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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五月二十六日下午,當遼、宋兩軍還在白溝河前線劇戰之際,也正是馬擴和遼方談判使節王介儒一行人自北往南疾馳而來之時。

  燕京之行,馬擴發揮了最高效能來執行任務,這就是說,他已經做了他能夠做的一切,但並不等於他已經完成了他要求完成的全部任務。幾年來的外交生涯,把他的思想鍛煉得複雜、敏銳而縝密化了。經驗告訴他,凡是一切軍國大計,要涉及到許多人的利害關係,總是變幻莫測,難於捉摸的。沒有到手的勝利決不能算是勝利,勝利在望並不等於勝利在握。眼前最大的障礙是蕭皇后雖然決定降附,據他判斷,也確具誠意,並經御前會議決定,但並未徵得前線將領的同意。他們手握重兵,未必就這樣容易就範。他們可能還有異議,可能要提出非常苛刻的條件來保存自己的實力。一場艱苦的談判還在後面。遼軍方甚至還有可能採取激烈的措施殺害雙方談判使節來破壞和議。各武各樣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馬擴把它們都估計到了。他一路上不斷和趙傑商量,並且提高警惕,加強保衛措施,以防不測之變。

  只有一種可能性被他忽略了,他沒有想到耶律大石和蕭干在接到皇后促降的手書以後,竟會發動一場出人意料的掩擊戰。

  他們在離新城不到二十里地的一個店鋪打尖休息時,發現了不平常的氣氛。他們看見居民們和店主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不像是對他們這一行人表示歡迎之意,而是表示驚訝,像他們在去途中曾經碰到過的那樣。這裡面可能有些文章了。他派隨從們去打聽,居民們也是各說各的,莫衷一是,沒有哪個可以作出權威性的答覆。綜合起來,似乎有這麼一個印象:前線兩軍正在發生開戰以來沒有發生過的劇戰。居民們也是從種種不尋常的跡象中推測出來的,當時他們也還沒有得到確報。

  一句道聽途說的話,把馬擴嚇了一跳,使他猛然省悟到這可能是真實的消息。其實戰爭的可能性始終存在,當馬擴向童貫告別時曾再三提醒童貫要預防對方的突然襲擊。他自己就帶著這種警惕性首途出發來到遼境的。事後檢查,他之所以會改變原來的想法,放鬆提防,主要原因是由於他經過遼軍陣地時,看見耶律大石虛張聲勢,故作疑陣的布置,斷定他決不會發動一場戰爭。他對這個判斷如此執著,絲毫沒有想到可能是錯誤的,或者可能發生變化。他為自己的神經過敏,因而受到耶律大石的愚弄,感到萬分惱火。

  現在想來,問題是那麼清楚,當蕭皇后的一道令旨到達前線時,耶律大石等如果不願投降(這個,根據他從李處溫父子那裡得來的情報也是毫無疑問的),他們又何必在使節們身上玩弄陰謀詭計?只消直截了當地發動一陣戰爭就從事實上破壞了和議,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他們的態度了:要戰爭,他們可以挑選的時機,也莫過於今天。狗急跳牆,人急跳梁,他們不會再有什麼顧慮。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地符合推理,馬擴只怪自己沒有進一步深思熟慮罷了。

  果然事情很快就得到證實,並且從最壞的一面來證實。傍晚時分,他們到達新城行館休息,這裡有更好的群眾基礎,居民們紛紛把我軍戰敗的消息告訴他們。接著又看見約有六、七起遼軍的告捷使者連續不斷地向燕京方向星馳而去。他們趾高氣揚地齎著報捷的奏疏和大捆從戰場上繳獲得到的軍旗。軍旗上的番號、統將姓名都是馬擴十分熟悉的。其中有的屬於西路軍,有的屬於東路軍,說明遼軍在東西兩路都已獲得非同小可的勝利。其中最觸目驚心是那面白底黑字、鑲著紅緞邊、垂著淡黃流蘇的楊可世的認旗,從旗面上的摺皺紋和血污斑斑可以看出東路軍受到打擊的慘重。這個無可懷疑的結論好像一柄短刀猛然扎進馬擴的胸膛。

  前線確實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勝利屬於遼方,大局已發生急遽的變化,不但和議的前途十分渺茫,就是他們一行人能否安全回去都很難逆料的了。面對著這個急遽的變化,馬擴盡量抑止住悲憤的心情,免得在遼使王介儒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他冷靜地考慮了半晌,然後得出結論:他認為個人安危得失可以置之度外,但是這次出使,千辛萬苦得來的成果,以及他們多方面搜集到的遼方虛實的內情,都必須儘快地讓宣撫司和統帥部知道,以便他們在一次挫敗以後,仍能根據總的形勢。作出正確的對策,而不致喪氣墮志,一蹶不振。

  半夜以後,他把趙傑、沙真兩個悄悄找來。

  「俺等離國,不過旬日,不想大局已隳壞至此。」馬擴下的結論,不難找到證據。就在此刻深夜之中,他們還聽到遼使報捷的馬蹄聲。這種急如星火的賓士。還有他們看見過的那些遼使的得意揚揚的神色,還有的遼使打聽出他們的身分,故意把俘獲的軍旗展示出來向他們誇耀戰績,這一切都給他們構成一個深刻的印象。馬擴首先徵求他倆的意見,問道,「大哥,兄弟,且看今日之事,俺等應怎樣處置才好?」

  「遼的內情,俺等知道得最清楚,」趙傑先分析了總的形勢道,「它內外交困,分崩離析之勢已成。今日縱為狼奔豕突之計,出此一戰,也改變不了垂亡的局面。宣贊休得折了銳氣。再則耶律大石詭計多端,這接二連三派去的報捷使安知非詐,前線勝負,究屬如何,尚待查明。」

  「我軍旗號,俺所深知,非耶律大石所能偽造。前線失利,恐已屬實,這個不用再加推敲了。」

  「既然如此,耶律大石必不肯放宣贊南回。」趙傑就勢提出一個石破天驚的建議道,「宣贊何不就隨俺兄弟進山去,共舉義兵,以擾遼軍之後?」

  「這個俺也想過了,」馬擴考慮了半天,點點頭道,「只是如今尚菲其時。俺受命出使,不對童貫,也須對朝廷有個交代。耶律大石不放俺,俺自有對付之策。當務之急,俺只怕被他扣住了,宣撫司、統帥部不明底細,一挫之餘,遽蔭退兵之想,這才真是不可收拾了。」於是馬擴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他兩位在自己被扣押以前。立刻潛回本軍陣地,把一切情況轉告种師道。

  趙傑有著非常複雜的想法,但他還是答應了馬擴的要求,並且思慮周密地想到一些問題:

  「既是宣贊重視前線,俺等聽命回去。只是俺兄弟兩個都未見過老種經略相公,貿然前去,他豈不疑心是耶律大石派去的細作?須得帶著宣贊的手書或信物前去,才能見信於他。」

  「大哥想得周到。只是大戰剛過,前線的盤查,一定更加嚴密,俺的手書倘被查出了,於大局更為不利。俺看兩位兄弟潛回本軍後,不如到小種經略相公軍中去找俺爹,讓他帶去見種帥方妥。」

  「俺等又不識令尊,在軍備緊張之際,令尊也未必就肯輕信俺兩個。」

  「有了,」馬擴點點頭,從自己行囊里取出一雙麻鞋說,「大哥且把這雙新鞋換上。見到俺爹時,就說這雙鞋是東京帶來的,俺爹見到它的式樣和針腳,就知道它是俺家之物,不會錯疑了。萬一在途中丟了鞋,二位照俺的話說:『父子倆一樣的腳碼,一雙鞋做了,兩個都可穿得。』俺爹聽了這話,也就知二位與俺關係非比尋常,一定傾心延接,言無不盡的了。」

  趙傑換過鞋,問道:

  「俺等這就動身,宣贊還有什麼吩咐?」

  「大哥兄弟此去,如能回到南邊,小弟自是放心。」馬擴看看趙傑似乎還有什麼要說的,他先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了。「如果一戰以後,遼軍盤查得更加嚴緊,大哥作速帶了兄弟進山去參加義軍,留得有為之身,以匡大計。休得在前線耽誤了性命,叫小弟懸念不盡。」

  「三哥容稟,小弟還有肺腑之言相告。」

  馬擴終於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這一聲稱呼,眼睛裡頓時有一股熱呼呼的感覺。這是他們結識以來,趙傑第一次對他改變稱呼。這個改變標誌著從今以後,不論在什麼處境中,不論他們在一起或分散兩地,他們的命運已經緊緊聯繫起來,不可分割的了。從「宣贊」到「三哥」,經歷了多麼不平凡的一段心理歷程。接著馬擴又聽到趙傑的更加坦率的告白道:

  「小弟本是張大哥張關羽屬下的義軍,此番攜帶家眷南來,也是奉了張大哥的將令,為的要與南中豪傑結識,以便里外呼應,共逐韃虜。此行如不得南歸,自當與沙兄弟一齊進山去。這個,三哥儘管放心!」

  「大哥行止,非比尋常,俺心裡早有敁敠,果真如此。」馬擴十分高興地說,「大哥既奉張大哥將令南來,將來再回去,萬一見不到小弟,可與劉參謀的兒子子羽見見面,就說是小弟介紹與他的。此人有血性、有膽量,端的可與共謀大事。」

  「小弟牢記在心。」

  「再有沙兄弟年紀還輕,這見世面,經風雨之事,雖要自己閱歷,也靠有人攜帶,大哥多照顧著他。」

  「這個俺自領會得,」趙傑挽著沙真的胳膊說,「在去燕京途中,沙兄弟已自與張大哥見過面了,他的心可熱啦!」

  「俺跟定大哥,」沙真紅著臉,「大哥到哪裡,俺也跟到哪裡,還怕大哥把兄弟撇了不成?只是三哥將來也要和咱們在一起才好。」

  沙真說出了趙傑心裡的話。

  北方義軍既反對契丹貴族的壓迫,同時也反對漢族地主大姓的剝削。這雙重反抗的意義,在趙傑心中至少是不含糊的,因此他只把宋朝的軍隊看成為反遼事業的同路人,他們只能在一半的事業中合作。但對於已經產生了兄弟般的感情的馬擴理應提出更高的要求,雖然他了解在目前的情況中,馬擴還不能完全接受他的建議,剛才他不是說過,如今尚非其時么?

