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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五月十八日申牌時分,馬擴帶了十五名隨從人員。其中一部分是從部隊的袍澤中間挑選出來的。一個靈活淘氣名叫沙真的小傢伙,從十三、四歲起就跟隨馬擴在西邊打仗,如今聽說馬擴接受這項新任務,帶著小兄弟要跟隨大哥哥去逛廟會的心情,嚷著一定要跟去。一部分來自「歸正人」,當然有趙傑,還有趙傑推薦的兩名同鄉。另外還有兩名是宣撫司撥來專門辦辦文書抄件的文職人員。他們構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使節團,坐了渡船,徑登對岸。

  遼、宋關係緊張以來,正式派遣使節到對方去執行任務,這還是第一次。遼軍前線統領耶律大石早一天已接到宋朝宣撫司送來的正式文書,就派出一些接待人員,在規定的渡口迎候他們。雙方見了面,勘驗文書後,馬擴等一行人就被送到距離界河不遠的行館中暫去休息。

  行館原來是遼政府修建了專供雙方使節往來時休憩、住宿、拜會之用的。如今閑了大半年,臨時匆忙地打掃收拾一下,倒也顯得華麗。

  耶律大石掌握的宋朝方面的情報比童貫、和詵、种師道他們掌握的遼方的情報要多得多,正確得多。在這方面,只有趙良嗣才是他的勁敵。他一讀到文書,就知道童貫這番派來的正式使節馬擴曾出使過金朝,被完顏阿骨打譽為「也立麻力」,是當時外交界活躍的人物,更兼是西軍出身的軍人。根據這雙重身分,耶律大石指示接待人員對馬擴一行人既要以禮相待,又要嚴格地保守軍事機密,不得隨便泄露。接待人員嚴格地遵照指示辦事,在這兩點上都做得十分到家。他們極有禮貌地以請使臣們休息為名,把他們封閉在這口華麗的大木箱——行館以內。然後,又極有禮貌地宣稱:為了保護使臣們的人身安全,正在與前站逐節聯繫接待事項,安排食宿行程,請使臣們安心休息,等候到聯繫妥當後自會通知他們啟程動身的時間。

  接待人員的禮貌很周到,宣稱的理由也是無可非議的,於是馬擴等一行人不得不在五月中旬極其燠悶乾熱的氣候中,在這口大木箱中度過精神和肉體都很不舒服的大半天。

  黑夜來了,「聯繫」工作也跟著完成了,接待人員又以極有禮貌的態度恭請使臣和隨員們分別登上幾輛專用的馬車啟程。這種特製的馬車有個專門名稱,稱為軺車,也是遼政府向來接待宋朝使節時,供他們乘坐的。其華麗和講究的程度,要按照乘坐者的身分地位以及當時遼、宋兩朝的友善關係而有所隆殺。但不管怎樣,所有這一類軺車,除了一個大的天窗以外,左右車壁都只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洞。似乎它不準備讓使節和隨員們得以在旅途中縱目瀏覽,而只能供他們透一口氣之用。加上馬車周圍,又有遼軍的鐵騎護衛,遺蔽了他們本來已是十分有限的視野,因而他們一路上能夠看見的只有頭頂上的星月以及閃耀在四野的無數盞燈火而已。

  這是疑兵之計。耶律大石用兵虛虛實實,令人不可捉摸。有時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來,免得被敵方覘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時又要故布疑陣,用誇大了的假象來迷惑敵人的耳目。誇大或縮小都要根據具體的需要來決定。耶律大石早已在內心中決定力求一戰的方針。根據這個要求,理應把自己的實力掩蔽起來,但又怕懂得軍事的馬擴會從他布置的假象中窺知了他的真實意圖,因此有意從相反的一方面來布置。他不是縮小而是張大了聲勢,目的是要給馬擴造成錯覺,認為遼軍統帥部故意誇耀兵力,企圖威懾使臣,阻撓他的諭降任務。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誇耀總是一種虛弱的表現。耶律大石的誇耀,其目的正是要馬擴錯認為他怯於一戰。

  耶律大石果然達到目的了。

  曾經渡河深入遼軍後方的馬擴十分了解遼軍在前線的雄厚實力,有了這樣雄厚的兵力還要虛張聲勢,加以誇大,這可能真是耶律大石怯於一戰的表現了。這是忘記客觀事實,單憑主觀臆斷而作出不正確判斷的典型例子。

  馬擴不但在第一感中就受到耶律大石的欺騙。並且在他整個出使期間一成不變地相信耶律大石決不敢過河一戰,這就是雙重的錯誤。即使馬擴的第一個判斷是正確的,軍事情況瞬息萬變,又安見得在新的情況之下,敵方不會修改其原定計劃,反守為攻呢?判斷敵方的戰略企圖,其危害性莫大於固執所見,一成不變,馬擴恰恰就犯了這個嚴重的錯誤。這錯誤造成的後果將要在這次出使過程中不斷地反映出來,使它功虧一簣。

  拂曉以前,他們趕到新城①。新城遠離前線,不屬於前線統領耶律大石的管轄範圍。耶律大石派來的接待人員把使臣們移交給新城的地方官,轉達了耶律大石的話,就遣返前線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屬於南面宮的系統內,沒有義務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們也不知道要怎樣來接待宋使才算合適。

  過去遼、宋兩朝往來,雖然講對等之禮,但在對等之中又存在著不平等。遼貴族始終不忘記南朝的皇帝是他們的兒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爭到以兄弟相稱時,遼仍要做個老大哥。遼方的使節、接伴人員在交聘和接待時,往往要以強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語、禮節和實際利益上佔盡便宜。這種傳統的外交方式,隨著形勢的轉變,今天看來,顯然是不合時宜了。這一點遼方的官員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還沒有指示下來。遼政府根本沒有考慮到會有接待宋使之舉。他們地方官負不起責任,只有馳奏燕京,靜候皇后定奪。

  馬擴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線完全不同的待遇。遼官只有到吃飯的時候,才設盛宴,跑來作一次禮貌上的「伴食」,與他們客氣周旋一番。最好是遠遠地離開他們,免得說話、行事出了差錯,將來責任落在自己頭上。因此馬擴他們在新城是絕對自由的,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不去干涉他們、限制他們。

  驛館四周,終天都擠滿著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的來問長問短,打聽消息,有的單單為了看一看漢家的威儀,回家去好向四鄰誇耀他已經見識過南朝的官兒了,然後把他們描摹、誇張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動跑來獻謀劃策;有的還一本正經地說有機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親自接見。「承宣」是漢兒們自己封給宋使的官銜,以後大家都這樣稱呼起來。

  遼方防範鬆弛,連得在驛館門口站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飯不管事的老兵們,這就增加了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動。

  馬擴和隨員們一一接見了他們,斟酌情況把諭降的旗榜,填寫了姓名官銜的告身和介紹他們同南邊去的書函一一分發給他們,相機鼓動他們根據不同的情況以不同的形式來反抗遼政府。

  馬擴微微感覺到這次他接觸的漢兒,分子比較複雜了,來看他的動機也較多樣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潛入敵後,人們跑來向他打聽消息,發泄對遼統治不滿的情緒,表白自己堅決反遼的立場和態度,他們的動機是純正的,他們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於他們之間,不但十分放心,同時感到自己的情緒也隨之而更加高昂了。這次他有了公開的官方身分,人們不僅向他打聽、發泄、表白,也有一些為數不算太少的人希望從他身上獲得某種好處。跟這種人接觸時,馬擴不由得警惕起來。

  這裡面可能有兩種人,一種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漢兒,另外一種甚至可能是遼方派來刺探情況的間諜。後一種姑置不論,對前面的那種人,應持什麼態度,馬擴自己心裡也不踏實。他抽空把這種感覺與趙傑談了。

  「宣贊說得不錯,」趙傑想了一會回答:「前日在鄉間找尋宣贊的都是莊稼漢,這兩天找來的盡多是巨族大姓,他們雖然都是漢兒,卻是大不相同的兩種人,來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見得?」

  「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們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們本來是死對頭,怎能相提並論?」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既然馬擴提出來問了,趙傑就力圖用最簡單明瞭的語言闡明這層道理。

  「不論是庄稼人,還是大姓,他們可不是同樣受著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莊稼漢是契丹官兒的奴隸。奴隸只想趕走、殺死主人,過自己的好日子。大姓們卻是契丹官兒的……小老婆。小老婆與男人一鼻孔出氣。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們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說得是,怪道俺早間與一位老大爺說話時,他瞥眼看見一個大姓進來,話沒說完,拎起腳就走。神色之間,氣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們,原來他們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宣贊明白這個就好了。」趙傑加重語氣說,「大姓們早就賣身給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勢,作福逞威,做盡壞事。老百姓看在眼裡,恨在心裡。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賣身給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們腳踏兩頭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風吹草動,又想賣身給女真人了。做過小老婆的都有癮,做了一次,還想再做。他們只看在錢勢面上,有什麼信義可言?宣贊對他們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遠,俺自當謹防。」然後告訴他一個笑話說,「難怪大姓們想著賣身投靠,他們的男子其實是靠不住了。夜來伴食時,那個契丹瘟官把俺拉到一邊,悄悄地說,『本官好不容易結識得承宣一場,一旦時勢有變,承宣休忘了俺耶律克定的名字。』俺當場填寫了團練使的告身給他,囑他時勢有變時,要謹封倉庫,安撫百姓,以迎王師。他都答應了,千謝萬謝地收下了告身。」

  趙傑分析得不錯,這兩天接觸中,就有不少人是本地和附近地區的大姓豪族,或者是他們的代表人,前來找「承宣」談判。他們的談判,甚至比耶律克定還不爽氣。他們扭捏作態,還要看看風頭,不肯一下子就出賣自己。有的人要求馬擴先舁以防禦使、團練使等官銜,將來俟機舉「義」,為王師效勞。看來他們是要把聘禮索取到手後,再肯下嫁,他們的討價顯然超過了他們應得的身價。馬擴一向討厭這種政治交易,更不相信媒婆們為了抬高賣主身價的花言巧語。但是從根本來看,這些豪族的搖擺、猶豫和投機對於摧毀契丹統治這個大目標來說,還能起一定推渡助瀾的作用。即使他們不是真心投順,一旦大軍壓境,只要他們採取中立立場,也可減少阻力。因此馬擴還是酌情地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可是在他進行這些談判時,心裡是不舒服的,他感覺到好像在一池污濁的泥水中冼澡。馬擴天生就不是政客、賭徒、商人或投機家,只有這些人才能夠習慣在泥污中洗澡而不會產生厭惡的感覺。有時他不免在心裡想道:「要是讓童貫本人來做這些買賣,一定可以做得十分出色,決不會讓自己吃虧。他才是這方面的斫輪老手!」

