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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一件事要說過多少遍,才叫人家辦得成。」師師以一句含有無限嬌嗔的歡迎詞來歡迎這兩位奉旨而來、唯恐不受歡迎的嘉賓。她還怕他兩個不能夠領略她的嚮往之深,又加上說,「侍兒想屈二位之駕,來此小聚,不知道費去多少口舌和心機哩!幸蒙惠駕,不覺蓬蓽生輝。」這一句說得如此宛轉動聽,這才使他倆完全放下心來。

  「娘子說那裡話來!」文質彬彬的劉錡立刻趨前一步謙遜地說,「娘子若有差遣之處,只消命一介之使相召,豈敢不直趨妝台奉候,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劉四廂,你說得好輕鬆,」師師把一雙澄澈的媚眼略略向上彈了一下,含慍地說,「可是敞妝台未拜沐清光者已經兩年有餘了,其間又何嘗沒有請邢醫官再三速過駕?」

  這更加是他們將在這裡受到優渥待遇的有力保證,他們完全把心放下了。

  原來他倆在事前確是憂心忡忡的。師師的矜貴、自重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自從有了這個最大的保護人以後,王侯公卿,在她的階石之下,一律成為糞土。據他們聽說過的,她把不樂意接待的貴賓擯諸門外,或者當面予以難堪都是常有的事。這次他們之來,雖然猜想可能出於她本人的意願,可是猜想不過是猜想,官家並沒有把這層意思明白講出來,萬一事情不是這樣怎麼辦?他們又不能明白宣稱他們之來是奉了聖旨的。還有,師師的心情瞬息萬變,即使他們之去是她的意願,他們去了正好碰到她心緒不寧之時又怎麼辦?總之,他們到這裡來,心裡一直忐忑不安,是冒著一定風險的。

  他們知道,師師最討厭的是那些堅持自己擁有對京師倡門管轄權的達官貴人們,那些人自以為可以左右師師,好像可以左右一切受他們轄治的老百姓一樣。他們總是懷抱著某一項政治目的前來登門拜訪,結果莫不嘗到閉門羹而歸。對那些人,師師是嚴厲的,幾乎是深惡痛絕的,因此近年來作這種嘗試的冒失鬼已經越來越少了,但並非完全絕跡。

  還有一等並非達官貴族的客人,他們從外路攜來一口袋金子,企圖到鳳城來買一醉。他們慕師師之名。登門求見。師師視心境之好壞,保留著願意或不願意接見他們的權利。但如果發現他們同樣也抱著某一項政治目的而來,師師就立刻把他們麾諸門外。凡是要想利用鎮安坊這扇門閾作為通往宮禁的通渠的人們,師師一律把他們看成為卑污的政客——這是一個現代化的名詞,當時師師用的語言是「一條蛆蟲」,她決不願意與蛆蟲們達成任何骯髒的交易。

  劉錡與馬擴也生怕被她誤會成抱有某項政治企圖前來訪謁的冒失鬼,因而受到她的冷遇。如果這樣,那真是自取其辱了。

  可是師師對於客人決不是毫無選擇、同樣待遇的。她對惡賓,固然十分冷峻,對待真正的朋友卻是親切誠摯的,與之談話,也常常是娓娓動聽的。

  鎮安坊的常客有學士周邦彥、教坊使外號「笛王」的袁綯、被稱為「雷大使」的教坊舞蹈教師雷中慶、琵琶手劉繼安、翰林院圖畫局供奉張擇端、老醫官邢倞等人。

  還有一個被師師尊敬地稱之為「何老爹」的突出人物。他是師師爹在染局匠的同事,是可以把師師個人的歷史一直追溯到孩提時代的關係人。如果師師在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一個雖非他的胤嗣,卻有著骨肉之親的親人,那麼這個何老爹就是唯一的這樣的人了。師師爹出事的當兒,何老爹受到他的委託,外而奔走營救,內而代替他撫育幼嬰,弄得心力交瘁。後來她爹死了,一場無頭官司又像瓜蔓似地延到他頭上,他自己也被關進牢獄。師師無人領養,才被輾轉賣入娼門。何老爹之存在對於師師的重大意義是:他為目前已處於社會那一極端的師師疏浚溝通了一條心靈上的渠道,指引她通過童年的回憶,回到社會的這一個極端中來。他和師師爹雖然都干著染匠這一行,可是他小心地防護著不讓社會的大染缸染污了師師的心。他不願到鎮安坊來看師師,表面的理由是不願看見把她送進火坑的李姥,實際的理由是他把鎮安坊這個地方看成為一口日益腐蝕著師師心靈的染缸,他自己不願涉足於此。在師師的尊長、朋友之間,他是最敢於與官家的權威性挑戰的人。他反對師師和官家接近,並且運用他對師師的影響竭力阻止她進宮去當一名妃嬪。師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懷著一種近乎「朝聖」的心情前去參謁他,從他那裡汲取得力量來增加自己對官家的抵抗力。例如官家贈送圍棋給她那天,她就先去參謁過他。

  這是存在於師師身上的極大矛盾。在客觀上,她無法擺脫那個吸引著她,並且使她越陷越深的社會那一極端;可是在主觀上,她一直在抗拒、掙扎。當後面的這種努力佔到上風的時候,她就感到心身愉快,思想清明,有時甚至於感到自己的為人也變得好得多了。

  邢倞還在三十年前泛海東去為外國的一個國王治過病,治癒了他的不治之症,載得盛譽歸來。這個光榮的記錄,當然還是依靠他的真才實學,使他在他那一行中居於超群軼倫的地位。如今他已經是鬚髮雪白的老醫生了,醫家像老酒一樣,越陳越香,而他的脾氣也像老薑一樣,叫做「老而彌辣」。由於他的名氣和醫道招徠來的病家和由於他的脾氣惡斷的病家幾乎是同樣地多。但他絕不是一個執拗古怪、不達情理的人。他不聲不響地照料著師師自己最不願照料的健康。師師不僅一向不注意自己的健康,有時還以她的任性、不按常規的生活秩序,跡近有意識地拆碎了它。邢倞也不大願意到鎮安坊來走動,但為了師師的健康,不得不跟在她後面,辛辛苦苦地把她自己拆碎下來的健康的碎片像只破布袋似地補綴、拼合起來。有時苦口婆心地規勸她,有時正言厲色地警告她,規定她的生活秩序、限制她的飲食起居。這種規勸和警告一般都是不起作用的,以致他在私底下擔心一旦自己和幾個真正關心她的老朋友奄化後,還有誰來照抖她。

  有幾次,師師豁然開悟,真正下了決心要痛改前非,認真地表示要聽老醫官的話好好注意自己的身體,免得惹起友好們的耽憂。老醫官莞爾地笑起來,與其說因為高興,不如說因為感到可笑。經驗告訴他,她的決定即使是真誠的,也維持不到比這句話在空氣中蕩漾而消失更長久一些的時間。他也明白,沒有一個高明的醫家能夠醫得好她的帶有根本性的任性的毛病,這就不可能根治她其餘的毛病。

