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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經過第一次東京保衛戰,特別是經過約有三分之一的東京人參加的那次激蕩人心、震驚天地的伏闕上書以來,東京人變得很多了。他們變得深沉了,不再追求虛榮的享受和輕佻的生活。他們帶著密切的關注注意國家大事,他們懂得現在兩河地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要關係他們的國家、家庭和個人的生死存亡,而不再象過去那樣把戰爭和政潮當作好玩的節目,從旁觀者的角度為它叫好助威,或者吆喝著希望把他們不喜歡的一方擊敗。他們譴責或讚美政府的官員、也不再從一時的好惡出發,而形成一個嚴格的標準,凡是削弱或渙散了抗金力量的人都是壞的,反之就是好的。這個標準本來已樹立在每人心裡,而經過宣德門事件以後,它的應用更加普遍化和明確化了。

  總之,東京人是變了,變得更沉著和更成熟了,他們好象從一個小孩變成為已有相當閱歷,經得起考驗的成年人。

  不幸的是,這大半年來,一切發生的事,都與他們的主觀願觀相反。局勢好象沿著一條狹窄的軌道急驟飛馳,眼看距離終點已經不遠。終點將是一聲飛雷,把大地上的一切炸成灰塵,炸成齏粉。他們雖然懷著無限焦急,卻不知道用什麼方法來阻擋那在軌道上飛馳而來的大災禍。城市居民雖然熱血沸騰,愛國情切,值得稱讚。但當他們還沒有被良好的領導者組織起來時,卻處於無拳無勇的狀態,沒有多少辦法來改變國家的厄運。

  太學裡的三家村,這塊牌仍然存在,但內容已非,因為參加的成員和地點都有所改變了。三家村的中心人物,也是宣德門伏闕上書的領導者陳東,在上書以後,奸臣們迫害百端,實際上已被開封府監視起來。有人勸他應种師道、李綱之辟,投筆從戎,一方面也為了高飛避禍。他說:當初伏闕上書,請官家復用種、李,為的是急國家之急,豈為自己留一條避禍的後路?朝議要懲辦「首禍」,他聽之任之,不願意離開東京一步。後來淵聖皇帝再次肯定「太學生伏闕,乃是忠義所激」,並賜陳東同進士出身,補迪功郎。官場上是勢利的,一部份朝臣看到聖眷甚隆,頓時換了一副面目,要想收他為門生,替自己風光風光。他這才想到要回到鎮江去省視帶病的老母,暫離京師以避「福」。他倒不是害怕短時間的福氣會給他帶來長久的禍患,凡是深明老莊之道的士人都知道禍福相倚的道理,陳東卻不是老莊一流,他是真正害怕被人拉進官場去鬼混,這是一個天生的在野派,永遠不知道怎樣做官的人。

  他走後,三家村中這個空額由一名女學生李師師來填補。太學中的領袖人物雷觀、汪若海、沈長卿、丁特起等在李師師毀家紓難一役中,多與她打過交道,欽佩她之為人。何況他們與邢、何兩位也都保持親密的友誼,歡迎「三家村」仍設在太學齋舍內。不過太學裡的風流倜儻、不恤物議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真讓李師師這樣一個名噪一時的歌妓經常出入太學之門,往來庠序之地,那時不僅朝議囂然,恐怕依附在「至聖先師」神主牌位上的孔老夫子之靈也要站出來提抗議了。鎮安坊也去不得,自從師師「窮」了以後,李姥視何、邢兩人為蛇蠍,不僅茶酒供應全無,連好面孔也不給一個看。何、邢不願討這個沒趣。以後聚會之地就在何、邢兩位家中輪流舉行。

  人員、地點雖有改變,他們的約期卻更加頻促了。過去幾天一會,現在常是隔天一會,有時是每天都會。自從道君皇帝邀師師出逃,經她嚴詞拒絕以後,這個皇帝在她心中才是真正死透了,因而她的行動就更加沒有拘束。邢倞家中還有位夫人,始到邢家去,就幫助夫人做菜溫酒。何老爹是個光棍,平常一天三餐,連酒帶飯,都在外面混著吃,家中爐灶杯盞,一概全無。每次在何家聚會時,酒菜用具都由師師帶去,主持一切。活該三家村要興旺起來,自從師師換了陳東以來,他們的飲食較前更勝了。這原是三家村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

  參加人員也不僅以三人為限,太學生雷觀、丁特起有時也自攜酒萊,參加一份。邢倞家中地方亮敞,多兩個人自然不成問題;何老爹也是神通廣大,到期,隔壁鄰居自動把地方讓出來,請他們去坐地。

  這幾個人中,邢倞老成持重,談話之間,偶有議論紛紛聚訟莫決,最後得邢倞一語裁定,大家才沒意見。何老爹生性豪爽,動不動就要與兩位太學生抬杠,卻不知爭論就是太學生的看家本領,文論武爭,他們都不甘示弱退攖,何況他們帶來的消息多,事情又有根有據,常常迫使何老爹屈居下風,感到不自在起來。這時就得師師出來撫慰一番,提起他生平得意的事情說:

  「雷太學,你補上迪功郎,見在戶部供職,一年俸金才不過數百貫。怎比得當日在圍城中,王時雍那廝懸賞緝拿,以五千貫購何老爹之首級?老爹也足以自豪了。」

  何老爹一聽此話就呵呵笑道:

  「想俺當了染工這個行當,只落得兩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兩隻手然後指著頭顱,「想不到這顆首級倒值得五千貫,割了去換酒吃,包咱們這幾個人吃一輩子酒也夠了。」

  「老爹,你把頭顱割了,自己還喝不喝酒?」雷觀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聲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顆頭,肚臍眼裡也要長出一張嘴來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幾盅酒,膽氣越壯,氣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楊威而來,心裡漲滿了氣,一聲斷喝,把幾名禁軍趕開,然後一把就把他拎下馬來,幾個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當日神勇,全仗這股子酒興。」

  何老爹還沒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嗚嗚咽咽的哭聲打斷了。原來象古代善慟的唐衢、愛泣的阮籍一樣,丁特起也是個哭包子,受了氣要哭、傷心要哭、聽到激動的事情要哭,這會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門外那番熱血沸騰的情景,想到黯然離京的陳東,忽然悲從中來,哭得傷心。

  他哭起來,又得師師出來撫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師師具有很高的生活藝術,她洞達世情,能夠適應各種人。從皇帝到太學生,包括老醫士、義父與她在一起時,都願聽她說話,或者說話給她聽,看她蹙眉微顰,或者展顏微笑,或者在面靨上出現一個小小的酒渦,或者用纖指輕輕地梳攏著落下來的一綹青絲。這一切都起著調節人們感情的作用。人們對著她如飲醇醪,如對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和起來。哭聲也停止了,氣也平了,爭吵也和解了。他們也許沒有意識到,正是國難以來,大家長期處在焦慮和悲憤之中,到這裡來與師師盤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寧靜,而師師從來也沒有讓他們失望過。這個集體之所以能夠這樣自然而然地形成,師師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師師雖然能夠適應各種人,她自己卻不被別人所左右。當此戰爭風雲日益迫切之際,她象許多東京人一樣,正在深沉地考慮,萬一京城不守,她將怎樣來處理自己一身,還有與她相依為命的侍女小藂與驚鴻。其實,當她拒絕與官家逃跑的那天開始,在如何處理自己這個問題上,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對於某些人來說,這樣的問題很簡單,只要按照決心去做,但對某些人,情況卻不一樣。決心還要受到嚴峻的考驗。

  這半年多以來,師師的身體倒好轉了,在三家村中,她經常以調解者、安慰者的悅人的笑靨出現,別人陶醉於她的淺笑微顰,玉容花姿。只有與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隱藏在這些表面現象背後,她還有十分深沉的考慮,但即使他們也不能夠完全滲透她內心的秘密,他們只知道她正在醞釀一個極大的決心,而她的決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搖也不能再改變它了。

  (二)

  三家村裡又有一次新的集會,地點在邢太醫家中,出席人員除了基本成員三人、太學生兩名外,又由雷觀帶來了西軍將領吳革。吳革是聽說有這樣的集會,主動要求參加的。吳革於第一次東京保衛戰中,帶著二十名騎士突圍進城,帶來種道師即將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當日的英雄,東京城中無人不知他的名氣。後來他回到种師中的部隊,參加榆次之戰,對榆次、盤陀兩個戰役的情況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後,又承朝命出使粘罕軍前,以言詞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進攻威勝軍的軍隊。這是開戰以來,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強人意的交涉,並探得金軍的虛實,備告防河的大帥河東宣撫使折彥質。上月間,他又奉朝旨赴闕,奏對時,淵聖問他割地與不割孰便?當時朝廷內正在爭論要不要把三鎮割與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師必矣。割地與彼,徒張其勢,也復何益?乞措置邊地,起陝西兵馬,為京城援,不複議和。」不複議和這一條是朝廷辦不到的,但淵聖也要作出萬一和議不成的準備,不得不聽聽這個主戰將領的意見,派他去陝西勾兵,委同諸帥臣講京師武備。陝西勾兵是句空話,結果沒有去成功,但他畢竟也有資格參與東京城防的工作了。

  這是個令人矚目的英俊人物,這次雷觀把他帶來,自然會受到三家村裡新老成員的歡迎和尊敬。還有,在李師師的眼睛裡,這個英俊人物的儀錶、神態、言論都與馬擴有相似之處。湊巧他出使粘罕軍前,借的虛銜也象馬擴一樣是宣贊閤門舍人,現在還有人以吳宣贊相稱,這個官銜更使人想起馬擴。師師悄悄一問,他與馬擴果然是西軍中的舊侶,並有相當深厚的交情。這樣一種自然聯繫,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個生客而是彼此已認識多年的舊交,這增加了這天集會的稠密的氣氛。

  一番客套後,就轉入正題。吳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時勢發表議論。他卻願意先從榆次之戰談起,談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種帥一軍於死地。他的敘述開始是平靜的,到後來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說:那天,他受種經略大令,前往敵軍之後催督姚古一軍。他馳了一日夜,在敵後二三百里中來往尋找,根本未發現姚軍,後來直奔到威勝軍,才見到姚古本人,那裡正是他的一軍受令出征的出發點。原來他在京師時,當面向樞密使許翰誇下海口,保證即日遵令北上。事實上,過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動,吳革稟告婁室全軍北上,種經略一軍已陷入重圍,請他急速出師,以解倒懸,繼之以泣請。姚古還是慢吞吞地回答出軍之事且待與諸將商量,這樣又耽擱了兩天半,才拔隊緩緩而進。此時榆次一軍已經陷沒,種帥以下的將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說到這裡,他做了一個猛烈的動作,似乎要把姚古這個人放在他的掌心裡捏成齏粉,他問道,「諸位且說,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吳革的這番話慷慨陳詞使大家十分激動,彷彿看到那批死難的將士雙目不瞑,遺恨填膺,然後又十分感嘆地說:

  「榆次一戰,兩軍精銳盡殲,種經略戰歿,昨日種宣撫又在京師捐館,種氏後繼無人,西軍也群龍無首。趙鈐轄、劉四廂遠在隴右,防範羌人,鞭長莫及,今番官家命吳某入陝勾兵,竟不知可與何人洽談。目前婁室已據西京,潼關外陳兵五萬,往來途窒。朝廷續旨止吳某勿行,仰見官家保全之意。吳某卻怕今番東京再次受兵,慾望西兵勤王解圍如上次那樣,恐已不可得了。

  東京本身見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師,現在經戰略家吳革這樣一分析,大家才知道東京確是危機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嗚咽起來。這時邢倞發問道:

  「種經略的行軍參謀馬政聽說也在榆次一戰中陣亡,此事可真?」

  「馬參謀之恤典已見明旨,如何不真?俺聽戰場上逃出來的黃參謀之弟黃愛說,種帥是當日黃昏邊殉難的,馬參謀與黃參謀在晌午時分就已陣亡。那日辰刻前軍已潰,狗彘不食其餘的楊志和王從道等率先逃跑,各軍紛紛撤下,弩矢又盡,馬參謀、黃參謀急率幾十名傷殘兵卒,憑著一道堅壘,又苦戰了一個多時辰,擋住金兵。其用心是拼著自己一死,可使種經略率領殘部突圍,再作後圖。這時,東南一路金軍尚未合囤,種帥盡可從容撤出。可惜種帥的死志早決,不肯再作突圍之計了。」

  然後他又補充道:

  「馬參謀在軍中攜有他的孫兒馬亨祖,才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已見了兩陣,俺看他小小年紀,身手不凡,還在馬參謀面前誇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聞,想也跟從祖父一起戰死了。」

  「馬亨祖莫非就是馬子充之兒?」雷觀問道。

  「非也,」十分了解馬氏家世的邢倞解釋道,「子充結褵才不過四年多,哪有十多歲的兒子?聽說亨祖是他大哥馬持的遺腹子。馬持早在西北戰亡。如今馬氏三世都絕,全靠子充一線單傳。前聞子充的夫人,趙鈐轄之千金嚲娘已經懷孕,但願生下個兒郎,以續馬氏香火。

  由於吳革還是初次見面的朋友,師師的態度比較自持,但一說到馬家情況,她也情不自禁地要問:

  「吳將軍乃馬宣贊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獄中,究為何事,朋輩久為他不平。吳將軍前日軍次真定,見聞較切,當知其詳。」

  「馬子充一獄,純系劉鞈、李質、王淵三人誣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說,只恨奸臣當道,朝廷不明,至今未為他昭雪洗刷,豈止朋輩不平而已,實令天下志士扼腕!」吳革氣憤地說,「俺在真定時,聽說種帥、馬參謀都入獄去看過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獄中關防得緊,不得其門而入。其實種帥軍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舊,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軍出發時,種帥關照劉鞈要看顧子充,不許動他毫毛,否則唯你是問。這話當著人而說,大家都聽到了。子充在獄,諒不至吃苦。只是軍中報來,上月間,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無處打聽了。」

  劉錡遠戍三載,未得一面,馬擴系獄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師師想到與他們多次邂逅,相知實深。今日面對著英姿颯爽的吳革,使她更加想起馬擴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蘇東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詞忽然不合時宣、也不切題目地湧進她的心頭。原來人的意識界是十分寬放的,它不比考場做詩,塾師論文,它不講究切時切地切題切人那一套清規戒律,只要有一點可以相通之處,就可以彼此借用。當時師師默默地念著東坡的那句詞,不覺兩滴清淚掛下來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場慟哭,只好勉強忍住。不想丁特起這次倒沒有跟著哭,反而帶來一條有關馬擴的消息。他先籠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馬子充的消息,你們可要知道?」

  「快說,快說。」

  大家聽他說得鄭重其事,都催他快說。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來了!子充,你來得好,大伙兒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門框,哄得大家都回頭去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師師,看你哭得這樣傷心,俺無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萬莫見怪。」說著就連連向師師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來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於開別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淚,也很注意別人的眼淚。

  「你這個不得好死的促狹鬼,但願你哭出一缸眼淚,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來現世。」師師由不得罵了他一句。

  「這個死法倒真想得別緻有趣。如果真讓師師一句話罵死了,自當含笑九泉。可惜俺這會兒死了,你到哪裡去打聽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經地說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間又遣工部侍郎王雲赴斡離不軍前哀求緩師。那王雲專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吳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連號稱主戰的宰相何真也說過:「割讓三鎮之兩河之事,非王子飛去莫辦!」上月間,他攜去的國書中竟有這樣的話:「若恤鄰存好,則浩恩再造,提師再至,則宗廟殞亡。」

  「無恥,無恥!」大家聽了這兩句,都罵起來,問是哪個賊王八起稿的書詞?

  「聞是翰林院承旨吳開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個吳開,」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話頭,「那吳開、莫儔、李回三個號稱套在一隻褲腳管里的三條蹊蹺腿。如今三個都發跡了,莫儔鑽了吳敏的門路,官拜刑部侍郎,貪贓枉法,家貲萬金,近又遣往粘罕處乞和,李回派到黃河邊去督師,還給了個巡按大河使的名義。他才走到河邊,聽得對岸一陣鼓聲,先嚇得屁滾尿流,丟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師。俺說這吳開,哥兒倆都發跡了,你怎不露一手兒?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這三條蹊蹺腿都砍下來,放到腌肉缸里去腌~腌,只怕還有人嫌臟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學,你且說王雲割地求和之事與馬子充有何干係?」邢倞急問。

  「要索三鎮,原是斡離不自己提出來的,及至王雲賚了朝旨允承割讓三鎮時,斡離不又翻前議,不要三鎮,而要河東、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還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貫、王黼、吳敏、李綱、馬擴、詹度,張孝純、陳遘九人的家屬前往金朝,才可商最緩師之議。」

  「這九個人,」邢倞首先提出疑問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堅守抗敵,或無恥乞降,或被系在獄,或遠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蕕有別。金人不倫不類地把他們列在一起,要把他們的家屬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寵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艷名夙著,久有『一樹紅桃三朵花』之稱。莫非金帥好色,索去了要充為下陳,」雷觀笑答道,「只是吳敏的侍婢遠山遠去揚州,王黼的寵姬田令人,號稱國色,久已跟一個緝捕使臣逃亡,要找回來卻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樞使也遭廢黜,遠斥南服,盡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張孝純屬已降敵,金人要他的家屬,是想為籠絡之計,見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這個推測,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贊同。

  詹度陳遘先後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後,中山仍在喋血堅守中。金人勾取他們的家屬,意圖以宋人為質,要挾他們出降。吳革的這個推測也是合理的。

  使他們大惑不解的,為什麼把馬擴家屬也列在名單之內?馬擴職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無兵權,長期來系在真定府獄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屬取來,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來。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蹤跡,取他的家屬來脅降?」雷觀推測道。

  「非也,」丁特起說,「王雲去金營時,斡離不當面問他子充的下落,可見斡離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國書上特別註明一筆要朝廷查索報明。」

  這時李師師發言了。她說,曾聽馬宣贊說起過,當年使金時,多與斡離不過從,兩人曾並騎上山獵虎,各有所獲。想是斡離不深知馬寅贊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為彼國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屬拘捕了,異日可為要挾之用。」

  「師師所言,深有見地,」吳革馬上接著說,這是他第一次直接稱讚師師,倒使師師有些面紅耳赤起來。「只是斡離不不知子充之心,馬子充心如鐵石,豈肯為家屬易節?斡離不此舉也屬徒勞無益。」

  李師師和吳革的話,高度評價了馬擴之為人,這時邢倞又補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鐵石,豈肯受金人之脅?」邢倞的話說得及時,李師師急忙為他斟滿一杯酒。何老爹提議,為馬子充干此一杯!這個提議,深合大家之意,他一舉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飲而盡。

  「今日打聽得朝廷給斡離不的復書又由王雲齎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虜營講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話講完了,「又備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況,見在何處,務要把他們的家屬拘拿到案,聽會人發落。只是說到子充時,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蹤跡真箇叫人懸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尋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屬的行蹤,必有所為。」邢倞帶著老年人的深謀遠慮替嚲娘擔起心事來,「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邊城孤懸,終難久守。俺只怕這一家子難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說著,不禁從丹田裡滾出幾聲沉重的嘆息,然後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寧復可問?」

  「邢太醫還提什麼『天道』,如有天道,殺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吳革先反駁這個所謂「天道」的過時理論,「俺此番道出河陽,來到京師。聽當地人說,金人渡河之役,我軍有十二萬人守河。金將婁室說:『宋人雖多,不足畏也!』盡取軍中戰鼓,痛擊達旦,十多萬大軍在此一夜間都被戰鼓聲嚇跑了。何老爹剛才說的李固,也是被鼓聲嚇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禍不遑,轉輾陷死於泥沙中的何啻千方。過了兩天,斡離不的大軍也自魏縣的李固渡渡過大河。不意黃河天險,兩路會兵不費一矢之力,兩天內先後渡過,坐使京師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關乎天道?」

  對吳革的這番激動人心的發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嘆息道:「河東、河北、朝內、朝外,都有這等膿包的將兵,窩囊的官員。有官如此,中國焉得不亡?俺怕這番東京城難保了。」

  「自有生來多涕淚,獨無人處慟江山!」丁特起吟了這句詩以後,獨自跑進邢倞的裡間,嗚嗚幽幽地哭起來。這時大家都有幾分酒意,舉座為之慘然。

  吳革與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進裡間把丁特起拖出來,叫道:

  「特起,慟哭江山並非見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聲哭,到大庭廣眾之間來哭,躲在裡間幽幽地哭,還算什麼大丈夫、太學生?」然後他又面對大家說,「眾位休被他哭得腸斷肝裂,意氣頹喪,且聽俺吳某說一段話。上月間粘罕率軍過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問罪趙皇去,爾等但將犒軍酒肉送來,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張有極與屬官父老共議。通判李諤主張給粘罕燒燒香,叩兩個響頭,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禍。父老們聽了大怒,說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與他酒食即與,男女等卻願守城!』次日粘罕來索酒食,父老們喧罵這裡無犒設物給你。李諤尚待呶辨,一個軍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擲去,斫中他的同頰,父老們即刻集合了數千人,憑城與金軍大戰兩日,只殺得紅塵滾滾,日月無光,慘烈異常。」

  這個故事說得生氣勃勃,大家的情緒果然振奮起來。何老爹先就幹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這才不辱沒我們的祖宗,即使戰敗了被殺,雖死猶榮。」

  「何老爹說得恁地氣壯,咱漢人就是要做好漢子。」吳革頓時飛起一杯,與他對飲了,又針對他剛才的一句話,說道,「有民如此,中國定不滅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圍城時,怒斥王時雍,不讓狐群狗黨抄毀師師之家。陳少暘伏闕上書,你往來保衛,又率眾毆擊奸黨,當時何等意氣!難道今日豪氣已盡,眼睜睜地就讓金賊占我京師,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話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雖是個粗人,卻也略識大義,這一腔子的熱血,早已賣給國家。只是腔子上少了這個,」他用手指一指頭腦說,「種宣撫、李樞使既被廢斥,少暘又到南邊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聽哪位說話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吳統制忠義為國,還肯結交到咱市井細人,俺不聽你話還有誰的話可聽?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吳統制你如有驅策,何宏俺一定執鞭相隨,萬死不辭。」

  「俺吳革何人,敢來驅策老爹?」吳革謙遜道,「憑你老爹在東京城裡的聲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萬人怕不都跟著你走?大家一條心用於抗虜之事,戰士在城上擊賊,老百姓從旁緝奸安民,修城築道,搬運矢石,傳令傳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細、功則相同,這就是老百姓的救國之道了。還有你邢太醫,剛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豈無忠義絕倫之士?如與他們廣通聲氣,必能收得集思廣益之效。邢太醫、雷太學、丁二哥,你們且屈指數數在今東京城裡,還有哪些忠義之士,可與言救國之道的?」