  他們在新城的第三天下午,遼政府正式派了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姚璠、樞密院都承旨蕭夔、禮部郎中張瑴等三名文武官員,充當接伴使副。乘著軺車,前來新城相迎。馬擴是宣撫司派來的使臣,遼政府卻用了接待國信使的禮節來接待他,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充分說明遼政府對他此行的重視,馬擴在官銜上只是一個閤門宣贊舍人,遼政府卻派了在官職上比他高了幾級的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來按伴他,這也表示對他個人的禮遇。

  他們取道涿州、良鄉,渡過蘆溝,在第二天晨光微曦中已經隱約看到燕京城城郛雉堞的輪廓。隨著黎明的到來,隱在薄霧中的輪廓越來越明顯了,它的形象也越來越高大雄峻。

  馬擴到過繁華甲於天下的東京城開封府,到過一切還在草創階段卻顯得那麼生氣勃勃的上京會寧府,現在又第一次看到這座雄偉壯麗、恰似一頭顧盼煒如的雄獅蹲踞在萬山之中的燕京折津府。他是當時曾到過三個朝廷首都的極少數人中間的一個。

  「好一座雄壯的城池!」當他看見燕京城時,不禁在心裡激贊。「深溝密壘,重山復水,卻不是雄關似鐵!」

  儘管馬擴最近幾年改了行,在干外交工作,他首先還是個軍人。當他看見這座雄壯的城池時,出自本能第一感就是從軍事觀點出發,來比較這三個首都的地理形勢,研究進攻和防守取方有利與不利的條件。然後在自己心裡瀏覽著二百年來燕京城淪入契丹統治,長期成為契丹統治中心的歷史,想到幾百萬如饑似渴地要求把自己從桎梏中解放出來的人民。

  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激情起伏,心潮澎湃。

  嚲娘不能理解的他的事業世界和嚲娘希望他能逐漸理解的感情世界,在這一會兒,在他身上統一起來了,一股熱淚突然好像波濤似地流進了他的眼眶。

  「俺馬擴身負著千鈞重擔,今天好不容易進入這座燕京城。今後哪怕筋骨磨成粉,鮮血流成河,好歹也要把這座城池拿下來,交還給漢家人民,不辜負千百萬父老對俺的殷切期望。」

  他莊嚴地對自己起誓。他的心胸更加開拓了,視野更加廣闊了。

  (二)

  遼政府派來的三名接伴官兒,都是辦理外交事務的老手,不止一次地擔任過出使或接伴的任務。他們嫻熟禮節,善於語言應對,酬酢周旋,都有一套功夫。就中只有蕭夔比較粗魯些,把他搭配進來,蕭皇后是經過一番深思的。但他在一定的氣候中,也能見風使舵,剋制自己。如果在承平時節,他們幾個人一定可以勝任愉快地完成任務,並且肯定還可以撈進一點小便宜。古代的所謂外交,無非是在不影響兩個朝代的基本關係的情況下,為本朝爭取得一點面子和一些實利。可是如今時勢已非,朝廷的根本大計也是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外交政策更是舉棋不定,因此問題就不在於他們幾個人的能幹不能幹了。

  他們在出發去新城前,確曾向蕭皇后請訓,聆教對待宋使的方針政策。蕭皇后給他們的指示是十分抽象的「剛柔得中,趁勢邀利」八個字。這好像是否要接待宋使的問題一樣,也是經過一番廷議、經過激烈的爭論後才得出的結論。但是強硬可以強硬到什麼程度?退讓可以退讓到哪一條最後防線?趁怎樣的勢?邀怎樣的利?這些誰都無法明確回答,連蕭皇后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們三個名為接伴,實際上就是談判代表,既然心中無數,也只好做到哪裡就算到哪裡了。

  各種幻想都是存在的,只要能夠使他們這個小朝廷得以存在,延續下去,就是最大的利,可是沒有一種幻想經得起事實的考驗。兩個朝廷既已動兵,憑他們三個接伴官兒加起來還不足一尺的不爛之舌,就能說服宋使,使宋朝自動退兵、各保疆域,互不侵犯嗎?或者能夠說服宋朝放棄用兵之議,遼、宋兩朝聯合起來,共同對付金朝嗎?這不但他們幾個人沒有這樣大的本領,就是以諭降使(一個十分難聽的名義)的名義來到燕京的宋使,也無法答應這個。

  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利」可「邀」?

  耶律大石派遣他的副手、前線副統領、牛攔軍部統蕭遏魯到朝廷來提出一個激烈的建議:把宋使扣押起來,明示拒絕談判之意,鼓勵士氣,決死一戰,以便死中求活。不然就虛與委蛇,鬆懈宋人的鬥志,然後突然出兵襲擊,以收一戰之功。這個建議在朝廷大臣的心目中是太危險了,不僅打敗宋軍毫無把握,即使僥倖得利,背後的女真人正在虎視眈眈。他們一點有限的兵力,怎當得前虎後狼,兩面夾攻?不但朝廷的大臣們,蕭皇后自己顯然也沒有勇氣接受這樣一個不顧一切、破釜沉舟的建議。

  朝廷里還有一個以中書侍郎平章事左企弓、西京留守虞仲文等文員組成的極端派,他們主張索性殺死宋使,直接派人去向正在雲中附近集中的金軍(完顏阿骨打本人據傳也在軍中)談判投降。他們的理由是,如果投降了宋朝,將來宋朝被金朝打敗了,他們難免又要再一次投降金朝。與其一降再降,何如一次投降的直截省事?這派人都是漢兒南面官,他們的確都像趙傑推論那樣願意再嫁女真貴族做小老婆。可是當著本夫的面,就提再嫁的話,未免使契丹人聽來感到十分刺耳。何況要投降,女真人也未必肯接受。耶律淳本人就反對這項主張,大部分奚、契丹貴族也認為這是不能考慮的,如果還有其他的選擇而不是唯一活路的話。

  蕭皇后在政治上是現實主義者,根據比較現實的考慮,是有條件地歸附宋朝,就是僅僅在名義上而不是在實際上的投降,就是投降以後作為宋朝的一個「附庸」,仍舊統治著這片土地,保持相對的獨立性。她認為手裡仍然據有十萬大兵,這是她可以與宋使討價還價的本錢。她的真正目的是想緩和遼、宋之間的矛盾,把宋朝推上直接與金朝對立的第一線,將來的事走著瞧。

  蕭皇后這個想法曾暗示過她哥哥、擁有軍事統帥權的四軍大王蕭乾和漢兒官僚中有著舉足輕重之勢的首相李處溫,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政局穩定的時候,下面的眼睛都望著上面,上面一句話說了算數,政局阢隉的時候,上面要多看看下面,下面的意見也就多起來了。現在蕭皇后眼望著他們兩個,他們都沒有明白表態。蕭皇后深知她的哥哥在政見上很大程度受到他部屬耶律大石的影響,要說服哥哥,首先就要說服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個頑固的抗戰派,要說服他降宋是根本不可能的。李處溫則處在一個微妙的地位上,蕭皇后的決策雖然對他有利,而他因種種顧慮,未便明白表態。

  既然這文武兩個大員尚未對她的建議作出積極明顯的反應,現實主義的蕭皇后也只好暫緩提出自己的主張,看看風頭再說。

  遼政府出了難題給三個接伴官員做。他們接到的指示是不明確的、模稜兩可的。他們只好按照自己的理解,揣摩皇后和大臣們的心思,相機行事。

  只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必須迅速探聽出宋使此來的真實意圖——真像表面上所說的「諭降」那樣嚴峻呢,或者還有什麼空子可鑽,外快可撈?必須摸到宋使的底。才能作出相應的對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當天下午,他們就跑到馬擴落腳館宿的凈垢寺來作第一次的正式拜會。

  經過一番外交上的寒喧後,接伴正使姚璠就動問道:

  「貴使在戎務倥傯中,忽然駕惠敝處,不知有何教諭?」

  「馬某受命前來勸諭貴朝君臣降附我朝,攜帶得童宣撫使的親筆諭降書一件,受囑要面遞給國王殿下,就請殿帥把此意轉達國王。」

  降附這個字眼顯然十分嚴厲,即使加上勸諭,也不見得緩和一點。再則,耶律淳已被遼廷大臣擁立為皇帝,馬擴站在宋朝使節的立場上,只承認他在天祚帝時受封的秦、晉國王,而不承認他是皇帝。國王殿下這個稱呼也引起接伴人員的憤慨。

  「馬宣贊這話說得有欠斟酌了。」蕭夔第一個沉不住氣,當時就悻悻作色道,「南朝號稱禮義之邦,與敝邦兄弟相稱,交好已逾百年。今貴朝乘人之危,輒先渝盟用兵。宣贊又以非禮之言相加。請同貴朝師出是否有名?這『諭降』的話,在道義上可說得過去?」

  「蕭樞旨要講道義,責問敞朝是否師出有名?」馬擴聽了蕭夔的發作,不動聲色,反過來問,「俺馬某也有一句話請教。」

  「豈敢!請問。」蕭夔擺出一副天坍下來也頂得住的架勢,大模大樣地說。

  「請問,」馬擴用手指指房間,「俺在此耽擱休憩、與眾位坐地說話的凈垢寺,歸誰家管領?」

  「這還待問?」蕭夔哈哈答道,「這個凈垢寺不歸我家燕京析津府管領,難道歸你家開封府管領不成!」

  「請問,」馬擴又停頓了一下,「這燕京析津府又歸誰家管領?」

  「宣贊同得蹊蹺,燕京析津府乃我大遼之首府。」蕭夔有點急躁起來,「不歸我大遼管領,又歸誰管領?」

  「好了!」馬擴指著窗外一塊有贔屓負著的隆碑說,「蕭樞旨且請讀讀這塊碑上刻著的幾個大字是什麼?」

  蕭夔不識得馬擴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心裡一陣狐疑,瞥眼看看窗外的這塊隆碑,又看看姚璠與張瑴兩個有些坐立不安。忽然打定主意,滿不在乎地呵呵大笑起來。