  「沙兄弟說得好。」他再一次試探道,「不但對胡虜,俺等要與他們拚命。如今君昏臣庸,權奸當道,百姓遭殃,這光景遼、宋如出一轍。三哥身在南朝,對南邊的情事見聞更切。小弟說掃除胡塵之後,必得把這些貪官污吏,連根拔去,這才能真正解除老百姓倒懸之苦。俺等起義兵的最終鵠的就是為此。等到老百姓起來與官府為敵時,三哥可要站到老百姓一邊來啊。」

  趙傑的話像一道電光照亮了馬擴的胸膛,這權奸當道的話使他想起在東京時與劉錡、李師師的那番談話,但是「連根拔去」這個概念,卻是他從未有過的,它也像電光那樣在他心頭一瞥就閃過了。

  「大哥所見甚遠,小弟銘記在心。」馬擴鄭重地然而是沒有經過深思地回答了他,然後緊緊拉起他們的手,似乎要把自己的激情、信賴以及與他們戀戀不捨的感情,通過這雙手完全傳達到他們身上去。過了半晌,才放開手說:「此刻已過二更,兄弟們就去脫換衣服,帶些盤纏,這雙舊鞋也帶走。兄弟們要走也是時候了。只是大門外有人站崗巡哨,怎得悄悄出去,不致打草驚蛇?」

  「這個容易。」沙真胸有成竹地說,「俺們翻過後牆出去就是了。俺早去看過,那一溜都是荒地,沒人守衛。」

  「半夜三更在驛道上行走,也要防牛攔軍嚕囌盤問。」

  「這個俺自會對付。」

  「好!」馬擴這才下決心把他們放走,「二位兄弟走吧!俺們後會有期。兄弟保重!」

  「三哥保重!」

  馬擴一直聽到他們翻出後牆時,才去睡覺。正因為彼此都不知道今後有沒有再度會面的可能,這「後會有期」四個字對他們變得特別沉重。

  (二)

  第二天,馬擴、王介儒一行人剛起床,就被耶律大石從前線派來的軍隊嚴密地「保護」起來。他們被「保護」得這樣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內,沒有一個人能夠離開大門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聽到一陣契丹話的喧呼聲。接著就有人用漢語大聲地傳呼。

  「大石統領專誠前來拜謁馬宣贊。」

  傳呼聲未絕,耶律大石不帶一個隨從,自己邁著蹩腳的大步走進來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個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很結實,沒有因為一戰得利而虛胖起來。歷史上有的是那種由於某一方面的暫時的成就就裝模作樣,把自己變得像只氣球似的胖鼓鼓、輕飄飄的人物,因而他們就終於不得不成為曇花一現的英雄。他們的成功被他們的虛驕抵消了。他們有限的容積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從身體中溢出來。

  耶律大石當然是高自位置的。這種高自位置不是產生於被勝利沖昏了的頭腦,而是產生於他生活實踐中的優越感。這是一切高亢英鷲的人物的共同賦性,但他又有著自己的明顯特性。他非常坦率,簡直坦率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他用著好像對一個朋友、同僚甚至是他親密的幕僚那樣坦率的態度來對待馬擴。這一方面因為他非常欣賞馬擴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認為馬擴是個能夠大大加害於他的朝廷甚至他個人的人物。他不重視馬擴之加害,因為這種加害,已經被自己先發制人的勝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馬擴之能夠大大加害於他。因為能夠加害於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個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為他有著這樣堅強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經做過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對於具有像馬擴這樣一級水平(他能夠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對手,一定能夠理解他、欣賞他。他深信自己的事業,從自己一面的立場來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馬擴面前泄密,反而告訴了他許多機密話,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

  一個真正卓越的人物,對於他心目中看得起的談話對象是坦率的,不願對他保密。雖然在馬擴入境之初,他曾經命令要嚴格地保守軍事秘密,現在面對著馬擴本人,他卻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許多想法都談出來了。這種從戰略意義上來說的蔑視保密,與其說出自他的坦率,毋寧說出自他的自信,他不相信在馬擴面前泄了密,就會給他帶來多少不利之處。

  現在他老老實實地告訴馬擴:根據他和蕭干在戰前的安排,準備宋使馬擴和王介儒一行人抵達前線時,立刻把他們全部殺死,徹底破壞和議,以加強破釜沉舟地擊敗宋軍的決心。他說幸而在他們到達以前,戰爭已經勝利結束,現在沒有必要再殺害他們了。他似乎用諮詢的眼光,徵求馬擴對於下面一個可能出於他的意外的決定有什麼意見。

  他的見解是,他現在已經說服蕭干,改變原議,要求馬擴陪同王介儒到宣撫司去談判遼、宋合作,共同防禦女真的問題。他們已經利用這三天的時間到燕京去換了國書回來。

  「馬某受命前來招撫貴朝君臣,」馬擴簡單地回答道,「其他之議,未敢與聞。」

  「好個招撫貴朝君臣,」耶律大石豎起拇指稱讚道,「馬宣贊隻身直入虎穴,把李門下父子玩於掌股之間,熒惑聖聽,迫成和約,膽大包天,堪稱為一時豪傑。倘非俺一力主張出擊,大遼的宗社就不可聞問了。如果認真要算起這筆賬來,俺前線的將士可真要對不起宣贊了。只是如今事過境遷,這段前話,不必再提了。」

  耶律大石輕輕一筆繳銷了馬擴的招撫之議,接著就從現實出發,繼續闡述他的和議計劃。

  「想我兩朝,兵禍不解,正好讓金人坐收漁翁之利,其愚莫及。何如雙方翻然變計,重締舊好,聯防以御金寇,使女真稍戢野心,才可保得幾十年的太平,否則惟有同歸於糜爛之一途。貴朝未必信我敦好之誠,但俺之此議,確是為了兩朝之好。這等大事,貴在當機立斷。不識貴朝君臣,有此卓識,力促其成否?」

  說到貴朝君臣時,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蔑感,然後略為停頓一下,接下去說:

  「貴朝朝議囂然,議論橫生,徒託空言,無裨實際。這個俺所深知,豈可與言天下之大計?只有宣贊,出入行間,又曾僕僕於遼、金道上,洞悉三朝虛實,俺心中早就挑中了宣贊,要在宣贊面前傾談為快。宣贊且道此議進行得通否?」

  聯遼防金之議,在蕭皇后與馬擴的談話中,曾略露端倪,從馬擴個人的見解看來,也認為很有價值。但是馬擴可以贊同的是以宋朝為主的聯合抗金戰線,現在一戰以後,遼的地位已反客為主,這種近於城下之盟的協議,無論如何是馬擴所不能考慮的。

  「林牙此議,」他還是嚴正地回答道,「馬某剛才已經說過,不願與聞。」

  這一次馬擴說的是「不願與聞」,而不是「不敢與聞」,說明他採取的是更加堅決的否定態度。而不是比較謙遜的保留的態度。這使得耶律大石非常不滿意。非常失望。他原來希望此議能得到馬擴個人的贊同。於是他竭力從馬擴的表情中尋找他所以要采職這種否定態度的原因。

  「俺猜中了,想是宣贊因貴朝一敗以後,恥與我朝議和。可是宣贊豈不想到,如果貴軍一戰得勝,俺還能與宣贊安坐於此商議共同御金的大事嗎?」耶律大石的思想太迅速了,他的第一個理由還沒有被馬擴接受,馬上又說出第二層理由道,「再不然,想是宣贊因職責所限,未便就此與俺深談,這個俺也不能勉強。只是金人狼虎之心,貪得無厭,貴朝日後終將吃它的虧。」

  耶律大石雖然不勉強馬擴表態,但仍相信馬擴在內心中是支持他這項建議的。他坦率地表示了這種看法道:「俺深信閣下有此卓識。王中秘把國書帶去給童宣撫時,閣下要以兩朝的利益為重,據理力爭,促其成功,休辜負了俺的這番期待之意。現在不談這個了。」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談論馬擴的燕京之行,這是使他深感興趣的談話題材。

  「宣贊在燕京的行止,俺都知道,」他帶著洞察一切的精明的微笑說,「聽說閣下在京與李處溫那廝廝混得熟,還派人混入宮禁,勾結李奭,真是大膽荒誕之至。卻不知道天下事不繫於此等鼠輩之手,」說著他搖得腰問的佩劍鏗鏘作響,「而繫於這個。宣贊豈非枉費心機!」

  「足下佩著一柄寶劍,就以為天下事可以隨心所欲,卻不想天下佩寶劍的人多著呢!」馬擴笑笑說,「別的姑且不說,即如王中秘攜來的國書,是國妃再三與俺言定了,折釵為誓,又經國王鈐上印璽,何等鄭重!足下憑著一柄寶劍,把它換來換去,視同兒戲。國王、國妃,如有別議,難道足下也用寶劍來迫使他們就範嗎?」

  「苟有利於國家,又何所不可為?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身為大將,負著社稷重任,一心為國,卻不拘泥這等小節。如今國勢蜩螗,狐鼠橫行,內外兩副重擔,都落在俺與四軍身上。朝廷內見異思遷、賣主希榮的齪齷小人,大有人在。一等前線穩定,俺就當提兵入京,盡除此輩,以安宗社。此事俺已預作布置,他們如想南奔,真是自投羅網,如想北投金虜,俺也早有提防之著。閣下得便,寄語李門下,勸他休再生此妄想了。」

