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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在政治上,很少有完全緊密的團結與絕對無間的和諧。有之,則是表面上的團結與和諧。表面上的團結與和諧猶如包著硬殼的核桃,透過厚厚的外殼,內部仍有掩蓋不住的「磊落不平」。如以金朝而論,即使處在興旺的上升時間,在它的宮廷與上層貴族之間也是矛盾重重的。特別在東路統帥二太子斡離不與西路統帥國相粘罕之間更存在著嚴重的權利與地位之爭,存在著彼此間的嫉妒與排斥。但在發動侵宋戰爭一點上,他們的利害關係是完全一致的。他們好就好在這裡,為了追求這個重要目標的實現,個人的私利被公共的利害沖淡了——至少在那目標尚未完全實現以前的一段時期中。

  而他們的敵手,北宋宣撫使童貫則處於更大的矛盾中。這種矛盾並不因為大敵當前,大家有著唇亡齒寒的連帶關係而有所緩和。童貫上不見信於官家,中間與同僚、與西軍諸將領的關係搞得十分緊張,下面又與副帥郭藥師完全對立,後來甚至發展到勢不兩立的程度。他們連表面上的、暫時的團結與和諧也做不到。

  「師克在和」,單就這一點而論,北宋軍與金軍相較就處於不利的地位。

  童、郭鬥法是金軍南侵前北宋邊防上第一件大事,它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而其激烈的程度則又出人意外。

  人們記得童、郭之間曾經有過一段「蜜月」時期,那是在宣和四年冬間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宣和四年十月,郭藥師驚聞耶律大石被蕭皇后扣留起來的消息,一方面又受到部下甄五臣、趙鶴壽等親宋將領的脅迫,不得已率常勝軍全軍七千人負弩來降。由於這支軍隊實力完整,再加上他本人表現出來的沉毅有謀,當時就深受童貫的賞識。郭藥師建議襲燕之策,被童貫、劉延慶採納,並用他為楊可世的副手率師襲燕,戰敗而歸,幾乎一軍盡殲,童貫對他也不加罪責。燕山慘復後,童貫特別攜帶郭藥師一起凱旋歸朝,在官家面前,極力揄揚,誇獎他的功勞,抬高他的身價,果然中了官家之意。在第一次陛見時,宦家就把自己穿的大珠絡縫銷金青紗戰袍解下來賜給他,當場授以燕山路安撫副使和同知燕山府等要職,三天後,又加封為奉武軍節度使、燕山路馬步軍副總管、升檢校少傅。短短几天內,郭藥師就從一名降將變成為朝廷大員、邊防重鎮。這都出於童貫的推薦,郭藥師當然心中有數。他深知自己當時的處境,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後台老板,很難在宋朝的官場上站住腳。官家是他爭取的第一號後台老板,童貫不失為一條最好的跳板,他一定要好好地利用它。因此直到童貫被勒令致仕以前,郭藥師對他一直是卑躬屈膝的,而童貫對郭藥師也是恩寵有加,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的日益迫近的威脅。

  不久童貫去職,闒茸貪殘的譚稹當然不在郭藥師眼下。這時西軍已陸續複員,回到西北原防,只剩下王稟一軍還在河東協助知太原府張孝純戍守。張孝純在當時的文員中有知兵之名,慷慨蒞事,自願肩負起河東方面的國防重任,表演得十分火熾。只有與他共事一段時期以後,王稟才知道自己的責任重大,他把所部兵力集中在河東一線上調用,無力兼領河北防務。郭藥師頓時好像頭頂上搬去一塊千斤石,好不輕快發舒!

  恰恰就在此時,常勝軍立了一次奇功。

  遼四軍大王,奚族首領蕭干與耶律大石火併後,從殘遼政權中分化出去,自立為「神聖皇帝」,他的軍事力量還算是相當雄厚的,對於金朝,固然不敢輕於一碰,對於宋朝,則狃於盧溝之役刈延慶數萬之眾敗在他手下的事實,很有點藐視。至於郭藥師統率的常勝軍,則更是在他卵翼之下成長的,根本不在話下。燕京失陷以後,他率領奚軍幾次進襲北宋邊境,得到便宜,更助長了他的囂張氣焰。這時他又鑽了西軍已基本西撤的空子,大舉南侵。數萬名奚軍橫衝直撞,一下子就越過盧龍嶺,攻破景州,在石門鎮一戰,打敗常勝軍內老資格的將領張令徽、劉舜仁所部。一時聲勢洶洶。北宋的人心大亂,東京朝議也有主張撤出燕山府,仍以白溝河為界的。官家下詔切責燕山路安撫使王安中、副使郭藥師。郭藥師組織反攻,派戰鬥意志旺盛的趙鶴壽、趙松壽弟兄率領所部騎兵埋伏在景州、檀州之間的峰山中。奚軍恃勝猛進,隊伍不整。趙鶴壽、趙松壽看到時機已至,突然從山中殺出,攔腰一擊,把蕭干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奚軍進銳退速,馬上北撤。趙氏兄弟趁機追擊,幾天中間獲得十分輝煌的戰果,計斬獲三千餘級,俘執數千人,招納部屬二萬餘眾,活捉奚太師阿魯以下大官十餘人,盡得落入蕭干手中的遼歷朝寶檢玉冊,蕭干本人狼狽逃走,不久就在內部的火併中被殺。他的部下大將第白得哥攜著他的首級降宋。

  這確是北宋建國以來在北方邊疆獲得的一次真正的大捷。宣和君臣,告廟稱賀,並把蕭乾的首級油漆了付太廟庫內儲藏。

  這個勝利來得突兀,當時很多人都不相信蕭乾的首級是真的。東京西城顏家巷有一家傢具店,號稱「名作正店」,活計卻做得十分粗糙馬虎,名實不符,東京市民就把一切做得不牢靠的生活統稱之為「顏子生活」,後來還引伸擴大到一切冒牌貨、西貝貨都稱為「顏子生活」。這條口語一直流行到遼、金。遼人、金人嘲笑宋朝政府上了別人的當,或者鑽入對方為他所設的圈套時就說「錯買了顏子」。如今東京老百姓也嘲笑官家收進一顆假首級卻付出不少賞金是買進一陣「顏子生活」。

  大約在東京人的心目中,官家做的事情,特別是有關邊境的軍政大事很少不是「顏子生活」的。但這次倒冤枉了他。根據各方面的考證,這顆蕭乾的首級貨真價實,並非虛頭。朝廷真戲真做,大題大做,告廟稱慶,確實有它的理由。而郭藥師更因此撈進一筆很火的政治資本,從此他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官家也因此確立了倚他為「北邊長城」的邊防方針,並且逐步把燕山一路的軍政大權下放給他,駸駸乎有與童貫並駕齊驅之勢。

  最後一任的燕山路安撫使蔡靖,雖然名義上仍是安撫副使郭藥師的長官,但卻只好仰他的鼻息過活,根本不能有所作為。他除了不斷密疏朝廷預言郭藥師必反之外,井未採取任何有效措施來防止或限制郭藥師的活動,而朝廷對於他的密疏,也照例來個相應不理。這樣,蔡靖的日子倒過得十分清閑,每天與幕僚和兒子蔡松年詩酒唱和,再不然就是酒後發發牢騷。這父子倆寫詩文、發牢騷的本領倒是有的。

  蔡靖當著外人的面,稱郭藥師為「汾陽」。汾陽是唐朝大將、以盡忠帝寶著名、後來因平定安史之亂等大功封為汾陽郡王的郭子儀的代稱。這個稱呼極盡讚美恭維之能事。但他在兒子及親信幕僚之間卻直言不諱地稱郭藥師為「軋犖山」。軋犖山正是被郭子儀等平定的唐朝叛逆安祿山的小名。安祿山在叛變時,身任盧龍節度使,他的根據地正好也在燕山府。如果說郭藥師入朝之初,逆跡未萌。趙隆就把他比為安祿山,未免為時過早,則現在郭藥師擅地自雄,目無朝廷的事實,路人皆知(只有朝廷還對他存有幻想),蔡靖這樣發發牢騷,可以說是接近事實的。

  兩個截然相反的稱呼都傳到郭藥師耳邊,但無論是帝室藎臣的郭汾陽也好,無論是巨憝神奸的軋犖山也好,對他同樣都無關痛癢。手裡有了六萬精銳部隊的郭藥師對於單憑三寸毛錐和三寸不爛之舌混日子的文官們的毀譽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把蔡靖這樣級別的直接長官看得一錢不值,無足輕重,郭藥師的氣焰可想而知。這就是童貫再次出山時面臨著的棘手局面。

  (二)