  「馬宣贊休得欺俺老邁,俺雖然上了年紀,卻是精神矍鑠,老眼無花。這斗大的『凈垢禪寺』四個字,還看不清楚?」

  「這四個大字蕭樞旨看清楚了,」馬擴在一旁鼓勵道,「旁邊的款識,字形較小,蕭樞旨可還看得清楚?」

  「這個南使莫非要考較考較俺這個大老粗的學問?」蕭夔暗自想道。原來古代兩個朝廷遣使往來,彼此都要引經據典,談古說今,有時抓住對方一個偶然的錯誤,就要帶回本朝去當作話柄。出身奚貴族的蕭夔談不到什麼高深的學問,但他頗識得幾個漢字,這是很值得賣弄的。這時他把頭頸伸出窗外,完全不理睬張瑴在一旁遞給他的眼色,大聲地逐字讀出碑上的款識:「大唐景雲元年幽州都督薛某奉敕重建。」他還用手指點了字數說,「這十五個字都很清楚?可惜中間泐了一個字,筆跡模糊,看不清楚。」實際是他吃不準這中間一個字的讀音,防止被南使笑話,故意弄了一個玄虛。

  「薛字下面的訥字,馬某倒看得很清楚,蕭樞旨的目力多少打點折扣了。」馬擴順便刺了一下,然後問,「這『奉敕重建』四個字沒有看錯?」

  「沒錯,是這四個字。」

  「夠了!」馬擴忽然斬釘截鐵地說,「蕭樞旨雖然精神矍鑠,老眼無花,頭腦卻不頂事了。請問,你說這燕京析津府是你家管領的,這大唐的幽州都督薛訥豈是你家之人?他怎得在你家土地上奉了睿宗皇帝之敕建造這所凈垢寺?」

  一句話把蕭夔問得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才期期艾艾地回答一句:

  「這是……這是幾百年前的老話了,如今休提……休提!」

  「老話又怎可不提?這正是俺兩家使節要談論的正題。今天俺就要說些老話與眾位聽,」馬擴又逼緊一句道,「俺知道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契丹帥窟哥,還有你家奚族的老祖宗可度者率所部內屬。那天可汗唐太宗以契丹部為松漠府,奚部為饒樂府。窟哥、可度者都賜姓為李,封為都督。當時你兩家都在漠外營州之地,為唐朝東北的屏藩。這燕雲十六州之地又怎能歸你家管領?」

  這時用得著讀書人來替蕭夔解圍了,張瑴伶俐地插進來說,「這薛訥,不是在開元二年為我家契丹所敗,當時嗤為薛婆的那個節度使?」

  張瑴這一問正中馬擴下懷,他抓住這個題目趁勢說下去:

  「張郎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開元二年契丹以詭計幸敗薛訥後兩年,契丹大酋李失活,奚酋李大酺度德量力,不敢與大唐為敵,即親帥所部,再度來歸。唐朝待他們不薄,封李失活為松漠郡王,李大酺為饒樂郡王,二人都兼都督。他們果然矢忠竭誠,為唐朝捍禦邊患,建立功勛。後來有大名的李光弼,即是契丹的子孫。想當時,奚契丹人民和大唐邊民和睦相處,兵戈稍戢,貿易互通,彼此均深蒙其庥。兩家人民,血胤雖異,情逾骨肉。追溯原因,李失活、李大酺固然不失為識時務的俊傑,薛訥在邊數十年,前後招徠輯撫之功居多。這等人正該兩家人民馨香尸祝,怎可以一戰的勝負論英雄?」

  「燕十六州在唐朝盛時,固屬你家所有,」張瑴無法否認這鐵定的事實,只好撇開一句,繼續爭論道,「但到五代時,已由後晉高祖石敬瑭贈予我家太宗皇帝,盟誓如山,豈容翻悔?如今歷年已逾二百,人心早已向化。歷來與貴朝立盟訂好,貴朝君臣都不曾理論此事。今番宣贊驀地提起這宗老話,莫不是要翻兩百年前的舊案,沮壞貴我兩朝的交好?」

  「好一個『沮壞貴我兩朝突好』!」身為漢兒的張瑴為奚、契丹貴族幫腔,特別引起馬擴的憤慨。他冷笑一聲道:「張郎中,你的祖祖輩輩也須是我漢家的子民,你顛倒認契丹為君父,口口聲聲『貴朝我朝』,貴契丹人之所貴,我契丹人之所我。真可謂數典忘祖,認敵為我。你自己縱不以為恥,俺馬某卻為你汗顏不止哩!」

  馬擴把張瑴罵了個淋漓盡致,不待他開口申辯,又搶在前面說,「再說那石敬瑭算得什麼?他本是沙陀族一名小酋梟捩雞之子。為了要搶做兒皇帝,不惜把燕雲十六州之地賂割給契丹。卻不知土地者,乃我家人民之土地,豈容得他們二人擅自割送授受!這筆腌臢帳,今天正應該算算清楚。」

  「這段公案確是兩百年前的舊帳,」姚璠一聽馬擴說得激越,恐怕說僵了話不好收篷,急忙出來轉圜道,「如今兩家以睦鄰為重,且談當前之事,休去提那舊話。」

  「姚太尉說得好輕鬆,你我之間盡可不提,只是千百萬老百姓,兩百年來受盡苦難,舊創未復,新創又加,血淚斑斑,記憶永新,他們又怎能忘記舊恨?這民族之恨,邦家之恥,正是涉及貴我兩朝的根本大事。只要前帳未清,休說二百年,再過二百年,也要講個明白,算個清楚。張郎中,你剛才不是說『人心久已向化』,」馬擴越說越氣憤,禁不住掉過身子來,點著張瑴的鼻子尖問,「俺馬某倒要請教,你張郎中說的人是哪些人?你說的化是什麼化?如說的是漢人中那些貪圖富貴,認敵為父的敗類,自然要作別論。如說千百萬老百姓,這卻是天大的污衊,欺人自欺之談。就俺這番北來,親眼目睹的來說,多少父老們攜兒挈孫,不怕跑幾十百里路,涌到行館來問長問短,為的是要看看本朝的衣冠威儀,聽聽王師的消息。有的父老一見俺就失聲痛哭起來。此來燕京,軺車所經,即在深夜之中,也有人攀轅歡呼。你張郎中身在車中,不聾不盲,想來也是看到聽到的。再則南歸的遺民,川流不息,如水歸海。進山的義軍,風起雲湧,勢如雷霆。壓卵之勢已成,崩潰之形可見。張郎中你倒說說人心向的究竟是哪一家的化?」

  馬擴言詞犀利,咄咄逼人,把三個接伴人員逼得風旋雲緊,無可轉身。他們柔既不甘,剛又不敢,只好拿出外交家的看家本領,轉移目標,討論起具體問題。

  「前話已說過,總是前人做下的事,後人要為他填補窟窿。」姚璠見風使舵地說了句囫圇語。接著就動問起:「宣贊此來不易,今已來到燕京,打算哪天去謁見國主皇后?」

  接伴人員的話,一會兒硬,一會兒軟,馬擴從中窺知了他們舉棋不定的心情。但是馬擴也有自己的打算。原來他離開新城前,已打發趙傑、沙俊兩人攜帶著趙良嗣的親筆信,徑往燕京城去找李處溫父子,希望能搭上關係,力促蕭皇后歸降。馬擴十分重視這著棋子,估計他們還沒有來得及聯繫上,自己也希望觀望兩天再說。

  「哪一天去晉謁殿下要聽貴朝安排,」馬擴裝得漫不經心地回答,「只是聽說殿下日來貴體違和,總得待他有七八分痊癒了,才有精神說話,俺倒不急在這一、二天內就去見他。」

  「如此甚好,」姚璠受到的訓令,也是要他延宕陛見的日期,落得順水推舟地說,「待得國主萬安了,再請示皇后,定奪接見之期。聞說宣贊攜來童宣撫與敝邦君臣的書函,何不就讓俺等帶去呈與朝廷過目?俺等接待官員也得先睹為快。」

  「原信俺在晉謁時要當面宣讀與國王、王妃聽明,親手遞交。此刻未便與太尉帶去。」馬擴乾脆地拒絕了,心裡不免暗暗發笑道,「這封信,不論你們哪一個先睹了,心裡。都不會很『快』的,何必急著要看?」接著他又說:「俺這裡錄有副本,諸公真想先睹為快的,就請把副本帶去,與李門下、左中書等一起過目。」

  「最好,最好!」他們接過副本。也算辦成了一樁任務,一齊興辭而出。

  (三)

  接伴人員從馬擴手裡接過副本,明知道裡面不會有好話,為了息事寧人,避免與馬擴正面爭吵,不敢當面拆開副本來讀,告辭著走了。

  但是為諭降書爭吵一場是不可避免的。當夜他們與執政,宰相們研究了,第二天下午,三個接伴人員帶著副本又一起前來作第二次拜會。

  他們一進門,就愁眉苦臉,唉聲嘆氣,擺出一副因為做不成交易,居間人也撈不到好處,因而十分失望的神氣。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責這封信,不是說這個詞兒下得太重,就是說那一段話說得過火了。總而言之,這封信措詞狂妄,大為不妥,有妨睦鄰之道,必須從頭修改,才能進呈御覽。

  既然是一封諭降信,顧名思義,就是十分嚴峻的,哪能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一百多年來,遼政府跟北宋政府打交道,向來只有倚勢恃強,言語凌欺,幾曾講究過「睦鄰」之道?今天這三個館伴忽然大談其「睦鄰敦好」,還責備北宋政府不夠交情,馬擴聽了,不禁暗暗匿笑。

  「馬某受命齎書前來勸降國王、王妃,」馬擴耐心地等候他們指摘完畢,就簡簡單單地回答,「無權修改書詞,眾位說了這多少,豈不都是白廢口舌?」

  他們還不甘心就此罷休,建議馬擴修改了書稿,派快行家②火速送回宣撫司,換了大印再送來。還說,「前後不過三四日工夫,改了書中的措詞,彼此存個顏面,事情就好辦了。」

  「馬某無權修改書稿,不是已跟眾位說清楚了?」馬擴看他們喋喋不休,糾纏不清,就斷然拒絕道,「若使要馬某修改,也只能照原書中幾句話重寫一遍,一字增刪不得。貴朝大臣們不度德量力,不審天時人事,作速定下大事,卻有這等閑工夫,干那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酸秀才勾當!即使眾位有閑,馬某卻不在這件事上奉陪眾位了。」