  周學士是當代填詞名家,是譽滿天下的抒情聖手,如果把稱道另一個詞人的話:「凡是有井水處,就有人歌唱他的詞曲」,拿來移贈給周學士,他也完全可以當之無愧。

  到得宣和年間,這位聞名全國的詞人年紀已經超越六十開外。去年臘底,有人傳說他已病死,這個消息沒有得到證實,但在東京的朋友們確已有好久沒有獲得他的確訊了。「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這是他離開東京時,允承下來的諾言,這個諾言沒有被實現,惹得友好們為他十分牽腸掛肚。

  周學士與師師有多年的交情,他自己曾說過,到得師師面前,他的這支筆重了。過去慣於在歌筵舞宴前即興填寫的那些綺靡輕倩的小詞再也填制不出,而一變為沉鬱雄渾的格調。師師讀膩了那些小詞,特別欣賞他這種創新的風格,更加欣賞他說的這句話。

  在官家的眼睛裡十分冷峻的師師,到得老醫官的眼睛裡,她變得稚氣可掬,到得老詞人的眼睛裡,她又變為沉鬱雄渾,深不可測。顯然,師師本人的風格也是變化多端的。她是多面的稜角形的結晶體,從各個角度上都可以看到她的一個側面,但是很少有人看到她的整體,即使老朋友也是如此。

  笛手、琵琶手、舞蹈師都是自幼把師師培養起來的教師。現在繼續在技藝上指導她。其中袁綯曾和蘇學士打過交道,如今年近八十,還是精神矍鑠,興緻不減當年。他除了有笛王之稱以外,又是當代最著名的歌手,有時興之所至,引吭一歌,聲裂金石。

  師師在藝術方面,什麼都懂,什麼都精,可惜什麼都不能成為當行專家。他們一方面惋惜師師的懈怠,糟踏了絕好的天分;一方面仍然喜歡到她家裡來奏藝。這已經不再是希望把她培養成為他們的絕藝的傳人,這種希望早就破滅。他們憑著藝術家的直覺參悟到像師師這樣穎悟的學生,在十六七歲時,已經全面掌握了基本技巧,而在以後的更重要的十年裡面,無所前進、無所突破,沒有對哪一樣迷戀到寢食俱廢的程度,這就註定她不會再有更大的成就。他們之所以仍然喜歡到這裡來演奏,是因為在這裡可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恰如其分的評價。他們演奏既畢,彼此交換一個默許的點頭,就是很高級的讚美,有時抓住對方一個偶然的錯誤,調謔一番,也是口服心服,或者是心服口不服。大家習慣了,說了就算,不以為忤。在師師家裡演奏決不會受到惡客們的歪曲、輕視、惡毒的指摘和狂亂的吹捧,所有這些都是對藝人們的極大侮辱,而在他們不得不出去應酬演奏的客廳中又是經常會受到的待遇。

  他們之所以喜歡到這裡來,還有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因為在這裡可以享受到很高級的生活待遇。師師處理自己的生話十分隨便,對朋友卻是竭誠招待。藝術家一般都是食品鑒賞專冢,有時甚至是饕餮家。劉繼安燒一道黃河鯉魚的本領,不下於他的琵琶。有時在急迸的琵琶聲中,忽然聽得出爐火熊熊、油鳴嘶嘶,鐵鑊和鏟刀碰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即說明他的心已經離開弦子走向廚房了。這時就要停止演奏,等候他獻出另一種絕藝來,請大家品嘗。劉派的這隻名餚名為「龍女一斛珠」,把鯉魚中段切開幾十個口子,每一個口子里嵌一顆湘蓮,吃起來清香絕俗,使得滿座都含有君子之氣了。師師枉自追隨他二十年,在琵琶方面固然是相去一間,在烹飪方面,更是望塵莫及。

  所有這些來客,對於官家來說,都不是危險分子了,可是師師為了要取得和他們往來的自由權也並非不需要經過一番鬥爭。直到很久以後,師師才能夠使官家了解到他們之間的友誼的性質,也才能使他們免於遭到被驅逐出京的命運。有時師師為了表示她的獨立性,也曾接待過一些不相識的人,但這是偶然而又偶然的。

  譬如今天前來造訪的馬擴,就是初識,他不但沒有跟她見過面,也從未到過任何歌肆行院。他是特約來賓,否則就不可能到這裡來。至於劉錡,卻是舊識,他剛來東京時,為好奇心所驅策,曾通過袁綯的介紹,到鎮安坊來拜訪過師師幾次,取得她相當的好感。後來事態的發展,使他了解到繼續再到這裡來,不僅會使自己、特別會使師師處於十分為難的地位(師師自己卻不是這樣想的),因此下了決心,停止往來。

  記憶力很強的師師完全記得他們結識的經過,還特別清楚地回憶起他最後一次來訪的情況。那天周學士也在座中,在一張便箋上隨手寫下了昨夜他在燕王府家宴中為他的歌姬填的一首詞。那真是一首無足輕重的小詞,無非是用細膩的筆調描寫她的體態輕倩、醉容可掬而已。師師一時高興,把它調入曲譜,劉錡吹簫,師師自己低唱的情景還宛在眼前。沒想到這首調寄《定風波》的小詞卻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政治風波,牽累了好幾個人。為此,周學士不得不辭去在京的大晟府樂正的職位,被變相地放逐到宣州府去當差。本來是南方人的周學士,這次被迫回南,心中十分不滿,因此寫出了「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梅風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紅都變」等詞句,把自己的風濕性關節炎歸咎於南方的氣候。現在時間已經隔開二年,事過境遷,人事也發生了不少變化,關於周學士的生死存歿還沒有得到確實的消息。師師提到它的時候,仍然是滿腹怨恨,對從中播弄是非、製造流言蜚語的蔡京等一伙人表示強烈的憎恨。

  劉錡不願讓這個不愉快的回憶毒害今天的歡聚。既然師師熱誠地歡迎他們來,這就夠了。他知道今天的主角是馬擴,自己只是個陪客。於是他機敏地把馬擴推上去說:

  「我把『也立麻力』帶來了,師師可與他好好談上一回。只可惜他的這手絕藝,在師師的閨閣之內,無用武之地。」

  劉錡過火的雅謔使得不慣於此的馬擴大大發窘。師師連忙上來為他解圍,她再一次與馬擴見了禮,然後把他們帶上醉杏樓。

  醉杏樓中凡是可以暗示官家與她的關係的一切陳設、布置,都被撤掉了,連得最近一幅御賜的《鸂鶒戲水圖》也被打入冷宮。但是官家在這裡留下了這麼多的蹤跡,要完全掩蓋是不可能的。譬如他們走過樓下的過道時,瞥見一盆用牙籤標著「一尺黃」的牡丹花,花朵已經半開,黃得閃閃發亮,金光燦爛,在它的花瓣上好像塗過一層釉彩。它還沒有開足,就有盥水盆大小,開足了恐怕真是一尺左右的直徑。這種天上僅有,人間絕無的名葩,如非來自禁中,師師又何從得到它?