  一句話觸發了邢倞、雷觀。他們列舉出監察御史張所、禁軍將領蔣宣、李福、盧萬、崔廣、崔彥、太學生吳銖、徐偉、角抵藝員李寶等名字不下二十餘人。吳革一一記下來,然後親自給大家斟滿了酒,提議道:

  「眾位都是漢家的好漢子,」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就是師師,雖屬巾幗,忠肝義膽,也是我漢家的好漢女。今日一會,非比尋常。吳革不揣微末,願與眾位歃血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與金虜共存於斯世。至於各位提出的忠義之士,自當逐一相訪,披肝結交,若得萬眾一心,咸來赴會,豈懼金賊肆虐,奸臣賣國?」吳革這番話說得意氣如雲,博得大家的激賞,都說願意歃血與盟。只是談到為頭的問題,吳革又客氣一句道:「至於領袖之選,自當虛位以待賢者。」

  「義夫(吳革字),這話就不對了。」丁特起也變得積極起來,「你看邢太醫、何老爹都願推你為尊,此事攸關大局,豈為一人榮辱?義夫再推卻,就是矯情了。」

  這個問題無可再議。大家都推吳革在首位坐下。吳革頓時現出一股剛毅之氣,說道:「既然眾位見推,吳革義不容辭,只好暫時承乏此席,權為盟主。吳革分居軍人,將來會眾多了。不免要以軍法部勒,那時眾位要大力支持,才好辦事。」

  這一條大家又通過了。然後吳革發令道:「酒來!」他自己拔出佩刀,捲起農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鮮血流入一個盛滿了酒的大瓦盆內。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師師,他又猶豫了一會,待把刀子遞給左旁的雷觀。不想師師一聲不響,就把刀子接過來。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彎玉臂,咬緊牙齒,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膚,一縷鮮血彎彎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後再一個個挨過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吳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攪動幾下,雙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師師,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難得多,不禁皺起眉頭來,她感覺到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她瞧,她閉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轉了兩圈,早把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乾。

  和著血的酒進入血管里,使他們的血液更加沸騰起來,他們的神色也更加肅穆,這是因為他們意識到抗金的大業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們的肩膀上,他們不是甩言語而是用決心要實現今夜的誓言。

  這件事發生在金軍第二次進攻東京的前夕。從此三家村成為東京城裡一個抗金的「地下據點」,到了適當時機,它的作用就會顯示出來。

  (三)

  從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軍渡過河陽的黃河渡口算起,兩天以後斡離不大軍也渡過魏縣李固渡的黃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東西兩路大軍同日到達,會師於東京城下,閏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機空前緊急,是北宋朝廷已處在生死絕續關頭的關鍵性的二十天。

  作為高級軍官吳革、作為剛剛有了一個出身的起碼官員雷觀、作為尚無一命之榮的太學生丁特起、作為各階層市民的醫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為閉門謝客的歌妓李師師等都明白地感覺到,在這關鍵時刻中宋朝人應當有所行動才能打退金人,決不能寄託希望於一場瘟疫和一場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動撤退。

  但是作為主持朝綱的當局大臣何栗、孫傅、唐恪、耿南仲這些人,在這個關鍵時刻又做了哪些應急的準備工作,採取了哪些戰守的行動呢?

  說來好笑,淵聖皇帝命令吳革到陝西去勾兵的明旨下來以後,大臣們進行了一場討論,首先對並非由他們推薦而是淵聖皇帝直接召見的吳革感到十分不滿。如果哪一個普通軍官都可以直接見到官家,妄論國是,反對割地、勸淵聖「不複議和」,朝綱豈不是要大亂了?他們先給吳革加上一個「動搖國策,熒惑聖聽」的罪名。然後針對吳革的「勾兵陝西」之議,提出兩條理由:

  第一條是屬於財政方面的,如果陝西或其他地方的勤王軍都「勾」到了,這筆費用如何開銷?他們的官樣文章是:今百姓困匱,調發不及,算數十萬兵於京城下,財用何以給之?說得好冠冕堂皇!不過他們忘記了一條,他們還準備補足年初斡離不圍城時勒索去的不足之數,另外每年加三十萬兩匹銀絹賂獻金師,以求緩攻,不知道這筆帳準備如何開銷?

  第二條是屬於外交的,說是今朝廷講和,不務用兵,若使金人知道朝廷已在東京附近徵集軍隊,志不在和,豈不激怒了他們。

  根據這兩條理由,他們決定不準吳革前往「陝西勾兵」,也不準另一個帶兵的文官張叔夜率領所部從京西路前來勤王。

  作為普通軍官的吳革,的確不了解朝廷事務的複雜性,淵歪皇帝親自接見他,當面跟他說要他去陝西勾兵,後來又正式下了明旨,卻還是作不得數。只要在宰執之間有了反對的意見,他們就有本事使詔旨成為一紙空文。吳革後來續得詔旨命他暫緩陝西之行。那時潼關已遭金軍封鎖,吳革還當這是官家對他保全之意,怎知道其中還有這樣複雜的經過?

  後來有一次,他因議論京城防守軍務與耿南仲在政事堂爭執起來,耿南仲氣鼓鼓地朝他白了一眼,然後衝口一句罵出來:「公之言何一似太學生?」

  吳革當時還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後來問了丁特起,才知道在政事堂中,太學生就等於是盜匪寇賊的同義詞。主戰的太學生是主和的宰執們的第一號仇敵,普通軍官吳革說起話來和太學生一樣,根據他們的邏輯,他當然也是他們的第一號仇敵。

  吳革到京城來了一兩個月,學了不少乖,到最後總算弄清楚了官家要他與宰執們商量戰守之計,實際是「與虎謀皮」的勾當。他這才下了決心要與何老爹等人組織「地下據點」來進行抗金的大計。達官貴人中間既然找不到同盟者,只好在市井細民、學生官兵中尋求志同道合的人,這是事理髮展勢所必然的。

  不過宰執大臣,也還有各自的面目,並非完全劃一。譬如「主戰」的宰相何栗,他的面目便不同於其他的宰執,做出事情來也別有一副肝腸。

  何栗為人猶如一隻紅蘿蔔球,他的主戰的主張好像一層紅皮,用手指甲把它剝去,裡面雪白的蘿蔔心子就露出來了。他是戰在皮外,和在心子里。其實從他本人的外形來看,圓滾滾的臉,圓滾滾的身休,圓滾滾的一團被酒糟染得通紅的鼻子,也很象一隻紅蘿蔔。何栗上台前曾受到太學生輿論的支持,後來太學生看穿了他的行徑,撒回支持,改為斥罵攻擊,並為他加上一個「紅蘿蔔球」的綽號,從此他對太學生痛恨的程度也不下於唐恪和耿南仲等人。

  不過他還是千方百計要把它這層紅蘿蔔皮保牢的。原因是:他很明白,他之所以能夠進入宰執之列,後來又代替了因一次夜出被老百姓打碎燈籠,因而被官家認為「失盡人心」的唐恪而躍居首相的地位,主要就因他有主戰派之稱。放一個主戰派在朝堂之內,猶如在一大堆白蘿蔔中間搭進一隻紅蘿蔔,既可使官家放心,又可敷衍一下輿論,這個做法在第一次圍城以來就行之有效。表面上的平衡不會妨礙主和派實際上的一統天下。

  何栗一個積極的備戰措施是在京師招募一支人數多至七千七百七十七名的「六甲兵」。

  事情是這樣的:殿帥王宗濋麾下有一名叫做郭京的老兵,自言善於「使神役鬼」,有「移山倒海、撒豆成兵,隱形潛身」之能,如使他招募一支「六甲兵」守備京師,金人不足平矣!

  王宗濋把他推薦給首相何栗,何栗先還不相信,要當面試一試。他們在金殿之上進行試驗。郭京帶來了他的兩名助手,一個是還俗的和尚傅臨政,人稱「傅先生」,一個是在東京街市上擺個攤頭,掛起十多隻葫蘆賣葯的道人劉無忌。他們用白粉在金殿地磚上划了許多個大圈圈、小圈圈,大圈圈外側的左右邊各畫一道門,左門上寫個「生」字,右門上寫個「死」字。試驗開始,郭京南面而坐,口中念念有詞。傅先生手持鈴鐸,振動不已,驀地劉道人奔出來,甩一個虎跳,頭頂著地,雙腳向天,沿著圈圈轉了三圈。郭京喝聲「住」。一隻白白胖胖的波斯貓忽然從劉道人的衣兜里妙乎妙乎地爬出來,那壁廂傅先生也從衣兜內取出一隻碩大無比吱吱亂叫的老鼠。郭京吆喝一聲「生」,傅先生把老鼠放在生門,劉道人把波斯貓放進死門,貓鼠一齊進入大圈子星,彼此沿著小圈圈轉來轉去,相互盤旋,有兒次,貓兒老鼠擦身而過,老鼠絲毫沒有畏怯圖逃的樣子,貓兒也象根本沒有看見老鼠一樣。這樣足足表現了半刻鐘,然後郭京又喝一聲:「死」,貓、鼠交換了進口的門。老鼠一進死門嚇得伏在地上不敢動彈,貓兒跳過去,一爪搭住,就把它咬死撕裂了。

  試驗成功,在一旁觀看的大臣、內侍們莫不咄咄稱奇。郭京趁終誇下海口道:「如依此法用兵,我入生道則番賊不能見我,番賊入死道,則束手受縛耳!」又說他就要到市上招募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但論八字,不問技藝,只要推算得八字好的,即能入選。他們一上陣,金將粘罕、斡離不將盡成俘虜,驅之回城,大功告成,指日可待。

  何栗對郭京深信不疑,郭京提出的要求,照單全收。果然不到十天,六甲兵就全部招募足額,屯於城中的天清寺。

  有個同鄉給主持城守的副宰相孫傅上書,掏出郭京、傅臨政等人的老底子,還說「自古未聞以此成大功者,如今郭京等在京師為非作歹,萬一失利,貽朝廷羞!」

  孫傅把那同鄉召來斥罵道:「天佑宋室,乃有郭京之異人前來相助,金殿試兵,某所親見,豈有虛詐?你小子怎敢胡言?幸好你只與我說,此書若讓別人見了,定坐你以詛師之罪,禍至滅族矣!」

  那同鄉見他無理可喻,只得逡巡而退。

  耿南仲等主和派並不相信這等妝神扮鬼之事。他們在一旁看到了,心裡暗暗發笑,表面上卻附和大家之意,還祝賀何栗道:「有此神兵,京師防務無虞,此乃相公之洪福,今後,公但在城樓高枕酣卧、坐待捷音。此外與金人酬對之事,某等數人足以了之,公何慮之有?」

  主和派不相信神兵,他們相信的是與斡離不做交易:我們既擋住了陝西、京南的勤王之師不使入京,你豈可不給我們一個好面孔看看?他們尤其寄託希望於康王、王雲奉使斡離不軍前議和一舉。其中耿南仲表現得最積極,他同意淵聖之旨,兒子耿延禧被派為康王的隨員,一同北上,吃一點苦頭,富貴唾手可得,這個險值得一冒!