  「俺姚某也曾多次接伴過貴朝和河西家的使節,」姚璠現出十分頹喪的神情說,「諸事彼此多好商量,幾曾見得像宣贊一樣斬釘截鐵,沒個迴旋餘地?好比做買賣,也須雙方都退讓一步,才好成交。如今是只有俺家讓步,宣贊扳住俏價,絲毫不讓,這交易如何做得成功?」

  「可以禮讓之處,俺無有不讓。」馬擴侃侃然說,「不能讓步之處,俺一步也不能相讓。殿帥卻不想如今大家正在談論軍國大事,豈可比為買賣?」

  話已說到盡頭,無可再說,大家只得暫時分手。

  隔不了幾個時辰,他們又來作第三次的拜會。這次來得既不是時候,又是氣勢洶洶,在門口就大呼小喊,不是原來那一副「萬事都可以商量」的善哉相了。

  「宣贊來到敝邦,」蕭夔一見面就疾言厲色地責問,「是為的談判國家大事,還是來作間諜?」

  「蕭樞旨說的是什麼意思?」馬擴正色地說,心裡想,「一場鬥爭開始了,多分是趙大哥和沙兄弟那裡出了紕漏。」

  「什麼意思,宣贊自己肚裡明白,」蕭夔冷笑一聲,「何必再問俺等?」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有話就請直講,為什麼藏頭露尾,吞吐其詞?」馬擴一步也沒有從自己的立場上退卻,反而理直氣壯地反詰道,「諸君接伴使臣。豈不知會合有時,談論有節?夤夜來此,擾俺清夢,是何道理?」

  「無事不登三寶殿,倘非有事,怎敢夤夜來擾宣贊!」姚璠把語氣放和緩了,然後採取出其不意的攻心戰術,猝然問,「宣贊可認得劉宗吉其人?」

  「這劉宗吉有什麼了不起,」馬擴哈哈笑道,「俺在三天前還親筆與他填了告身,寫了書函,如何不認得?」

  姚璠聽馬擴把這樣一件要緊事說得稀鬆平常,不覺大吃一驚。

  「據劉宗吉向殿前司首告,」姚璠特別挑選了「首告」這個含有威脅性的字眼,促使馬擴注意到事情的嚴重性,「宣贊給了他親筆信,約他去策動常勝軍反叛,這件事可是實有的?」

  「殿帥差矣!俺給劉宗吉書函是要他去策動常勝軍反正,不是策動反叛。以正歸順,何叛之有?這兩字差錯不得。俺此來的任務,就是要宣慰軍民,招納一切願意反正投順的官民。劉宗吉來獻誠款,俺豈可置之不理?休說區區劉宗吉,就是你等三位遼廷大員要向俺獻誠,俺就得當場填寫告身,接納你們棄暗投明。這自是俺職分內應辦的公事,值得三位夤夜來此,大驚小怪?」

  策動反叛也好,策動反正也好,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一個派往鄰國的使節竟自在私底下策動軍隊起來造反,還有比這個更嚴重的事情?姚璠等人好容易抓住了這個把柄,滿以為可以在它身上大做文章,打個主動仗,至少也得把馬擴的氣焰大大壓低一下,以便他們在談判中取得比較有利的地位。他們希望的是馬擴矢口否認其事,或者說得吞吞吐吐,他們就好當場拿出人證、物證,叫馬擴抵賴不得,這樣。這台戲就好唱了。哪知道馬擴完全沒有按照他們的希望行事,他不但不心虛情怯,反而直認其事,還理直氣壯地說是他的職分內應做的公事。

  在馬擴手裡,一切外交上的常規都被打破了,他隨心所欲地干著他想乾的事請。現在感到狼狽不堪的倒是接伴使副們了。姚璠、張瑴已自氣餒下來,只有蕭夔還不服氣,要想扎掙一下。

  「宣贊休把這件事看得稀鬆平常,」他採取最拙劣的威脅手段說,「宣贊有宣贊職分內的公事,敝朝也有敝朝職分內的公事,殿前司職在緝私,姚殿帥豈能素餐屍位?這件事要深究起來,只怕與宣贊身上老大不便。一旦出了事情,宣贊縱不以自己為念,難道不想想在南邊的妻室兒女?」

  「蕭樞旨把馬某當作什麼人了?」馬擴把眉毛一挑,冷冷地對付蕭夔的威脅道,「你身為接伴,也不打聽打聽豈有畏死馬子充!馬某此來,本欲以一己之身,易全遼之命。貴朝君臣聽得進馬某的話,度德量力,歸順授正,大家都蒙其庥。如若不識時務,定要頑抗到底,俺不過與你們同歸於盡而已,只爭得早晚數天。俺自己卻從不曾想到一個怕字,要怕就不敢來了,還說什麼家室兒女?」

  「好一條硬漢!」姚牆豎起拇指稱讚道,「宣贊這副筋骨總是生銅熟鐵鑄成的,說句老實話,俺姚某對宣贊實是欽佩。」

  「宣贊渾身是膽,俺蕭某也是拜倒足下。只是想奉勸宣贊,以後休再這等行事,免得彼此為難。」

  「過兩天俺還得去宮中策動國王、王妃反正投順哩!」馬擴爽朗地笑起來,「職責所在,豈敢怠慢,難道憑你蕭樞旨幾句威嚇,就此罷手不成?至於為難諸公之處,說不得只有敬請原諒,日後多多補情了。」

  三個接伴使副看看馬擴如此難以對付,他們此來的目的一點沒有達到,還讓他在說話中撿了便宜去,不禁面面相覷,作聲不得,最後只得起身告辭。

  「大家都為的是公事,」姚璠道歉一句,權當退堂鼓,「適才言語冒犯,也是事非得已,千萬海涵!宣贊且自安置,明日再來奉陪。」

  「且慢!」馬擴故作驚人之筆,用一個手勢把他們攔住,「三位來此之時,馬某正好辦好一角文書,待要人送去,難得諸公湊巧來此,如此這文書就請三位當面帶去了。」

  「宣贊又有什麼公事,恁地要緊!」三個一齊驚問道。

  「這倒真是一件要緊事,」馬擴又故意逗他們一逗,「大後天五月廿四是我朝聖母慈欽陳太后的周年諱期,本使要借貴處一所大寺院設奠致祭。兩朝既通使節,這等互通慶弔的大事,理合通知貴朝,派員前來陪祭,方是睦鄰敦好之道。這文書就請三位帶去轉奏與你家國妃知道。」

  三個一聽是這樣一件不傷脾胃的要緊公事,頓時放下心來。

  「貴朝國母諱忌,」姚璠恭敬地回答道,「這等大典,本朝自當盡禮陪奠,焉敢稍有缺失!容俺等這就回去,奏與皇后知道。」

  「這祭奠的行在,」蕭夔要彌補剛才的失禮,在旁大獻殷勤,「這裡凈垢寺已成為宣贊的行轅,諸多不便。依俺看來,不如設在北極廟。宣贊有所不知,那北極廟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地方寬敞,僧侶眾多。到那裡去設奠,正好延接賓客,展禮致敬。」

  「俺也久聞得北極廟是燕京第一大寺院,在那裡設奠,卻是甚好!」

  「宣贊既表首肯,俺等先奏准皇后,明天一早就去布置。保管色色都辦得隆重周到,好教宣贊放心。」

  「如此馬某就代朝廷敬謝各位的盛意了。」

  這是接伴使副們從受命以來聽到南使說的一句最有禮貌的話,他們有理由在這件賣力的事務上接受馬擴的感謝。

  (四)

  遼政府果然是睦鄰敦好的。蕭皇后從寢宮中被接伴官員請出來,聆了面奏後,立即下一道令旨:「大宋慈聖陳太后周年諱期,應五品以上在京文武官員均至北極廟致祭展敬。」把參加祭禮的範圍擴大到五品以上的官員,這種顯然討好的做法,大大超過昇平時節兩朝交際應酬禮貌上應有的水平。

  行禮前一天,馬擴帶著隨從到北極廟現場去視察一番,果然看見接伴使副指揮大群僧俗人眾,在那裡布置陳設。就中蕭夔最為賣力,他滿頭大汗地爬上一架木梯,親自把絹帛結成的素球掛上殿檐。他們包攬了全部布置工作,不要宋使費一點心。

  馬擴謝了眾人,自己也忙起來,收拾了幾個房間,當夜就與隨從人員在廟裡齋戒宿夜。他在人事上也作了一些安排,隨從人員分別委派了職務,兩名書辦吃過墨汁,識得字,就請他們充當臨時的典客與贊禮,其餘人員也都分派了任務,各就各位,各守其職。把一座行禮的大殿變成了一座軍事要塞,準備明天在這裡與遼廷大員進行一次主力接觸戰。

  第二天早晨,遼政府的文武官員紛紛蒞止,素車白馬,極一時之盛,把周圍幾條街都擠得滿滿的。馬擴雖然要和許多人周旋,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首台李處溫身上。宰相有宰相的派頭兒,即使小朝廷的宰相也是如此。馬擴在許多同時蒞臨的大員中間,一眼就認出了李處溫,猶如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一眼就認出敵方大將一樣,不會有錯。他和李處溫兩個經接伴人員正式介紹廝見了,李處溫趨前一步,恭敬地致詞道:

  「皇后致意;今日恭逢貴朝慈聖陳太后周年諱期,皇后本當躬臨致哀,怎奈國主染疾在身,皇后侍奉湯藥,不得抽身前來,特派下官代為陪祭。草草不恭之處,尚乞責大使諒鑒!」

  說完了這套冠冕堂皇的外交辭令,他就攜起馬擴的手,拿出一種既像討好、又像對待晚輩,在親昵之中不失其長輩身分的自尊態度,哈哈笑道:

  「下官久聞宣贊大名,今日得親睹丰采,大慰生平之願。」

  這兩段話都是客套,他說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馬擴要想從他的表情和言辭中探索出他有沒有和趙傑、沙真聯繫上了,找不到確切的根據。