  內行的劉錡,一見就知道它的來歷不凡,正待要問。

  「四廂休問!」師師攔住了他的話,微笑道,「這盆花兒可是大有文章的,此刻休提,停會兒再說與兩位聽。」

  師師與官家的關係已經盡人皆知,對於任何人都沒有保密的必要了。可是師師在自己朋友面前,決不炫耀它,她既不願在朋友面前提到他,也不願朋友在自己面前提到他。反之,在她憎惡者的面前,她非但不諱言這重關係,有時還把它當作一種武器來壓制他們的囂張氣焰。師師決不讓他們利用她和官家的關係,她自己卻要利用它來壓倒他們。對待「君子」用君子的辦法,對待「小人」用小人的辦法,師師在這裡划下了一條涇渭分明、不容混淆的界線。她這樣做的結果是從兩極擴大了人們對她的愛憎:尊重她的人因她的自尊而更加尊重她了,憎恨她的人也因為她當面給予難堪而更加嫌惡她。當然她知道即使最嫌惡她的王黼、高俅一伙人,也只敢在背地裡搞些陰謀詭計,在私底下發泄他們的仇恨,決不敢與她明槍交鋒。如果他們要公開反對她,那就等於公開反對自己的利益,他們決不敢走上這一步。權貴們只好在弱者面前擺威風,一旦遇到比他們更大的權威時,都變成一條條的軟骨蟲了。師師用了這種「小人」的辦法,把他們打出原形來,這種辦法雖然不無有點可恥,卻也非常痛快。

  現在師師是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她卡住了「一尺黃」的故事,先細細地打量這位第一次來此的客人。

  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經過一番周折才把馬擴請來的。沒想到馬擴與劉錡的關係十分密切。這從劉錡的一句過火的雅謔中就可以窺測到。劉錡是她的朋友,馬擴是她的朋友的朋友,這首先就使她對馬擴發生好感。

  其次馬擴的本身條件也有利於他。如果馬擴裝出一股比他本身多的糾糾武夫的氣概,那要使師師感到他的虛偽了,如果馬擴裝出一副他本身沒有的文人學士的斯文相,那要使師師感到發膩了,但他兩樣都不是。他本來是怎樣的人,在師師面前也還是他的本來面目,一點沒有走樣。他是師師生活領域中很少接觸過,或者竟然是從未接觸過的那種類型的人。

  根據經驗,師師知道凡是來此拜訪她,特別是第一次和她見面的人都要把自己喬裝打扮一番,有時打扮得面目全非。嘲笑他們的「失真」,並且利用一些機巧,使他們「還原」,是師師生活中的一種樂趣。可是她發現眼前的這位客人卻是沒有被加過工的原汁,仍然保持著那一分直接來自土壤的新鮮感。他以自己的誠實、聰明、樸素和蘊藉給予師師以深刻的印象,以至他在師師的閨閣之內,大有用武之地。

  他們的談話從師師要求他談談使金的經過開始。

  師師顯然也關心這一件國家大事。她迫切地希望從他這裡聽到有關的第一手材料。可是這個題材馬擴已向朝廷彙報過,也曾在劉錡的客廳里抵掌長談過,現在又要在師師的閨閣里一本正經地談論起來,未免有點不好意思。到這裡來之前,他雖然作過種種懸揣,卻沒有準備一開始,就認真地把它當作一樁正經事情在這裡談開。

  師師及時幫助了他。

  師師有一套別人怎麼學也學不到手的本領。她的眼睛是識寶的波斯人的眼睛,能夠一直透視到別人的心靈深處,知道埋藏在那裡有什麼寶藏。然後,她又善於從各個角度上引逗得他把自己的寶藏一鏟又一鏟地從心的礦穴里挖掘出來奉獻給她。明明是她引逗了人,可是他們還錯認為是自己討了她的好,說了她喜歡的話。馬擴雖然離軍從政,做了三年職業外交官。在業務上,他的談判對手具有精明、狡獪、粗率,動不動就以談判決裂為要挾而事實上卻一直保持著談判持續進行等高級的外交藝術。他們使得老老實實的馬擴也變得精明起來了,否則他就不可能勝任自己的職務。可是他始終沒有從外交的實踐中,鍛鍊出像師師現在在他身上施展出來的這套鉤玄稽沉的本領,以及對付它的防禦術。它們可以說是一種更加高級的談判藝術。

  師師竭力引誘他從獵奇的角度出發講他在金朝的見聞。把這一整套的話題打碎了,化整為零,這就使馬擴比較容易開口。他不知不覺地走進她的第一個問題的陷阱里,起先還有點不自然,後來卻變得十分流暢,而且非常主動地談起女真人的日常生活來。

  男子們的生活離不開打仗和射獵。他們一年到頭馬不離腿、弓箭不離手。北風獵獵,斑馬蕭蕭,鳴鏑交加,虎豹倞馳。有的獵人隱身在草叢中,用樺皮角吹出呦呦之聲,引得麇鹿出來,一箭就把它們射死,當場架起火烤燒了吃。他三言兩語就把一幅活動在東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獵的圖景帶進醉杏樓。

  「一張好弓,幾代相傳,弓把子紅得發亮了,他們還是視同珍寶,一日幾回摩挲,放不下手。親友之間,相互饋贈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劍駒馬,彼此都習以為常。」他加上說,「不但男子如此,連婦女也不例外。她們大都能馴服劣馬,操縱自如,就是嬰孩也多是在馬背上養大的。每逢部落移動,或徵調人馬行軍出戰,大部隊浩浩蕩蕩,婦女們背上一、二個嬰兒,照樣靈活地馳驅往來,幫助男人擔當繁重的雜役,看來好不壯觀!」

  「他們的國主、大將們想來都精於此道了!」

  「那還待說!一輩子在馬背上過活,陟山渡河,都騎在馬上,看見飛禽走獸,拉開弓就射,還能不嫻熟?」接著他應師師之要求,介紹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紹金主完顏阿骨打、二太子斡離不、四太子兀朮、大將婁室、闍母等幾個人的經歷、形貌和特技,說,「他們都是從小就帶慣了部隊作戰,在戰場上進進出出,就像在圍場中馳獵,毫不在乎。這幾年又學會了大規模作戰,動不動就把幾萬人調上戰場,跳蕩縱橫,銳厲無匹。他們馳射絕倫,行軍指揮,都有一套辦法,無怪遼軍碰到他們就要望風披靡。」說到這裡他不禁發一點牢騷說,「女真貴酋們擅長的絕技是武藝馳射、行軍作戰,好比我們的公卿大臣擅長的是宴飲作樂、征歌逐色。兩相比較,真可謂是『互擅勝場,各有千秋』了!」