  「北投金人,倒是小事,」馬擴又一次微笑道,「只怕他們就此把完顏阿骨打請進居庸關來,足下防不勝防,到了那時可大費手腳了。」

  「金虜真要進來,俺前拒虎,後拒狼,即使陷入兩面作戰,也無所畏懼。」

  「林牙說得好輕鬆,前後受敵,乃是兵家大忌。只如林牙剛才說的『前線穩定』四字,真要做到,也是談何容易?據俺所聞,貴朝境內,義軍四起,禍患之來,近在心膂,後方先自不穩定了,自顧不暇,怎談得到『前線穩定』?」

  「宣贊說前線穩定,談何容易,只是猜測之詞,」耶律大石點頭道,「俺說容易做到,卻有根據。宣贊只聽到三日前道路上傳聞的消息,卻不知道這兩天我軍又續有進展。」

  一談到前線,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經戰陣的戰馬聽到鼓角聲時那樣地興奮起來。對於一個戰略家來說,還有什麼比得上他在一場勝利的戰役後,當著一員敵方將領的面,謙遜而又痛快地分析這一戰役成敗利鈍的因素更加感到興趣的事情?這時耶律大石把馬擴當作這樣一個可喜的談話對象,似乎馬擴是被邀請來分享這種樂趣的一位貴賓。他諱細地談到廿六那天,他怎樣煞費苦心地把楊可世的精銳部隊牽制在界河兩岸,甚至楊可世的渡河作戰,也在他預料中,把楊可世本人放過河,他才可能放手發動南岸的攻擊。他承認楊可世的猛攻,幾次動搖了他的陣腳,有好幾次他幾乎要改變原定計劃把包抄兩邊的大部隊撤下來解正面之圍。如果這樣,就中了楊可世之計,使大局改觀了。他說楊可世最後一次猛攻時,他一度認為自己已被戰敗,準備一死殉國。當時他藏在陣後,與楊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虧將士們力戰,持之以堅,才能頂住楊可世的攻擊,轉危為安。說話時,他對西軍作了恰如其分的評價,說宋、遼對峙一百多年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激戰,楊可世也當得起是當代的名將而無愧了。

  然後他又得意地說到,繼廿六日一戰以後,廿七、廿八兩天,他都曾發動試探性的進攻,今天凌晨,又進行一次強烈的進攻,壓迫宋軍後退數里至十數里的陣地不等。他譏笑環慶軍當不得他親自一擊,就紛紛後撒。他是等到這個勝利的戰役結束後,才從東線趕到這裡來的,征塵僕僕的戰袍還來不及更換。但他對這個局勢還不能完全滿意,他認為截止此刻,還不能說前線已經完全穩定了。這時他用著一個繞帥和他的行軍參謀共同研究作戰才略時那副全神貫注的神情,把手指醮著茶水,在桌面上畫出目前兩軍陣地的大致輪廓,一面隨時補上很快就幹了的茶水。一面分析道:

  「目前犬牙相錯,都在平坦沮洳的地面上構築臨時陣地,雙方都無險可憑。這個地勢對進攻的一面有利。」

  這是無可辯駁的軍事常識,如果情況真是這樣,我軍確屬危殆萬分,馬擴不禁在心裡暗暗著急。

  「我軍一再獲利,攻勢旺盛,」耶律大石完全沒有顧到馬擴心裡想的什麼,「相形之下,貴軍就顯得士氣萎靡,抵禦不力。只如今日之戰,東線的楊惟中,西線的辛興宗都是不戰而潰,放棄了陣地。倘非王稟等力戰,俺早已揮兵直趨雄州城下了。形勢如此有利,俺決於三數日內,再發動一次猛攻,必得把貴軍逼退到雄州、霸州一線,閉關自守,無出擊之力。那時才談得上前線穩定,對今後的軍政局面,才能操縱自如。」

  耶律大石暢快地談論著,不怕把自己計劃中的一次攻擊告訴馬擴,只因他對自己要想爭取的目標已有充分的把握。只有當他說到「操縱自如」時。才意識到馬擴是敵方人員,於是帶著一點歉意說:

  「俺說的都是實實在在的話,宣贊要處在俺的地位上,一定也是如此做的,宣贊休得介意。宣贊回去後,不妨把這話傳與种師道知道,叫他預作準備,嚴陣以待,與俺一決雌雄。休怪俺乘他之不備,又發動了一場襲擊。」

  耶律大石說得十分坦率,並無誇耀自己、凌侮對方之意,但在他的坦率之中,仍然充滿了自信,這使得馬擴聽了,非常刺耳。

  「林牙一面力主雙方議和交好,」他反駁道,「一面又一再主張發動襲擊,豈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老實說,俺馬某就信不過你的建議,又怎能使宣撫和經略相信你家議和的誠意?」

  「兩朝既以兵戎相見,還有什麼仁義禮讓之可言?」耶律大石振振有詞地回答道,「戰戎之事,總是以勢相凌,以力屈人。俺剛才不是說過,今日我軍乘勝前進,窮追猛打,才能稍戢童宣撫乘時謀利,定要滅亡我朝的野心。惟有他們一伙人的野心稍戢,才談得上兩朝聯防共御金寇之計。否則唯有使我泥首乞降而已,還有什麼聯防不聯防?俺說的都是老實話,宣贊莫怪。」

  「以勢相凌,以力屈人,這也是談何容易的!林牙老於軍事,豈不知小小進退,乃是兵家常事?」馬擴猛然刺他一下道,「當初達魯古城下之戰,貴朝出師之盛,為近年所未有。林牙身在行間,單騎突陣,猛搏粘罕,意氣何等軒昂?結果如何,林牙自己可知道得最清楚了。」

  達魯古之役是遼、金間的一場主力決戰。當時遼集合了七萬步兵、二萬騎兵,準備一舉消滅女真。激戰的結果,卻是遼軍受到全殲,只剩得少數殘兵敗將回去。從此傷了元氣,一蹶不振,再也不能與金軍抗衡。兩軍酣戰方殷之際,遼的兩員騎將,甩脫大軍,突然衝到金軍的核心陣地,直撲大將粘罕。粘罕狼狽逃走,遼將乘勢急追,馬尾馬頭相銜接,只差得尋丈之間。這時金主完顏阿骨打從斜刺里馳上,用力一箭,射透了一員遼將的胸甲,墮死馬下,完顏阿骨打的親將也一齊擁上。另一員遼將看看勢不得逞,乘金軍尚未合圍之前,揮戈大呼,馳突回去了,這員遼將就是耶律大石。這件事是馬擴使金時,二太子斡離不親口告訴他的。現在馬擴用來當作當面奚落的資料,有意揭他的瘡疤,這當然是一種火藥氣十足的挑釁行為。

  「俺就是要揭你的瘡疤,就是要刺痛你,惹得你發作,」馬擴心裡痛快地想道,「看你又待把俺怎樣?」

  當馬擴在瑤光殿和蕭皇后談判時,他一直是心平氣和的,因為即使蕭皇后是個十分能幹的談判對手,預先布置了不少埋伏,她畢竟已經繳械投降了,對他已不再存在威脅與壓迫的問題。現在他落在耶律大石手裡。耶律大石先是不由分說地把他這個堂堂的談判使節禁閉了三天,然後又以一個坦率和謙遜的戰勝者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他好像接待一個朋友那樣地接待了他,說了多少在尖銳之中仍不失為真實的話,他受到了事前沒有能夠預料到的接待。但是馬擴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而他們今天談到的問題也都是些可以引起他靈敏反應的問題。他早已感到耶律大石的坦率是一種勝利者的坦率,他的謙遜是一種對戰敗者故作高姿態的謙遜。無論坦率或者謙遜,都把馬擴放在一個屈辱的地位上,兩者都叫馬擴受不了。何況他還意識到他的生命仍然掌握在耶律大石手裡,只要一言相戾,觸怒了耶律大石,就可能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馬擴是這樣的一種人,他越是不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他就越要採取剛強果毅的行動來擺脫那隻控制住他的命運的手。他的反作用力的大小,決定於他受到的作用力的輕重。

  他的這句尖刻話,果然達到了挑釁的目的。有一剎那,耶律大石的臉上出現了非常陰沉的表情。在這種表情後面沒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他可以殺死一個親人,可以燒掉幾處村落,可以毀滅許多州縣,可以殘破一個國家。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了,他對馬擴熟視半晌,似乎要對他的勇氣、膽識和反抗力進行一次再估價,然後下出結論道:

  「馬宣贊,你忒大膽了,不愧是個硬漢子,俺今天算是結識了你。」

  結束了軍事、外交方面的談話,然後耶律大石從主人的地位上殷勤問起馬擴——這個由於他的命令而被扣留的國賓的生活起居來。他說了些招待不周的客氣話,接著就叫從人獻上四尾還掀著尾巴跳動的鮮魚。

  「俺特地從前線帶來這四尾鮒魚,這是這裡拒馬河的名產,等閑時吃不到它。」耶律大石說。在這方面他也是個專家,他殷勤地相勸道,「這鮒魚做清湯,最是好吃,用油炸了燴,也算名菜。行館裡有的是好廚子,宣贊叫他們烹治了,倒要好好地品味它一番,休辜負了俺特地從前線帶來專誠相饋的美意。」

  「如此就多謝林牙了。林牙今天何不就在這裡吃了鮒魚再走?」

  「鮒魚雖是名產,俺在這裡待得長久了,倒常有機會吃到。」耶律大石婉辭了馬擴的邀請,然後坦率誠懇,甚至表現出很大的熱情說,「馬宣贊你看,俺一來就和你談得莫逆,連王中秘那裡也忘了去。如今定了與貴朝議和聯防之計,豈可不與他談個明白?這頓晚飯,俺就去擾他,不怕他不拿出好的治與俺吃。晚上還少不得有些機密話與他相談,不再打擾宣贊了。宣贊連日辛苦,今晚上早點休息。明天一清早俺就打發鐵騎護送你們一行人過前線去,俺與宣贊後會有期了。」