  要打敗譚稹。把他攆下從自己手裡奪去的宣撫使的位置,並不需要花多少氣力。要戰勝官家,收復他一度喪失的官家對他的倚任,那也決非難事,他確信到頭來總是官家要來就他之范,而不是他去就官家之范。童貫在再度出山以前,腦子裡反反覆復籌劃著要對付的勁敵不是別人,而是他在內心中有幾分怯懼、又多少存在一些幻想的郭藥師,他已預作種種布置,也已設計出幾套方案,只待復職令一下,就要使出獅子搏繡球的全力來對付郭藥師,無論用軟的或硬的手段,無論是籠絡、欺騙、愚弄、威協,或以名位相壓,或以實力相制,或以金錢美人收買,或者派人打進去,或者把他的親信部下拉出來,只要最後能使郭藥師乖乖地聽他的話,接受他的指揮,就他之范,這一切手段都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欲達目的,不擇手段,似乎對付、爭取、壓制郭藥師就是他童貫出任宣撫使的唯一目的。

  復職的朝旨明令發表後,童貫上給官家的第一道奏疏中就提出要求把馬擴從京師調回太原的宣撫使司供職。奏疏中對馬擴的才能備加讚揚,還帶點威脅的口氣說:「臣幕府中如無馬擴其人,臣豈敢貿然北行?」看來太醫邢倞從內臣黃經臣那裡聽來的消息是可信的。

  難道童貫真是這樣欣賞馬擴嗎?不,童貫並不喜歡馬擴,也不信任他,在重大的問題上,常常拒絕馬擴的合理建議,因而使馬擴十分憤懣,這有往事可證。第一次伐遼之役,蘭溝甸戰敗後,馬擴竭力反對撤兵進雄州城,主張在城外構築陣地,調整軍容,侍機反攻。童貫表面上接受,暗中卻聽了劉鞈的話,嚴飭种師道撤師,以致造成全線潰敗。第二次伐遼之役,童貫又與劉延慶、趙良嗣吹吹唱唱,準備請金兵進取燕京,然後以金帛贖回。他不顧馬擴的堅決反對,反而以朝命迫令馬擴為國信副使出使金邦談判,貽後來無窮之禍。燕京慘復後,童貫出於私心,把西軍陸續調回西北複員,致使常勝軍坐大。在這個問題上,馬擴又曾多次與童貫力爭,結果毫不生效,西軍還是複員回去了。

  老官僚的童貫只看到他們一伙人和他個人的眼前的利益,只有碰得焦頭爛額時才會想起勸他曲突徙薪的人。莫非童貫也看到他的處境不妙,所以一定要把馬擴請來。然而請來後,又未必能夠亡羊補牢,採納他的意見。因為在新的形勢下,又有新的個人利益和眼前利益,妨礙他為全局、整體、長遠的利益作出正確反應。

  童貫比譚稹、蔡攸這夥人略為聰明之處是他至少能夠看清楚他個人和眼前利益之所在,而他們那伙人連這點也是模模糊糊的,他們常會做出不符合主觀願望、甚至與之截然相反的事情,比較起來,童貫確實比他們高明,但也不能遠遠超越他們,因為童貫永遠是童貫,他永遠不能考慮超過他的範圍以外的利益。

  這使得馬擴在他麾下,即使舌敝唇焦,心焚血注,仍然對時局很少補救。但馬擴也永遠是馬擴,他是屬於那種明知其不可為卻偏要幹下去,而希望其萬一還有可為的執拗的人,哪怕他說一百句話中,童貫只聽他一句兩句而對時局有所裨益,那就值得了。苟有利於國家的邊疆,何計乎個人的榮辱,他就是抱著這種心情應童貫的邀請來到宣撫使司當差。

  聽不聽馬擴的建議,童貫自有自己的權衡,但是馬擴這個人有多少價值,在他幕府中能起多少作用,在童貫心中是清楚的。這時他感覺到需要用相當熱情的態度來接待馬擴,以彌補過去對他的怠慢。接風宴會以後,童貫屏退其他的從人,對馬擴說了如下一番長篇大論的歡迎詞:

  「馬廉訪別來無恙,」這時馬擴已升為保州路廉訪使,不過他身為宣撫使幕僚,廉訪使實際上還是個虛銜。官場中人對一個官員的升遷貶黜是敏感的,馬擴之得以升遷是出於童貫的保薦,童貫立刻就以馬擴的新官職相稱,語氣中既有尊敬,也不乏居功示惠之意。「本使此番出山,惟有綣綣以廉訪為念,任事之初,即向官家奏明調遣廉訪,幸蒙聖旨俞允。如今邊事千頭萬緒,唯燕山一路最關緊要,蔡太學累次密奏朝廷,策郭藥師必反,但所言多屬推斷之詞,尚無確據。廉訪多次往來北道,對常勝軍的動靜,想必早已瞭然胸中,此事據廉訪看來如何?本使原來已屬意廉訪統轄此軍,今後有關該軍之事,悉憑廉訪主裁,本使概不顧問。為今之計,應如何處置該軍方為妥當,本使也尚無定見,廉訪當有以教我。」

  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說過的話可以出門不認賬,這正是童貫的一大特色,馬擴早就領教過的。譬如此刻他說了「屬意廉訪統轄此軍」的話,這樣大事,未經朝廷認可,怎可輕率出口?這無非是一句口說無憑的空話罷了。但馬擴作為宣撫使司的僚屬,仍有責任把自己了解到的有關常勝軍的情況據實向童貫彙報。

  (三)

  常勝軍在峰山大捷以後一年多的時間中,以空前的速度招兵買馬,擴大軍額,增強實力。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可說人人皆知。可是隨著它的擴軍,常勝軍內部的分裂也跟著十分激烈起來,這卻菲要對它的內情有些了解的人,不能道其詳。

  老資格的將領張令徽、劉舜仁都是渤海鐵州人①,是郭藥師的小同鄉,早在怨軍②成軍時,他們就率領一部分鄉人蔘軍,與郭藥師個人自極其密切的聯繫。他們可以說是一群早已契丹化了的漢兒,不僅在生活方式上,思想意識也完爭是個契丹人。他們多年受耶律淳和蕭乾的卵翼培養,自命為忠於遼室,對北宋朝並無感情。只在到了殘遼形勢十分不穩,耶律大石已被蕭皇后扣留以後,才和郭藥師一樣被迫參加反正運動。入宋後,既沒有被宋朝重視,也不肯為宋朝賣力。襲燕之役,沒有他們的分兒,峰山戰前,望風先潰。自己沒有立過寸功,反而把一股怨氣沖向末朝,怨官家童貫有眼無珠,不賞識他們的將才,怨郭藥師信任新進,忘記了老明友,怨趙鶴壽、趙松壽凌躐過他們的頭頂,目中無人。總之,他們處在羈旅孤臣的地位上,宋朝決不是他們的安樂土。

  可是在常勝軍中仍有他們的地位,他們不是以其才能、功績而是以其關係和資格生存下來了,這兩種優勢在軍隊中還是十分重要的。憑著這兩種優勢,他們不但生存下來,還有機會進一步擴大其私人勢力。他們把一些親信死黨安插在新招募的部隊中,以權位實利為香餌,將一部分新軍拉到自己方而來,成為他們的本錢。

  這些人由於得不到宋朝的重視,戰功和治軍能力又相形見絀,為尋找自己的出路,開始與殘遼降金的官員接觸起來,並且通過他們的關係,也與金朝的貴酋們搭上關係。「關係」真是一條奇怪的紐帶,任何時期都有這門高深精微,妙不可言的「關係學」。張令徽、劉舜仁等人以「怨軍」起家,本來與金朝的貴酋們有著父兄家屬不共戴天的怨仇,現在為了尋找自己的出路,竟然不惜通過過去的主人去跟過去的仇敵搭上關係,化敵為友,握手言歡,以出賣新的主人。機伶非常的劉彥宗看到有隙可鑽,就竭力拉攏,雙方打得火熱。已經很懂得施展政治攻勢的斡離不也十分重視這著棋子,他不惜放下架子,假以辭色,讓劉彥宗用他的名義與他們通信,只等時機一到,就要讓他們發生意料不到的功效。

  所有他們這些活動,郭藥師完全知道,他採取眼開眼閉,聽之任之的態度,既不予以鼓勵,也不加以限制。這種態度,被他們認為是主帥的默許,而郭藥師的心裡也正要他們這樣認為『