  馬擴不知不覺地學起罵座的灌夫來,卻博得師師和劉錡的同情。

  「宣贊罵得痛快淋漓,」師師沉思地點點頭,然後補上一句,「可也不盡然,譬如我們這裡不是也有一個『也立麻力』?」

  一句話說得馬擴臉紅起來,劉錡連忙替他解圍道:

  「兄弟雖然善射,卻不過是個閤門宣贊舍人,等他做到兩府執政,可又是一個樣子了。」

  「兩府執政,別有一副面目,別有一副心腸,豈是俺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贊說得不錯,兩府執政是天生的另一種人,即如咱這個閣子里,也容不得他們溷跡。」

  然後師師又問起完顏阿骨打的宮闈情況和后妃們的日常生活。

  「他們草創朝廷,尚無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滅遼,經常住在營帳里,連不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會寧府①,也是百務倥傯,不遑寧處。俺親眼看見過他的幾位夫人,每當宴請使臣之際,都出來親自掖起衣裙,指揮侍役,傳菜遞酒,倒也不講究什麼男女內外之別。」

  然後談到了他們的宮室居住。馬擴引用阿骨打親口說的話:「我家的上祖相傳,只有如此風俗,不會奢飾,只圖個屋子冬暖夏涼,更不必廣修宮殿,勞費錢財。南使見了,休得見笑。」馬擴以目擊者的身分,證實這些話基本上符合事實。他說,「阿骨打他們經常聚會、議論、辦事以至宴飲、休憩的處所,名為宮室,實際上只有百十間木屋,開些窗牖門戶,略加髹漆,取其堅固而已。與我朝的壯麗宮闕,不可同日而語。阿骨打這話雖是據實而言,並無譏刺之意,俺在一旁聽了,卻為之汗顏不止。」

  師師問道:「官闕當然不能相比。可是他們也有窮得無立錐之地的勞苦者,連個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嗎?」

  「不錯,窮苦者住在樺樹皮和木柵建成的小屋裡,裡面塗些泥,就算是個家,有時一個人掘個地穴,也可以棲身,哪裡談得到居室之樂。」接著他談起女真人當然也有貴賤貧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現象來說,「貴族,酋長和富人們雖然不敢過於華飾,但穿的都是墨裘、細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頂貂鼠帽在浚儀橋大街的皮貨行要賣幾十兩銀子。」劉錡道,「如今時興這個,王黼、蔡攸他們,一過中秋節,天氣尚未轉寒,進進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面罩個生色銷金花樣襆頭,又故意在襆頭下面露出便帽的邊緣,以示闊綽,京師大大小小的官兒也仿戴起來,市肆里奇貨可居,出了這價錢,也未必買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續。只怕將來做官的都要時興戴起狗尾帽了,這才好看。」師師譏諷道。恣意地詆辱官兒們是她最感到痛快的樂事,這個脾氣劉錡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內也是難得的珍品。貧苦人家冒著被虎豹吞噬的危險,進山林去捕獲了它,卻被貴家們勒索去,抵充債務租稅。有的本人就是貴家的奴隸,被賤稱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獻給主人,哪有他們自用的分兒?俺看窮人奴隸們夏天只系一條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嚴寒酷冷,冰雪連天。他們又不得躲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魚皮為衣,走在路外,貧富貴賤,一望可知。」

  「他們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與我們大略相同嗎?」

  「兩家風俗,雖不盡相同,他們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禮、納彩等儀式,成親時也用彩緞鼓樂,熱鬧一番。四太子兀朮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觀禮,幾十隻木柈里堆著小山般的山珍海錯、野味家畜,還有滿瓮的酒,一兩個月也吃喝不盡。貧家之女,有誰關心她們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謳歌,自述家世,稱讚自己容貌之美,手藝之工,表示求侶之意,家窮未婚的男子們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帶回家去,成親後再稟告父母,也要拼湊些酒肉野味宴請親友。」

  「她們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嗎?」師師帶著絕大的興趣聞,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聯繫起來。她暗暗想到:如果當初她也到市集去謳歌求侶,憑著她的凄涼身世和絕世容貌,准能找個如意郎君,那麼她的命運就和現在大不相同了。現在她處在這個受人作踐的屈辱地位上,心靈早受創傷,縱使身分夐絕,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盞早已熄滅了內心之火焰的雲母薏苡燈罷了。一盞不會放光的燈,不管質地怎樣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們的羨艷。

  馬擴卻沒有跟蹤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實作了回答,大大破壞了她的充滿浪漫氣息的想像。

  「貧女們能否找到合適的情侶,」他回答說,「固然要看情況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們出來謳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謳歌的調子又是那麼凄清動情,想來總是不如意時居多。」

  「天下的貧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們過?」師師感嘆道,同時又提出一個要求來,「宣贊既然幾次聽了她們的謳唱,想必已經聽懂,且唱一隻,讓我們也學著唱唱。」

  這個要求對於馬擴真是太過分了。他生平除了軍歌以外,什麼曲子都沒有唱過,又何況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剛才講的這些,都是根據舌人轉譯,才知道個大概,哪裡就聽得懂歌曲內容!更加談不上學著唱了。

  師師一見馬擴為難,就微笑著收回自己的要求,再問:

  「宣贊去了幾趟,總學會了他們的說話,可以和他們對答會話了?」

  「說來慚愧,雖然去了幾趟,接伴的官兒和舌人老是跟在腳後跟,哪有學話的機會?再說俺這個笨腦袋,學會了幾句也記不全。到如今,只記得幾個單字罷了。」

  「好,好!」師師孩子般地煥發起來,「歌唱暫且寄下。這女真話一定要宣贊說幾句,試試咱這個笨腦袋,在這一夕之間,能夠記得下多少。」

  隨著他們間的親密的談話,一個神秘莫測、高不可攀的李師師逐漸退隱幕後,代之出現的是一個天真嬌憨、坦率誠實的李師師。原來來自社會底層的李師師天性確是真實和坦率的,她並不喜歡作偽。貧家女兒一無所有,無所用其掩飾和遮蓋。可是她不幸當上了歌妓,更不幸成為了名歌妓,職業需要她披上一件偽裝。她不得不按照職業的要求,違反自己的本性來處世。在這方面,她鍛鍊出一整套高級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層社會中應付裕如。特別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幾乎是步步為營的,每句話,每一行動,都含有很深的機心。如果說,她有時也對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種坦率也是經過加工的,不過出於策略上的考慮,用來掩蓋她的機心而已。