  他們相將攜手走出戶外。耶律大石對馬擴還是戀戀不捨,似乎要等待馬擴最後說句話,在他們的不尋常的友誼上打上一個認可的烙印,才捨得把他放走。

  「俺在會寧府時,」馬擴滿足了他,一半出於外交辭令,一半也出於真誠,「就聞得二太子斡離不說起林牙的文武才略。今日在新城行館中,不意與林牙邂逅相逢,備聆倜儻之論,不勝欽慕。只怕異日再次相見,不免要在戰場上與林牙周旋較量一番了。那時林牙休得見怪。」

  「好個朝定①!」耶律大石哈哈大笑起來,不禁順口溜出一個契丹詞兒,連忙改正道,「好個知心朋友,直是如此有禮。俺也聞得『也立麻力』的大名,倒要領教領教宣贊的手段。只是疆場相見時,宣贊千萬手下留情,休忘了俺今日專誠從前線趕來相贈鮒魚的一番情意。」

  (三)

  在遼軍鐵騎的護衛下,馬擴等一行人渡過白溝,回到他們十二天前出發北上的原地點。當初,南岸沿阿之地還是宋軍的最前線,如今卻成為遼軍的後方了。馬擴對這一帶地區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僅僅十二天的小別,這裡已經大大變了樣。原來軍戍嚴密崗哨環布的前沿陣地,現在已變成胡騎縱橫的場所,真可謂「景物猶是,人事全非」了。使馬擴最感到驚心怵目的,是許多他曾經在裡面工作過、吃飯休息過、住過的農舍,如今已成為一堆堆的瓦礫場,還有不少房舍和窩鋪被焚燒得焦頭爛額,肢體不全。有的像刺蝟一樣,在一小塊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勝計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經變成灰色;箭鏃深深地陷入土牆、木窗中,誰也不肯花費一點氣力把它拔出來,再派一次用場。空地上拋棄著殘破的兵刃和無法修補的衣甲,有的還沾上了血污。還沒有掩埋起來的戰馬的屍體被割裂得支離破碎,發出腐臭的氣味。在它周圍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壓平了,留下這些為國捐軀的馬匹和他們的主人垂死前掙扎的痕迹。

  一場大戰已經過去幾天,戰爭的殘骸仍然被拋置在戰場上,沒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氣勃勃的遼軍已經在戰爭的廢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據地。在留下來的農舍和臨時搭起來的大營帳里都住滿了人,滿地放著馬。他們利用飯後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灘飲馬、洗馬,也順便給自己洗個澡,臨時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樹枝上晾乾,自己就赤條條地躺在樹蔭下乘涼。他們看見馬擴等一行人經過,都不免要驚奇地交換幾句契丹話,議論一番,或者向護送的鐵騎打聽。鐵騎嚴厲地制止他們問話,他們就恣意嘲笑幾句。受到一再戰勝的鼓舞,他們干起什麼來,都是輕鬆愉快、精神抖擻的,活潑、歡樂的神情洋溢在每個戰士的面上。三天來苦戰的疲勞都被興奮的期待所抵消了,現在流露在每一張臉上的表情是;他們不僅可以做好一切手頭上正在做著的事情,還在枕戈待命,準備去完成更艱巨的任務,勝利屬於他們是毫無疑同的。在馬擴經過的遼軍陣地上到處都出現這種戰勝後人騰馬驤,士氣旺盛的興旺氣象。

  中午以後,馬擴一行人進入宋軍陣地。那裡是大將王稟的防區。馬擴認得他的部將,很容易就被放進去。他們告訴馬擴,王稟到統帥部找老種經略相公去了,統帥部就設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張市。他們帶著鄙夷的神氣說到宣撫司早於廿六日一戰失利後,就撤入雄州城裡。

  許多戰士和裨將們聽到他們交談時都圍攏來參加談話,他們樂於在這個沒有參加過戰爭的馬擴面前詳細地講述戰事的經過,並且發表他們對戰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撫使,連敵人的影子還沒看見,就快馬加鞭地往回跑,這會子想已跑到東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熱鬧啦,連在一旁觀戰的大樹也為俺驚出一身冷汗。馬宣贊沒趕上這場熱鬧,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見過這樣激烈的戰鬥!楊統領的五百名親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來,聽說遼軍元帥的左右護衛也被楊統領殺得精光。俺這裡的王總管打得好,把敵人纏住不放。可恨劉太尉不肯發兵相助,叫咱孤軍奮鬥,吃了些虧。」

  「劉家的也是聽了童宣撫的命令,袖手旁觀。損人還是害己,昨天一戰,他那裡吃的虧更大。」

  「千怪萬怪,只怪童貫不好。那一道大伙兒如果都隨了李都頭去斫營,早就把遼軍打垮,掌著得勝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禍?」

  「聽說童貫那廝,恬不知恥,廿六日那天打了敗仗後還上奏朝廷、謊報戰勝哩!」

  有一個馬擴不認得的軍官趁機插上來吹噓他的英勇戰績。他照例是把戰爭中看見別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當作已成事實來講了,還加上許多無法證實或加以否定的細節描寫,而把戰敗的艱因歸咎於宣撫司調度失當。他倒是識得馬宣贊的,要求馬宣贊記下他的名字,得便時在老種經略相公、小種經略相公面前提一提。

  這個軍官前面一部分描繪沒有引起人們的共鳴,他們即使沒法否定他,也不相信憑他的為人在戰場上可能會有那樣的表現,同時也以他利用這種方式來表白自己的功勞為可恥,他們不相信在他們愛戴的王總管麾下會有什麼功勞被抹殺的。

  可是他們對他後面的兩個結論:打敗了,宣撫司要負戰敗的一切責任卻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許多軍事宣傳家絞盡腦汁想出種種奇妙的措詞來掩蓋一場失敗的戰爭,其中的一個傑作,就是把後退叫作「轉進」。在童貫的幕僚中間也不乏善於搞這種文字遊戲的專家。他們在廿六日戰後的第一個奏報中就是以戰勝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實真相無法掩蓋時,才把一切責任推到种師道頭上去。這種文字遊戲可能收效於遠離戰場的後方,可以欺騙朝廷、官家和大官兒們,卻不能欺騙身在前線的士兵,士兵們對於前後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們的統帥部和他們的陣地不是向前方而是向後方移動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戰敗,沒有比這個更加簡單清楚的事情了。而戰敗總是要怪身在前方的軍事最高當局,這也是理所當然。究竟應該讓种師道還是讓童貫來負戰敗的責任,這在戰士們的心裡也是一清二楚的。

  還有人要繼續發表對戰局的議論,馬擴沒有工夫再聽下去了。他把王介儒一行人眾暫時安頓一下,連同自己的隨從一起交給他熟悉的一員裨將負責保護。自己借匹坐騎,徑往張市去找种師道。

  在騎馬疾馳中,馬擴大概地視察了我軍的陣地。四天來的挫敗,使我軍各路部隊都後撤了二、三十里不等,現在勉強保持著一條不規則的斜線的陣地。其中辛興宗指揮的西路軍退得最遠。廿六日之戰,辛興宗還是親臨前線,督戰甚力。廿七日以後,一敗不可收拾,目前基本上已退到靠近雄州城腳下立寨。在馬擴經過的東路軍防區中也出現參差不齊的陣地,一切都帶著臨時匆遽的痕迹。還有些匆忙中搭起來的營帳,緊靠在叢樹旁邊。這是違反軍事基本常識的。匆遽立寨時連這點常識也忽略了,這使馬擴很不滿意。

  耶律大石曾經向馬擴分析過的兩點:第一,雙方臨時構築的陣地,缺乏堅固的憑藉,工事也是草草的,這有利於進攻的一方,不利於防守的一方。第二,經過一再挫敗後,宋軍戰士士氣萎靡,無心戀戰。這兩點都由馬擴親自證實了。處在這樣脆薄的陣地中,處在這樣萎靡不振的狀態中的官兵們,要抵抗住遼軍的進攻,非要經過一番徹底的改造,大大轉變官兵們的處境和心理狀態不可。由此馬擴感覺到耶律大石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進攻,確有事實根據,並非虛聲恫嚇。

  馬擴曾經上過耶律大石的當,那是在他沒有進一步深思的情況下受到耶律大石疑兵的愚弄,以致忽略了他出兵掩擊的可能性。現在耶律大石又在揚言要大舉進攻了,馬擴十分警惕自己不要再次中他的圈套。他實地視察了陣地,分析了形勢和戰士們的心理狀態後,感覺到這番耶律大石說的是真話,是老實話,他已經成竹在胸,發動一次進擊是不可避免的了。

  十多天以來的急遽的變化——從接受渺茫的任務開始,一變而為形勢十分有利,成功在望,那時他的意氣奮發,滿懷信心。可是成功的機會忽然從他手指縫裡漏出去了,滿有希望的局面一變而為砌底的失敗。這些急遽的變化,使得馬擴一向冷靜的頭腦也發起熱來。他痛苦地感覺到形勢的變化總是超過他的推想和判斷。形勢猶如一個在競走比賽中領先的對手,他一直以幾步之差,跑在自己前面,自己不管怎樣拚命,老是追不上去。由於對形勢認識不足,估計錯誤,已經使他做錯了一些事情。現在回到自己的陣地中來,面對著不利的情況,反而刺激他重新冷靜下來。現在他需要的是冷靜的分析,冷靜的考慮,由此導致出正確的結論來。

  他綜合了他在敵、我雙方之間活動所獲得的種種印象,概括出當務之急的幾條意見:

  一、最基本的估計,局勢還是有利於我。遼政府支離破碎,內外交困。蕭皇后猶豫了好幾天,最後還是被迫面議納降,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二、耶律大石發動掩擊,是出於萬不得已的孤注一擲的冒險行動。他雖然僥倖得勝,由於後備力量有限,不可能從根本上扭轉遼政府所處的危亡的局面。因此耶律大石必須利用暫時的優勢,再發動一次攻擊,以鞏固他的戰略地位,然後才能著手去解決內部問題。

  三、統帥部堅持在城外構築陣地,沒有把全軍撤入雄州城內,這是正確的措施。它關係到我軍有沒有力量進行反攻,還是乖乖地服輸。但是目前我軍士氣不振,必須就地及時大加整頓,一定要頂住遼軍的再一次猛攻,站穩了立足點,才能改變目前雙方的攻守地位。

  四、簡陋的陣地也需改進,但目的是為了頂住遼軍的進攻,以便從防禦轉入反攻,並不是要在這裡與遼軍長期相持。

  因此也不值得花費過多的力量。

  馬擴一面馳騎疾進,一面又進一步考慮了以上幾點意見。忽然聽到蹄聲得得,一群人轉過一個小山坡,信馬歸來。為首的一個就是王稟,种師道本人和楊可世、姚平仲等高級將領和一些參謀們也跟在後面。他們的表情是深沉的,說明視察陣地後共同得到局勢嚴重的印象。但是他們意外地看到了馬擴,大家都興奮地驚呼起來。

  「聞得賢侄到燕京去了,」种師道緊一緊手裡的韁繩,拍馬當先,關心地問,「今日怎得回來在這裡相見?」

  「愚侄出使十餘日,在燕京時遇見耶律淳與蕭妃,昨日又與耶律大石在新城行館中相晤。今日歸來,正要向主帥稟明一切,兼對目前戰局略獻芹議,不想在這裡碰見主帥,好不湊巧!」

  「巧遇,巧遇!」种師道帶著既想與馬擴談談,以傾積悶,又怕談到問題核心,觸動他的煩惱的矛盾心理說,「這裡不是談話之處,賢侄且隨俺回軍部去再說。」

  但是馬擴已經等不及回到張市,在歸途中與种師道並轡聯騎時,就性急地向他彙報出使經過,並且直率地把他剛才考慮的幾點意見談出來了。种師道多少已有點重聽,在馬蹄聲中,聽話更加費力。但是馬擴發現使他心不在焉的不是重聽,而是他本人在數敗之後,自己也處在十分頹喪的心情中,對戰局前途已經失卻信心。

  馬擴談出了自己的意見後,要求种師道明白答覆表態。

  「賢侄所說各事,都是洞中機竅,為當前急務。」种師道黯然了半天,回答道,「就是俺本人千思萬想的也都是這些。無奈宣撫司逐日派人前來聒噪,督過於俺。」由於上了年紀,更兼在馬上顛了,他說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一提到宣撫司,他就顯然氣憤地說,「今日上午,劉參謀又來傳宣撫之命,要俺全軍撤入雄州;否則,再有挫失,惟俺是問。俺怎當得起這個違令的罪名?撤兵又心所不甘,賢侄且看看俺怎生應付這個局面?」

  「宣撫司做不出好事,這是理所當然,」馬擴吃驚道,「可是劉參謀久歷戎行,素有知兵之稱,怎不知敵前退兵,正犯兵家之大忌?想那耶律大石虎視眈眈,正要尋找我軍的罅隙。他昨天還在愚侄面前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大舉進犯。寄語主帥,善為提防,與他一決雌雄。我軍如輕於一動,他正好乘虛而入,縱兵追擊,那時大局真不堪問聞了。劉參謀怎會如此沒分曉?」接著,他緊一緊坐騎,使自己與种師道靠得更近些,情急地勸告道,「主帥一身系全軍之重,如今大家的眼睛全望著旌麾,倘使稍有移動,三軍必將隨之披靡。到了那時,國威墮地,金,遼兩邦,交替侵入,朝廷的前途就不堪設想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嚴重地警告种師道,「將來青史秉筆,褒善貶過,童貫之流固在不齒之列,我公恐也不得辭其咎。」

  馬擴的這句話說得十分鄭重,种師道聽了不禁大驚失色,他滿腹牢騷地為自己辯白道:

  「俺怕不省得這個!文人秉筆,是非難辨,史書上多少委曲,他們分解得明白?」接著他憤然說,「用兵之初,俺就與童貫言明在先,將來事有磋砣,俺不任其咎,今日不幸而言中,難道也要俺來負責?」

  馬擴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實在分量太重了,傷了种師道的自尊心,現在竭力把語氣緩和下來:

  「當務之急,是以全力禦敵,力挽狂瀾,轉敗為功。個人的責任又算得什麼?將來自有分辨處。」然後他揚鞭指著前面一帶樹林,問道,「在那面依林立寨的是誰的部隊?」

  「楊統制楊惟中駐在那裡。」

  「建寨必擇高陽之地,以利攻守。現今楊統制的營寨東、西、北三面都逼著樹林,恐防敵人乘風火攻。更兼我軍晝夜眺望,被遮了耳目。這裡正居前線衝要之地,他一敗就要牽動全局,何不命他遷換一下?」

  馬擴的意見提得十分中肯。今天早晨,种師道在這裡已經來回經過兩次,匆促之間,對這個明顯的常識性的錯誤竟然沒有看出來,不禁十分歉疚。

  「賢侄言之有理,」他轉回頭去,點頭稱是,「俺一時失於檢點,未及校正。回去後就叫楊惟中遷了營寨。」

  「定不得耶律大石哪時哪刻又來掩擊。我軍行動端需神速,千萬不得稽誤。」

  馬擴眼看著姚平仲帶了种師道的令箭馳往楊惟中那裡去命令他遷察,才放下了心。然後他又問起:

  「愚侄在新城時,曾打發隨員趙傑等二員潛回本軍陣地,稟陳敵倩,不知家父可曾與主帥談起此事?」

  「俺早晨還與馬都監見過面,卻不曾談及此事。馬都監與端孺此時都在張市,賢侄頃刻見了面,就可問個請楚。」

  「遼使王介儒一行人還留在前沿陣地,愚侄急於回去安頓他們,向童宣撫復命,并力阻撤兵之議,等不得再與端叔和家父見面了。」他再一次叮嚀道,「撤兵一舉,事關大局,愚侄見到童貫後,當以生死力爭。前線之事,全仗鼎力頂住。愚侄言盡於此,全要看主帥的努力了。」

  「張市近在咫尺,」种師道揚鞭指道,「既是公事要緊,不暇一過,賢侄且自去罷。這裡之事,俺一定儘力而為之。」說著嘆口氣,「總之是能做到哪裡,就做到哪裡,俺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乃是一句令人不安的暖昧的話,但這時馬擴已無暇與种師道多說,他辭別了种師道與眾人,快馬加鞭,往回疾馳時,感覺到自己的肩膀上壓著千鈞重擔。

  (四)

  馬擴一刻不停留地馳進雄州,把王介儒一行人安頓好,自己徑到宣撫司去找童貫復命。

  宣撫司里已亂成一團。

  衙門的門禁形同虛設,過去的那種煊赫威勢如今已一掃而空。許多不相干和沒有腰牌的人或者出於好奇,或者是別有用心,都可以隨意出入,沒有人管——他們也許是宣撫司里某一個官兒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門崗也懶得問一問。

  許多房間用交叉的封條封閉起來了。但是封條之所以能夠起封條的作用,其權威性全在於印在它上面的一方長方的關防。這種朱紅的九疊篆字,向來不可一世,現在隨著宣撫使本人的威風掃地,它也起不了「關」和「防」的作用,封條更成為一張廢紙。人們孰視無睹地打開貼著封條的門,有的還乾脆把它撕去,自由進出,毫無忌憚。

  草草地用草席包起來,用木箱裝起來,用麻繩紮起來的公家文件以及細心地在顯眼的地方都貼上標籤的私人行李、包裹都堆在過道上,堆在空房間里,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單等有空出來的車輛,就裝上往後方送。他們似乎隨時都準備把這個機關撤退到中山府、河間府、真定府,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撒到開封府。

  宣撫司是一個特殊的機關,宣撫司的隨軍人員是一種要加上引號的例外的軍人。他們永遠保持兩種優先權:打了勝仗,他們保持議功敘賞的優先權,因為他們的手長;打了敗仗,他們保持拔腳飛跑的優先權,因為他們的腳長。當然,除此以外,他們還保有其他種種的優先權。

  宣撫司的僚屬們,過去把馬擴看成為一匹不羈之馬,因此大家對他進行嚴厲的譴責。現在一敗之餘,他們共同的看法是朝廷將有行譴,童貫不一定或者是一定不可能再保牢宣撫使的位置了,因而他們自己一個個也都成為不羈之馬。馬絡頭、銜環、韁繩、腳鐙一齊被丟得遠遠的,一切束縛都擺脫了,他們再也不講究體統禮貌、上下尊卑以及到衙門來上班的一整套清規戒律。他們高興怎樣就怎樣,有的人在外面亂跑,趁亂鬨哄的機會把一切可以撈到手的東西順便往口袋裡塞。更多的人擠在一塊,相互製造謠言,醞釀氣氛,壓迫童貫把這個機關往後撤。他們的消息特別多,一個時辰內要來多次警報,奇怪的是,到頭來他們自己也相信起這些自己製造出來的謠言了,彼此轉告,廣泛傳播。

  一句話,耶律大石的勝利,把賴以支撐這個機關的秩序的宣撫使童貫的個人氣焰完全打下去了。

  當馬擴找到這個氣焰已經大大降低了的宣撫使本人,向他彙報出使經過時,這一群「不羈之馬」也跟著進來,環坐在童貫周圍,大聲談笑,並且希望聽到什麼不合脾胃的東西以便對馬擴大肆攻擊,用來證明他們過去是、現在更加是他的死對頭。他們原來推薦馬擴出使,早已料定他有去無回。現在馬擴居然活著回來,並且公然在這裡露面,這個事實就使他們受不了。