  常勝軍中還有以甄五臣、趙鶴壽、趙松壽等親宋的將領為領袖的親宋派。比較起前一派人,他們在軍隊中的資格要淺一點,與郭藥師本人的淵源也沒有那麼密切,但他們是實力派,過去在關外轉戰抗金打過幾個硬仗的是他們,俘獲蕭餘慶、強迫郭藥師下決心反正降宋的也是他們。襲燕之役,他們所部受到很大的損失,甄五臣本人及所屬的兩個彪官都在激戰中陣亡。現在這派人就以趙鶴壽、趙松壽兄弟為中流砥柱。遼朝的長期統治沒有把這些漢兒「同化」過去,他們始終不忘記自己是漢人的子孫。入宋以後,踴躍從事,主觀上更希望為母體多立點功勞。就是依靠他們的力戰,峰山一役,才能轉敗為功。後來又在邊線上做了不少鞏同邊防的工作,對金人的挑釁,也敢於還擊,幾次打退金人的侵入,軍隊畢竟是一個講究實力的團體,不管張劉之徒施行了多少陰謀詭計,暗中做了多少手腳,在部隊中的威信卻遠遠比不上趙氏兄弟。中層軍官,如非張劉的親信或有多年的統屬關係的,都願意受趙鶴壽的統轄,爭取立功的機會,而不願跟隨張、劉苟容自安。這種情結,在士兵之間,就更加普遍了。

  趙氏兄弟這派人的勢力受到北宋朝廷的注目。在朝廷中有些官員的心目中,特別在官家的心目中,認為郭藥師和常勝軍是可以依靠的力量,主要就是根據他們這一派人的行動來判斷的。但在郭藥師的內心中,並不喜歡這派人,認為他們並不忠於他個人,也並非唯他之馬首是瞻,然而又不得不依賴他們,把他們看成為一筆與北宋政府、將來也可能與金朝政府討價還價的重要本錢。

  截至目前,郭藥師對這兩派人都需要利用,既要讓金朝方面感到有希望把他拉過去,留一條後路,又要讓宣和君臣認為他忠誠可靠,才能不斷增高自己的地位。暫時,他依違於兩派之間,對他們之間的露骨的鬥爭,沒有明確地表過態,讓兩派人都認為自己是主帥的心腹,主帥僅僅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與對方敷衍一下,這種複雜的處境,他們倒是諒解的。只有讓兩派人都這樣想,他才能高踞在兩派之上,施展手腕,讓兩派都為他所用,這才是郭藥師作為一個部隊首腦的妙用,這樣才對自己最為有利。

  顯然。郭藥師對未來局勢的發展,已經作出幾種可能的估計,但現在就要下結論,還嫌為時過早,他還要觀望觀望,再行定計。目前他最感興趣的是最大限度地擴大軍額,增強實力。他懂得歸根結蒂,他未來的命運,仍要決定於手中掌握的實力,而不是決定於玩弄政治陰謀。他派了自己真正的心腹到部隊去,對新軍實施嚴格認真的訓練,在思想方面,做到了讓他們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有王少保(王安中)、蔡太學(蔡靖)前後兩任安撫使,更不知道在安撫使上面還有譚太尉、童樞密前後兩任宣撫使,讓士兵只知道有同知府(當時郭藥師的正式差使是同知燕山府事)而不知道在同知府上面還有個朝廷。做到了這一步,他才心滿意足,躊躇滿志。

  讓兩派在鬥爭中保持均勢,自己才能火中取栗。可是隨著金軍南侵之勢日益露骨,這種均勢已不可能長久維持下去。最近前線發生一件嚴重的事故,就說明了這種新的情況。

  有一天,郭藥師攜帶張令徽、劉舜仁、皇賁等將領在燕山東郊圍獵,這在軍隊中術是常事。大伙兒正在躍馬彎弓,放鷹逐犬,極樂盡歡之際,鄣藥師忽然被人請回大營去延接兩個身份不明的來客,這件事卻不尋常。有人把它透露給趙松壽聽,趙松壽也動了疑心,派人加強邊境線的稽查,兩天後果然把那兩名來客截獲了,還在他們身上搜出一封措詞閃爍、含意不明的書函。案件正待審理,忽然郭藥師已經得知消息,立刻派人來把兩名來客連人帶信一起提到軍部去審理了。

  這件事引起趙松壽的狐疑,但又不好聲張,連自己的哥哥趙鶴壽也未敢相告。他們兩兄弟的差別在於趙鶴壽更加效忠於郭藥師,不允許對主帥有任何猜測懷疑。趙松壽憋在心裡,憋不住了,也難免要在人前發泄幾句。這件事,終於傳到馬擴耳際。

  (四)

  當馬擴把這個不尋常的消息告訴童貫時,童貫也大為吃驚。他忽然把右肩聳起來貼到右頰上來拚命搔癢。這原是他在市井裡閭時養成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習慣,做大官後改掉了,但每當驚惶失措時,又會情不自禁地故態復萌。這樣抓了一會兒以後,他的詭譎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了堅決的表情,猝然發問道:「郭藥師不穩,俺也迭有所聞,只是抓不到他的把柄。今廉訪探訪得實,何不就行迅雷不及掩耳之計,把他除了,大禍可弭?」

  「宣撫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將俺之命,召郭藥師來軍前會議,當場就數以通敵之罪,縛置狴犴,然後派員入燕宣慰,再得如馬廉訪其人者,接統此軍,劫之以威,撫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計總得廉訪允諾了,然後可行。」

  一向首鼠兩端的童貫,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快刀斬亂麻的辦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這份勇氣倒也使馬擴驚奇,不過經過進一步的分析,卻滿不是這樣一回事。童貫的老奸巨滑和郭藥師的機詐絕人,兩個正好配成一對,童貫豈不知自己毫無準備,怎會貿然動手?郭藥師步步為營,處處設防,如無十分把握,怎肯輕離汛地,落入別人的圈套?看來童貫是明知其不可,卻故意出此一問,目的是為將來留個餘地,萬一常勝軍出了毛病,他可以讓馬擴出來為他作證:他童貫事前是早有估計的,並且已下了決心要行大事,所以沒有實現,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馬擴為他分謗,還要馬擴來替他承擔責任。

  明知道童貫這幾根鬼肚腸打的什麼主意,但邊防重事,豈同兒戲?馬擴職責所在,還是根據實際情況,作了審慎和嚴正的答覆:

  「宣撫以此大事見問,某豈敢不掬誠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勝軍他日必為國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舉南犯,只為顧忌此軍,如我率爾動手,激成大變,軍中蓄意叛變、引狼入室的豈無其人?那時女真如虎添翼,長驅南下,不知宣撫將何以善其後?」

  馬擴的詞鋒銳利,也不顧童貫面上已出現不悅之色,繼續發揮道:

  「今日之勢,猶如大病久虛,本原早虧,如再用劫葯猛劑,未有不變於俄頃的。今日之計,不如暫且穩住郭藥師,因勢利導而用之,再圖良策,千萬不可魯莽從事。」

  「馬廉訪你說得太容易了,俺豈不知因勢利導這句話?」童貫不禁高聲嚷道,「藥師如可用,俺也不必問計於你了。正為他已萌異圖,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變,留著又恐坐待其決裂,到了那時,還有什麼良策可施?」

  「計策倒是有一條」,馬擴不為童貫的發脾氣所動,微笑遭,「只不知宣撫能不能用它?」

  「計將安出?」

  「女真人顧忌的是常勝軍,常勝軍顧忌的是西軍。我以常勝軍制女真,以西軍制常勝軍,豈非長策?今藥師之眾雖盛,計其新軍舊部,也不過五、六萬人可用,其間多是馬軍武勇,宣撫誠能於陝西、河東等處選拔西軍馬步軍六萬人,分為三部,一駐燕山府,與郭藥師對壘相制,一駐廣信或中山府,為燕山一軍之後勁,一駐雄州或河間府,又為中山之犄角,三軍重重布防,聲勢相接,氣脈相通,前後左右都有照應。」馬擴說到興會之處,不禁從童貫的案几上,取了筆墨,臨時畫了一張草圖。他指指點點地比劃給童貫看,然後又加重語氣說,「今藥師雖與劉彥宗書札相通,到底講了些什麼,是否已談到通虜大事,尚不敢懸測其必然。某策藥師之為人,如非形格勢禁,無路可走,尚不至於甘心降虜,效一小番之勞。我今如以此項大軍臨之,使他進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異圖。而金人見我重兵雲集,層層設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數年之安。在此期間,徐為設施,未必不能轉危為安。某意今日國家之急,無有逾此者。」

  「西軍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後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興師動眾,檄調東來,勞師傷財,莫此為甚!即使俺贊同廉訪此計,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後矛盾之詔?俺看此議斷斷難行。」

