勇氣,突圍而出,把這群笑著、鬧著、攘奪著、揚揚得意地在相互誇耀著的舞姬們丟在背後,頭也不回地走出相府大門,找到自己的坐騎,疾馳回家。

  還沒離開相府大門口的輝煌燈燭的光圈範圍以外,馬擴陡然想起,一把就把那朵簪在襆頭上的花兒拉下來,用力摔在地上,讓他自己的和劉錡的馬蹄把它踐踏成為塵泥。

  當他們轉過兩條街,馳入比較暗的地區,慢慢降低速度時,劉錡用了一個覺察不出的微笑,輕聲說:

  「兄弟,你糟蹋了一支照殿紅,它可是踏遍九門也買不到手的名種。」

  「活該,活該!」馬擴還是氣憤不平地大聲回答,「誰叫它落到相府這個泥坑中去的。」

  劉錡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規模、性質的大宴會,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逢場作戲的場面,因而也相應地失去那種初度感覺的純潔性和敏銳性,他也許認為不必要把它看得如此認真的,但是無論如何。他了解他的弟兄的激憤從何而來,為什麼這樣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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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宋人俗稱龍圖閣學士為老龍,龍圖閣直學士為大龍,龍圖閣待製為小龍,都是侍從中的榮銜。

  ②當時福建人稱父親為「郎罷」。

  ③變相的罷官。

  ④辭去一切實際職務,留著空銜,在京師參加朝會和朝廷舉行的種種儀式,稱為奉朝請。

  ⑤宋人習慣用語,「必須有」指肯定有的,「莫須有」是可能有的。

  ⑥物資豐沛,國力強盛的意思。語出《易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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