  在馬擴彙報過程中,他們不斷插進話來,打斷馬擴的說話,這使馬擴警惕起來,不得不小心地把一部分最機密的話保留下來。

  當他說起瑤光殿蕭皇后議降一節時,僚屬們頓時起鬨,紛紛發表議論:

  「馬宣贊成就得如此大功回來,可惜晚了一步,前線吃個敗仗,一場功勞也就化為烏有了。」

  「千怪萬怪,要怪那老種不爭氣,他如打個勝仗,馬宣贊再齎著蕭皇后的降表回來,豈不成為大大的功臣了?」

  「凌煙閣里圖功最,不數當年曹利用?」一個捷才馬上吟成兩句詩,還加上一個「可惜呀可惜!」

  「千怪萬怪,要怪馬宣贊頷下少了幾莖髭鬚,上了蕭皇后的當也不知道,倒教我們吃了大虧。」有人開始對馬擴進行人身攻擊。

  「打敗仗是一節事,瑤光殿議降又是一節事。議降在前,吃敗仗在後。馬宣贊此行一定是大有所『獲』了。」血氣已衰,戒之在得的李宗振,好像幫著馬擴說話,但他的重點在一個獲字,他故意把這個字說得十分神秘化,聲音拖得很長,有一波三折之妙,然後向眾人點點頭,「馬宣贊停回兒可要亮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這個蕭皇后手面闊綽,她的饋贐一定是大有可觀的!」

  馬擴不理睬這些胡言亂語,繼續與童貫談下去。

  當他分析了總的形勢,斬釘截鐵地主張重振旗鼓,堅守陣地,頂住遼軍的攻擊,堅決反對撤兵進城之議時,僚屬們群情激昂地鼓噪起來。

  「馬宣贊既然如此少年英雄,就該匹馬單槍到前線去頂住耶律大石,何必到這裡來搖唇鼓舌!」文字機宜王麟說得最尖刻,他從鼻子管里透一口氣,「哼!這才叫『螞蟻頂石臼——』」

  「吃力不討好。」兩搭檔之一的賈評連忙接上來補足他的歇後語,加上說,「只怕把馬宣贊壓成齏粉,也救不得老種一命。」

  「撤兵之議早已定局,」有人義憤填膺地拍案叫罵道,「豈容得他在這裡搖唇鼓舌,蠱惑人心,誤了大事!」

  馬擴忍無可忍,忽地站起身子來,指著不知道從哪兒碰來一撮灰塵的王麟的鼻子尖——因為他剛從那裡哼出來的一聲最惹人注意,厲聲喝道:

  「馬某在此向宣撫述職,無與別人之事,諸公想聽聽的,就安靜坐下來聽,少安毋躁。不想聽的,就請便出去。這裡是機密房,豈容得青蠅營營,在此胡噪!」接著他不客氣地詰問童貫道,「我軍一敗之餘,難道國法軍紀,也都隨著蕩然無餘了嗎?宣撫受朝廷重寄,表率三軍,竟容得有人在宣撫的機密房裡大聲騷擾!」

  眾人一齊看看童貫的顏色。雖說童貫的威風已經大大打了折扣,畢竟朝廷尚無明旨降下,大印還捏在他手裡,尚有餘威可逞。只見他臉色一沉,向門外揮揮手,幕僚們一窩蜂地退出機密房,然後就擠在房門之外三三四四地議論起來。

  「讓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來參與末議,天下事焉得不壞?」

  「都怪諸君不好,大家都推舉那小子出使遼廷。俺當初就力持異議,其奈孤掌難鳴矣?」

  「總怪俺等平日沒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這儼然是個老前輩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諄諄教諭。希望使之成人的,爭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說得太溫和了,賈評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詞來抵銷他的影響。

  「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婦蕭氏(給各種身分的人以明確的稱謂,這也是幕僚們的形式邏輯)多少賄贐。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網打盡之計。」他發起倡議道,「俺等這就動個議狀,大家簽署了銜名,公啟宣相,把這個通敵有據、搖惑軍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種他們識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裝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婦蕭氏多少賄略。只怕他經過前線時,已經作了手腳。」

  這時童貫在室內看見馬擴的臉色怒沖沖的,就陪笑安慰道:

  「這些耗子們吃空了這裡的糧倉,又想鑽到哪裡去覓食了?他們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脫不了身。」童貫平日雖然百般信用他們,對他們的個人想法,卻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們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孝子賢孫,跟他一齊殞滅,卻也割捨他們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撫使的位置上,就要讓他們這些耗子繼續來鑽他的糧倉。這個道理猶如官家之對待他本人、對待王黼、蔡攸、高俅他們一樣,大家心裡都明白。當下他安慰馬擴道,「子充休與他們一般見識,咱們且議論大事要緊。」

  童貫的氣色越來越溫和了,與他平日飛揚跋扈、頤指氣使的態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虛心求教的神氣。他先盛讚馬擴出使的功勞,可惜功敗垂成。然後微微說到种師道剛愎違命,擅令楊可世過河挑戰,打草驚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線潰敗。他說的是謊話,但在戰敗以後,他已經把這個謊話反覆說了十多次,並且在無可掩飾的情況下,已把這話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這是事實了。

  「據馬某所聞,耶律大石發動掩擊,蓄謀已久,豈是我軍挑釁之過?」

  「這個暫且不談,」童貫連忙搖手制止道,「先說善後之計,宣贊看看如何來收拾大局?」

  接著他隨到目前大局的核心問題是蔡宣撫、劉參謀都力主撤兵,宣撫司的僚屬們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們。只有趙龍圖一人力持異議,反對撤兵。於是他問道:

  「趙龍圖雖反對撤兵,卻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宣贊且說此中利害如何?」

  馬擴扼要地重複了自己的幾點想法,還補充了剛才在眾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機密話。他注意到童貫聽得很仔細,特別對李處溫的一節更加感到興趣。馬擴直截了當地反問道:

  「主張撤兵的,都只為自己打算,不顧國家大局。馬某且同宣撫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裡兀自狐疑不定。」童貫說了一句他難得說的老實話,「這等大事,難道一戰失利,就此罷了手不成?如今聽宣贊這一說,大事尚有可為,俺聽了心裡也就踏實。宣贊快去找劉參謀,只要說得動他,俺仍主進兵之議,伺機力圖反攻。至於宣贊深慮退兵時受到掩擊,此言也深合吾意。宣贊找到劉參謀時,務必把這層意思,與他闡明。」

  「這些馬某都領會得。」馬擴一席話說服了童貫,使他對進兵之議也熱心起來,心裡覺得舒暢些。「馬某這就去找劉參謀,就說奉宣撫之命,與他談話的。談了後再給宣撫迴音。宣撫好歹要打定主意,不為浮議所惑。馬某才好辦事。再者王介儒一行人現在安頓在行館中,須得有人去款待他們數日,既要嚴防他們透露軍情,又要虛與委蛇,待軍事穩定後,再與他談判。耶律大石提出共同御金之策,事關大局,須得朝廷作主。依馬某末見,為長久之計,這例也未始不是一策,只是還要看看時勢再說。」

  「司里的人都已歸心如箭,巴不得插翅高飛,早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哪有心思再留下來承辦公事?況且俺的心事也難與他們一一明言。這接待遼使之事,說不得,也只好——並煩勞宣贊了。宣贊快去找了劉參謀來與俺回話。」

  (五)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主張撤退就是承認戰敗,兩者在這裡是同義詞。當然他們口頭上也還有些好聽話,說什麼暫時撤退是為了保護大軍安全,是為了組織更好的進攻等等,但根據當時當地的特殊條件,這種說法是不現實的,前線的戰士都了解這一點。

  馬擴抽空去摸一摸宣撫司各人心裡的底。

  蔡攸是不怕承認戰敗的。他雖是伐遼戰爭發起人之一,但此番北上,奉有明旨,只管民事,不問軍政。軍事上的失敗,應由都統制种師道負責,即使要向上追究,也只能追到童貫身上,無論如何不會追到他蔡攸頭上來。再則,對於戰敗的後果,他也沒有往深處去想,更沒有聯繫到他的根本利害。戰敗了頂多與沒有發動這場戰爭一樣,還會有什麼更大的禍水?朝廷之所以要發動這場戰爭,戳穿了說,無非是一場兒戲,成功了大家興高采烈,失敗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頂多另外再找個題目去「玩」,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著呢,豈止戰爭一件!北齊後主的兄弟建議兄長把一個捆綁著的宮女裝進木箱里,再放進幾斗蠍子,大家都去欣賞蠍子折磨那個宮女的奇觀。後主看了,果然十分稱賞,還責備兄弟道:「如此樂事,何不早來奏知?」在蔡攸的心目中,收復燕雲,又何嘗不是這一類的樂事,可惜它玩起來沒有那麼有趣,不能為他們提供官能上的快感。既然如此,不如藉此下台,早點回東京去另找別的玩,何必再留在前線尋歡不成,反而惹得一身腥臊?因此蔡攸主張撤兵是十分自然的,毫不足怪。

  宣撫司的僚屬們只有與他們本身利害有關時才關心前線戰局。現在他們的共同看法是敗局已定,童貫也將下台。既然在前線已無油水可撈,剩下的事情就是逃命要緊。他們雖然都頂著「立里客」這個光榮的頭銜,卻沒有哪個準備壯烈犧牲,做「立里」的殉葬品。殉主而死的田橫五百舍人,那只是書本中渲染得熱鬧的平話故事,誰又真到海島中去核實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回事,那肯定是一群大傻瓜。他們才不稀罕那樣的大傻瓜呢!富貴不得,退而求身家的安全,主張撤退,這完全符合推理。