  童貫還是用他的老辦法——借官家的名義拒絕馬擴的建議。馬擴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鈴還是系鈴人,官家的旨意還不是憑宣撫一句話!」他以無可爭辨的事實戳穿童貫的欺人之談,然後,他倒認真地從宣撫司的利家關係來補充剛才的建議,「想當初,原是宣撫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還有些猶豫,想把種經略留在真定,兼制兩河,又是宣撫與蔡學士力持反對之議,才把種經略遣回秦州。一時軍府羽檄交馳,督促西軍撤回,急如星火,不許有一人一騎逗留北道,文件俱在,豈能推諉?如今常勝軍不穩,宣撫手下又沒有一項可靠的軍馬,徒憑空名,怎製得郭藥師?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議,暫且穩住了郭藥師,虛與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進軍,三五個月後,河間、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時一紙詔書,以威望素著的大將楊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馬都副總管,協助常勝軍戍守燕山,兼顧雁北,諒藥師不敢不奉明詔,然後相機行事,徐分其權,宣撫也得憑藉西北軍之力,駕馭藥師,使其效忠本朝,戮力邊疆,如此則大局尚有可為。」

  馬擴的話雖然說得率直,帥府無兵就無以制郭藥師,這個道理倒是千真萬確的。童貫也明知馬擴此議是目前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一帖良藥,要挽救時局和他個人的危機非此莫辦。怎奈他費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勝軍之力把西軍攆回陝西,如今又怎肯回過頭來借西軍之力來控制常勝軍?說來說去,還是一個「私」字作怪。金軍的南侵和常勝軍的不穩已構成目前最大的危機,但它們是「公害」,比不上西軍早已成為他的「私敵」,公害雖然可怕,私敵卻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貫的心目中,毋寧把後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來想去,馬擴的建議還是不能考慮,不過他說得振振有詞,自己的隱私卻無法作為公開的理由說出來反駁他,只好含糊其詞地搪塞一下。

  「廉訪此議,固合機竅,只是挪動幾萬人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間可辦。此外,廉訪可還有其它的妙計以救燃眉之急?」

  「搬調西兵乃當前的急務,挽救大局的正著。此外某還有一著奇著,今宣撫垂詢及此,自當剴切進陳。」馬擴沉吟了一回,又鄭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條建議。他說:「昔年伐遼之際,遼屬各地義軍起兵抗擊,風起雲湧,不啻百萬,如今反遼義軍,除董龐兒一軍已歸收編,由宣撫司調遣外,如彼之屬尚有十餘萬人,仍結聚在燕南雁北諸山中。其中豪傑如張關羽、趙傑、韋壽銓、馮賽等多與某相識,平素議論,殷殷以國家為念,忠貫金石,宣撫誠能推心招納,妥善安置,使彼盡心於我,則十萬勁旅。立可成師,將來緩急可恃,勝於常勝軍多多了。」

  童貫帶著深感興趣的表情,聽馬擴說完了,連聲說道:「此議可采,此議可采!」只是立刻就來了一個否定的轉語:「不過我收編了董龐兒,金人已嘖有煩言,如再收編那十多萬人,金人知後,責難更多。譬如那韋壽銓、張關羽二人,金人已幾次派人來要索,俺都推說其人無從查訪,如正式編為部隊,異日口舌之間,將不勝其顱了。」

  這個道理在童貫看來是無可爭論的,他輕輕一句就報銷了收編之議,然後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徵求馬擴意見道:

  「誠如廉訪所說,師府無兵,無以制郭藥師。俺想劉鞈就任為真定安撫使後,已練成一支勁旅,宣撫司徵兵於彼,諒他也不好推卻。」

  這時他們討論的中心已經轉移,現在童貫注意的,已不在於如何對付郭藥師而在於如何加強宣撫使司的武裝力量。馬擴不相信劉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錢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來,讓宣撫司派用場,認為此事可能窒礙難行,他仍堅持調用西兵和收編義軍兩條。童貫無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無論撤回西兵,無論收編義軍,都是大事,一時難下決斷。容本使與宇文閣學商議了,卻再與廉訪理會。」

  宇文閣學就是目前在童貫幕府中紅得發紫的宇文虛中。說要與他商量一下,再作決定,還是緩兵之計。「急脈緩受」,原是老官僚們對人處世的不二法門,將來事只好將來再說,童貫現在又大模大樣地模仿官家的口氣,想把馬擴「穩住了」再說。卻不知道隨著形勢的劇變,官家本人的口頭禪也已有了相應的改變,如今不再是萬事可以商量的「卻又理會」,而是詞氣峻急的「休休」,這說明童貫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後於瞬息萬變的局勢了。

  (五)

  老官僚看重老關係,他們所謂的老關係,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來。童貫對於曾經從他手裡得到過好處的那些舊部舊屬是存在著不少幻想的。

  譬如劉鞈,多年追隨他,最後由於他的力薦,出任真定府的安撫使,沒有童貫就沒有劉鞈。劉鞈的那筆本錢——由他的親信李質和王淵統帶的新軍,在童貫的心目中無非是一筆暫時置諸外府的財產,什麼時候需要,什麼時候就可以收回來直接動用,劉鞈決不可能有什麼推卻、刁難之處。這自然是童貫的一廂情願的想法。

  再如郭藥師,童貫對他恩如父子,如今兒子長大了,有些事情對老子不大買賬,那也還在情理之中。蔡京的親兒子蔡攸還不買老子的賬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對兒子稱「公」,何況他與郭藥師的父子關係還是「干」的!他認為與蔡攸比較起來,郭藥師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們之間如果有什麼誤會,只消他入燕一行,對兒子犒賞一筆,撫慰一番,一切誤會都會煙消霧散,兒子會很容易就老子之范。這也是他的一廂情願的想法。就是根據這種想法,他與幾個主要幕僚商量決定了冒險入燕一舉。

  過去童貫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謂「立里客」,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已經變動得很多。幕僚的進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榮枯,在這一年多中,童貫被攆去職,然後又東山再起,這一下一上的變化,自然會影響幕僚們的去留。最明顯的例子是老資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經撈足,乘童貫下台之機,宣告與恩主同進退,告老回京師納福。童貫再起,叫他出來,他兀自推三阻四,借口足疾未愈,還需療養,不肯離京。看來是只願共退而不願共進的了。劉鞈飛黃騰達,在童貫離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撫使,由於他治軍治民都有一套辦法,這隻位子坐得很穩,隱然成為朝廷的方面大員。趙良嗣與馬擴一樣,留在京師備官家諮詢,不過贖回燕京城的外交談判辦理得不善,現在後果不斷暴露出來,連帶他的聲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譚稹的馬屁,由譚稹保舉他為洛州知州,好不風光。不意童貫復任,他惟恐童貫要找他的岔子,嚇得心驚肉跳,後來有人授意他寫上悔過書,外加一筆加倍的報效。童貫不念舊惡,笑納了禮物,退回書子,才叫他放下心來,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過的是他的老搭檔賈評。賈評先在襲燕之役作了俘虜,差一點成為蕭乾的刀下之鬼,後來鑽入郭藥師幕府,主管常勝軍的錢糧,他照樣招搖撞騙,作福作威。鄣藥師想拿他開刀,抓住一個貪污的把柄,再度投進燕山府的大獄。他的罪證鑿鑿,百喙莫辯,已被問成死罪,看來是死多活少的了。

  現在童貫的幕府中,第一號紅人是徽猷閣學士宇文虛中。童貫凡事都要與他商量,聽他的主見。宇文虛中同意馬擴的建議,對郭藥師不能採用魯莽的做法,要撫之以恩。不過對童貫的入燕之議,卻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藥師翻面不認人,進得去,回不來。

  這一次是童貫自己拿下的主張,除了父子關係以外,他還有很有把握的一條,是給郭藥師送去一筆重禮。吃了別人的口軟。拿了別人的手軟,郭藥師要是接受了這筆重禮,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還會翻面無情?