  「這是一隻老狐狸,」馬擴心裡想,「不會在大庭廣眾間走眼,停會兒俺還得試試他。」

  他們先到一間布置得十分華美莊重,專為接待遼廷大員之用的僧寮中休憩。雙方分賓主坐下,寒暄起來。李處溫很熟悉這一套,他處處要擺出首相的派頭兒,但又不忘記自己朝廷的處境,態度是謙和的,甚至是遷就的。話說得十分謹慎籠統,不離開一般門面話的範圍。

  「這北極廟造得規模宏大,美輪美奐,」馬擴有意挑動他道,「俺在東京時已聽得你家的人說起它的聲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下官也久聞得東京相藍,華麗莊嚴,海內無雙。這裡的北極廟縱然宏大,若與相藍相比,真有大小巫之別了。」說到這裡,他忽然意識到謙遜過度,有辱國體了,急忙加以補救道,「昔年讀到《洛陽伽藍記》所說的永寧寺和永寧塔,想見北朝人力、物力之盛,南朝縱有四百八十寺,卻無有一個可與永寧寺媲美。」

  「北極廟」與「你家的人」仍然沒有引起他的反應。他回答的還是那一套自以為可以撿到一點便宜貨的外交辭令,沒有什麼線索可尋。但是馬擴不願讓他撿了這個便宜貨去,針鋒相對地說了一句:

  「永寧寺造得窮奢極侈,當年如非靈太后③主政,焉能得此?南朝這些帝後卻也無有一個可以與她媲美。」

  馬擴驀地提起北魏歷史上最荒淫無恥的女主靈太后,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與當前的蕭皇后聯繫起來,這使得李處溫大為狼狽。這對遼政府的其他大員也陸續進入這間僧寮,他們再要繼續談話是不可能了。

  李處溫雖然出身貴胄,但在仕途上曾有過一段蹭躅不前的時期,他不是熬資格、磨歲月,按照年資輩分,穩步升到首輔地位的典型的首相,而是那種趁時邀利、平步登天的暴發戶式的首相,是宰相中的變格。暴發戶式的首相的特點是心裡更不踏實,但在表面上更加驕妄。馬擴從邊庭到朝廷來,逐漸形成一種看法,他認為官位的本身是一種范型,它能把許多不同的人放在同一范型里鑄澆,使之成為同一類型的人。他發現色厲內荏的蕭夔和朝廷里某些宗戚貴族有共同之處,張瑴活像依傍在權門下的文官們,而眼前的這個李處溫,無論從姿態、表情、行事等等方面來看,都很像王黼,連一張白白胖胖的銀盆臉也是酷似的。所不同的,王黼雖然也是暴發戶,卻是一隻已經在天空中飛穩了的紙鷂,而李處溫的紙鷂還在高空中翻筋斗,他的命運還在未定之天,因而設有像王黼那樣多的鋒芒畢露,不留餘地,而多了一點王黼缺少的謙遜和虛弱。馬擴相信如果讓他們兩個易地以處,他們也一定會變成對方現在的這種樣子。

  李處溫還是第一次和馬擴廝見,據接伴人員的介紹,在外交儀節上,他還是個雛兒,在外交談判中,卻是一頭初生之犢。初生之犢連真老虎都不怕,何況李處溫自己心裡明白,他只不過是一隻披了宰相虎皮的狐狸而已。因而在他與馬擴接觸的過程中,一方面不自覺地要流露出從首相減去閤門宣贊舍人、從一品官減去六品官的剩餘優越感,一方面又處處小心謹慎,唯恐得罪了他,弄到不好收場的地步。

  倨傲和虛弱,兩者都不足證明他已經跟趙傑接上關係。馬擴經過分析後,確定地判斷出自己的這手棋,還沒有發生作用。因此在今天的戰役中,他必須主動出擊。

  行禮的時刻來到了。這時大殿上已經明燭輝煌,香煙繚繞。馬擴指揮著自己的執事們,各自執行任務,同時也請遼方的文武官員們,按照品級排列在大殿外槅。他獨自帶著贊禮走到神龕前拈了香,行了禮,然後由贊禮高聲贊道:

  「陪祭李門下上前拈香!」

  即使有張瑴的建議顧問,這場大禮進行得還是十分勉強,它缺乏莊嚴哀悼的氣氛,卻多少有點像閱兵式的樣子。

  李處溫雖然在暗底下匿笑,聽見這一聲號令,卻還像個服從口令的士兵,在典儀司領導下,穩步直趨案前。這時其餘的人都在外槅,距離相當遠,並且被層層的幢幡、帷幕、大香爐、大燭台和霧氣騰騰的香煙遮蔽了視線。馬擴使個眼色,使贊禮站遠一點,他自己和李處溫並排站在一起,相距只在咫尺之間。

  「如果我要跟他講機密話,這是千載一時的好機會了!」馬擴心裡想,但他還是停留一會兒,看看李處溫怎樣行事。他只見李處溫不慌不忙地從自己手裡接過一炷棒香,往蠟燭上點燃了,用另外一隻手扇滅火,正要往香爐中插去。李處溫的姿態是恭敬、安閑和泰然自若的。這表示他出身宰相之家,生來就做慣這些事情,如果南朝使者在主持這場典禮中有什麼欠缺之處,他作為陪祭,完全可以幫助他、指導他,甚至糾正他。

  但這是他享受生活寧靜的最後片刻了,馬擴抓住機會,閃電般地發問道:

  「令表侄馬植寄語門下,十年前他與門下父子在此神龕前瀝酒設盟,誓同生死,富貴毋忘。門下可已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馬擴是用壓低了的、耳語般的聲音說話的,卻好像雷霆霹靂震撼著李處溫,使得他的穩重厚實的身體忽然像一片樹葉似地顫抖起來。這時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閉的神氣都化為烏有,手裡捧的一炷香也隨著身體亂顫,不知道往哪裡放才好。

  原來旬日來,蕭皇后兩次警告他說前線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對他不利的確據。他恃有皇后保護,對此滿不在乎,卻沒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這個事實如被揭露,那不是什麼保牢官爵財產的問題,而是涉及到一門三百口的生死問題,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驚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馬擴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產生這樣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幫他把棒香插進大香爐里。

  「陪祭李門下行禮!」贊禮用著拖長的高聲贊道,「李門下跪……叩……叩……叩……興……」

  借著跪下去叩拜又站起來的機會,利用這一點時間的餘裕,李處溫已經初步恢復鎮靜,想出對策,他低聲說道:

  「這話休再聲張。宣贊有何吩咐,就請明諭!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國王歸附本朝!」馬擴斷然地發出命令。

  「如今國事全由皇后主張,國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歸附本朝。」

  「跪……叩……叩……叩……興。」贊禮第二次贊道。

  李處溫第二次跪拜時,已經鎮靜得多,他一面行禮,一面說: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儘力而為。期有以報命。」

  「門下休說囫圇話。俺知道王妃的事,門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門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興……」贊禮第三次贊道。

  李處溫第三次跪拜的時候,不但已經恢復到一個宰相,並且恢復到一個精明的談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處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時,低聲地討價還價。

  「童宣撫寄語,門下作得成這件大功,本朝不吝國公之賞。」

  可以談判的時間是十分有限的,馬擴不願意再浪費了,李處溫卻偏偏跪在地上,沒有及時站起來,敲釘鑽腳地問:

  「宣贊這話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門下盡可放心。」

  李處溫行禮已畢,贊禮者正在贊請其他的大員們上來拈香行禮。馬擴抓住最後的瞬間問道:

  「門下可曾與俺派來與公子聯絡的人接上頭?」

  「沒有。」李處溫搖搖頭。

  「門下快設法去找他們。宮內有了消息,立時通知俺要緊。」

  「俺好歹……」李處溫有點緊張地回答。這時幾個人的腳步聲已經逼近腦後,這一句沒有能夠說完的話就消失在鏗鏘的環佩聲和裊裊的爐煙中間。雖然搭上了李處溫的關係,諭降的前途變得樂觀起來,但是趙傑、沙真兩人仍然杳無音信,他們的處境令人擔憂。馬擴在凈垢寺行館的寬大的客舍中,清晰地聽到因為有國賓居住從而顯得特別有精神的僧侶們為大宋慈聖陳太后薦福做晚課的鐘聲、鈸聲、誦念佛經聲。晚課完畢後,他又清晰地聽到報更的柝聲。初更、二更報過去了,然後報了三更。在萬籟俱寂之中,又聽到一聲好像拖著一條尾巴的寺鐘聲,在凝寂的空氣中飄宕著。又過了好一會,他聽到窗外有一陣不尋常的撒沙子的聲音。馬擴馬上從榻上跳起來,往窗畔走去。他輕輕咳嗽一聲,就聽到窗外低低的呼喚。

  「好了,」他高興地想道,「趙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來了。」

  他打開窗子,他們兩個獼猴一樣輕捷地跳進來。雖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蓋不住閃耀在他們眼睛裡的興奮的光芒,根據這個就可以推知他們帶來了好消息。

  「好教宣贊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趙傑低聲向他彙報,竭力保持鎮靜的態度,「剛才李處溫回家說,宮中開了御前會議,多虧他力持歸降南朝之議,說服了蕭皇后與諸大臣,最後才定下局來:明天早晨蕭皇后要找宣贊去面議稱藩歸順之事。少不得還有些討價還價之處。他叫俺們趁天亮前通知宣贊,讓宣贊心裡有個底子,明天談起來就不怕她不就範。」

  這個結果是他白天在北極廟與李處溫談判後就預料到的。他急於要知道他兩個在這幾天中幹了些什麼。他為他們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鬥爭中,他像趙傑一樣,雖然積累了不少經驗,但還沒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趙傑理解馬擴的心情,隨之便敘述他兩人這幾天的經歷。他們來到燕京後,打聽得李奭連日在宮中宿衛,無法與他見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從宮中下值回來,他們好容易找到機會。不肯錯過,就在路上喚住李奭,出示趙良嗣的書信。李奭一著信封,就約退從人,與他們說起話來。

  他們單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來意。

  李奭讀了信,面上紅一陣白一陣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後來來個緩兵之計說:「二位來意已知。俺此刻正忙著,剛出得宮來一轉,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個客棧宿了,俟俺與家父從長計較後,再來通知可好?」