  趙良嗣是伐遼戰爭的真正老牌發起人,並且始終參與其事。對他趙良嗣,這場戰爭不是兒戲,而是以他的生命為籌碼的賭博。賭輸了,逃不脫首先發難的責任,肯定要受到充軍流放以上的處分,這是毫無疑問的。說他再想逃回去投靠李處溫,那倒是冤枉他了,他不但無此想法,而且事實上也無此可能,耶律大石早已斷了他的歸路。因而與宣撫司的僚屬們相反,他力主堅守,企圖轉敗為功,他的態度是明朗、堅決的。只是目前他處在倒霉的地位上,他的話已不能見信於人。因此他把馬擴看成為救命稻草,竭力慫恿他去說服劉鞈,還替他出了許多點子。

  童貫是這場戰爭的實際負責人,一戰而敗,雖然可以把責任推到种師道頭上。事實上,這三、四天中,他每天都有兩、三道奏章上奏,反覆說著同樣的話。但畢竟种師道也是個大員,有專折上奏之權,他也生著一張嘴,三對六面,童貫未必就可以脫盡干係。何況他的貪慾心極強,不到圖窮匕現,不肯輕易罷手。因此他對撤兵或進兵之議,持著猶豫的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點上,趙良嗣比馬擴的認識要深劉些。馬擴聽了童貫的一席話,認為他已經真正反對撤兵了,趙良嗣卻勸馬擴多多促進童貫,說「事之成敗,端繫於宣撫之一念」,含有怕他中途變卦,要促使他堅定下來的意思。這是深明童貫心裡底蘊的話。

  主張或反對撤兵,各人都有自己的利害關係,自己的心理背景以及一套在表面上聽起來也是振振有詞的說法。對於他們各人所抱的態度,馬擴都可以理解。

  馬擴大惑不解的是劉鞈的態度。

  馬擴向來不把劉鞈看成為宣撫司里的一夥,不僅因為他跟他們父子都有交情,劉鞈還是他父親馬政的朋友,是他的父執,更因為劉鞈在西軍中多年,歷練軍事,做過許多有益於大眾的事情,平日的議論與主張與西軍中人多有吻合之處,並且頗能主持公道。在馬擴的心目中,毋寧說,對軍隊中的文官劉鞈例外地抱有一定程度的尊敬。現在他聽到劉鞈堅決主張撤兵,种師道這樣說過,童貫、趙良嗣又先後加以證實。馬擴自己還為劉鞈找出一些理由來解釋,認為他大約是受了宣撫司同僚的影響,對戰局作了錯誤的判斷所致。他相信這不過是個技術問題,只要把道理和利害關係講明白了,一向通情達理的劉鞈一定會從善如流,改變主張。他既然能夠說服童貫,難道說不服劉鞈?

  像常有的情況一樣,凡是主要負責人在關鍵時刻猶豫不決,拿不出一個明確的主張,就一定會有人取代他的地位,挺身而出,代他發號施令,成為事實上的負責人。因為這時大家都在期待著下一步怎麼辦,拿得出主張的人必然是具有權威性的人物。在這間不容髮的戰爭關鍵時刻尤其是如此。

  劉鞈對於撤兵之議是言之成理、持之以堅的。許多人相信他之堅持,確有事實上和理論上的根據,而並非專從個人利害出發。這就大大增強了他的發言地位。當童貫首鼠兩端,狐疑不定時,他就毅然出來發表自己的主張,操縱輿論,代替童貫指揮一切,一時成為大局的中心人物。

  馬擴好容易找到他,他剛從前線回來,撲麵灰塵和滿身大汗還來不及洗去,就趕緊吩咐許多早在他家裡等候著的人們去趕辦那些要緊事情。這裡已經形成了一個以他的理論為根據的指揮系統。人們聽他的話,按照他的命令辦事。

  他冷淡地招呼了馬擴以後,把他放到最後一個不重要的客人的地位上來接待他。馬擴意外地發現他比頑石更難點頭。馬擴對他說的種種理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他說:「兵家見利而進,不利而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不允許違背。」當馬擴說到耶律大石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擊時,他抓住這個把柄,大發起議論來。

  他引證了一段史實道:

  「東晉末年,劉裕發兵北攻南燕,包圍了南燕的京城廣固,南燕國主幕容超抵禦不住,求救於後秦國主姚興。姚興特派一個使者來威脅劉裕道:秦、燕鄰好之國,豈可見危不救?今晉攻之急,秦已遣鐵騎十萬屯洛陽,晉軍不還,便當長驅而進。劉裕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語汝姚興,我本議克燕以後,息兵三年,再取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劉裕的參軍劉穆之急忙馳來責怪劉裕回答得太輕率了,不該得罪姚興,多樹一敵。劉裕笑道,此乃兵機,非卿所解。劉裕的意思是兵貴神速,姚興如真有力量救燕,早該出我不意派兵前來襲擊我了。何必派了使者來泄露自己的軍事機密?以彼例此,正復如是。耶律大石如能發動襲擊,何必把自己的軍事機密泄露給宋使知道,讓我軍預作防禦?一個老練的軍事家如耶律大石者最懂得用間之道,他是要想借足下之口,進行威脅我軍之實,千萬不可中他之計。」

  馬擴爭辯道,今日的形勢與當年劉裕時不同。劉裕正在得勢之際,姚興懾其兵威,不敢搬兵相救,才出此恫嚇之言。今日我軍累敗之餘,耶律大石何所懼而縮手不前?馬擴還不客氣地批評劉鞈引證這段史事是泥占而不化。

  「兵有常道,史所明證,古人豈欺我哉?」一句話觸惱了劉鞈,他教訓馬擴道,「後生小子,讀了幾卷書,就胡亂主張起來!」

  馬擴發現不但在道理上難於說服他,而且在態度上他也是咄咄逼人的,一反過去的常態。譬如在稱呼上,過去他總是親熱地稱之為「賢侄」,今日一上來就只是冷冰冰地稱之為「賢」,後來變成「足下」,最後索性斥為「後生小子」。馬擴還特別注意到他列舉《孫子兵法》中的幾種間諜的名稱時,強調利用軍使往來,把有利於我的假象讓敵使帶回去,這就不知不覺地成為被敵方所用的內間了。這句尖刻的話,出之於一向以忠厚長者出名。並與他馬擴有多年交情的劉鞈口中,實在非常奇怪。

  他們爭論多時,最後得到唯一的結論是:明天再議。

  馬擴沒有也不可能知道劉鞈是帶著那麼強烈的敵對情緒與他進行爭辯的。他現在不復以故人之子,而是以敵對者的目光來衡量馬擴的一切。

  從道學的意義上來說,劉鞈一向自認為是個「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邏輯,凡是與君子為敵的必然是「小人」。馬擴既然與他為敵,馬擴當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對小人要嚴厲,對他的胡言亂行,必須有以「折」之,必須與之鬥爭到底,這樣才對得起朝廷和官家,才是他的忠君愛國之道。

  使劉鞈作出馬擴是個敵人——連帶也使他成為一個小人的結論,其事實根據是:馬擴使遼之役,確有危險,但當時是趙良嗣首先在會議中提名推薦的,他劉鞈以忠厚之心待人,當初雖以公事為重附和了一下,事後就派兒子子羽前去通知他,使他有所準備,可以婉辭。至於找不到人,那隻好怪他自己到處亂鑽,野馬般的性子,粘不住腳,非子羽之過。他自己對待故人之子的馬擴真可算得是公私兼顧,仁至義盡了。怎奈馬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使遼之役,是由他劉鞈向宣撫推薦的,因而懷恨在心,以怨報德,竟然在童貫面前推薦子羽到敵人後方去干那鬼鬼祟祟的勾當。這分明是要把子羽置之死地而後快,是要借敵人的刀子來雪自己的私憤,其用心真是惡毒之至。他們間的恩義已絕。

  劉鞈自從有了這個想法的第一個瞬刻開始,就沒有再原諒過馬擴。而馬擴對於劉鞈所抱有的這種敵對情緒要到很久以後才感覺到,並且始終不明白它從何而來。即使在眼前的激烈辯論中,馬擴也只以為劉鞈讀書過多,讀迂了心,見事不明而已。一向以忠厚待人的劉鞈這次卻真是「嫉惡過嚴」了,他甚至沒有給馬擴一個解釋的機會,就與他作對到底。

  只把自己一個人看成為「君子」的劉鞈永遠不可能理解他用這把君子之尺去衡量「小人」馬擴時,這把尺是太短太窄了。

  (六)

  按照雙方的「君子協定」,第二天(這是很重要的一天)一清早馬擴就去找劉耠。「君子」的劉鞈自己先破壞了協定,沒有在家。馬擴被告知,劉參謀有緊急公事,一早就去前線了,連子羽也沒在家。馬擴當然不能做抱柱的尾生②,老在他家裡獃等,還怕他到前線去會翻出什麼新花樣,即忙馳騎出城,趕到統帥部。种師道果然告訴他,劉鞈一早便來對他施加壓力。

  「劉參謀又來催促撤兵,」种師道氣憤地說,「他唇鋒舌劍,口齒間咄咄逼人,無可理喻。俺哪裡說得過他?要是令岳趙參議在此,狠狠教訓他一頓,才大快人心哩!」

  「家岳也是個火爆脾氣,一言不合,就拍桌相罵,不省得以理服人。」

  「劉參謀口口聲聲說是童宣撫要他來傳班師之命,如有差池,惟俺是問。一味地以勢逼人,俺看他哪裡還想到以理服人四個字。」

  「這就奇怪了!」馬擴驚訝地說,「童宣撫昨日再三與愚侄說只要說服得劉參謀,他本人仍主進兵之議。這不是劉參謀當面扯謊,便是童貫弄虛作假,愚侄看童貫還不至於此。」

  接著馬擴就把他與童貫的談話告訴种師道。

  「聽其言,觀其行,」种師道一面搖搖頭,仍抱著懷疑的態度告誡馬擴,「童貫那廝好聽的話也說得不少了,哪一回作得准?賢侄不可過於相信他。」一面卻也因為童貫有過這樣的表示而產生一線希望。