  童貫在京師時就有一個雅號,叫做「兩腳赦書」,意思是他所到之處,總要給人們一點恩惠,有時是小恩小惠,有時是大恩大惠,要看接受對象的不同身份和不同的利用價值。橫豎是慷公家之慨,不用掏自己的腰包,既顯示了自己的闊綽,又做了人情,何樂而不為?這一次他手裡有了李邦彥撥給他的二十萬兩匹,原是李邦彥晉位首輔酬謝他的禮物,他涓滴歸公,一塵不染,全部拿出來專作犒師之用。

  一向喜歡布置戲劇化場面的童貫,這次卻也考慮到帶去的人太多,場面過大會引起郭藥師的不安。何況多帶一些人,就算傾宣撫司現有的兵力,帶二萬名步騎兵去,送進常勝軍的虎口,真要動手打起來,也無非供它張口大嚼一餐而已。為了取得懷柔的效果,他只派一千名士兵護送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絹帛前往燕山,他自己帶著宇文虛中、孫渥、辛興宗、辛企宗等幾個幕僚,可算得輕騎減從地直奔燕山府,對常勝軍和郭藥師來一個突然襲擊。不是用武裝,而是用金帛去襲擊他們。他發動的不是一場攻城戰而是一場出其不意的攻心戰。他期望著輝煌的戰果。

  這一場由童貫發動的襲擊戰,歷史上有個專用名稱,叫做「入燕犒師」。

  無定河不愧稱為無定河,每當春夏之交,河水大漲,流勢不定,特別在蘆溝河那段河床,往往一夕之間就漲到二三十丈開闊,比平時漲上三、凹倍,把兩岸的沙灘地都漲滿了。當時還沒有固定的蘆溝橋,平日交通全靠用船隻連綴起來,上面擱著跳板的浮橋來往擺渡。此時水勢上落相差過大,浮橋也搭不起來,只好直接用船隻擺渡。童貫有鑒於此,早兩天就通知燕山府路有關官員,要他們在渡口艤船相迎。萬想不到,當他們這行人連同那一百輛裝著銀、絹、花紅、牛、酒、饅頭的太平車到達渡口時,南北兩岸都毫無動靜,不但直屬宣撫使司的地方長官燕山路安撫使副蔡靖、郭藥師兩個都沒有遠來相迎,即使奉有明令準備船隻擺渡的轉運使呂頤浩、副使李與杈也不見影蹤,不但本官不見,吏員部屬也不見一個。當時正是戎馬倥傯的時期,老百姓也很少到這裡來擺渡的,偌大的渡口竟是冷清清的一片。平日威福自恣的童貫受到屬官這樣的漠視,還是第一遭碰到。他不禁驚疑交集地問宇文虛中道:

  「郭藥師不出來相迎,倒也罷了,為何蔡大學、呂漕司也都不見影蹤,難道前日發去的文書沒有齎到?」

  「文書是虛中親手鈐封,派了妥當人員,用四百里急遞驛送,平常重要的軍書,都是如此傳送,從無差池。今番有失,莫非還有他故?」

  宇文虛中是當代的大手筆,擅長撰寫官書文告、碑版銘碣,被童貫羅致在幕府後,不但在文字方面,辦起公事來也十分細緻妥貼,取得童貫極大的信任。這次童貫入燕,有意規避馬擴,把他打發到雁北去公幹,卻讓宇文虛中隨侍身邊,目的就想把他與郭藥師拉攏拉攏,以取得郭藥師的好感,將來容易打交道。宇文虛中對童貫入燕之議持保留態度,內心並不贊成,但也不敢明白反對。如今,他看到童貫著急,只好虛詞安慰幾句,探測童貫的口氣。雖然此行禍福難測,事到臨頭,斷無打回票之理,他又勸童貫硬著頭皮,探身虎穴,去看個究竟。

  應該要說的不說,應該不說或不該說的倒說了幾句,這些違心的說或不說都服從當時環境的需要,這正是一個做幕僚的苦處,也可以說是做一個高級幕僚的必要的長技,只有充分運用了這種長技,他才有希望成為紅得發紫的人。

  他們派出人員去上下流拘了七八條大船,二三十艘小船。這個任務不容易完成,宣撫使的旗號就足夠把一些民船都嚇走了,嚇得遠遠地躲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們拘到,來回擺渡。這個任務又是十分艱巨,首先是民船上的伕子不肯賣力,躲躲閃閃,再加上車多貨重,自己的人手嘈雜,臨時慌張,整整化了大半天時間,才勉強把那一百輛太平車連貨帶車一起渡過,這時天色早黑下來了,兩岸的士兵吵吵鬧鬧,連童貫本人也不知道當天可以到哪兒去投宿,正在茫然無主之際,忽然前站一迭聲報來,燕山一路的文武大員都在前面大路口恭候憲駕了。

  餓著肚子的人,給他一個粗糧做的饃饃,也會吃得津津有味,現在童貫的心理正是如此。童貫生平不知道多少次接見迎接他的屬員,一般都是綳著面孔,大剌剌地愛理不理。如今忽然聽說郭藥師已來迎接,不禁大喜過望,還怕這個消息不實,要人再去打聽報來。

  「小的打探是實,還親眼看見郭太尉指揮大眾,列隊迎候,豈敢有虛?」

  「你親眼看到郭太尉?」

  「小的親眼看到郭太尉。」

  「你認得郭太尉,不會看錯?」

  「小的久已認得郭太尉,圓圓的臉,高挑的劍眉,還騎著那匹御賜的烏雲騅,豈敢錯認虛報?」

  疑雲盡消,童貫不覺喜上眉梢,連那探子說話時小小的越禮也放過了。他轉過頭來,不禁譏笑宇文虛中一句道:

  「俺道郭藥師必有安排,果然不出所料,宇文閣學剛才那一說未免有些多心了。」

  其實宇文虛中在形勢最險惡、連童貫本人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時候,他職責所在,說了「莫非還有他故」六個字之外,並不敢對郭藥師有什麼非議。饒是這樣,一旦形勢有了變化,童貫就立刻反唇相譏,毫不容情,說明自己的涵養功夫還是大大不夠,這倒要引為教訓,今後越發要謹慎從事,免觸逆鱗,省得惹來多少是非!

  宇文虛中正在考慮怎樣回答童貫的話未定之際,忽見郭藥師本人帶著常勝軍的幾名高級將佐,已經策馬馳至。郭藥師帶頭滾下雕鞍,躬身唱喏,態度十分恭謹,口中還說:

  「早知恩相即將駕到,只為北邊有警,卑職盡心王室,職責所在,不得不親目出去摒擋一番,到了晚晌方回。因此有失遠迓,萬望恕罪。」

  在這一年多沒見面的日子裡,郭藥師顯然長胖了,在他渾圓多肉的臉龐上已經看不見多少當年英武精悍之氣,只有兩道眉峰高高吊起,一直深入到額鬢之間,顯得英俊異常。由於地位的改變,他對下屬的態度變得相當嚴厲,有時劍眉一挑,眉端的兩塊肉皺攏隆起,向部下死盯一眼,就會把那人嚇得不寒而慄,不知不覺地退後兩步。這個表情好像是「新產品」,過去,他卻是以寬待部下出名的。此外,他對於蔡靖等人,正眼也沒去看他們一下,似乎根本沒有他們的存在。他的這股桀傲之氣,並不因為長官童貫在場,而略有收斂。

  但他對童貫本人的態度卻是恭敬的,顯然要想討好的,這與他對待其他人的態度形成明顯的對比,使人感到十分不協調。宇文虛中不禁偷偷地向童貫睃了一眼,想看看他的反應如何,只見他歡天喜地,滿心高興,根本沒有感覺到那種對比。心裡又不禁怪自己多此一舉,無事生非。

  然後是大隊人馬開進燕山城。郭藥師一路小心翼翼地護送童貫,下了馬又親自攙扶童貫進入富麗堂皇的同知府,大擺筵席為宣撫使接風。宴席上,他殷勤招待,談笑風生,完全是主人的派頭兒,即使在禮貌上也把他的頂頭上司蔡靖忘掉了。蔡靖冷清清地被擱在一旁,好容易等到機會,才得湊上去插一、二句話,有時一句話未說完就被郭藥師插斷了,還有半句只得咽回喉嚨去。位居燕山路第三名的轉運使呂頤浩連說一句話的機會也沒撈到,只好喝悶酒。好在童貫的心目中也只有這個郭藥師,根本沒有也不需要他們的存在,他們說了什麼,想說些什麼,他全不在意。

  這一夜,童貫睡得好甜呀!他心裡的一塊石頭完全放下了。臨睡前,他與宇文虛中說了一句:

  「俺早說郭藥師孺子可教,看『也這等恭順,安有他意?看來馬子充好大喜功,所報之事,未必是實。俺如聽了他的話,遽爾動手,豈不是自己壞了長城?」

  這一句嚴厲地譴責馬擴的話,有一半是對宇文虛中的警告,因為看見他吞吞吐吐地似乎又想說什麼了。

  宇文虛中的喉嚨的確又癢上來了。他精於冰鑒之術③,看得郭藥師鷹視狼顧,兩睛白多於黑,閃爍不定,更兼腦後見腮,皮笑肉不笑,分明是個胸有府席、居心叵耐的生相。根據相法,凡是長著這等生相的人,不可不防,此其一。宇文虛中還注意到宴會進行中,郭藥師一再對手下人示意,不讓蔡靖與宣撫司里的人接近,最後辭別時,他自己扭住蔡靖,剛寒暄了兩句,就有人上來把蔡靖拉走,不容他在童貫歇腳的行館中停留片刻,其中肯定還有文章,此其二。這兩點意見還沒說出口,就被童貫的「自壞長城」沖走了。