  (四)

  康王趙構是太上皇的第九個兒子,在兄弟行中,以幹練和才學著稱。

  在宮廷這個環境中,特別在那「太平盛世」培育出來的皇子們基本上都是一種類型,不過隨著各人的癬性、愛好、天分和成長經歷,也可以略有異同。

  譬如太上皇是著名的藝術家,書畫都屬於第一流。他的子女們為了博得父皇的歡心,都留心書畫,注意文化教養。太上皇的幾個兒子在這方面都有些成就,淵聖皇帝擅書法,學的是薛稷體,字跡秀美,康王也長於此道,學的是黃山谷體,字體瘦硬,鄆王曾舉狀元,肅王被斡離不當作人質押往燕京後,曾在吳天寺默讀一篇碑文,回到寓所,把全文一千多字默寫出來,一字不差,監視他的女真貴族們看了也十分敬佩,但這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據說就因為這個緣故,斡離不把他扣留在燕山,不放回來。

  「才學」,如果單指寫字讀書,做詩畫圖,那是許多皇子都具有的,可是在宮廷的環境中,如何鍛鍊出一個皇子的「幹練」,那就令人費解了。而且「幹練」本身的定義也很難下。大約康王之為人,對本身利害的考慮十分周到,決不糊塗,而且很懂得趨利避害之道,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幹練」。

  康王之所以在宮廷中就得到鍛煉的機會,與他生母韋氏出身低卑有關。韋氏原是宰相蘇頌家裡的一個丫環,蘇家不要她了,轉輾進入宮廷。後來在宮廷的馬球隊中當一名隊員。由於她的姿色,騎術都屬平平,並無特殊吸引官家之處。幸虧她與同隊的喬氏相好,兩人相互約定,如一方遭際了官家,一定要引進另一方。喬氏色藝超群,很快就封為貴妃,她不忘誓約,把韋氏帶見官家,封作才人,還生了個兒子,就是康王。

  即使這樣,由才人升為淑妃的韋氏在宮廷斗心勾角的爭逐中仍然處於不利的地位。官家很快就忘掉有她這樣一個妃子。眼光勢利的內監、宮人等也很少會口角春風提到韋氏,而嬪妃之得以接近官家,除了少數幾個能使官家念念不忘以外,全靠別人提醒他,才想起來,偶然去光顧一次。宮廷中的姐妹之情也是靠不住的,喬貴妃雖然長期受到寵幸,勢傾後宮,此時卻視官家為禁臠,一心只想讓她一個人包辦獨佔,早已忘了與小姐妹的誓約。因此韋淑妃的處境比普通給事的宮人還不如,普通給事的宮人平常還有機會承望官家的顏色,而她,卻深鎖在官院之中,一年半載中難得有一兩次與官家見面。

  母親的失勢給兒子帶來困難,處於孤臣孽子的地位上的康王從小就養成萬事都要想一想的習慣。他的一言一行都要考慮到對自己和母親有什麼影響,有什麼利害關係。母親在宮廷鬥爭中是弱者,她沒有很好地利用為官家生了一個兒子的機會來抬高自己。兒子卻是個強者,他發誓要超過所有兄弟姐妹,突出於眾人之上,為自己和母親造成揚眉吐氣的地位。

  除了母親,他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特別對父皇和已經被立為太子的長兄。因為一個是造成母親痛苦生活的禍首,一個是阻擋他出人頭地的一堵牆。封建的教育花了整整十年功夫,教他要學會禮讓仁愛、孝悌忠信,宮廷的傾軋生活同時教會了他不要去相信這些鬼話。趙構是個聰明的學生,兩樣都學到家了,他懂得表面上的孝悌和骨子裡的仇恨。他很早就勘破了那欺騙人的一關。

  第一次圍城之役,斡離不提出要親王、大臣為質。淵聖徵求兄弟們的意見,誰都怕一入金營便回不來了,大家推推託托,禮讓為先,沒有一個肯出任艱巨。只有康王感到這是一次讓他脫穎而出的機會,越次上告,自願請行。淵聖大喜,就派他與少宰張邦昌一起進入金營。康王留心行事,既不敢觸怒斡離不,自取禍患,也不肯象張邦昌那樣卑躬曲膝,自失身份。在金營中,他更小心地把自己掩蓋起來,沒有做出象肅王后來在燕京做的那種蠢事,自露才華,惹起金人的猜忌。他在金營二十多天,應付得體,後來改換肅王為質,斡離不就把他送進圍城。他居然從虎口中脫身回來。

  從此康王在朝廷上取得了一定的聲望,在宮廷中,地位也超過諸兄弟。

  這次出使求和,雖由斡離不點名指定,也受到朝內主幫派大臣唐恪和耿南仲的慫恿。他們認為派去談判的人身份越高,談判成功的機會也越多。王雲雖然能言善道,兩次出使,都使金人滿意。畢竟地位太低,人微則言輕,不能見重於敵方。他們奏准了淵聖,派康王率領一大批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斡離不軍前談判。

  康王這次出門與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他僅僅被派去做一名人質,這次卻身系朝廷之重。因為他明白無論淵聖,無論所謂「主戰」的大臣何栗等心裡都希望談判得成。至於條件,割三鎮割兩河,尊金主為伯皇帝或為父皇帝,要多少「犒設」,反正都是一樣,只要和議得成,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可簽約,在這方面,他已取得全權。和議不成,他頂多與兄弟們一樣同歸俘辱,和議若成,他就是第一號功臣了。本朝一百餘年的歷史中。親王從來立過這樣的大功,因此,他欣然受命,出城而行。

  在康王辭別了母親韋妃、妻子邢妃即將首途出發時,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婢子招兒忽然鬼迷心竅地當著許多送別的人說,她剛看見雲端中有四尊金盔金甲的將軍,狀貌雄偉,手中各執寶劍、弓箭、刀戟等武器,樣子好象要護衛殿下出門。她向天空那個方向比比劃劃,讓大家來看。有的說也看到了兩駕尊神,有的說雲彩重迭、迷迷霧霧,看不清楚。這時母妃韋氏恍然大悟道:「我事四聖,香火甚虔,今日吾兒出行,宜得其陰助。」

  小婢招兒與書妃的話肯定要傳出去,那會引來兩種後果:

  一種是康王奉使議和,出門時受到四聖的護衛,吉人天相,和議必定有成。

  一種是康王出行,有尊神護駕,乃大貴之兆。

  後面的一種輿論可能給他醞釀不利因素,但目前朝廷切望和議有成,暫時不會給他帶來什麼禍患,而將來的發展,則說不定還會有莫大的好處。對個人利害關係考慮得非常周到的康王,在決定讓母親與招兒做這件事以前一定把各種利害因素都衡量過了。

  在親王權貴之間,出了這樣一個能夠深謀遠慮的自私者,並非簡單的事情。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中,一個利害分明的徹底自私者也許會比一個糊裡糊塗把國家全部利益都斷送了還自認為「朕不負百姓」的皇帝有用。

  康王等一行人是於十一月十六日出京的,事實上,斡離不,粘罕兩支大軍已先後於十二日、十四日渡過黃河了。當時,康王還未知道。他們從浚縣的河津渡河,道經長垣①時,聽老百姓紛紛傳說金軍已兩路渡河,斡離不大軍從魏縣渡河後已直趨京師。老百姓也打聽到康王一行人要去北京大名府與斡離不議和。出於對皇子的愛護,他們籠住了康王的馬頭,不讓他向前走。他們說:斡離不已離開北京直取東京,殿下去了,也是撲個空。不如留在這裡,起兵攻打金人的後路。百姓都願相隨。

  百姓對康王的綣綣之意是十分明顯的,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康王以好言相慰道:

  「父老之意,俺都省得,只是長垣非用兵之地。昨日出京時,官家面諭磁州宗澤有兵一萬五千人,披城立寨。俺即待到宗知州那裡去,與他商議起兵之事。父老們在這裡起了兵,續到磁州,聽俺調撥可也。」

  老百姓走散後,長垣的官吏們也來獻起兵之策。康王臉色一沉道:

  「本藩受官家之命,前去金營與斡離不議和,未得朝旨,豈可擅自起兵,敗壞祖宗法度。你等好糊塗!」

  然後他關起房門來,斥責王雲道:

  「王尚書,你一意主和,官家派你兩番出使,乞求緩師,你回來說二太子要三鎮,續後又說要以黃河為界,即可緩師不攻。朝廷都依你了,明旨割與,只求緩師。不想他又翻前議,揮大兵渡河,直趨京師。此事你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渡河之事,只聽傳聞,尚未知端的。」王雲似乎很有把握地回答,「即使有些少金軍渡了河,二太子也必在北京府相待。殿下去了仍可與他面議緩師,不誤朝廷之事。」

  「兩河之地,他自己已取了,你我前去,尚有何用?怕他不肯以禮相待。」

  「二太子顒望殿下行旆。殿下去了,他必倒履相迎,以禮接待。如今兩河之地雖為他所佔,尚有不少孤城,不明朝廷意向,猶在負隅頑抗。如今殿下齎去朝廷明旨,又以親王之尊,諭令各城投降,他們自然聽話,倘得兩河一時敉平,殿下為二太子立下大功,二太子青眼相看,將來的好處不少。」

  「俺貴為皇弟,爵尊親王,二太子還會有什麼好處加到俺頭上?」

  「議和不成,玉石俱焚,尚何有於親王、皇弟,議和若成,大金朝必有賞齎,猶有勝於親王皇弟者,殿下豈可不三思?」

  王雲的話說得赤裸裸,其實不必他相勸,康王自己心中考慮的也正是那「超過親王、皇弟以上」的尊榮。但他還不願馬上就向王雲袒露心事。如果這樣容易受他和誘,就會使他小看了自己。他的長兄淵聖就是吃了這個苦頭,讓大臣們牽著鼻子走路的。他此番出城,早就拿定主意,一定要重振綱紀,決不重蹈兄皇之覆轍。當下他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揮手說:

  「王尚書你力主講和,說是有利於你我。卻不知道為害於宗社朝廷、生靈百姓者甚大。此去若遇斡離不,正要與他力爭利權,豈可以他之利為利。你且回下處休息,明日仍依原議向磁州進發,如何行止,到時聽俺發落。」

  (五)

  對金人要「求」,對百姓要「騙」,對低級官員要「訓」,對親近的屬吏也要防他「邀上」,這個年紀不到二十的親王已經很懂得要用不同的態度來對付不同的對象。可是他到了磁州,卻碰上一個無法對付的官兒。這個官兒就是年近七十,身體壯健得猶如一頭牯牛、性格堅硬得猶如一塊岩石的知磁州宗澤。他一經拿定主張,就用九匹牯牛也拖他不回來。康王終於嘗到他的滋味。

  宗澤早已打聽到康王一行人即將過境,先派了幾百名兵卒,在中途迎接康王,護送來境。他自己率同所屬文武官員、全城父老出城十里相迓,把他們一行人送入行館安置。行館布置得很有氣派,供應華腆,似乎早有準備。

  康王一看這副派頭兒,就認為宗澤是個巧於逢迎、趨勢附炎的老官僚。對付這樣的官員,要嚴格一點,他當場收下手本,不予接見,只讓隨行的中書舍人耿延禧、觀察使高世則兩人出去傳話,說行館中一草一木,一飲一食,莫非民脂民膏,公供張過盛,甚失殿下之意,傳語知州,今後都要免了。

  說得好冠冤的話,行館供張,固然莫非民脂民膏,康王隨身攜帶贈送給斡離不的禮物,用了十輛太平車才勉強裝下,價值何止百萬,難道這就不是民脂民膏?宗澤且不與他計較這句話,攔住耿、高二人,一定要求接見。

  康王不得已出來相見,看見那麼一大批人由宗澤率領著上前參見。行禮剛畢,康王就把剛才叫耿延禧傳達的話,自己重說一遍,還說「本藩道出磁州,過此一宿,明日即行,貴知州何必如此費事?」

  宗澤不卑不亢地回答:「斡離不全軍已發,東京城下,旦夕將有大戰,殿下豈可一宿即行,自投虎口!宗某今日與合城父老前來求見,就為的要挽殿下之駕,在此小駐,建立帥府,起兵抗金,宗某麾下,有善戰之士一萬五千名,百姓義兵,遠近聲氣相通,旬日之內,就可募集十萬人,悉聽殿下指麾。殿下舍此尚欲何往?」