  當然她使用機心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要去損害人家,而只是為了保護自己,因為她時時刻刻都處在被襲擊的危險中,人家不惜紓尊降貴地跑來遷就她,目的就是希望從她身上有所得。她不願出賣自己,就必須用幾層厚的鎧甲把自己防護起來,她機心越深,防護越嚴密,就越加得到主動權,可並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個人在世間上昂首闊步,獨往獨來,他自己到處都是主動的,把別人全部打到被動的地位上去,並以此為樂。天性寬厚的師師,在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並不想用自己的主動去占別人的便宜,有時當她使用了技巧對別人佔到優勢時,她常會自覺到自己是個不好的人,是個弄虛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決不希望與之做朋友的人。

  現在她是跟一個毫無矯飾的年輕人在說話。這個青年既不想取悅於她,也無意要她取悅於自己(根據她的經驗,通常被她接見的人,很少沒有這兩種、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於善良的意願順從師師的要求,老老實實地說著自己在異鄉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觀事物,也表達了主觀想法,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真實。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本來就該如此,好像一棵樹木,本來就應該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樣生長發育。可是偏有人喜歡病態的美,喜歡矯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樹修剪得或者強扭得像他們所認為「美」的那種變形。師師感覺到當代的人物也被社會的壓力扭曲得變形了,接觸到他們,她就會產生一種好像油膩吃得太多而引起的噁心的感覺。

  正因為如此,馬擴的真實、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脫卸那件為了適應那些訪問者而穿上的偽裝,逐步撤回一個歌妓對於來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禦,最後成為一座完全不設防的城市。她用不著做作地愛嬌了,剛才他們進門時,她還是那樣做作著的。其實一顆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來就是愛嬌的,無所用其做作。她用不著以憂鬱的甲胄來預防他們的過分接近了,他們並無這樣的企圖;她用不著鉤玄稽沉地從他的心裡去鉤取什麼,他早已老老實實地說出了他願意和可能說的一切。

  只有對付有同樣社會經驗而又別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級的處世技巧,否則便是一種凌欺的行為。她卸去偽裝,恢復了本來面目,自己也感到輕鬆愉快。

  「多麼奇怪!」在一旁觀察的劉錡不禁大為驚奇起來,想道,「難道眼前這個師師就是以驕貴矜重著名於京師的李師師?不!這簡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變得多麼快,變得多麼厲害,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四廂袖手旁觀,也不幫襯咱說句話兒!」她看了劉錡一眼,似乎已經猜到劉錡心裡的想法,「四廂看咱變了樣嗎?不!咱可真想學幾句女真話,明兒也被派出去跟他們打交道哩!」

  「謾都歌!」看見師師一心要想學女真話的那付傻勁兒,馬擴不禁說出一個不太好聽的字眼,然後應師師的要求解釋「謾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麼的痴心漢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個想學女真話的謾都歌呢!」師師欣然同意地說。

  其實馬擴對女真話的知識也確是十分有限的,他說了幾個單字,一般的官兒稱為「孛極烈」,稱官之極尊者和國主的繼承人為「諳版孛極烈」,大官兒為「固論孛極烈」,宗室的男子是一個漢化的詞兒,稱為「郎君」。夫稱妻為「薩那罕」,妻稱夫為「好痕」,和睦愛好稱為「奴申」,好稱為「塞痕」,壞稱為「辣撒」。這最後的一個詞兒發音十分拗口,他說了兩遍也沒說准。

  「還有嗎?」師師把它一一記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發音在心裡重溫一遍。再問。

  「還有一個不好聽的字,」馬擴又想起一個,「女真人犯了法,輕則用柳條鞭打,重則用大棒敲殺,這個刑罰,他們稱為『蒙霜特姑』。」

  「聽邢太醫說起,」師師笑嘻嘻地把已經記得的詞兒串成一串說,「令岳是個蹇諤正直的長者,新近把愛女遣嫁宣贊。宣贊新婚燕爾,一定能曲盡為夫之道。但願宣贊是個『塞痕好痕』,與『薩那罕』永保『奴申』,體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師師不必擔心!」劉錡道,「宣贊的新夫人與內子親如姊妹。宣贊要有一點『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師師含笑地糾正他。

  「是那個拗口的詞兒。」劉錡點點頭,「宣贊對新夫人要有一點撒辣,休說他的老丈人,就是內子也不會答應他,頂少也要叫他嘗嘗柳條鞭的滋味。」

  師師十分高興聽到這句話。然後她以一句東京式的詼諧結束了這場談話:

  「怪道兩位形影不離,原來你們哥兒倆的衣襟是連綴在一塊的。」

  (二)

  夜晚來了,就官家交下來的任務而言,他們已經很好地完成了,就他們自己而言,也過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現在他們交換著眼色,準備興辭而歸。伶俐的師師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出這項罪惡企圖。

  「二位難得光臨,」她馬上先發制人地把他們截留下來。「宣贊又是頭回在此作客,這一去了,不知要過幾時再得見面?哪能這樣容易說走就走。今天務必留下來喝杯水酒,不可辜負了咱這番心意。」

  馬擴不知道應不應該留下來,第二次向劉錡遞去詢問的眼色,劉錡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當然最明白東京的行情,讓李師師出面挽托官家邀請他們前來,這還不足為奇,由師師親自殷勤地留飯,這卻是他們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東京城裡哪有比這個更高雅的宴飲,連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會拒絕她的邀請呢!

  這一切又逃不過師師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們能夠用朋友的觀點而不是用東京人的通常的觀點來評價她的邀請,既然她是以一個真誠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來邀請他們。這個,馬擴自己應該作出判斷。她為馬擴的稚氣甚至有點感到遺憾了。

  「宣贊是事事都要向四廂諮詢請示的,」她淺淺一笑,帶著一隻小小的鉤子,希望不至於刺痛他,「真不愧是個聽話的好兄弟。」

  於是他們留下來拜領師師的酒飯,默默地咀嚼和品味這個莫大的光榮。師師為他們準備了很高級的「乳泓白酒」,幾色簡單然而是很精緻的菜,還有師師一時興起,親自下廚去試製的「龍女一斛珠」,這道菜化去師師很多的功夫,在烹調技術上與她老師比較起來,自然還有「魚目混珠」之嫌,但是拌著師師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樣可口的佐料,品嘗起來也當得起「韻梅」的評語而無愧。

  晚餐以後的醉杏樓,暫時停止了談話,忽然出現一片靜謐的世界。一縷細細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氣里,似乎把整個閣子都凍結起來,只有燒得歡騰的蠟燭,不時顫動一下,發出「嗤——嗤」聲,才稍微打破了一點室內的均勻感。