  「莫非童貫也怕朝廷見怪下來,難於交帳,想叫俺頂住了,以觀後效?」种師道想到這裡,就答應馬擴,如果劉鞈再來催促,他一定要用馬擴轉述的話把他頂回去。態度上似乎比昨日堅決些。

  得到种師道的承諾後,馬擴又急忙馳回雄州去見童貫。童貫的侍從以一種堅定的然而也有些閃鑠可疑的態度,告訴他宣撫正在內室與朝廷派來的監軍密談,此刻不得接見他人。

  「哪裡又派來個監軍?」馬擴奇怪地問。

  「監軍崔詩,是宜撫當年在江南的老同事。」

  「裡面說話的還有別人?」

  「還有蔡學士。」

  「劉參謀也在裡面?」

  侍從搖搖頭說不知道。

  馬擴無奈。只得轉身出來,再去找劉鞈,仍來找到。馬擴抽這個空檔到行館去和王介儒周旋一番。王介儒是個老練的外交家,早就了解前線的情況,卻出之以沉著的態度,只要求早些與童貫見面。馬擴與他客氣了兩句,答應相機行事。這自然是句空話,王介儒點點頭,也就不言語了。

  馬擴昨天就委託了一個隨從,前去打聽趙傑家屬的消息。這個隨從今天前來回話說,找不到人。原來大軍撤退得慌張,人人自顧不暇,當然不會有人再去照顧城外的老百姓和南歸的漢兒,只好隨他們自己落荒而走,各尋生路。

  馬擴不放心,第二次去城外時,自己再去打聽一番。碰到幾個南歸人,都說不知道趙家的人哪裡去了。

  「俺倒脫身回來了,」馬擴懷著十分沉重的心情懷念道,「卻不知道大哥與沙兄弟陷落在哪裡?連大嫂也不見影蹤,叫俺耿耿於心,放不下來。只好消停兩日,再去打聽。」

  在馬擴的頭腦里有無數事情要考慮,在他手裡有無數事情等著去辦。例如關於雄州城城守之計,他在兩次進出城關時,自己心中就擬定了一個方案,要與城外的大軍,結成犄角之勢,才能戰守兼備。這個童貫並沒有委託他,而已委託了勝捷軍,這支軍隊早在廿六日一敗以後,就撤入城內,保護宣撫司。這是一支令人不能放心的軍隊,看到他們沒事鳥亂,該做的事情倒不去做,馬擴先是寒心起來。

  但是在六月初二這一天中。馬擴努力排除其他一切,集中全力於他認為是最關鍵性的撤兵問題上。

  戰爭是解決敵我之間總矛盾的手段。可是不僅在敵方,即使在自己一方的內部中,也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矛盾,經常起著削弱自己力量的總和,阻礙順利地解決敵我總矛盾的反作用。當局勢順利的時候,這種內部矛盾暫時被掩蓋起來,它的反作用也暫時被抑止到最低限度。可是當局勢向著逆方向發展時,它就會充分暴露出來,有時甚至可能產生敵人所不能產生的強大的破壞作用,而成為全局失敗的主因。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中,作著這種反作用的努力的人不一定是自覺的,他們不一定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努力恰恰使戰爭走到他主觀上希望勝利的願望的反面,而成為失敗的主園。

  現在馬擴已成為這種內部矛盾的一個方面。

  在這一天中,他風塵僕僕地在城內外賓士,訪問种師道兩次,訪聞童貫、劉鞈各三次。除了第一次見到种師道本人外,其餘各次訪問都落了空。沒有見到本人,他就跟統帥部的將領們、宣撫司的僚屬們、守衛們和劉子羽、辛永宗等人打交道,跟他們談話,打聽消息,交換意見,辯難和爭論,把他的精力發揮到最高限度。他是把一天的十二個時辰當作二十四個時辰來使用的,只要能夠說服得某一個人同意他的主張,就不算白白浪費時間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還是零。

  馬擴不知道他的對方——內部矛盾的另一個方面也以同樣的活躍,同樣充沛的精力,再加上他們的閱歷和老練、有利的客觀條件,正在干著與他相反的事情,破壞他的活動。他們巧妙地躲避著他,成功地甩脫了他,並且利用他的沒有成果的訪問和爭辯,把他的時間一段段、一節節地分割開來,分別「禁錮」在軟禁的籠子里。這是一種高級形式的「甩脫戰術」,它使他東奔西走,到處碰壁,叫他捉了一天迷藏而一無所獲。看起來好像滿天飛,實際上是絲毫動彈不得。

  馬擴氣惱異常,到了深夜,他實在忍無可忍,第四次跑到宣撫司,推開值班守衛的衛兵們,排闥直入童貫的卧寢。

  童貫的貼身隨從跟他爭鬧的聲音把睡夢中的童貫吵醒了。

  「如此深更半夜,」童貫聽清楚了是馬擴的聲音,隔開一道屏風,故意惱怒地問,「是哪個敢到這裡來吵鬧?」

  「是俺馬擴,」他大聲地回答。

  「這小子,」童貫想,「今年新正,撒野撒到政事堂,居然和王太宰當面頂撞起來,全虧咱在旁一力回護他,才得下台。如今又鬧到咱卧寢中來。真怪不得他們說他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童貫嘟噥了兩句,接著就顯然不高興地問,「馬宣贊夤夜來此,有何貴幹?」

  「進兵之議,尚無定論,」馬擴的嗓音更加響亮了,「傍晚時分,辛統領傳話於俺,說宣撫有事相召,來了又來傳見。劉參謀也不知哪裡去了,一天沒有找到他,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俺也無法知道。如今大局堪虞,禍變之來,即在頃刻,豈是宣撫高枕無憂之時?俺此來正是要和宣撫談個決定之計。」

  童貫在黑夜中,摸索了一回,喝聲:「取火來!」似乎有起床之意,後來又改變了主意,重新躺下去,惱怒地說,「宣贊真是少不更事,撤兵進兵。何等大事,難道幾句話就談得妥當!宣贊還是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議。」

  「俺不走!」馬擴聽出童貫的說話中有變卦的兆頭,更加堅決地回答。

  「宣贊果真不走?」

  馬擴索性掇條板凳在屏風外坐下來了。他的行動和說話的聲音都表示出非常的堅定性。

  「這等大事,未經談妥,叫俺怎生回去睡覺?晌午時分,宣撫與監軍談論了一個多時辰,可有定論,朝廷可別有旨意?俺今夜不得宣撫的一句話,就在這裡坐守一宵,決不回去了。」

  隨著馬擴的密度越來越強硬,童貫倒軟下去了。

  「宣贊真是個急性子的,」他又嘿嘿地笑起來,「宣贊自己睡不著覺,遮莫要咱奉陪不成?夜來接待崔監軍,鬧到初更才睡了一個更次,不想又被宣贊吵醒,這日子可真不好過。」

  「誰叫宣撫挑起這付千斤重擔?事至今日,如果撤兵進城,禍在俄頃之間,如果議而不決,前線士氣動搖,潰敗也只在數日內。應付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聞問,宣撫今後休想再有貼席之夕了。大家作速議定了進兵之計,轉危為安,讓監軍上復朝廷,也好教官家放心。」

  最後童貫變得十分溫和了。他主動提出解決辦法,實際上是解決馬擴賴在這裡不走使他睡不好覺的辦法。

  「既然如此,宣贊且請回去,俺明日知照劉參謀,卯正時分,都來俺這裡相會,當場談個明白,定下進退之計,豈不甚好!」他考慮到「進退之計」四個字還說得太圓滑,未必能滿足馬擴之要求而把他打發回去,接著又討好地加上說,「撤兵之議,俺的初衷不變,宣贊放心回去好了。」

  黑夜之中,又隔著一道屏風,馬擴既看不見童貫的嘴臉,又不能夠從他的說話中聽出他究竟具有幾分誠意。但是他身為宣撫,既然說了「初衷不變」的話,總不至於完全賴帳。這時馬擴不可能得到更加滿意的保證了,只得說一句:

  「既然宣撫的初衷未變,俺也放了心,準定明日卯正時分來此與宣撫、參謀集議。」說畢,怏怏然地告辭而出。

  馬擴認為身為朝廷大員的堂堂宣撫使總不至於當面扯謊,這是他還沒有充分吸取經驗教訓所致。難道大員就不撒謊?眼前的例子,譬如說,耶律淳和蕭皇后身為國王、王后,瑤光殿議降的時節,豈不是信誓旦旦?前線一戰得勝後,就換了國書,變議降為議和了。又何況大員們的「衷」,是動於內而尚未形於外的抽象事物,可以隨著他自己的需要和形勢的變化而變化的,你這個小小的幕僚,又怎幺捉摸得它准?

  雖然如此,馬擴還是感覺到氣候不好,有一股不正常的氣浪向他襲來。

  這是一個焦急的、把人五臟六腑都要烤灸得冒出煙來的夜晚。他回到下處,哪裡睡得著覺,只管在枕席上翻騰。

  初更以後,天氣劇變,電光閃閃,從遠處滾來的雷聲砰砰訇訇,猶如從前線傳來一片火光和轟擊聲、喊殺聲。在不斷加強的怒吼著的暴風中,驟雨猛然地瀉下來,把他住的一間小房間顛簸得好像半個浮在水面上的破蛋殼。屋面上原來就有幾處罅漏,雨水直潑進來,把他的衣服床鋪都打濕了。他本來也不想睡覺,這時索性起來,走到庭戶外,讓冰冷的雨水直往自己的頭頂上、身體上淋著,沖刷掉這一天的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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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契丹話「朝定」即朋友之意。

  ②尾生在橋頭等候約定的女伴不至,潮水上漲,抱柱而死。見《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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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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