  即使語氣婉轉,他的語氣還是帶有威脅性的,至少康王是這樣感覺的,心中大怒,但環顧形勢,一時不便發作,只好委婉回答:他奉旨出來講和,如有別圖,要取得朝旨,才能定去留之計。

  「殿下何得相欺,」宗澤快人快語,一句就戳穿他的謊話,「如今東京各城門都已緊閉,內外不通,殿下何由取得朝旨?不如從權起兵,為朝廷立大功。千萬莫為左右小人所誤!」

  一旬話觸惱了副使王雲,他立刻給宗澤加上一頊罪名,「宗知州,你膽敢聚眾要挾,阻攔藩駕,其要造反?」

  「王尚書你莫要造反了?」宗澤立刻回敬,「你出入虜營,一進三鎮,再送兩河,如今還待把康王送與虜人,以取富貴,卻不道國人容你不得。」

  這時擁在行館門口的老百姓都高聲叫起來:「王雲乃虜人細作」,「把他殺了,以絕內奸!」

  康王一看頭勢不好,掉過頭來,軟語相求,請宗澤保護。

  「百姓激於忠憤,豈敢對殿下放肆?只是此地空曠,保護難周,殿下既不喜行館,今夜就隨宗某去州衙歇了,明日再定行止。」

  宗澤說著,就叫人抬來一乘黑漆紫褥的大轎,硬請康王坐上,抬起來就走。他自己騎著馬,緩緩隨行,一面擺動著雙臂,用馬鞭和手勢示意,麾退擁塞在行館左右的老百姓,讓出一條路來,以便轎馬通行。康王隨行的一幫人,緊緊跟著他們。

  康王坐在轎里,很不舒服,屢次回頭去看宗澤,他仍好象岩石一樣,面部毫無表情。康王不由得心裡咕嘀道:官家要俺道出磁州收兵,不想這個宗澤手裡有了些兵就如此難於對付。騙他,訓他、求他都無濟於事。今晚且去州衙歇了,看他明日如何行事?

  這時隊伍後面喧嚷聲大作,重新聚攏的大群百姓,圍成個栲栳,把康王的隨員們統統截住包圍起來。萬頭攢動,灰塵漲天,忽見一條條的巾幘衣褲在天空中飛舞,飄飄蕩蕩地落在地上。夾雜在群眾的怒罵漢奸聲中,是王雲的哀求和慘呼聲。他才幹嚎兩聲,就被激怒的群眾活活打死。

  康王還待替王雲求情,只見宗澤一動不動地騎在馬背上,雙目噴射出火焰般的光芒,他的話一下子就縮進腔子里。

  懲罰了王雲總算讓康王接受了一個慘痛的教訓。他暫時放棄往大名府向斡離不乞和的打算,定下起兵之計。磁州地方太小,非用武之地,由宗澤親身護送他到地大城高人口眾多的相州去組織元帥府。一路上他芒刺在背,竟沒有與護送者交談一句話。

  磁州人民保護了康王,解除他陷入虎穴的危險,康王自己卻把磁州看成為一個虎穴,把宗澤看成為一隻要吃人的大蟲。他樂於在知相州兼主管真定府路安撫司公事汪伯彥的軟述迷的庇護下,做起尚未經朝廷認可的大元帥來,那時東京城已岌岌可危了。

  (六)

  十一月卅日,兩路金軍同日抵達東京城下。他們劃分地盤:粘罕負責攻擊東京城西、南兩面,駐東京以南的青城;斡離不負責攻擊東京城東、北兩面,駐軍東京以東的劉家寺。

  這時,東京城下有兩支宋軍披城立寨,迎待金軍。

  一支是京畿提刑秦元統率的未經訓練的烏合之眾,所謂「保甲軍」五萬人。一支是原西軍統制官范瓊率領的劉延慶舊部,有相當作戰能力的環慶軍約五千人。這個人們熟悉的范麻子在伐遼戰爭後長期逗留在京師,與高俅等人打得火熱,又受到老長官劉延慶的游揚推薦,在第一次圍城之役中,指揮部分勤王的環慶軍,憑著幾分蠻勇,打過幾個硬仗,逐漸挨入當代著名將領之列,這時奉命在城外「犄角」金軍。

  斡離不是見敵即攻,范瓊和秦元是望風而逃,根本還沒交手,兩支宋軍都逃入城內。「犄角」拔去,城門緊閉,從此東京城下已成為金軍的一統天下。

  比較起第一次圍城戰,在第二次圍城戰開始時宋朝的處境要困難得多。

  第一、太原失守後,婁室的五萬大軍,南渡黃河,西趨洛陽,封鎖了潼關,把宋朝最精銳的西軍關在潼關以內,斷絕了它東來的勤王之路。

  第二、第一次圍城戰時,斡離不兵力有限,攻城的活動限於西、北兩隅,有時蔓延到東北角,南面諸門則始終未受攻擊。第二次圍城時,金軍兩路合攻,四面合圍,陷東京於徹底孤立。

  第三、第一次圍城以前,北宋朝廷吵吵鬧鬧,到了斡離不大軍到達東京的前夕,畢竟也定下了戰守之策。李綱被任命為親征行營使和御營京域四壁守御使,取得主持戰守的大權。這次淵聖把戰、守、和的全權都授給宰相何栗。紅蘿蔔頭何栗一手管神兵,一手管議和(除康王外,這時又派出樞密使馮澥到粘罕軍中求和),自以為雙管齊下,左右逢源,實際上並沒有決策守城。金兵兵臨城下,臨時派待罪在京的劉鞈提舉四壁守御,另外又以次相孫傅為守御使,事權不一,掣肘實多。有時何栗、甚至淵聖本人也要來插一手,干擾他們的戰守計劃。守御使和提舉四壁守御根本起不了統籌全局的統帥的作用。他們的地位比李綱當時的地位差得多。

  第四、雙方實力對比,即使單從數字上來看,也是相差很遠的。第一次圍城時,斡離不全軍六萬人,這次增加到八萬人,主要將領闍母、撻覽、劉彥宗等仍在軍中,只有郭藥師以燕京留守的名義,留駐燕京。

  郭藥師在第一次圍城之役充當嚮導,立下大功,斡離不卻很不信任他。回軍燕山後,把常勝軍的各級將佐數十人召來問道:「天祚帝待你們如何?」「天祚帝待我們甚厚。」「趙皇帝待你們如何?」「趙皇待我們尤厚。」斡離不忽然發怒:「天祚、趙皇對你們厚,你們都反他,我無金帛與你們,你們更要反我。」立刻麾兵把這些軍官都棒殺了。接著把常勝軍主力官兵八千餘人押往松亭關坑死。留下郭藥師一人,名為留守,實系拘留,後來貶死邊塞。這就是縱橫一時,成為宋金雙方爭奪對象的郭藥師和常勝軍的最後結局。

  西路軍仍以粘罕、完顏希尹、婁室三大將為主副帥,銀術可等戰將都屬麾下,漢人高慶裔,時立愛為謀主。婁窒、希尹兩人輪流至潼關外督師。西路軍的總人數,原來與東路軍相等,也是六萬餘人,經過長期的圍攻太原,兵力不斷補充,總數增加了一倍以上,這時除封鎖漳關的五萬人外,仍有七八萬人參加第二次東京圍城之役。計東西兩軍的兵力已超過十五萬人,比第一次圍城戰增加了一倍半。

  十五萬大軍在東京四周連珠紮營,這時東京四郊全被金軍控制,旗幟軍馬,往來不絕。城上守軍看了十分害怕。

  第一次圍城之役,東京原來的守軍加上西北陸續開來的勤王軍,總數達到二三十萬人。解圍後,這些大軍沒有安放到應當去的地方,一部分被遣送複員回西北,一部分參加太原解圍戰而遭到損失,一部分在防河戰爭中潰散,還有一部分被主和大臣以經濟上的理由遣散。以致金軍進至東京時,城內的守軍不滿七萬。各地勤王軍早已受到朝命鈐止,裹足不前。只有南道總管張叔夜與兩個兒子伯奮、仲熊不顧朝命,募兵一萬三千人,奮勇前進,在潁昌府遭遇粘罕所部,大小十八戰,互有勝負,最後全軍突入東京城,這是第二次圍城之役中唯一的一支能夠進入東京城的勤王軍。

  當然不能忘記官家、宰相倚為長城的那支神兵,以及圍城當天就被擊潰逃散的五萬保甲兵。所有這些軍隊統統加起來也不過十三四萬人,未經一戰,已經減少了三分之一,在數量上居於劣勢,在質量上更是相差甚遠。

  所幸第一次圍城之役中守城已有相當經驗的禁軍將領姚友仲、何慶彥等仍在軍中。在西軍中被推為有大將之才的吳革,也有守城經驗,受到姚、何等將領的尊重,後來在攻守戰中他起的作用很大,隱然成為事實上的軍事長官。留居東京納福的兩軍宿將劉延慶一度被任為「提舉四壁守御」,負責城守之責,那是朝廷要加重他的部將范瓊的事權,不過無論范瓊,無論劉延慶都不能寄以希望。劉延慶最後發生一次作用,那是在攻守戰十分劇烈時,淵聖問他事勢如何?他以習知戰守的邊將的資格,說了一句實話:「大臣謂城之不可破者,皆是欺罔朝廷,今日之事,可謂危矣!」他說這話的目的是要讓淵聖了解事實的真相,採取必要的戰略措施,還是危言聳聽,促成淵聖議和,現在已不得而知。

  在這些帶兵的文臣和將領中,資望、地位,能力能夠當統帥之重的看來只有張叔夜一人。圍城前,朝廷中竟找不出一個與第一次圍城之役的李綱一樣的統帥人選。張叔夜這時已除簽書樞密院事,有調遣軍隊的權力,他不避賺疑,勇於任事,擔負起城守的重責,重用吳革,令他四城策應,把姚友仲等布置在適當的崗位上,並親自上城頭督戰。連日攻守戰,尚能相持,張叔夜是有一定功績的。

  但是朝廷並沒有真正任命張叔夜為統帥,議和的陰謀仍在進行。其實這個時候已經談不到什麼議和了,除非就向金人投降。金人開出來的都是要向他投降的條件。宰相何栗在都堂上飲酒談笑自若,還拍桌擊節,歌唱柳永的小詞。然後問問屬吏,議和的條件談得怎樣了。屬吏據實彙報,他搖搖頭大言道:

  「便饒他漫天索價,待我賂地酬伊!」

  有一天,他聽說張叔夜擅自召集守城將領會議,準備出擊。他一怕張叔夜奪了他的權,二怕諸將領奪了郭京六甲兵的功,大吃一驚,急忙奏准官家,詔止叔夜道:

  「同卿檄召諸將,莫是欲出戰否?如欲出戰,幸先示及。」

  淵聖這話表面上客氣,實際分量很重,張叔夜吃了這一悶棍,怎敢再議出兵?後來索性力辭簽書樞密院之職,不敢再擔負起守城的壘責。

  在張叔夜幕下任職的太學生丁特起看見出擊之事不成,張叔夜又意存消極,不禁滴淚沾裳。他與吳革商量後,上書乞早決用兵之計,毋淹延不斷,養成夷狄之患。這樣的上書,當然不可能得到任何結果。