  那幅「玉樓人醉杏花天」的樓台人物工筆畫早已摘去,官家的贈畫也被臨時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膽瓶中,睡意朦朧的杏花暫時填補在那方蒙著深紫色壁障的壁間空檔里。她原來是高傲絕世、孤芳自賞的,現在被折下來,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是經過精心結構地躺在以壁幛為背景的膽瓶里,陶醉在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嬌慵地舒展雙臂,一任人們去欣賞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綃雪縠,輕輕疊成數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兒冰雪般透明的質地上,淡淡地化開一層紅暈。是哪一雙靈巧的手,把一點薄薄的胭脂勻注在她的粉靨上?再濃一點就太華麗了,再淡一點就太素凈了,只有像這樣濃淡適中才恰到好處。或者再濃一點也不嫌其華麗,再淡一點也不嫌其素凈,因為在這愜意的氣氛中,沒有什麼安排不是濃淡適中,恰到好處,這裡存在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不允許有一點挑剔的餘地。

  可是這似有若無的一層,又不像從外面敷上去的胭脂,只能是從裡面化開來的薄暈才能化得這樣勻稱,這樣恰到好處。肯定不是!她是從來不敷胭脂的,這是喝了一點酒在臉頰上泛出來的緋色。這才對了,微醺已經在她身上發生作用。她纈眼生春,薄暈含花,那幺無力地斜倚在紫緞的引枕上。受到室內盎然的暖意所烘焙,受到室內熒煌的燭光所襯映。她好像一層薄蠟,正在慢慢地融化,最後要融成一堆稠厚的流汁。

  杏花醉了。

  這時師師正在想起官家一句更高級的讚詞:

  「醉杏酡顏,融溢欲流,真箇是羞殺『蕊珠宮』女了。」

  蕊珠宮是天上的宮闕,也是官家自己的宮殿,這句把她抬高到天上人間,無雙絕倫的地位上的雙關語,如此取悅於她,以至於平日難得一笑的她也不得不為之嫣然一笑了。

  但是最最美好的一剎那倏然過去了。飲酒前水乳交融的談話,酒後那個凝靜的世界都一去不復返了。這入口似乎很醇冽,實際的性子卻很猛烈的乳泓酒,不僅在師師身上,也在其他兩位客人身上產生了同樣的作用。

  酒入愁腸,化作一腔悲憤。他們的心情原來也都不是那麼平靜的,現在滲進去六十五度的酒精,驀地兜上滿懷心事,在他們的心海中泛騰起陣陣波濤。當他們重新提起女真那個話題,繼續談論時,一片沉重的感喟和連續不斷的嘆息聲充塞在凝厚的空氣里。

  馬擴在劉錡家裡第一次談話中曾經預言過,強有力的金朝一旦滅亡了遼,必將轉其矛鋒對我,不知朝廷將何以善其後?當時,他剛從會寧府回來,對強悍貪婪的女真諸貴酋懷有深刻的戒心。近來,他在東京住的時間長了,與當朝大臣們接觸越多,對我方的弱點了解越深,就越感覺到自己的看法具有非常現實的意義,決非杞人之憂。他說:一個人的本原虧了,百病就乘虛而入。一棵大樹從根子上爛透了,人家不用化多少氣力,就可以把它砍倒。現在的事實是這棵大樹早已連心爛透,而手持斧斤的伐木者也已虎視眈耽地窺伺在側,對這種危機,焉能置之度外!

  由於對內對外兩種因素都了解得最清楚,馬擴是最有權利把這重殷憂提出來的當事人。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與當局者議論及此,促使他們注意,要他們在考慮伐遼的同時,預籌防止異日金軍入寇的對策。可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他們正在興高采烈,一心只想到前線去揀個便宜貨,哪裡聽得進他的掃興的話,為它未雨綢繆起來?

  不是在師師的閨閣里,而在廟堂之上,像馬擴這樣一個地位低卑、又無有力靠山的微員,的確是很少用武之地的。權貴們雖說也很欣賞他的才能,把他連頭髮帶骨髓一齊分解開來充分使用了,但只把他當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並不允許他參與密勿,議論大計(在權貴之間,多少也有點差別,童貫有時還聽他幾句,至少裝出在聽他說話的樣子。王黼、蔡攸連裝裝樣也不願意)。馬擴多次的建議,都被他們束之高閣。他們這批人專橫地壟斷了伐遼戰爭的決策權和執行權,但據馬擴所知,他們在這個問題上面恰恰是最淺見、最無知、最沒有責任心的。作為他們的下屬,而又不得不經常與他們打交道,這是使他感到非常不痛快的事情。他憋了一肚皮的悶氣,亟思一吐為快。現在師師的一雙柔荑把他心口的束縛解除了,至少在師師的閨閣以內、妝台之旁,他可以昌言無忌地暢談一切。

  他譏笑當局者道:南北夾攻之議,已經談了三年多。他們這些人連女真在遼的東、南、西、北的方向還弄不清楚。前兩天蔡攸自以為是地說:「天祚帝逃往雲中,正好擅入女真人的老窠,豈非自投羅網?」他當場糾正他,蔡攸惱羞成怒,說道,「自古以來,雲中之地就是女真人的出沒之所,史有明文。你們畫的地圖,未與古本校正,弄出紕漏,哪裡作得准?」

  權貴們胃口似牛,目光似豆,根本談不到深謀遠慮。他舉出一例道:「俺接伴金使往來,一直主張取道寧可紆遠些,沿途更要防衛嚴密,不讓金使覘知了直接的途徑和我邊防的虛實。王黼知道後,反而嗔怪俺多事,說什麼:『同盟之邦,何得妄加猜忌,徒生嫌隙。』俺哪裡聽他的胡言亂語,這番帶了金使來,仍走那條遠路。王黼打聽確實,大發雷霆,對童貫說,『馬擴那小子,目空一切,膽敢違抗宰相指示。如不念他接伴有功,即日撤了他接伴之職。』」

  「你說的有理,俺就依你,說的無理,休想理睬你。撒了俺的差使打什麼緊!」馬擴越說越氣憤,「天下事總要有人管,你們大官兒不管,只好由我們底下人來管。休說俺越俎代庖,總比讓它自行糜爛的好。終不成把大宋朝的天下斷送在他們幾個手裡!」

  「兄弟不要氣惱,」劉錡慰勸道,「在朝諸貴只要天下人去憂天下人之憂,而他們自己是只想去樂他們之樂的。你看王黼終日周旋在幾個姬妾之間,哪有閑功夫去管到邊疆之事?兄弟在東京住上三年,把稜角都磨平了,那時見怪不怪,自然心平氣和了。」

  「如果他們不管閑事到底,倒也罷了。」師師又深一層地剖析道,「只是他們自己不肯去憂天下人之憂,又不許天下人去憂天下之事。有個名叫高閱的太學生說了句『天下事由天下之人議之』,就遭到他們陷害,這才是貽禍無窮呢!宣贊不是說過,騎射作戰是女真的固論孛極烈之長技,那麼我家的固論孛極烈的長技,又是什麼呢?這個四廂可知道得最清楚。」