  「此事萬分急迫,只爭在俄頃之間,怎容從長計較?」趙傑催逼他道,「俺還有十萬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這裡不是說話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兩個今夜便隨同公子進宮去密談如何?」

  「宮禁之地,警衛森嚴,」李奭吃驚道,「如何容得二位混進去?」

  「這事攸關公子一門吉凶。禍患之來,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豈不辜負了趙龍圖對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進宮去,憑公子一句話,有何為難之處?」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兩套禁衛軍的號衣回來,讓他們混進宮門,選個僻靜處談論起來。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樣,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貪戀目前的富貴,一時還不肯下決心。趙傑攤出了手裡的牌,把趙忠、張寶兩個被耶律大石捕殺之事相告,還危言聳聽地說,趙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裡,禍生不測,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這一著,他橫下了心,明確表態,明天一定與父親商定辦法,棄暗投明。

  「兄弟們忒大膽,要說話哪裡不好說,偏要混到宮禁中去。」

  「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趙傑說,「放過了他,又待何時再找得到他?休說宮中森嚴之地,談論起來,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靜靜,無人干擾,比哪裡都強!李奭跟俺兩個談了半夜,看看不得機會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裡。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廝的寢宮近在咫尺,還蒙在鼓裡,做他的南柯夢。」

  「俺做了皇帝緊鄰,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說,「朦朧之間,一覺醒來,只見趙大哥睜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說什麼,不想俺一個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與趙大哥說了話不曾?」

  「話倒說的,不是與俺說話,卻是自己說夢話,說什麼擒賊擒王,俺真怕你說得高興,驚動了人,壞了大事。」

  「兄弟們何時見到李處溫?他說了些什麼?」『

  「到了午間,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帶出宮禁,回到相府。正值李處溫已從北極廟回家,正派人去找兒子。俺四人在一間密室里談開了。李處溫說他已與宣贊見過面,準定照宣贊吩咐的去做。還說了許多好聽話,說什麼俺李某人身在北闕,心向南朝,何緣得以邂逅宣贊,豈可坐失良機?倒是他兒子說得老實。他勸老子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動他的手,他必先動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奪取這場富貴,事貴神速,千萬不要落在他後面。

  「黃昏時分,李處溫奉詔匆匆進宮,直到深夜才回來,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會,開得劍拔弩張,蕭遏魯、左企弓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裡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說服皇后定下大策。他還再三說,宣贊成就得這段大功,千萬不可忘記他父子捨生忘死、效順南朝的大功。」

  「他們忙來忙去,就為了這一條。俺豈有不知之理?」

  「趙龍圖要不是看透了他們的心,怎敢行這條計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穩的。」

  「給他一點好處,連親生的爺娘也肯出賣於人,何況只賣得皇帝、皇后各一口,這還有什麼捨不得?」馬擴忽然把他早間得到的李處溫的印象與王黼的印象聯繫在一塊,進而把遼的文武大員們的印象和朝廷權貴們的印象也聯繫在一塊了。他深有感慨地嘆口氣說,「偏偏就是這些人居高位,享厚祿,偏偏就是這些人掌握朝廷的命脈。一旦天下有事,難道只有李處溫一個人才會幹出這等勾當來?」他停頓了一下,好像要把這種醜惡的思想從頭腦中擠出去,「俺說到哪裡去了?大哥聽俺說得可笑,倒真箇成為憂天之煩的杞人了。」

  「俺不是與宣贊說過,」趙傑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說道,「這就是豪族巨姓、權貴大官們乾的勾當。他們的本錢越大,出賣的東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漢兒,到頭來都是一丘之貉。」

  (五)

  接伴使副姚璠等三人忽然在凌晨四更時分接到皇后懿旨,要他們今天上午伴同南使馬擴前去南城瑤光殿等候「陛見」。

  從他們接受這項任務以來,從上頭接到的有關指示,都是要他們設法延宕南使「陛見」的日期。僅僅在四天以前,他們還受到蕭皇后面諭,要借劉宗吉事件為由,做一篇「硬里有軟,柔中帶剛」的文章。他們十分清楚皇后的不一定出之於口,但在示意之間就可令人體會到的本意,一來是藉此機會壓壓南使的氣焰,二來也無非是生些波瀾,藉以拖延接見的日期。如果說,當初要拖延接見的原因是由於國是未定,國策未決,那麼今天急如星火地要接見馬擴,一定意味著內里已經發生重大的變化。他們知道昨夜的御前會議一直開到深夜,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帶有決定性的會議。可是會議的結果沒有人通知他們,在懿旨中沒有透露任何消息,傳旨的內監也沒有任何口頭補充。他們身為接伴,卻要他們去做沒有被講明原因的工作,這分明是輕視他們,沒有把他們看成參與朝廷機密的密勿大員,而只把他們當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這使得他們非常不高興、不滿意,不禁形之於辭色,並且在彼此之間使用著暗號密語,甚至於不顧禮貌地當著馬擴的面以契丹話交談,來作種種猜測。他們所依附的分明是一個岌岌可危的小朝廷了,他們猜度、揣測的事情,很可能就朕兆著這個小朝廷的迅速崩潰,但在崩潰前,人們還是有嫉忌、猜疑、仇恨,並且一步不放鬆地要奪回他們認為自己應有的權利。人們就是這樣受到惰性規律支配的。

  這次馬擴比他們更加了解事實的真相,知道這次被突然召見的背景和內容。現在是輪到馬擴向接伴人員保密了——保遼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員所保之密。他像翻閱一本書一樣清楚地看到他們的內心,看到他們在他面前掩蓋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異常的行動,心裡不禁竊笑。

  高大、華美而有狹窄窗洞的禮車剛駛到瑤光殿的台階前,車輪還沒有完全停止滾動,宰相李處溫早就帶著一批大員從裡面迎接出來。

  一晝夜的辛苦,在李處溫一向保養得很好的白哲肥胖的臉上刻划出憔悴勞累的神色。他臉上同時並且交替地出現了兩種表情:對於接伴人員是嚴厲的,似乎他已經猜透他們的心思,看出他們的不滿意,譴責他們不該過問不應當由他們過問的事情。這是在官場上、在上級對下級之間最經常出現的一種表情。對於南使馬擴,則是殷勤的、含情脈脈的,彷彿在向他邀功道:「你馬宣贊呀!總該知道俺昨夜為什麼弄得一夜沒有睡好吧。人家給你辦好了事情,你可不能過河拆橋呵!」

  李處溫的表情可以隨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沒有說話,沒有明白表態,可是在他內心中確乎是這樣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對象面前掩蓋這種表情,反而希望他們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對他們的這些想法。

  這一切都在馬擴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於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見儀式並不在典麗蟊皇的正殿上舉行(這瑤光殿原來是遼皇帝建造在南城、專作避暑之用的行宮。據馬擴了解,昨夜皇后還在宮內舉行御前會議,今天忽然老遠地搬到這裡來接見他,這分明是一種有意識、有計劃的臨時措施)。李處溫把接伴人員和隨從們截留在外殿上,那裡也已經等待著許多官員和內廷宿衛人員。他們正在低聲而急促地議論什麼,他們的臉上也同樣表現出一種已經聽到什麼、猜到什麼、急於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們也希望從李處溫的面色中找到這個答案。可是李處溫看見他們時,只是傲慢地點一點頭,自己帶著馬擴,一直走進皇帝和皇后的寢宮。這裡本來是一間偏殿,臨時布置成為卧室。偏殿原來也是寬敞和通風的,由於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別畏寒,用了層層帷幕和許多架屏風把它分隔開來,使它的實際使用面積並不比一輛禮車大多少。因此在這個避暑的行宮裡,反而顯得悶熱異常。

  寢宮裡的布置也有點雜亂無章,但這是一種有計劃,有意識的雜亂無章,為了製造某種氣氛,達到某種效果經過精心結構的雜亂無章。馬擴一進門就看見高躺在寢台之上的秦晉國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額上包一塊黃綢帕,用幾隻綉了龍鳳的半新不舊的引枕墊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幾名宮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強保持一個半坐半卧的姿勢。在五月下旬炎熱的季節中,他仍舊齊胸口蓋上一條杏黃綾被。沒有喝乾凈的葯盞里還冒著熱氣,還有幾碟蜜餞小食凌亂地擺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几上,看來這個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樣喜歡吃點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處是不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氣的宮女們就會把他喜歡吃的小食直接遞進他口裡。事實上,在馬擴進來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宮女喂他喝了一盞參湯,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夠在接待南使的全部過程中,提起精神來,保持比奄奄一息略勝一籌的神態。

  關於耶律淳的健康狀況,外面已經傳說得很多了,要掩蓋是做不到的。能夠讓馬擴看見他的正身,能夠讓馬擴聽他講幾句話,用人為的和藥物的力置,把他修飾得比本來的情況好一點,這已經是很滿意的了。

  一個帶病的皇帝給一個從肉體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強烈的反襯。蕭皇后的閨名叫做普賢女,由於她的絕色,連帶著使這個宗教氣息非常濃厚的閨名也染上了一層艷麗的光彩。如果每一個有個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種顏色來象徵他,那麼沒有其他的顏色比從雛鵝的嘴巴上剛長出來的嫩黃色更能夠象徵她的為人了。她曾經用這種艷麗的色采蠱惑了朝廷里許多上層貴族,連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兩句詩。「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對她表示輕薄的讚美,並且經常要利用各種借口把她召進內廷去,以便飽餐秀色。在他們那個階層中,她並不以特別放蕩出名,當然也不是一個女聖人。她懂得怎樣利用自己身上的特點來獲取她主觀上希望得到的東西。這就彌補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點,而使他們這對夫婦成為遼廷內最華貴、最活躍、最有好名聲的貴族夫婦。

  現在,她完全摒棄了皇后的架勢和排場,連一架珠簾也沒有用上,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坐在丈夫寢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以一個家常婦女的姿態出現在南使面前。這裡不像是兩個朝廷即將舉行重要談判的場所,倒像一個貴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敘舊會。

  雖然如此,這裡並不缺少戲劇化的氣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為帝王后妃,固然是在演戲,真正的帝王后妃由於某種需要,把自己打扮成為普通人,也未始不在演戲。善於揣摩人們心理的蕭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這裡布置成為家常的環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種親切的、家常的談話來緩衝一場劍拔弩張的政治談判。她要試一試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軟化這一頭她已經從接伴人員口裡聽得很多的初生之犢。