  在這二十多天的圍城期間,宋朝方面竟然推不出一個統籌戰守的真正的統帥,直到城池失守為止。

  軍事力量和統帥事權的對比,宋朝又是大大處於不利的地位。

  一切鬥爭,與敵人作政治或軍事的鬥爭,與自然界作生產建設或抗暴的鬥爭,最痛心的一個現象莫過於力量內耗,在自己內部的矛盾中把力量消耗殆盡,這種現象在第二次東京保衛戰中充分暴露無餘,以致在攻守戰尚未正式開始以前,兩軍的優劣勢就已十分明顯。

  東京城的前途黯淡。

  (七)

  淵聖皇帝並沒有從金軍第一次圍城之中吸取教訓,也沒有看到目前軍事上的危機。

  在他親自上城視察以前。他的心中反而比較踏實,認為目前的處境比他剛即位幾天就匆匆應付金軍的進攻時要好得多。他的根據是:當時他主張不定,一會兒要守,一會兒要和,每經過一次變換,他的內心就要發生一次劇烈的鬥爭。這次不同了,他的方針自始不變,他的政策一貫到底。並無左右搖擺之虞。現在他的方針政策是戰中有和,和中有戰,兩不妨礙。他用了雙管齊下的宰相何真忠實地執行這一項政策,他自己在富內蜓可以高枕無憂了。

  由於和的需要,他派出康王和馮澥分別出使到斡離不和粘罕軍前乞和,答應並準備答應他們提出來的任何條件,只要保牢他的皇位。他一次又一次地應金人之請派出「割地使」,要三鎮及兩河各地抗金的軍民乖乖地放下武器,臣服金朝。他同意下令不準各地勤王軍開到京師來。甚至在圍城期間,戰爭十分劇烈之際,他也同意何栗的建議,制止張叔夜的出擊計劃。那個計劃至少能挫動金軍的銳氣,使它不敢小覷城內守軍的力量,總之比現在這樣勉強應戰、坐待滅亡為好。事實上,在張叔夜準備出擊前,吳革也兩次建議,出兵城外下寨,使虜人不敢近城,且通東南道路;又乞選日諸門併出兵分布期會為正兵、為牢制、為衝突、為尾襲、為應援,可以戰而勝。太學生丁特起在張叔夜準備出擊的前後都曾上書乞用兵,論對金人有三可滅之理,角兵有五不可緩之說。這些建議,都被淵聖皇帝置之高閣。

  由於戰的需要,他親自召對吳革,派他去陝西勾兵,並明令他與諸帥臣商議城守之事,有權參加東京的防務。張叔夜援兵開至城下時,他派吳革出城接應,並親自在南薰門上接見張叔夜,傳諭嘉獎,擢升他為延康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得以顧問全部軍事。他一再駕幸各道城門,撫慰軍民,並出宮中所制的衣襖項圍,務令軍士溫暖。他同意召募郭京的六甲兵,並與何栗、孫傅一樣,把最後的希望寄託於這支軍隊。

  戰中有和,和中有戰,或者稱為寓戰於和,寓和於戰,比完全的和還要壞,完全的和是一種急性的自殺,萬一死不掉,人們必須走相反的路來挽救生命。半戰半和是一種慢性的自殺,最後必至於死亡。連改弦更張的機會都沒有。這是歷史的慘痛教訓之一。

  淵聖皇帝要經過三次巡城。親自碰到不少顯而易見的困難,這才了解到情況的嚴重性,但是,直到東京城淪陷時,還沒有放棄半戰半和的方針政策。甚至到了被金人控制、監視以至完全成為俘虜的時候,他的求和的幻想一直沒有改變。

  不但淵聖一人,北宋滅亡以後,從南宋小朝廷創建開始,遇到金、元侵犯,除了萬不得已抵抗一下外,基本上都堅持議和的政策,直到亡國為止。明知道這是無底的深淵,他們卻一個接著一個地跳下去,至死不悔,這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歷史現象,而不能簡單從統治者個人的軟弱性上去找尋原因了。

  淵聖第一次巡城是在金軍已經渡河,尚來抵達京郊的十月下旬。那時守河的折彥質、燕瑛、李回等均已陸續逃回,風聲已經很緊,淵聖臨時決定,帶了文武大臣去視閱各城門上的炮位。

  淵聖跑了三個城頭,發現炮零零落落,三處加起來,一總不過三五十位,其中還包括一部份已經損壞不堪使用的在內。

  淵聖顯然不高興地問新任兵部尚書呂好問道:

  「東京各城頭共有若干炮位?朕即位前有多少?圍城後有多少?如今尚能使用的和不能使用的各佔多少?呂卿可細細報來。」

  這個兵部尚書雖然姓著兩張口,名為好問,又帶一張口,對官場上的消息到處打聽,固然十分靈通,對自己的業務卻懶得去問。更加想不到一向淵默的官家今天忽然一反常態,一口氣問出這麼許多問題,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磕一個響頭,回奏:

  「臣調本兵,蒞事以來尚不過五日,炮位之事,首尾不詳,要問原任尚書才知端的。」

  偏偏原任尚書不在跟前,一時又找不到。淵聖皺皺眉頭,問少宰唐恪可曾知道。

  主和的宰相唐恪當然也不會了解炮位的數目,只好回奏:「炮位之數,待臣去問了有關經手人員,來日必有以復命。」

  打仗內行,做官外行的吳革不明白這樣一件簡單的事,為什麼要等到明天才能復命。當時他越次對道:

  「此事有何難辦!官家派三五人去各城頭一看便知,不消兩個時辰,即可見分曉。何必待至明日方能復命?」

  淵聖點頭稱是,就說:

  「吳卿,你且為朕去辦此事。朕在此等候迴音。」

  吳革唱聲「遵旨」上馬即行,也不管唐恪等人對他白眼連連。

  這裡淵聖在城頭上下令試炮。

  由於炮位長期沒有管好,炮兵技術又不熟練,試打了幾炮,一大半打出去的炮石都掉在護城河以內,甚至還夠不上弩矢的射程。有幾炮根本發不出去,最危險的一炮,不是飛向前方而是向後面飛來,這一炮因為距離近,特別有力,竟把城樓打塌一角。淵聖等人嚇得一齊撲倒地上躲避,過了好半天還是兩眼發花,耳際轟鳴,心頭亂跳不止。

  這裡呂好問早把打炮的士兵拿下,說是驚了聖駕,該當死罪,請旨斬首。

  象常有的情形一樣,淵聖的頭腦一時糊塗,一時清醒。當下他想了一想說道:「軍政不修,乃朕與大臣之過,士兵何辜?棍責已足,何至斬首!」他揮揮手,命人把那名炮手帶下去了。

  大臣們見淵聖龍顏不懌,一齊啟請聖駕回宮休息。

  「請卿要回即回,朕在此等候吳革回奏。」

  不久吳革馳回來複奏:

  「臣身至西城各門按視,該處年初時戰爭甚劇,現尚存大炮六十三位,其中廢壞的十一位。臣派親隨去東南兩城查實有大炮四十位,尚無損壞,都可使用。四城合計,可用之炮,不過一百三十餘位,與年初圍城時相較,已少了一半。如虜軍四面合圍,則此區區之數,定不敷用。」

  「炮位如此之少。趕造起來,恐已不及,如之奈何?

  吳革成竹在胸地回奏:

  「臣數次出入固子門、萬勝門,見牟駝崗一帶金人廢壘中尚留有大炮四百多位,當時金人匆匆撤離,不及攜走。九個月來,留置該處,日晒雨淋,無人過問。如今何不把它取來,稍加修茸,尚可為我所用。」

  這倒確實是個好主意,不過四五百位大炮,棄置城外已有九個多月,為何無人過問,早把它們收入城內?淵聖不由得又問起兵部來,呂好問說:事屬朝廷,合系樞密院收管。樞密副使聶昌說,此事不幹樞密院,乃由提舉軍器監的內監陳良弼掌收。內監陳良弼又諉過於兵部,說兵庫為何不收?大家推來推去,竟沒有一個部門承管此事。淵聖發怒道:

  「過去之事,休再提了,如今責成兵部,限三日內盡數搬取入城,如有一位未盡,唯你呂好問是問。」然後吩咐吳革道:

  「吳卿,朕委你以城守之責,你當為朕的心腹耳目。三日後,你去牟駝崗視看,如有一架大炮搬取未盡,速來回奏。朕必重責有司。」

  第一次巡城,給淵聖留下了極不愉快的印象,也使有關大臣對不懂得官場竅巧的吳革側目而視。

  金軍開始圍城後的幾天,雨雪連綿,陰霾不開,氣候十分寒冷。淵聖要想親自去了解士卒身上的穿著是否足夠溫暖,進行了第二次的巡城,這次巡城,共分四天,每日一壁。第一天,他來到被金軍圍攻正急的宣化門。他頭戴小盔,全身鐵甲披掛,乘馬在泥淖中緩行,後來徒步登上城門左右翼的「拐子城」②,視察粘罕大營,避遙看見金後營中推出多少狀如篷帳的牛皮車及狀如大鵝的木車。他不知道這是什麼。左右奏稟:這叫洞屋、鵝車,都是攻城的利器,如讓它們逼近城根,城守就有危險。

  這些重武器雖然可怕,但它不逼近城根,就發揮不出威力。瀾聖看看城下的護城河既寬又深,裡面的積水都已結成厚冰,諒他們插翅也飛不過城壕;倒也不甚在意。

  他在城頭上逗留到吃飯的時候,內監們送來御膳。他下令撤了,以餉守卒,自己卻取士兵的伙食,與他們一起吃了一餐。他又查問每個士兵的衣著,親手去摸摸他們的棉襖有多厚,這才發現在這閏十一月的酷寒中竟有一半以上的士兵沒有棉襖,有的也都是破的、舊的或薄得象張紙。不禁墮下淚來。眼淚滴進戰士的心裡。

  這時金軍也已吃罷午餐,一隊隊輪番出來攻城,他們聽到城上的嵩呼聲,知道淵聖皇帝御駕在此,就大聲罵出骯髒的話,一面發矢向城上射來。有的箭矢勁道十足,直貫城樓的板壁上,有的還牢牢地釘進城磚中。

  守城的軍士和淵聖自己帶來的一部分衛士共三百多人,踴躍請戰,要求開城出去與城下的敵兵拼一死戰。淵聖答應了。他們大呼出城,用木板和稻草墊鋪在堅冰上,渡過戰壕,勇猛地撲入金軍的隊伍中,與金軍混戰。就個別戰士的勇敢和武藝而論,他們並不輸與金軍。其中有兩個手執盾牌長刀的勇士,在敵陣中往來跳蕩,不多一回就斫死敵軍五六十名。但是後面擁上來的敵軍越來越多,宋軍卻沒有後續的部隊。城上鳴金連連,要收軍入城內,這時敵我混戰,短兵相接,勢已急迫,他們唯恐引狼入室,使城門有失,下肯後退,最後三百餘人全部戰死。

  這場接戰是在淵聖眼底下進行的。他親眼看到士兵們英勇作戰,抵死不退,願為朝廷作國殤。但也看到有些將士貪生怕死,或為保全實力,不肯開門相援。特別可惡的是主守南壁諸門的統制官范瓊。淵聖兩次派人傳旨給他開城接應。他竟推託說敵氛已惡,不宜開城,拒絕聖旨,坐視城外鏖戰的戰上至死不救。淵聖不由大怒,當場下旨要斬他以徇,當不得劉延慶在旁,一再叩頭力保,結果只褫奪了他的統制官,留軍中自效。

  與懲罰范瓊的同時,淵聖把身上佩帶的一圍玉帶解下來,拆開上面嵌鑲著的八寶,傳旨分給那兩名戰死的執盾戰士的家屬,另外戰死者也都按規定,加倍給予撫恤,以勸有功者。這些措施贏得了士卒的感泣。