  其實不單是劉錡,他們三個都是那麼清楚我家的固論孛極烈們的長技的。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彼此揭露,互相補充,很快就勾划出一幅《宣和官場現形圖》來。

  發展到當時的歷史階段,封建國家呈現出一片空前的繁榮。但它只是一個假象,或許還是一個迅速衰退的信號。有誰能夠透過五光十色的東京城,放眼四野,就可以看到千千萬萬的流徙者無衣無食,嗷嗷待哺,或者是忍無可忍,執梃奮起,準備與官府士紳拚個你死我活的圖景。歷史證明,伴隨著虛假的繁榮而來的必然是一場真正的毀滅性打擊。

  宣和時期已處於這場毀滅性打擊的邊緣,可是只有最敏感的人才能感覺到禍患的迫近。

  种師中憂心忡忡,唯恐打不贏伐遼戰爭這一仗;馬擴唯恐金人得志,將轉以謀我;邢倞唯恐處身在上流社會的師師得不到人身安全;東京有些人在過著膩紅醉綠的生活的同時也生怕好夢不長,好景不常,因而遑遑不可終日。這種脆薄的心理都是他們從某一個角度中朦朧地意識到一場禍患即將襲來的反映。但他們只能從表面上、局部上找尋原因而不可能從根本上認識問題和解決問題。

  他們僅僅把這些不祥的朕兆之出現,歸咎於人,歸咎於一部份要對這些朕兆之出現負較大責任的典型的人物。

  在任何歷史時期中都能夠找到這樣的典型人物,而在某些歷史時期中,這些人物又表現得特別突出。宣和時期的權貴集團就是這樣典型地集中了無恥政客的卑鄙性、封建官僚的殘酷性、地主階級的貪婪性,突出地把自己放在社會的對立面上。他們正在努力拆毀—座龐大的建築物,這座建築物恰恰就是他們寄生生活的母體——大宋王朝和趙氏政權。他們在客觀上走的正好是與主觀願望完全相背離的道路,沒有這個朝廷和官家的支持和任用,他們一天也不可能站在朝堂上。在主觀上,他們也希望這個朝代千載萬祀,傳之久遠,可是這並不妨礙他們正在不遺餘力地拆去它的牆腳,偷換它的棟樑,眼看有朝一日,轟地一聲倒坍下來,把他們連皮帶骨壓成齏粉,埋葬在瓦礫堆里。可是他們絲毫也沒有這樣的自覺,反而沾沾自喜,自認為正在建造一座萬年不拔的殿基。

  他們真是聰明得太愚蠢了。

  他們已經成為人人厭惡、痛恨的對象。除了他們的支持者——官家。

  師師,劉錡、馬擴三人雖然有不同的社會出身和生活經歷,他們的人生哲學處於相接近的水平線上,他們的愛憎基本一致,因此他們密集地發射出來的箭矢就集中在王黼、蔡氏父子、高俅……等活靶子身上。

  可是他們對官家都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幻想。即使歸咎於人,他們的攻擊也只是到權貴集團為止,不敢再往上推。至尊無上的傳統觀念支配著他們,同時他們也不可能認識官家的命運早已與權貴們緊緊縛在一起了,沒有這些主要的推挽手,就無法推動他那輛成為罪惡統治象徵的玉輅。官家有時也斥責他們中的某些人,這是他的一時喜怒,與他們之間的根本關係無涉。

  如果馬擴他們要想突破這一關,甚至大膽地敢於對官家本人也提出非議,採取積極的行動,那除非是比較起官家個人的至尊無上的地位來,他們還有著更加重要的選擇。那是他們明明白白地看到非要捨棄這個官家,就無以拯救這個朝代和千百萬老百姓的時候。那是需要通過無數次的政治實踐,通過無數次希望和幻滅的反覆交替,才使他痛苦地達到這個結論,毅然作出這個取捨。馬擴今後的不平常的經歷將會證明這一點。

  經過這番發泄後,酒精的濃度也隨著蒸發殆盡,他們的心裡都感到痛快一點,這時師師驀地記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二位可要知道薛尚書昨日來此幹了些什麼體面的活兒?」她換了比較輕鬆的調子問。然後代替他們回答說:「這樣珍貴好聽的新聞,不可不聞。」

  侍立在旁的侍女驚鴻一聽師師提到薛尚書就憨笑起來,她笑得那麼有勁,笑得完全失去常態,可見這件事與她有關,並且肯定是大有噱頭。

  「你先別笑!」師師吩咐道,「先與小藂把廊下的那盆『一尺黃』搬上來,讓宣贊與四廂先賞了花,再聽新聞。」

  「不用了。」劉錡急於要聽新聞,阻攔道,「我們進來時已經有緣拜識過『一尺黃』,師師不是說了其中大有文章嗎?」

  師師一想不錯,點頭道:

  「也罷,二位既已賞過名花,且來品賞品賞我家的固論孛極烈薛尚書其人其事。」師師開始了這個故事。「昨天晌午,薛尚書派一名府里的幹辦到這裡來。宣贊可認得這位薛尚書,兵部尚書兼相府大總管薛昂?這可是東京城裡大大出名的妙人兒!」

  「俺來東京後,就聞得他的大名,還同他同過幾次席,」馬擴回答道,「只是無緣交談。」

  「宣贊沒聽他用錢塘官話大發妙論,真是失之交臂了,四廂可是常常聆教的。昨天那個幹辦持來他的書子和名刺,說要借用『一尺黃』數天,約日歸還不誤。驚鴻回絕了他,他悻悻然地走了。

  「沒想到,過了一個時辰,薛尚書自己跑來,咱哪有功夫應酬他,還是打發驚鴻把他攔在庭階下,問他有何貴幹?他先是口口聲聲地嚷道:有要緊事與貴人密談。一見驚鴻倒安靜了,說些多日未造潭府致候、寸心不安等客套話,然後央告道;童太師董師出征在即,公相要舉辦個『牡丹會』,打算搜集天下所有的名種牡丹,開宴餞行。久聞得尊府栽有一盆『一尺黃』,是京中絕無僅有……」說到這裡,師師自己撐不住先笑了,示意驚鴻要她接著講下去。驚鴻早已笑得打跌,一手握著帕子,堵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你笑得這副輕狂相!」師師佯怒道,「二位等著聽呢,你倒底說與不說?」

  「娘先笑了,怎怨得人家笑。也等婢子笑停了再說。」可她還是笑個不停,只好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講下去:

  「薛尚書說了那句『京中絕無僅有』以後,」她特彆強調這個「京」字,可是底下的話再也說不清楚了,「他,薛尚書自家想了一想,忽然怔住了。婢子不知道他為什麼在自己的後腦勺子猛拍一掌,拍得那麼響,清清脆脆的拍的一聲,又連連口吐唾沫,似乎要用那腌臢的唾沫把那句話沖洗掉……婢子心裡想,一定是他的風病發作了,聽說大官兒們都有風病的,就大聲呼喚:『來人啊!你們的官兒發病了……』誰想得到,他忽然轉個身,端下襆頭,恭恭敬散地向空中作個揖,愬……愬告道,『卑官薛昂無狀……一時疏忽,不識高低,誤……犯公相尊諱,罪該萬死,乞公相海涵!』」