  李處溫把馬擴引到帝後面前,耶律淳點一點頭,忽然伸出舌尖,繞著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後一口參湯的滋味。希望從那裡汲取得力置來應酬這個他根本不了解、但還是很怕與之見面的南使。他不過是按照別人的導演來演這幕戲罷了。蕭皇后連忙插進來彌補他禮貌上的欠缺不周,她從座位上欠起身子來,回答了馬擴的施禮,微笑地用纖指指一指她身邊一張空椅子。所有國君接見使節的隆重的禮節儀式都蠲免了,這幕戲就是以這樣的家常形式開場。

  耶律淳被指定要說一套開場白。

  「天祚帝蒙……蒙塵……以還,」他艱難地開口道,「兢兢業業。今且蒙貴大使蒞……蒞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還用了一個介乎「朕」與「俺」字之間的含混不清的聲音繼續說,「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重病,皇……後……」

  這段開場白在事先是經過教導、背熟並且演習過的。無奈耶律淳的確已病入膏肓,他心裡一慌,就把它說得支離破碎,不成章句。特別是,他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第一人稱,於是他把漢書中讀過的所有皇帝的自稱都用遍了(像他這樣一個高級的契丹貴族,從小就受過很深的漢化教育,讀過很多漢書)。他記得起兒童時期讀過的書,偏偏記不得眼前的東西。他絞盡腦汁仍然找不到一個折衷於既要不失身分,又要表示謙遜的適當的稱呼。幸虧他說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萬應靈丹,於是他艱難地把臉側向皇后一邊,希望她來搭救他。他這樣做不僅早已成為習慣,而且已成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辦不到的事情,有困難的事情,都要求助於皇后,而皇后也確乎是萬能的,聽得懂他的一切有聲和無聲的呼籲,及時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救了他。這時她輕輕哆開口,作了一個發音的示意動作。他突然省悟了,猶如絕處逢生一樣,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這個『寡人』。」

  一盞人蔘湯給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奮起來,比較容易地轉向馬擴,把這段用「寡人」這個事前考慮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稱貫串起來的開場白重新全部地背誦一遍:

  「自天祚帝蒙塵以還,寡人身受朝臣軍民之重託,踐此大位。兢兢業業,深懼隕越。今蒙貴大使蒞止敞朝賜教,實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國事全由皇后主張。貴大使如有指教,請與皇后面談,寡人無不奉教。」

  他只有這段台詞,說完了算數。接著就由皇后登場。皇后一開口就是和氣迎人的,這不但從她的軟弱地位出發,也因為她是一個具有豐富的生活經驗的女人,她懂得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減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處境,的確禁不起再與別人發生一些摩擦了。

  「宣贊來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帶著一個令人感到不僅是親切的、還是十分誠懇的微笑說,「咱未能略盡棉薄,稍展地主之誼,心裡十分過不去。又怕接伴人員,未能領略咱的心思(這句說得特別輕聲,表達了她的千轉萬縈的思想來便明白告訴手下人的苦衷),多有褻慢之處,這就更增加咱的罪過了。」說著她就指指躺在寢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說,「總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贊此刻親眼目睹了,想必一定能夠見宥。」

  「國王身體違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員,備極敬禮,國妃不必過謙。」人以禮來,我以禮往,蕭後既然說得十分委婉,馬擴也不能不客氣一套。但他要緊的是辦正經事,接下去就說,「今日幸蒙國王國妃賜見,就請議論大計!」

  蕭皇后一點也不忙於攤牌,攤牌是要等候時機的,時機來到,她還得繼續製造氣氛。

  她先把馬擴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發現馬擴非常年輕。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或聽說過有這樣年輕的使臣,這一點似乎使她很感興趣。

  「宣贊青春幾何?」她用了家人般的親密的口氣問,「椿萱可都茂健?」

  「馬某虛度二十五歲。託庇國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恆。家父身膺王命,還參戎行,目前正在白溝前線督戰。」

  「督戰」是一個帶有敵性的字眼,但是蕭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著一絲微笑,假裝沒有聽見那個詞兒,繼續同下去:

  「宣贊雁行屬幾?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與河西家戰爭時,都為國捐軀了。馬某甫於今年春間成室。」

  「總只為打仗交鋒,」蕭皇后忽然變換了一種深沉的調子,嘆了口氣,顯然是在培養感情,「宣贊父子,戮力王室,或則慷慨捐生,或則沙場馳驅。累得高堂老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嬌妻,深鎖在清閨寂寞之中,虛度歲華。說起來,怎不叫人感慨系之!」

  「馬某致身國家,怎談得到家室之樂!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馳電奔。區區私衷,只想解除貴朝軍民倒懸之苦,兼為國王、國妃籌個久遠安逸之計。勞倒不怕,只怕勞而無功,這才辜負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馬某隻願兩朝軍民都得到安寧怡樂,到了那時,還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寧?」

  「可不是好端端的,兩家為什麼又動起兵戈來?」蕭皇后撇下馬擴說話中的要點,蹙起蛾眉,哀怨地說,「咱和國主兩個。早已橫下了這條心,生死榮辱。都在所不計,倒也沒什麼可怕的。只是雙方軍民何辜,要他們宛轉死於鋒鏑之下?」

  皇后的話雖然說得婉轉,說得冠冕堂皇,卻含有對於北宋政府發動一場戰爭的嚴厲的譴責。馬擴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議論,連忙拿出諭降書,說道:「朝廷用兵,為的是光復河山。還我臣民,童宣撫特派馬某前來,攜有書函一通,要馬某當著國王、王妃之面,宣讀一過,國妃且請……」

  「宣贊不必費神宣讀了,」蕭後連忙從他手裡接過書函正本,阻攔道:「咱早已讀過副本,這書函咱收起來就是了。」

  (六)

  序幕結束,正戲上場,蕭皇后在她將要進入一個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儲備了滿眶的眼淚,略微帶點顫動的聲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沒有這些儲備,她就演不成這出悲劇。

  「山河破碎,國事蜩螗,」這時時機成熟,氣氛形成,她就慘然地開口道,「不想兩百年鐵桶的江山,一旦竟淪喪到這等地步。咱縱不怨天尤人,一想到這裡,也不禁要吞聲飲泣了。」

  她說到「吞聲飲泣」的時候,果真出現了一陣嗚咽,使她的表情與台詞完全吻合。然後她定一定神,忽然堅決有力地說: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敗光了(她剛才還說不怨天尤人,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見她只要求說得動聽,毫不在乎台詞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大家的替罪羊,現在把一切過錯都推在天祚帝一個人的身上,這樣措詞總是得體的),到頭來,他只辦得撒腿一跑,把千鈞重擔都壓在咱夫婦肩上。國主多病,咱一個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瀾?因此上與國主籌之再三,定了託庇大朝、稱藩臣服的大計。夜來與李門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會議中定下國策,即將布告全境軍民知曉。今日特把宣贊請來,就為了把這個決策坦懷相告,一無隱飾。即請宣贊陪同秘書郎王介儒齎著國主與咱的手書,前去貴朝,一俟與童宣撫議定了歸附條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兩百年的江山,壞在咱一個婦人手裡,將來青史分謗,責有攸歸,如今咱也顧不得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帶著一個慘然的笑,祝賀馬擴道:「宣贊此番北行,探驪得珠,大功告成,可謂不虛此行。」

  雖然事前已經得知昨夜御前會議的決定,馬擴卻沒有料到蕭皇后會說得如此坦率、如此誠懇。她既明白聲稱託庇大朝,稱藩臣服,準備派代表去議歸降的條款。作為一個諭降使者的任務,確實可算是大功告成了。至於到軍前去談判,自然免不了還有許多討價還價之處。他料定自己肯定要參加,也可能還有波折,為了免得將來節外生枝,他沉思片刻後,提出建議道:

  「國妃度德量力,權衡形勢,定了稱藩降附之計,所籌極為得當。此舉不特造福兩朝軍民,國王、國妃也當受祉無窮。馬某謹向國王、國妃申賀。至於面議條款,貴乎當機立斷。貴朝派去的使節,依馬某愚見,何不就請李門下辛苦一趟。李門下德高復重,又最能仰體國王、國妃之旨意,童宣撫也久聞得他的名聲。他去和童宣撫計議,雙方談妥了,一言立決,卻不省得後來的許多拖泥帶水,為小反而失大?愚陋之見,尚請國妃裁度。」

  「宣贊之意,咱猜到了,」蕭皇后忽然又變換了一個洞達世故的微笑,機伶地說,「宣撫莫非嫌王介儒人微言輕,大事作不得主?其實他是國主和咱的心腹,諸事多與他商量。昨夜御前會議中,他力持歸降之議,厥功甚偉。如今委他去談判,就可全權代咱兩個說話,這一節在國書內已敘明了,宣贊盡可放心。李門下目前離開不得京師。一來,這個消息傳開了,京中人心浮動,需他坐鎮。再則,咱也不妨坦懷相告,李門下與咱哥四軍大王及大石林牙等素不融治,持論也多有不合之處。此去未免要經過軍前,他們相見了,只怕又要滋生事端。」

  蕭皇后以非常有力和坦率的理由打消了馬擴的建議後,怕馬擴還有顧慮,索性進一步把一切都開誠布公地講出來:

  「舉境稱藩臣服,這是何等大事?」她說,「國主和咱既定下此策,事非兒戲,安有反覆之理!宣贊難道還信不過咱的心?這個不必猜疑了。只是夜來御前會議中,異議尚多。除了諸文臣,咱已力折其議以外,凌晨又特降手書給四軍大王和大石林牙,囑他們遵旨行事,靜候談判定局,統率全軍待命。他倆手握十萬大軍,咱的一紙手書,是否就能使他們就範,這個咱也不敢說得太定。大石林牙鷹揚虎視,不是善懦之輩。宣贊回去後,務要和童宣撫妥善計議,與王介儒磋商條款,使他們心悅誠服,面面俱到。千萬不可操之過急,壞了大局。」

  這句話是蕭皇后今天與馬擴談話中的主旨,她特別把它說得鄭重其事,還重複了一遍,然後說:

  「俗語說得好,『困獸猶鬥』,何況十萬大軍,不給它一條生路走,它豈不要猛搏噬人?再則,非是咱言語挑撥,這女真諸酋,得寸進尺,殊求無饜,貪婪暴戾,久已成性。不到亡人之國,滅人之家,決不罷休。國主和咱,寧可定策託庇大朝;誓死不降金朝,就是因為對它知之甚深。咱深恐女真昔日用以愚我者,將來就未必不施之於貴朝。依咱看來,貴朝未雨綢繆,也當預籌防禦之計,才是謀國之道。倘得貴朝雄師與咱奚、契丹的十萬大軍聯成一線,戮力同心,以御金人,北邊才保得萬全之固。咱獻此曲突徙薪之計,非徒為保全我軍,也是為貴朝今後的利害著想。獻誠之初,兼表芹意,聽憑貴朝裁度罷了。」

  蕭皇后委婉而坦率地說著這些話,說得入情入理,娓娓動聽,把女性外交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但是馬擴仔細一分析,感覺到她的說話還是很有分量,柔中寓剛,軟裡帶硬,為未來的談判先佔了地步。她的最後一段話也很中聽,與馬擴平日持論相吻合,不能光看成為只是為自己的軍隊謀生路,不禁在心裡評價她道:「這個女人心思縝密、理路清楚,真不簡單!」

  同時看了躺在寢台上的耶律淳,想:

  「她丈夫與她比起來,真是朽物一枚了。怎麼趙龍圖還說他當年也曾在戰場上與金人較量過,雖未大勝,也得支捂一時。」

  當馬擴的思想轉到耶律淳身上時,她又立刻猜中了他的心思。馬擴貶低她丈夫,她卻把丈夫抬到一個很高的地位。

  「咱說的話,」她轉過身體去,恭敬地問丈夫道,「可都是國主的意思?」

  當他們長篇大論談判國事的時候,耶律淳卻一直躺著閉目養神,並且不時發出鼾聲與好像有一把鋸子在他氣管上下鋸動著的痰鋸聲相應和,很難說他是睡著了還是清醒的。

  耶律淳已經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終點靠攏,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而且不希望再發生什麼麻煩事情來干擾他安靜地走完這最後的一段路。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貴的人在垂危時共同的願望。現在懸在他頭頂上的個人生死問題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至於他的妻子和別人那麼關心的戰爭、和平、投降等問題,對於他都已經是無足輕重的。他好像一個參透生死關頭,把思想轉注到那個不可知的未來世的高僧一樣藐視現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斷塵緣,還要為妻子的利益盡些義務。

  當他聽到皇后的問話時,努力張開眼睛來,輕微地擺動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聽到他們間說的一切,並且自始至終都同意她的主張。他從妻子的表情中窺測出她不滿足於他的頷首示意,於是聰明地說了一句:

  「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個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稱,忽然又像泥鰍般地從他手裡滑走了。他說完了話,才意識到這個,感到非常懊惱。他再一次困難地轉過頭來帶著一點慚怍的表情窺伺妻子。出於意外,他從她那裡得到滿意和讚許的反應,證明他這句話說對了,符合她的要求。於是他隨著她的高興而高興起來。夫妻一方的權威性超過了對方時,後者的喜怒哀樂不知不覺會跟著前者轉移,這也是一種人生哲學。

  在這幕戲裡,除了開頭的一段開場白以外,還需要耶律淳對皇后的話點點頭。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為一方御璽,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為一面寶鏡一樣。現在他不但頷首示意,還聰明地發言認可了她的意見,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蓋上了「皇帝之璽」和「大遼天子之寶」兩方御璽,使它產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務才算完成。

  這裡馬擴看到手續已經齊備,大功告成,也就站起來準備告辭道:

  「國王、王妃之意,馬某都已領會得。馬某這就拜辭了,專候王中秘摒擋就緒,今夜即星馳回去。」

  「且慢!」蕭皇后急忙攔拄馬擴說,「宣贊且請坐下,咱還有話說。」

  直到此時,蕭皇后無論是聲淚俱下地談到國破家亡,舉境投降,還是無限含蓄地提出談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懇切地為宋朝獻謀劃策,這一切都屬於國家大事的範圍,出之以悲愴和莊嚴的表情,都屬於正旦腳色的戲。現在,她要談到個人問題了。她忽然對馬擴嫣然一笑,這是一種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卻與她現在的處境和需要相適應。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隨著處境和需要的改變而改變。統治階級的婦女到了不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必須委身給別人的時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就會出現這種妓女式的媚笑,好像這個階級的男人在同樣情況下常會出現奴才式的諂笑一樣。失敗的統治階級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蕭皇后這時已經估計到歸降後她個人可能遭遇到的兩種命運,眼前這個年輕人在最後決定她命運時可能會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應當預作伏筆。

  隨著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為挪動一下,使它和馬擴的座位更加接近一點。

  「咱把宗廟、社稷、國土、軍隊一齊奉獻給貴朝,」皇后用不需要讓皇帝、宮女和侍從大臣聽見的糯米般的柔聲說,「咱夫婦倆的生命也一併奉托宣贊了,宣贊好歹要為咱作主。」

  馬擴立刻領悟了她的意思,也許認為這也屬於談判中的一個正題,她盡可以當作正式條件提出來,沒有必要用她現在表達的這種方式來表達她的憂慮。當即正容回答道:

  「國王、國妃舉境投順,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處置。將來奕世富貴,可以預卜。馬某來時,童宣撫再三囑託要把這話與國妃講明,國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能夠如此,倒也罷了。」蕭皇后愛嬌地加上說,「只怕事到臨頭,未必就能如此稱心如意。宣贊好歹記住咱今天的這句話。」

  「國妃恁地不相信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贊,只怕到了那時,身不由主。宣贊縱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從心的了。」在發揮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時,她也表現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說到這裡,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從內室捧出兩大盤光輝燦爛的珠寶,使得這間臨時隔成、顯得有些光線不足的寢室頓時變得光采奪目,滿室生春。單是那一對用整塊翡翠鐫成的卷邊荷葉盤已是稀世之寶,更不用說盤裡裝著的那些珍寶了。

  「宣贊來此不易,」蕭皇后再一次用一個侍女勸觴、使客人非干下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勸說,「怎可空手而歸?些許贐儀,聊表寸心,兼壯行色。宣贊過目了,咱即飭內監們送到行館去。」她一邊說,一邊又解開頸口的排穗鈕扣,從裡面取出一串閃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墜領④說道,「這串墜領,正好稱為『驪龍串』,還是西洋瑣里國的使臣贈與先帝。先太后御賜與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請宣贊帶回去贈與令正,留個紀念。不枉咱與宣贊結識一場。至於贈送朝廷與童宣撫、蔡學士等的禮物,咱已別有打點,托王中秘帶去,不在此數之中。」

  馬擴一見宮女把珍寶搬出來,連忙推辭道:「馬某飫聞嘉猷,兼帶得國王、國妃投順消息,上報朝廷,實屬滿載而歸。這金銀珠寶,萬萬不敢領受,國妃留下轉賜與別人罷。」。

  「國信使往來,常例都有贐儀相贈,」蕭皇后聽馬擴說得決絕,不禁愕然道,「歷來使節往返,兩朝都是如此,宣贊何必固執謙辭?」

  「心之所安,雖無舊例,也可創新立異。」馬擴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縱有成例,馬某也萬萬不敢祗領污手,國妃快請收回去罷。」

  「難道這串墜領也不帶去?這可是咱特意贈與令正留念的。」

  「國妃饋贈,價值連城,只是山妻愚拙,別有愛好,這個也不帶去了。」

  「宣贊執意不收,咱也無法勉強,」蕭皇后露出一個勸酒的侍女遭到拒絕時慚愧和失望的神情,嘆口氣說,「只是宣贊在取予之間,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難之際,宣贊也不肯說句公道話相保了。」說著,她又深深地看了馬擴一眼,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一時又無從說起,最後只說得一句,「馬宣贊呀!你可是個好人,臨到那時節,你可不能坐視不救呀!」

  「俺的公道話,豈可以用金銀珍寶賂買得到的?」馬擴略帶一點慍色回答,「只要國妃初衷不變,持之以堅,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誰敢凌欺於你,俺不揣微末,誓當挺身相保。國妃聽了俺這話,總可放心了。」

  蕭皇后忽地把頭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釵來。她戴的那種冠子與漢族婦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這使她更加顯得玉立亭亭。她當下把金釵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斬釘截鐵地說:「咱與宣贊言盡於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釵。」

  然後她迅速把自己的縴手伸過去在他手背上輕輕觸了一下,又立刻莊重地把它收回來。這是她為了酬謝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貴的代價,比一串珍珠墜領還要貴重得多。她強迫馬擴接受了這項珍貴的禮物,她的動作是那麼敏捷、乾淨,使他簡直沒有推辭的餘地。

  馬擴帶著在攻城戰中被城上敵軍投來的石子打中一下的不舒服的感覺,又一次站起來告辭國王、國妃,仍然由李處溫陪同退出偏殿。在他們整個談判過程中,李處溫始終屏息佇立在帷幕的一側,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一聲。因為他明白如果讓蕭皇后意識到他的存在,她就不可能這樣舒捲自如地演好這齣戲了。做大官兒的秘訣是:在某些場合中需要讓人感覺到比他的實體更大的存在,在另外一些場合中又要使人忘記他的存在。李處溫不愧是個爐火純青的官僚,他已能很恰當地掌握這兩者的分寸,縮小或延伸他的實體。

  他們一起退出偏殿時,蕭皇后仍然不肯放過最後一個表演的機會,她款款地下座親自把馬擴送到偏殿門口,為遼、宋外交史上開闢一個從未有過的先例。她最後還留下一個楚楚動人的表情跟馬擴道過別,這才慢慢地闔上偏殿的雙扉,結束了這一幕悲喜劇。

  當天晚上,馬擴就帶同遼政府的談判使節正使秘書郎王介儒、副使員外郎王仲孫一行人乘著驛車南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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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城,今北京市高碑廟。

  ②宋時稱傳遞文書、宣達通知的差役為快行家。

  ③靈太后姓胡,北魏宣武帝妃,後被尊為太后。臨朝執政,多造佛寺、幢塔,預征六年租稅,為歷史上著名的荒淫女主之一。

  ④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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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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