  其實不僅宇文虛中一個人有這樣的看法,就是他的同僚、常因酗飲過度誤了公事,因而受到童貫責備的孫渥也有相同的看法。今夜他清醒地看到郭藥師種種反常的行為,特別注意到在他露骨的驕倨和過分的謙恭中間一定還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

  孫渥是宣撫使司里最出名的酒鬼,他鯨吞驢飲,一醉往往幾天不得下床,醉中胡言亂語,不知嚼什麼舌頭。有時忽然清醒了,卻每能提出獨特的見解,為眾人所不及。有時說得十分尖刻警策,鞭辟入裡,抉人心肺,連馬擴也非常欣賞他。他得意洋洋地在司里宣言:

  「俺在宣撫司里有兩個知己,一個是馬子充,半個是宇文閣學……」

  「還有半個呢?」

  「還有半個,就是為俺打酒送菜的小僮兒,他年方十四,尚未成丁,因此只好算得半個。」

  這句話是沖著宇文虛中說的,顯然開罪了他。不過司里二三十名同僚,連半個知己都挨不著,他總算撈上了半個,也可以滿足了。一般人對酒鬼說的話,都不太認真對待,宇文虛中也是如此,他對孫渥採取寬容的態度,有時也要和和他的調,以便從他口中勾引出一句兩句非常警策的話。

  當夜他就和孫渥談開了,談到郭藥師的謙恭出人意料,也小聲地談到童貫表面上的自滿掩蓋不住他內心深處的不安。說到後來,孫渥又情不自禁地把嗓音提高了。

  「宣撫幸好是送來二十萬兩匹銀絹,才買得郭藥師出郭二十里外相迎。一萬銀絹,值得一里路。早知如此,多送幾百萬銀絹與他,郭藥師想必要到太原府來迎駕了,也省得宣撫心裡老是忐忑不安。」

  (六)

  孫渥的話有相當道理,怪不得馬擴、宇文虛中都要被他引為知己。童貫的二十萬兩匹銀絹,果然索取得應有的代價,它在空間上,值得郭藥師出郭二十里外相迎;在時間上,值得郭藥師兩天殷勤的款待。在這限定的時、空間內,郭藥師盡禮接待,一切都進行得十分正常,無可挑剔,可是超過這個限度,郭藥師終於要拿出一點顏色給童貫看看。

  今天郭藥師的地位、實力、功架,連他本人的體型體積都不是當日的郭藥師可比了。當日是個降虜,今天已成為「北邊長城」,你童貫怎能以兩年前的老眼光看人、甚至希望以父子之情來感動他?你是什麼父,他是什麼子,你們之間有過什麼感情?這真是童貫的一廂情願的想法!

  說起來,童貫也真太不知趣。在第一個晚上接風宴會上,郭藥師給了他一點好面孔看,他趁著一時酒興,忽地提出要舉行一次閱兵式,檢閱常勝軍。

  這個要求提得不合時宜。要閱兵,就等於提醒郭藥師的部下,在郭太尉頭上還有個高高在上的童宣撫,這是冒郭藥師之大不韙的。如果郭藥師當場拒絕,叫你下不了台,豈非對宣撫使的威信一大打擊?當時在一旁陪侍的宇文虛中聽了十分著急,又無法勸阻童貫。

  郭藥師果然不肯馬上答應下來,略為沉吟,童貫的臉上已出現不自在的表情。好個聰明機警的郭藥師,當著部下將佐的面,忽然高舉酒杯,慷慨陳詞道:

  「恩相要兒郎在教場練兵,以備檢閱,藥師豈敢不執鞭墜鐙,聽候驅策?只今夜就要關照下去,稍事準備,期日必有以報命。恩相安坐館邸,等候藥師的回話就是!」

  第二天,郭藥師又到行館來伺候,態度和昨天一樣恭敬,說起話來,「恩相」二字不離口,只是沒提起閱兵之事。直到傍晚時分,才由劉舜仁代替他前來稟告說閱兵式准於明日申刻舉行,到時主帥自會到行館來迎接宣相,前去檢閱,話說得倒也不離譜兒,只是神色之間有些匆遽,引起幕僚們的議論。孫渥又說了一句刻薄話:

  「這個劉將官可是屁股上掛了個大炮仗?你看他坐立不安,唯恐炮仗點著了,火燒燎毛。」

  再過一天,事實上已超過郭藥師的「時間禮數」的極限。不管幕僚間議論紛紛,童貫本人還是懵然無知。他清心寡欲地酣睡了一夜,一清早就爬起炕來,高高興興地命令很懂得檢閱操練等武典的辛氏弟兄前往大教場去看看郭藥師作何部署。

  辛氏弟兄很快就回來稟告說,大教場上一無動靜,門口還是三兩個崗哨,稽察不嚴,行人仍可在教場周圍行走。最緊要的,專供上司坐憩的蘆席棚也未見搭起來,看不見有大軍檢閱的樣子。

  豈有下午就要閱兵了,上午在教場上尚無動靜之理?一定是他兩個貪懶,沒有看得真切。童貫立刻破口大罵他兩個「糊塗」,「混蛋」,叫他們再去看來。

  辛氏弟兄都是童貫的親信,久在麾下,位分兒不低,如果下放到外路去,當個路分待轄,甚至兵馬都副總管都有他們的分兒,如今童貫卻把這兩員大將當作探子使用,動不動就要頓足抵案,高聲叱罵。他兩個懂得官場上一條顛撲不破的道理。愈是親信的人,愈有挨罵的分兒,愈是挨罵,愈有被保舉上升的機會。只有準備坐冷板凳到死的,才不願受氣挨罵哩!他兩個逆來順受,讓童貫罵飽了,罵足了,然後諾諾連聲而去。這時已到晌午時分,牧場門口的兩名崗哨都已撤去,他們進去兜了一個圈子,鬼也找不到一個。辛興宗無奈,想攀攀交情,找個相識的常勝軍軍官打聽一下。這一套本是他的看家本領,平時酒肉徵逐,放下去的本錢不少,可是臨時抱佛腳,一時竟找不到人。好容易三轉四彎地找到了步兵將領皇賁。他們本來廝混得十分熟悉,無所不談,此時皇賁竟也守口如瓶,問問他下午檢閱的事情,他推說沒有接到上峰的命令,一概都不知道,看來是不願露一點口風。白白浪費了半天,結果還是一無所得。弟兄倆只好硬著頭皮去見恩相,準備再挨一頓罵。

  「這倒怪了!」這次童貫換了一付面孔對待,不再責罵,只是揮手斥退了這兩個不中用的大將,心裡敁敠道:

  「那天宴會上斬釘截鐵地說要讓本使檢閱大軍,昨日那個姓劉的將官又稟告得確確實實,如何又不作準備!這郭藥師悶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只索到時再見分曉,本使對藥師可說仁至義盡,他再要安什麼壞心來欺侮本使,只怕國法難逭,天理不容。」

  童貫居然也會想到天理,這真是難得而又難得的事情。當下他踱進耳房,想找宇文虛中談個暢俠。宇文虛中剛與孫渥一起吃罷午飯,兩個正在促膝密談,忽見童貫進來,一時豬不透童貫心裡想著什麼,嘴裡要說什麼,臉上出現了尷尬的表情。

  童貫一看這裡不是吐露心腹的場合,他對郭藥師的疑心,只好再度深藏起來。他看一看宇文虛中的深有含蓄的臉,再看一看孫渥的被酒糟得通紅的鼻尖,從那裡似乎正在噴出一股股的酒氣,不禁皺一皺眉頭,說道:

  「受丹,你宿醒未醒,昨夜又到哪裡酗酒去了?可別耽誤了公事。」

  孫渥竭力隱藏下一聲長笑,朗聲回答:

  「卑職入燕以來,想到身在虎穴,戰戰兢兢,唯恐著了道兒,喝那廝們的冼腳水,日來涓滴未飲,昨晚早早就睡了,宇文閣學可為卑職作證。」

  誰著了誰的道兒?誰喝了誰的洗腳水?看來要等待事實來證明。孫渥仗著一點子酒瘋,裝痴作醉,有時倒敢在童貫面前說幾句真話。正因為他沒有做第一號紅人的包袱,禁忌較少,顧慮不多,敢言宇文虛中之不敢言,這倒使宇文虛中有些慚愧起來。