  驚鴻的最後一段話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話的腔調說的,並且攪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劇烈的全身扭動中,說得咭咭呱呱,含糊不清。馬擴簡直聽不懂,盡在問:「他說的什麼呀?」驚鴻一下子從模擬薛昂的那副彎腰弓背、誠惶誠恐的姿勢中伸直了身體,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著劉錡道,「問他,問劉四廂,他知道。」

  與薛昂熟識,並且熟悉他那聲容笑貌、熟悉他的為人行事的劉錡自然聽得懂驚鴻的話。劉錡把薛昂的那句話翻譯給馬擴聽了,再補充道:

  「薛昂那廝,最善逢迎,在家裡訂下規矩,誰要觸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諱,就得受重責。偏生他自己的記性最差,常要觸犯。家人挑出他的錯,他就連連披自己的臉頰,說道:『該死,該死。下官薛昂實屬罪該萬死!』」

  「薛昂那廝,不學無術。」師師再次補充,「偏喜歡謅幾句歪詩。去年官家臨幸蔡京之宅,他當場獻詩道:『拜賜應須更萬回』。太學生聽了笑歪嘴巴,大伙兒稱他為『薛萬回』。如今依四廂這一說,他的這個『薛萬回』合該讓位於『薛萬死』了。」

  「什麼薛萬回,什麼薛萬死,都為的是那個摔不死、跌不倒、臉皮比鐵皮還厚的蔡京。」驚鴻在一旁恨恨地罵,「這個蔡京的名字比大糞還臭,為什麼觸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觸犯他一千回、一萬回。把萊羹潑進茅廁中,把蔡京踩在泥土裡,他從那裡來,就該回到那裡去。婢子把他罵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麼樣?」

  驚鴻的滿腔義憤,引得大家都笑起來,然後師師把故事繼續下去:

  「公相要討好太師,尚書要逢迎公相,他們各自懷著鬼胎,」調子顯然變得嚴肅起來,「咱想他們間的腌臢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間,成他之美?當即讓驚鴻回絕他。小妞兒想得妙,跟他說,『尚書來得不巧了,這兩天,有位貴客正待要來賞花,不能奉借,請莫見怪!』」

  「薛尚書不到黃河心不死,」驚鴻搶著接下去說,「他死乞白賴地要打聽這位貴客是誰,又胡亂猜了幾個人。婢子吃他纏不過,就爽快地回答他:『尚書休得胡猜,這是個要緊人,比尚書的蔡京官兒還大,還要緊呢!』一句話治好了他的裝瘋賣傻,他頓時改變了顏色,連連打恭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擾莫怪!』打起轎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還說:『不敢當,不敢當。』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過的臟地方,洗了又洗,沖了又沖,整整衝掉十擔水,到今天還有點腰酸背疼呢!」

  這個即景的真人真事,發生在前線戰雲密布,大戰一觸即發的前夕,當事人又是身當其事的公相、太師、兵部尚書等,這就值得人們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們沉入深思,師師又一次跟蹤著他們的思想,引用一隻當時流傳頗廣的歌謠發端道:

  「『打破筒,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東京四、五歲的小兒都會唱的這支曲子,二位想也聽說過。」然後她以他們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訴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將和他的狗子賊婿們,童貫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權逞威的官兒,又有幾個不是他們的門下?老百姓在官兒無饜的殊求下,終歲勞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飽,只想系條布裙而不可得。貧家之女,身世猶如轉蓬,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樣上市謳歌,尋個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廂與咱結識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賣進這道門來的?正是官府殺害了爹,坑得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才賣身到這裡來做這賣笑承歡的勾當。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誰?」

  接著她指指驚鴻,說下去:

  「且不說咱的身世,咱家這兩個小妞兒又何嘗不是如此?你們看她笑得這股傻勁兒,一旦家鄉來人找她說話,那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兒般腫!四廂、宣贊,請去打聽打聽咱這一行子,有幾個姊妹不是生長於貧苦之家,哪個喉嚨里不咽著一口苦水?只怕她們當筵強笑,未必都肯坦懷相告罷了。這都是官兒們坑了咱們的。官兒們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結權貴,拿咱們取樂呢?依咱看來,上自蔡京,童貫,下自開封府、祥符縣,連帶哪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氣,一張嘴說話。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爛的菜?咱怕打破了一個筒,潑去了一碗菜,人間未必就有一個好世界!」

  這不是對某一個官兒不滿,而是對於整個官場已形成一種看法,這不是酒後的一般牢騷,而是出自心曲的變徵之聲了。劉錡,馬擴不知道師師一旦把天下事和自己的童年生活聯繫到一起時,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悲憤。她認為所有峨冠博帶、衣蟒腰玉的官兒都要為她的童年以及普天下有著類似命運的人們負責。

  可是她顯然把眼前的兩位客人看成例外。她找出理由來為他們開脫。這不僅因為她對他們有好感,更因為她與他們有著共同的愛憎和接近的語言。他們雖然也拿朝廷的俸祿,但干著與眾不同的事情。師師深信他們所關心和正在做的事業與大眾有益,是堂堂男兒應該做的事業。他們不該為她的童年負責。

  師師一開始就把他們看成為自己的朋友,臨到告別時,這種看法就更加鞏固了。她再三與他們約定後晤之期,希望再次見到他們。

  從三月下旬開始,利澤門、新鄭門、萬勝門等城門口高掛著三省同奉聖旨的黃榜通告開放金明池,許「應士庶人等入內遊行」。近來天氣轉暖,西城郊外,遊人如織。師師興緻勃勃,要求他們陪同她去參觀一年一度的龍舟競渡。龍舟競渡在端午節那天舉行,是東京城市生活中又一項盛典。每屆舉行。都要鬨動九城,惹得觀眾如痴似醉。難得師師有這樣好的興緻,而且又主動提出要求,他們理當奉陪。只是眼前的局勢,瞬息萬變,人們行止都要受到時局的約束,不得自由。他們只能答應,屆期如果他們還留在東京,一定如約奉陪,雖然他們心裡都明白這種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他們約定了,興辭而歸。

  師師自己把矜持和愛嬌的偽裝卸去了,就使她出現廬山真面目。這個真正的李師師與馬擴得之於傳聞以及劉錡過去接觸到的師師都是大不相同的。她是他們親切而值得尊重的朋友,他們被共同的思想感情聯繫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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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金朝建國時的首都。在今黑龍江阿城南柏自城。

  ②女真人稱隨軍奴隸為阿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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