  以後三天也是如此,他分別巡視東、西、北三壁,瞭望了劉家寺斡離不的大營,又從固子門城頭瞭望牟駝崗敵壘有沒有遺留的炮位還不曾收入城裡,但這時牟駝崗又有新的金軍入駐,新舊炮泣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這裡淵聖從城樓上瞭望斡離不大軍的動靜,那邊斡離不也不斷登上高處瞭望城內宋朝守軍的動靜。封邱門外的鐵塔,高達三百尺,第一次圍城之役,李綱曾登塔頂,視察敵情。如今形勢反過去了,斡離不每天必與劉彥宗、闍母等高級將領登塔察看城裡的一切。近日細作報來,淵聖每日巡城,分四日巡畢四壁。這種機械的做法,給予敵方推測的可能性。那天斡離不已先在鐵塔內等候,遠遠看見一行人上城頭,雖然看不清楚面目,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很可能淵聖就在其中,也很可能就是這一撮人中間的那個被人拱衛著的中心人物。

  作為一個射手,斡離不具有超群絕倫的準頭和弓力,他踞高臨下,這幾百步距離算不了一回事,很可能一箭就斷送冷不防的淵聖的性命。這不但他做得到,就是隨行的闍母,窩裡嗢也都做得到。

  但是作為戰略家和統帥的斡離不懂得把這個皇帝留在城內比射死他更對自己有利,為此,他已做了不少牢線搭鉤的工作,捨不得一箭就把他輕輕斷送了。於是他覷准了這個假定的皇帝,遠遠一箭,正好射中離淵聖頭頂不到一尺之處的一根城樓的木柱子上。

  事後,宋朝人員費了不少氣力拔下這支箭,箭筈上清楚地刻著「太子郎君左副元帥東路軍完顏斡離不」兩行小字。這一箭起了信息之用,它好象給淵聖遞個信說:你的性命在俺掌握之中,今天饒你不死,你可要識得時務,才算俊傑!

  這一箭真把淵聖嚇環了,以後要隔開多日,他才再敢上城巡視,而且餘悸猶在,不敢再上這道容易被敵方發現目標的封邱門視察。

  儘管內心害怕,他親自行幸四壁,畢竟是圍城中的一件大事,理應有一篇官樣文章昭告全城將士。他把這個任務交給副宰相兼守御使孫傅,孫傅對守御一行一竅不通,撰寫文章卻十分在行。他代天立言,頓時草發了一道措施沉痛摯肫的召旨:

  「雪意未解,士卒暴露,朕不敢白安,親幸四壁,犒勞將士。皇后偕宮人親制棉襦千領,已發至軍前!宮內尚在續制。務使三軍盡得挾纊,踴躍赴敵,朕心慰矣!」

  皇帝巡城,在一定範圍內,確實可起振奮人心,激勵士氣的作用,皇后親制寒衣,也使領用者感奮,可惜限於人力物力,這件事沒有持續進行,「宮內尚在續制」也成為一句空話,成為一種象徵性的行動。

  官家巡行後兩天,東京一個開質庫③的富戶張師雄跑到都堂,聲稱要見宰相何栗論事。他談的幾條都有些道理,其中有一條說:「軍兵平日饑寒,當今日用人之際,以單寒之身,暴露風雪中,欲其盡命拒敵,不亦難乎?請括在京質摩並富戶,每家出備十人綿襖、綿禱、襪衲等,除鞋外,並不得用麻。如敝損不堪及綿薄之類,皆罰令重作。行遣一萬家,可得十萬人衣服溫暖,如此則軍兵樂戰而忘死矣!師雄也開質庫,願先倍於眾人,出備二十人衣裝。」

  這個富戶提出來的幾條辦法倒都切實可行,尤其徵集寒衣這一條,辦法更加具體。他事前與太學生雷觀等商量過,才來都堂求見的。不想何栗最恨的是太學生,一了解他的背景,就哈哈大笑道:「尊論平平,容待理會。」就這樣把他打發出去了。

  戰爭的發展,漸漸集中在填護城河與反填河的這個焦點上。

  洞屋、鵝車、雲梯等攻城重武器都是古已有之的,從戰國以來,就不斷有人發明創造、改進、實踐與戰爭,總結了不少經驗,連圖帶文字載在兵書上。不過軍事工業比較落後的少數民族女真入製造和使用它們卻是很晚的事情。遼金戰爭中,主攻的一方,金人沒有使用它們。宋金戰爭開始時,金軍也還沒有使用它們,及至兩路軍隊屯兵於太原、東京兩處堅城下,屢攻不克,他們這才總結出一條經驗:「野地合戰,宋軍望風披靡,憑城堅守,我軍每每勿克。」這時在西路軍的漢人時立愛、高慶裔等就向粘罕獻策,按照古兵書上記載的式樣、尺寸,製造出來,用以攻城。由於王稟的防禦得法,太原城並非被這些重武器攻下。具有巨大的破壞防守的力量,這一點卻為大家所公認。現在粘罕把它們都帶在軍前,連斡離不也看得眼紅,要如法炮製,並把它們看成為攻城的依靠力量。

  不過一切事物都不可能依樣畫葫蘆,它們在太原城下試用已見成效,到了東京城下又發生新的困難。在太原時,他們只要臨時搭制一些載重量較大的橋板,就把重武器渡過護破河了,撤退時也是如此,去來十分自由。在東京城下,由於城上的守御玫擊較為密集,護城河較寬,還有東京靠近黃河,土質較松,他們試渡了幾次,都告失敗,或則陷在城河中,或則勉強渡過後,被城上發下來的火箭火藥燒成灰燼。這才發了個狠心,非要把東京四周的護城河全部填沒不可。這一點大家都看清楚了,填河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使用重武器,連得沒有軍事常識的淵聖皇帝也懂得這一點。他巡行四壁時,就關照守御的大臣,將領,要防止金人填河的活動。

  這一天近侍報來,東南二壁的南薰門、宣化門、曹州外門、東水門一帶,金人都在填塞護城河,形勢危殆。淵聖急忙起駕,帶了吳革等幾個將領,趕到南薰門。這時南薰門外已有三分之二的河道被金軍填沒,禁軍大將何慶彥剛剛趕到不久,正與金軍西路軍大將銀術可進行對攻。雙方都猛發弩炮。上面的宋軍要想籍炮石和箭矢之力,使填河的和掩護填河的金軍站不住腳,迫他們退回去。在戰場上富有經驗的銀術可已把多輛洞子推到河邊,在它掩護下施放弩炮以殺傷城頭上的守軍。洞子里裝滿了土、稻草、麥桿、木板。士卒們都撲倒在已經填實的河道上,只等城上的一陣矢石過去,他們趁勢揉進,用土填入一段新河道上,上面再鋪幾層稻草麥桿和木板,城上的攻勢雖猛,打不退金人填河的決心。他們犧牲了不少士卒,大量的血滲入泥土中,流在冰塊上,但還是節節前進,毫不氣餒。眼看這一段河道都要給填沒了,形勢十分危險。

  從展開填河與反填河的戰鬥以來,各壁城上的守軍都打得十分英勇。金人白天不能取得進展,就利用黑夜偷偷地填。在西、北兩壁防守的宋軍大將姚友仲傳令到處點起火把,放在鐵盆里,懸到城外,察照金軍的行動。一發現有情況,就先發制人,猛施炮弩,使金人的洞子沒法逼進河邊,多次破壞了他們的填河活動。姚友仲這個辦法行之有效。後來就在四壁推行,實行分段察看。

  前一夜,提舉南壁守御的文官中書舍人李擢在南薰門城樓上與賓客酣飲,喝得大醉,竟在城樓上睡著,守城軍士也都懈怠了,沒有及時發覺城下金軍的活動。及至天明,護城河已被填沒一半,勢成燎原。現在即使御駕親臨,也很少辦法阻止它繼續填河。

  當下吳革和何慶彥商量了一下,形勢已急,除了開城一戰以外,別無他法。何慶彥立刻點齊兩千名精銳,他與吳革各領一千名,開城殺出。何慶彥補過心切,他一馬當先,大聲吶喊,直往填河的金軍衝去。銀術可猝不及防,竟被他沖退數十步,在冰凌泥淖中,也有許多金軍被殺。何慶彥利用金軍已經填實的一段河道,趁勢衝上去,把那些擠著、挨著還來不及撤回去的洞子推倒了幾輛,然後整隊而歸。

  銀術可集合敗卒,整隊再至,忽見吳革在城下擺開陣勢,一面保護城門,一面接應何慶彥的前軍,隊伍十分嚴整。另在沿河之處,推出幾十輔鏵車,每輛鏵車上都裝著一床床子弩,弩士持滿以待,單看吳革手中的紅旗一落,就要發射。銀術可不敢造次追趕,也不敢繼續填河,雙方相持一會,他就收隊而歸。這裡何慶彥與吳革目送金軍全部退回了,再緩緩入城。

  這一仗,何慶彥、吳革以二千名銳卒,背城一戰,有死無生。依賴他們的過人勇氣居然打敗金人數萬之眾,殺傷了女真兵一千餘名,焚毀洞子、鵝車十餘輛,迫使女真名將銀術可收兵而退,可真是圍城以來的一次奇捷。

  論功行賞,官家當場授何慶彥以保州承宣使之職,吳革等也得到相應的優賞,連帶有罪的李擢,處分也減輕了,只降官兩級。

  官家第三次巡城打了一個勝仗,不讓銀術可繼續填河,心裡高興,可是他的最後一個措施是錯誤的。軍法嚴厲,在自己汛地上失職,讓敵人佔到便宜,按律必誅。官家一時心慈手軟,輕罰李擢,由於這一失出,以致後來各處護城河都被填河,對失職人員不能再以軍法相繩,很快就影響到以後幾天戰局的發展。

  (八)

  東京人對淵聖皇帝是愛戴的,他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沒有被人冷淡、遺忘過。

  宣德門上書時,開封府尹王時雍、殿帥王宗濋等氣勢洶洶地調集了一支騎兵,把二三十萬人民團團包圍起來,單等聖旨一下,就要來個「草雉禽獼」,血染廣場。是淵聖的一句話,一道聖旨,把這場流血慘禍制止了。在當場,他們誰也沒有害怕死,到事後,每個人都不忘記他的再生之恩。

  蔡京、童貫、王黼等六賊,橫行了二十餘年,老百姓對他們「家家有刻骨之仇,戶戶積難平之忿」。當他們氣焰薰天的時候,誰敢去碰他們一根汗毛?又是淵聖皇帝把他們一個個地貶了,殺了,為人民出了一口氣,太快天下之心。

  這些功德,載入人民之口碑之中,銘刻在人民的心版上,誰又能忘記?