  不過他出言俚俗,措詞十分不雅,出身市井的童貫也熟悉這一類村語諢話,不過從他官高爵顯以來,麾下很少有人敢於以這樣的俚言去冒犯他了,當時聽了孫渥的話,不禁又深深地皺起眉頭來,宇文虛中在一旁嚇得冷汗直流。

  (七)

  到了時分,郭藥師沒有讓他們多等,果然胄甲而來,要恩相率同隨行人員以及燕山一路的文武長吏一起隨他出西城閱兵。

  這一次郭藥師雖然禮數如前,但因頂盔貫甲,全身武裝,腰下又佩著寶劍,不知不覺露出了一付威風凜凜旁若無人的氣概。他要童貫出城去檢閱部隊,這又是新花樣,原先沒有講到過出城的話。城裡城外,雖然同樣都在常勝軍管轄之下,如有不測,同樣都是虎口,不過童貫對燕山府這堵高峻的城牆還是寄託以安全感的,要他出城,心裡更有些惴惴然。他轉過頭來看看宇文虛中,希望他出點主意。宇文虛中還是那付尷尬的面孔,似乎事已如此,只好聽之任之了。

  他們相將馳出西城門。

  兩名小將前驅引路,童貫作為這個隊伍的最高統帥,一馬當前,郭藥師緊緊跟在後面,然後是一長串的幕僚、隨員和地方長吏,後面又是常勝軍的幾員大將。他們名為隨行保護,看起來很有點監押的味道。他們把眼睛盯得牢牢的,不時在人叢中點數,有時大聲吆喝一二聲,似乎怕有人從隊伍中溜出去開小差。在他們嚴厲的管押下,這一行人只有向前疾驅的分兒,不允許說話問話,更不允許隨便停下來小憩。這使他們感到一種沉重的氣氛。

  沿途所經,氣氛也同樣是沉重的。

  燕山府遭到金人的破壞劫奪,留下來的人口寥寥無幾。在這兩年中,常勝軍雖略有恢復,基本上還是一座要塞城,駐軍的人數與居民相等,平常在街頭往來的多數是軍方人員以及他們的眷屬。今天郭藥師下令,除了有出勤任務的以外,其餘士兵一律不準跑出營房,因此他們在城廂內外,絕少發現行人,出城十里路後。更是行人絕跡,也看不到一兵一騎,一旗一鼓,根本不像有閱兵的樣子。童貫滿膜狐疑,幾番要駐下馬來,向郭藥師打聽個明白。郭藥師還是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恩相休得猜疑,且隨某來,某自有道理。」

  說著把馬緩繩一拎,雙腿一夾,他騎坐的那匹御賜烏雲騅一下子就超越在童貫的馬頭前面,卻回過頭來,作個手勢,要童貫策馬跟在他屁股後面,童貫無奈只好照辦。

  他們不覺早馳過一塊路標,上面字跡拙劣地刻著「二十里路」四個大字。二十里路是郭藥師在「空間禮教」上的極限。似乎跨過這條分界線後,他的虛偽的面具可以卸除了。他在動作、說話的語氣上都越來越多地顯露出一股飛揚跋扈的神氣。這一帶雖無特別拔高挺秀的大山峻岭,卻是千峰萬壑,連綿不斷。只見遠處有許多因山依勢修築的城牆,還有一座座嚴整的關卡隘口和烽火台,近處卻並無高大深密的樹木,也沒有窩棚或其它可以藏兵之處。郭藥師策馬馳上一處高丘,回頭看看童貫的馬力不濟,就指揮從人把他扶下馬來,幾個人一起著力,再把他掖上高丘。

  郭藥師以完全、絕對的主人翁的姿態指指劃劃,相度形勢。

  「這是居庸關,古稱天險,山間隘路,只容一人一騎單行,」郭藥師揚起馬鞭,遙指東北方向的一處關隘說:「當初阿骨打奪取燕京城,就是取道於此,真乃國家北門之鎖鑰。如今已派趙鶴壽、趙松壽兄弟率領大軍一萬名駐守,山口關卡,布置得鐵桶一般。斡離不縱有通天本領,也休想從此路入寇。」

  這時童貫早已馳得氣喘如牛,一時回不過氣來說話,只有冼耳恭聽,點頭稱是的份兒。

  接著郭藥師又用馬鞭虛指偏西的一處關口說道:

  「那是天險三岔口。粘罕那廝盤踞雲州後,幾番派兵騷擾,要想取得三岔口為入侵之計,都吃藥師派兵打退了。如今這裡也有一萬名大軍駐守,「要保得此處不失,管教粘罕雲中的來師匹馬不還。」

  郭藥師在這裡、那裡比劃一番,顯示出他是真正的主人翁的身份,童貫雖然位分高,不過是他邀請來的客人,至於童貫以下的隨員都是僕人而已,客人還可以欣賞、讚美他的軍事布置,卻無視過問,而僕人們只配他頤指氣使,更沒有置喙的餘地。他說了這番話後,根本沒有去考察眾人的反應。

  不過反應當然會有的,他聽到好像有人在嘁嘁喳喳地私語,這使他更加憤憤不平地發起牢騷來:

  「可笑那二太子郎君和國相粘罕,枉自經營多時,虎視眈眈,一旦碰上俺常勝軍的銅牆鐵壁,無不頭破血流。只是俺歷年拮据,好容易撐起今天的這個場面,如今東西兩路都要防守,燕南群山間,仍有些亂民思變,還不時要讓張統領、劉統領出隊去雕剿。俺盡心王事,何負於國家?何負於朝廷?可恨還有人橫加嫌猜,說什麼安祿山、史思明重見於此日。」說著他狠狠地朝蔡靖看了一眼,嚇得蔡靖冷汗直流。接著,也又去人叢中找馬擴,卻沒有找到,只好把宇文虛中和孫渥兩個當作替死鬼,眼睛盯著他們說道:「前日還聽說有人慾調西軍來鎮壓常勝軍。西軍有本領,為什麼不去對付二太子、國相,卻來對付一朝之臣的常勝軍?俺看西軍敗軍之餘,自顧不暇,即使全軍來臨,也何足為懼!恩相聽聽這等議論,豈不十分可笑?」

  孫渥的喉嚨口「咯碌」一聲,似乎有一句話要跳出來對付郭藥師。童貫唯恐他聞出亂子。急忙搶先安慰郭藥師道:

  「太尉總統兵旅,捍衛北道,不愧為國家干城。本使此番出京時,官家一再囑咐,定要把朝廷倚任之誠當面說與太尉知道,可見聖眷非凡,曠古未有。將來再立大功,殲滅金寇,名垂竹帛,當與汾陽王媲美,至於悠悠之口,不根之論,何代無之?只要官家心裡明白,此等浮議,何足介意?」

  這番話說得婉轉動聽,郭藥師的氣性似乎平了一些,童貫趁機帶著顯然討好的意思央告道:「太尉擁貔貅之師,虎踞北邊,俺等來此,已有三日,尚未得見盛大軍容。閱師之議,已承玉諾,如不使俺親眼目睹,未免是入寶山而空手歸去了,太尉其有以示我?」

  童貫一向趾高氣揚,今日在人屋檐下,不免要矮下一截,說起話來,和和順順,倒像是下屬在向上司請求什麼。郭藥師幾經曲折,一番做作,首先把童貫的氣勢打下去了,十分得意,當下哈哈大笑道:

  「常勝軍十萬,半數駐防前線,其餘的五萬大軍,就藏在此處山谷之內,恩相枉自帶了這許多耳目,如何看不見此處的大軍?」

  「太尉休得見欺,」童貫再一次把周圍的山谷地勢仔細看了一遍,不禁駭然道,「這裡群山萬壑,都近在咫尺,一目了然,如今靜宕宕的沒聽到半點聲音,又不見有人馬旗幟的影蹤,如何藏得下五萬大軍?太尉敢是在戲弄下官?」

  「恩楫既是不信,麾下可要放肆了,驚動了尊駕,請勿罪責。」

  郭藥師把這篇文章做得筆酣墨飽,無懈可擊,然後從衣兜內倏地取出一面三角紅旗,迎風展開,再向正前方連颭三下。只經過片刻的靜止,就聽見山谷里揚起一縷縷凄厲的號角聲,接著就有無數面擂鼓一齊敲響,那號角聲和鼓聲好像拔地而起,頃刻間就震動雲霄。

  童貫等一行人都被弄得稀里糊塗,還來不及拭一拭眼睛,就看見漫山遍谷都有彩旗轉動,一隊隊服裝整齊,精神抖擻的步騎兵在那連綿不斷的旗幟指引下,都從隱蔽的山谷中轉出來,向高丘下一片大平原集合。

  那片平原就在高丘東面的山腳下,正好被前面一列屏嶂擋住了視線。如今看到人馬向這裡集中,大家不由得再走數十步路,走上丘頂,平原這才豁然顯露。它有百把畝地開闊,更兼土地平整,周圍並無一點雜木灌叢,是一塊天造地設的閱兵場所。士兵們從四周的山谷間走出來向這裡集中,山間隘路,轉身不開,行走困難,可是他們走得行次分明,秩序井然,誰也沒有越位亂次,攪亂隊伍。不多一會,所有的隊伍都集中起來,恰像山間無數奔湍,千轉萬折,最後都匯進了一片大湖泊內。

  隊伍雖多,行列卻十分清楚,各隊與各隊之間仍然保持著勻稱的間距,似乎這幾萬名士兵已在這塊平原上演習過多次,大家都熟悉自己固定的位置。現在是把他們自身連同坐騎、武器都在這個位置上凍結起來了,新的命令沒有下達以前,人和馬都不走動,不發出喧嘩的聲音,高舉的武器像植立的樹林,沒有一點晃動,只有五色繽紛的軍旗,被山風吹拂,不斷飄動,還發出呼呼的響聲。

  這是第二次的靜止,人馬從山谷中趕出來,到這裡又被凍結住了。那一片平原從高丘上望下去也好像一泓被風吹皺了波浪的平靜的湖面。

  這些受檢閱的部隊,都是郭藥師在這一年中訓練出來的新兵,就是那一支只知道有郭太尉而不知道上面還有童宣撫和朝廷的隊伍。能夠把這些士兵訓練到達樣像岩石,像植木,像排著行列爬行的螞蟻,像依次在山谷間跳躍的猿獬,那真是郭藥師的得意傑作。

  這時人們都把眼睛盯住高丘上那面小小的紅旗。那紅旗雖然面積不大,製作簡樸,幾萬人馬都要聽它的指揮。人們也許看不清楚揮動紅旗的人,但這面縣有絕對極威性的紅旗是他們熟悉的,只要它一揮動,馬上就變成千萬人的共同的意志,變成大家集體的行動。郭藥師故意延長了平靜的時刻,好讓高丘上一群檢閱者屏息靜聲地領略領略他的壯盛軍容——既然他們如此強烈地希望看到它。然後他用力把紅旗向下一落。這是一個有力的信號,霎時間平靜的湖面上激動起來了。平原上忽然出現了一片翻滾的白旗,所有的隊伍都轉動起米,變成一個個小方陣,許多小方陣接連起來,變成一個流轉不停的大方陣。然後又是一陣金鉦擂鼓,白旗倏然隱去,引導著隊伍轉動的是一片好像滔滔黃流的黃旗,這時方陣也變成了圓陣,然後又是皂旗變曲陣,青旗變直陣,緋旗變銳陣緋心皂旗變長蛇陣,緋心青旗變伏虎陣。在不多的一會時間中,旗色變換了七次,陣形也變換了七次。這是按照宋朝傳統的陣法變易,常勝軍演來純熟自如。

  陣法演完,按照傳統,就要選兵選將,擊刺混戰,這往往成為閱兵式的高潮。這時人們看到平地上一片方旗翻飛,各種顏色都混在一起,莫辨青黃皂緋白,隨著旗號的變動,人馬滾滾,奔走急馳,士兵們的節奏加速了,眼花繚亂之間,根本分不出是什麼隊形、陣形。他們相互奔逐,相互穿插,既好像是亂竄亂走,又好像有一定的規律,大家都向高丘的方向湧進。平靜的湖面,捲起了大風大浪,變成一波來平、一被又起的洶湧怒濤。

  有誰喊出第一聲「殺」,接著幾萬名戰士都怒吼起來,高聲喊殺。此時戰鼓急催,喊聲四起,平原上成為一片真正的戰場。士兵們舉起刀槍劍戟,向前衝刺,刃鋒所指,恰恰都對準高丘上的一行人,把他們當作模擬的敵人,當作假定的衝殺對象。騎兵隊跑在最前面,霎時間就衝到高丘底下,作勢要衝殺上去。

  站在高丘上的童貫和他手下一行入看到這種別出一格的檢閱式,嚇得驚惶失措。郭藥師早已走得不知去向,連同幾員常勝軍的將領也都走開了。留下他們這些沒腳蟹,在高丘上一塊不大的地方往來盤旋。急忙之中,童貫想起辛興宗身邊還帶著宣撫使令箭,急令他齎著下山,傳令士兵們停止演習。叵耐辛興宗這時已嚇得手顫腳軟,喉嚨發乾,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無法接受任務。宇文虛中算是有膽氣的——當他丟掉宣撫使幕府中第一號紅人的包袱以後——他從辛興宗手裡接過令箭,飛騎下山,高聲傳令。無如這些常勝軍的新兵,只認得太尉的紅旗,卻不把宣撫使的令箭放在眼裡,任憑宇文虛中聲嘶力竭地發出停軍令,也無人理睬,恰似一塊小小的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中,根本沒有一點反應。

  潮水漲得更加洶湧了,拍岸的驚濤和排天的濁浪一波接著一波地向堤壩上衝擊上來。頃刻間高丘的四周都擠滿了喊殺的戰士,把宣撫使一行人圍得水泄不通。雙方的距離已經非常接近,童貫等人看清楚了戰士們都是兩眼發紅,額頭冒煙,正在尋覓爬上商丘的路徑,要把他們當作俘劈,生搞活捉,押送回營。這沒有什麼疑問了,肯定是一次事先布置好的兵變,讓童貫自己來鑽進圈套。這時退路已斷,要逃也無路可逃,他們只希望從岩石中間找出一條罅縫,大家就可以從那裡鑽進去。無如童山濯濯,岩石光滑得好蒙一面銅鏡,根本找不到一點隙縫。事至如今,他們只有束手受縛的份兒。

  「大事不妙了,」這時已完全丟落宣撫使架子的童貫心裡想道,「不想令番自投羅網,著了郭藥師的道兒,喝了他的洗腳水。有去無回,我命休矣!」

  正在間不容髮的當兒,忽然在對面一座山峰上出現了那面決定他們生死的小小三角紅旗,一員頂盔貫甲的大將立馬頂峰,向山下的戰士輕輕颭動令旗。遠遠望去,他的神情異常從容,眼尖的似乎還看到他的嘴角邊還掛著一絲譏嘲的微笑。

  隨著令旗展動,金鉦再鳴,號角頻催,戰上們都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停止了叫喊,接著就按照次序一一後退,退得層次清楚,一絲不亂。最後都退進剛才隱蔽著他們的山谷里。這一場怒潮,漲得迅猛,退得神速。不多一會,這片平原就完全空出來了,一切都恢復到原來的平靜,只有宣撫使本人的恐懼心境還沒有很快地平伏下來。

  一時,郭藥師上來告罪道:

  「只為恩相一心要檢閱軍隊,兒郎們無狀,驚動憲駕,萬望海涵莫怪。」

  本來童貫擅長的是講幾句漂亮的好話,綳綳場面,大家的面子上好看。這樣的好聽話,他根本不用動腦筋,口袋裡一撈就是一大把。無如此刻,他驚魂未定,神不守舍,匆忙間愣著眼望了郭藥師半天,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適得體的話來回答他。

  當晚童貫不敢再領教郭藥師的餞別宴會,只推說身體欠安,早早上床入睡。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太原府去。

  郭藥師只派了兩名二三等的將佐相送,剛送出城門,這兩名送行者就自行回去。

  「宣相做了一筆蝕本生意。」他們渡回無定河時,孫渥不禁又拉拉宇文虛中的衣襟說,「這二十萬銀帛是丟進無定河,流入無底洞了。」

  其實童貫蝕掉的何止是二十萬兩匹銀絹。經過這次童、郭鬥法,童貫像只斗敗了的閹雞回到太原府後,他把宣撫使的權威性全部蝕光了。從此,他打消了再去燕山府,再與郭藥師見面的任何設想。至於朝議中有人主張童貫應把宣托使司設在燕山府,那樣懸空八隻腳的議論,當然更不在話下。

  就這樣,在北宋邊防線上出現了各自為政,各不相謀,有時甚至是千方百計要打消對方的努力或者雙方都努力於促成自己死亡的二元化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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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吉林輝縣境。

  ②常勝軍最初稱為怨軍。

  ③看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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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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