  第二次圍城以來,淵聖已多次巡城,人們喧傳說他在雪漿潺淖之中騎馬步行,登上城樓,不但把肩輿撤了,內侍為他布下的障泥,他也不要。他撤下御膳,與士兵同進伙食,還就殺賊有功的士兵手裡幹了幾杯酒。人們還傳說他親自在南薰門射弩發炮,一次戰鬥中殺傷金虜數千人。另外一次則親挽御弓射死敵虜統帥大太子粘罕,後來又被更正說,射死的不是大太子粘罕,而是四太子兀朮。四太子兀朮是金虜中最兇悍的貴酋,年初時曾在東水門外殺死無辜百姓數千人。如今官家親自把他射死了,也是為那批死者報了仇。

  所有這些真的或者假的消息都象生了腳,長了翅膀飛快地在京師流傳,贏得人民的稱讚。特別有一次,淵聖巡行萬勝門回來,因雪地過滑,他從馬上捧下來,摔傷了肋骨。據目擊的老百姓說,他躺在軟椅里,面色蒼白,不時皺起眉頭,表示痛得非常厲害,不過他還用手指指萬勝門那個方向,不放心城下正在展開的一場廝殺。這個消息竟然吸引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前往宣德門焚香頂禮,叩闕問安。這塊宮廷廣場,曾經是人民伏闕請願對官家有所爭論的地方,現在卻成為老百姓對他表示關切,向他致敬的場所。這樣持續了兩三天,直到內侍出來傳旨說:「朕安,百姓勿念。」,老百姓才戀戀不捨地回去。

  東京人對淵聖犯下的錯誤也採取寬容的態度。所有割地、講和、賠款、逢親王為質都是賣國奸臣做的事情,他們是瞞了淵聖去做的,或者利用淵聖卧傷的機會,偷竊了御璽,矯旨前去講和的。否則如何理解淵聖親自上城去抵禦金寇這個事實?分明官家是要抗金的,就是這些賣國奸賊不讓他抗金。有一夜,賣國宰相唐恪從政事堂議事回家,途中受到一群自發的老百姓的襲擊,不但打碎他的肩輿和燈籠,還一擁而上,撕裂他的袍服。如非衛兵救護得快,險險乎叫他成為朱拱之之續。這件事唐恪重事輕報,只說燈籠被打碎?但事實是老百姓要他的狗命,嚇得他從此不敢再作夜行。

  唐恪外,賣國奸賊耿南仲也遭到詈罵,老百姓把他以及跟隨康王一起出使求和的兒子耿延禧一起罵為「老賊、小賊」,攔住他的坐騎,不讓他進入政事堂。只有一個聶昌,他先為開封尹,竭力保護太學生,堅決反對因伏闕上書一事要懲罰陳東、雷觀等人的朝議,態度十分激烈,甚至表示不願與主張懲罰太學生的大臣共事一朝,因此取得太學生的好感。後來忽被耿南仲拉進樞密院,在一段時期中,改變了論調,昌言議和,最後被派出去充為河東割地使,又力言割地之非計。這個態度明朗、毫不暖昧的兩面派,弄得東京人不知道要贊成他好,還是反對他好。另外一個態度暖昧的兩面派,那就是紅蘿蔔球首相何栗,他先以主戰的言論,受到太學生擁護,向朝廷推薦為首相,後來逐漸轉變了立場,反而為主和派張目,因此受到太學生們的攻擊,他成為輿論譴責的中心。

  聖明仁孝,原來就是任何一個官家的「起點」,不管他是三歲小兒被抱上金鑾殿的,還是長期在深宮儲待,等到登上寶座時,已達六十歲的高齡。不管哪一個,老百姓在他剛即位時,都深信不疑他應該是聖明仁孝的。除非經過長時期的考驗,這個不爭氣的官家做出來的事情距離「聖明仁孝」的標準實在太遠了,甚至完全是它的反面,這才對那根深蒂固的信念稍微動搖了一些。譬如老百姓對道君皇帝的信念也是直到最後幾年才有些改變的。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當今的淵聖皇帝確實不愧為聖明仁孝的好皇帝。既不因為父皇,也不因為奸臣,更不因為金寇的關係,對他聖明仁孝的看法有一分動搖。在強敵圍城的情況下,東京人熱血沸騰,渴望在抗金的事業中能夠貢獻出一份力量。他們不惜流汗,甚至流血,只要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他們一定去。打擊金虜,究竟為的是保衛這個國家還是為了保衛這個官家,他們並不十分清楚,在他們的思想中,可能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前者是抽象的,後者是具體的。在他們看起來山河城市、土地人民都是後者的附著物而並非是前者的組成部份。

  不過要領導他們去保衛這個受到金寇攻擊的官家,決不是官家本人,他只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偶象。一定要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才能擔負起領導他們的責任。二月間那場如火如荼的運動,才是他們心目中最偉大的行動,陳東就是最理想的領導者。當時幾十萬人都聽陳東的一句話。他要大家鼓噪,大家就搖撼著門柱,發出震天動地的喊聲,他要大家肅靜,一下子忽然鴉雀無聲,開封尹的劊子手嚇不倒他,殿前司的鐵騎,他視若無睹。是他把運動領導到勝利,最後官家出來宣旨:種、李復用,奸臣罷黜,就這樣把十萬金兵嚇退了。那是一個多麼偉大的勝利。

  但願現在再出一個陳東來領導他們,再一次把金寇打退,那該多好!

  群眾的領袖主要是自然產生的,現在已經有許多人聽說吳革這個名字,許多人知道他在第一次圍城之戰、特別在第二次圍城之戰中立了許多功勞。那天何慶彥南薰門之戰能得勝利,就因為他在城門口的擺布。沒有他的接應部隊,沒有他的鏵車弩床,沒有他的嚴陣以待,何慶彥不一定能夠安全凱歸。許多人知道他幫助官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不以官職升擢為念。從品質、才能、威望各方面來說,吳革比較陳東並不遜色。但是吳革仍然不是幾十萬東京人民共同承認的領導者。當初那六家村的盟約者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化了。他們認為只要吳革出來登高一呼,就有十萬、二十萬群眾出來響應他、擁護他,馬上就成為大家公認的領袖。但事實並非如此。要成為群眾的領袖,特別是一群「業餘」群眾的「業餘」領袖,要有一定火候。事情碰了壁,他們才冷靜起來,重新研究問題,重新考慮了一些比較可行的實事求是的具體措施。

  他們六人,除了師師外,其餘五人都有本分的工作,吳革尤其忙,官家給他的任務是四壁策應,那就是說東南西北四壁,哪一壁受到攻擊,哪一壁情況危殆,他都要馳去救應。攻擊的警報沒有解除,他就得留在那裡,留一整天,有時還要留過夜,留到明天。

  他的業餘時間是十分有限的。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早看到東京城的危機。從護城河被填以來,四壁中的任何一壁,只要稍有疏虞,就有被攻陷的危險,而這種疏虞,常會發生,防不勝防,他怕的是一壁被陷,其他三壁的戰士也會同時奔潰,導致金城的淪陷。這一點他只好悶在心裡,連最親密的盟友面前也不敢多談。他現在較多考慮的問題是萬一全城淪陷了,怎樣把更多的散漫的群眾組織起來,或進行巷戰,或繼續反抗。他與雷觀商量這個問題,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他們的這個組織無論在目前,在今後都是十分需要的,也該進一步加強。

  雷觀出了一個點子,他在戶部供職,可以撥借太倉公糧,舉辦一個賬濟所,一方面是救濟難民,一方面就把群眾組織起來。這個點子出得好。圍城以來,許多窮苦市民失了業,或因小生意的收入減少了、不足維持生計,需要政府救濟。賑濟所雖用公稂,卻以民辦的形式出現,借用五嶽觀、啟聖院、同文館三大處地方。每天發放救濟糧食,並熬稠粥兩次,供貧民食用。這幾處賑濟所就請何老爹、邢倞、太學生吳銖還有皇親高某、宗室趙子昉等人出來主持。他們的主要工作是把領用賑濟糧食的貧民連同他們的家口,一概都登記起來,編成名冊,分為小隊、大隊,按次序領糧。破城後又加上不少脫了軍籍的教兵游勇,懂得軍事編製的禁軍軍官崔彥、崔廣等被借調出來,暗暗以兵法部勒軍民。這種領取糧食的軍民,人數越來越多,竟達十萬人以上。他們挑選了一些年輕力壯的另外編成隊伍,並把禁軍的軍官、士兵混合編製進去,給予軍事方面的訓練,這個賑濟所就逐漸成為帶有軍事性質的群眾組織點了。

  除了吳革經常抽空來賑濟所與貧民見面外,其餘的盟友也都在這裡兼一份工作。太學生丁特起這時在張叔夜手下當幕傣,他不懂錢糧出入之事,在賑濟所里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他還譏笑師師說,你婦道人家,連這口大鐵鍋都搬不動,到賑濟所來頂什麼用?師師卻找到她能夠勝任的工作了。她幫何老爹、邢太醫編寫名冊,每天忙個不了,後來索性_把識字善書的小藂、驚鴻兩個都帶來。一起住進同文館工作。她穿一身棉襖、布裙,頭上包一塊青花布帕,不但寫字,連燒粥、發放糧食等項也樣樣參加,誰都沒有認出來這個普普通通的婦人竟是當年名噪一時的李師師。

  這個丁特起又來煩師師了。他把圍城時期的見聞以及朝廷的種種荒謬措施都寫在一本書里,說是要成為後世的殷鑒。他請師師替他繕寫,並請她代想一個書名。師師不加思索就在書籤上題上《泣血錄》三個字。丁特起對這書名十分滿意,後來這部書就以《孤臣泣血錄》的名字行世。

  同樣的太學生,同樣的愛國之士,丁特起願以血淚救國,雷觀卻更願意流汗。他和同捨生徐偉等以貧苦市民不能白白地消耗國家糧食為理由,建議他們巡行街頭,查詰姦宄。這一條被批准了,從此他們就取得「詰奸」的權利。每晚出隊,在街市巡查。「賑濟所」這個以特殊形式出現的機構在東京人心目中的地位提高了。

  這時,軍事形勢更趨惡化,東京城已處在淪陷的前夕。

  (九)

  兩次圍城之役,在軍事上有一個明顯的區別:第一次圍城的斡離不,採取政治攻勢多於軍事攻勢,特別當宋方的西北勤王軍抵達東京,在軍事形勢已經轉為不利的情況下,他盡量避免接觸,即使偶然攻城,也都是為政治攻勢服務。第二次圍城之役則不然。雖然沒有停止過暗中進行的政治攻勢,卻顯然以軍事攻勢為主。粘罕與斡離不合圍後,截斷了宋朝各處勤王軍的來路,他們已無後顧之憂,就可以積極發動攻城戰。可以說自閏十一月初一日攻城開始以來,無日不在惡戰之中。

  從閏十一月下旬以來,金軍陸續填塞四圍的護城河,攻城的重武器充分發揮威力,洞子、鵝車、雲梯、偏橋、樓車、撞車等橫衝直撞,在每道城門下都逼近城牆,或在半空中施放箭石,踞高臨下地殺傷城頭上的宋軍,或施放火箭,焚燒城樓,或在城下用撞車猛撞城門,在軍事上佔到絕對的優勢。只要一處得手,大功可成。宋軍的抵抗已瀕於絕境。

  攻守戰的高潮發生於閏十一月二十四日。那天,斡離不、粘罕發下狠心,把全部女真兵、契丹兵、奚兵、室韋兵、渤海兵都調上第一線。連後備的漢軍兵馬也調上前線,作為佚役之用,後營為之一空。所有高級將領都奉到命令,分段指揮攻城,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猛安以下的中下級將佐,都責下軍令狀,今時攻城不效,甘受重罰。這種大規模的孤注一擲的攻城戰,在女真建國後的二十年軍事史中確是空前未有之事。

  圍城初期,曾連續下過幾場雪,後來天氣轉陰轉冷,對金軍的填河活動十分有利。廿三日黃昏後,天色凄滲,彤雲密布,起更以後,忽然又下起一場入冬以來最大的雪。到了清晨,積雪竟達二尺的厚度,這顯然會給進攻的一方帶來更多的不方便。但是他們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不願意臨時再改變命令。粘罕為了鼓勵士氣。不顧事實地宣稱:

  「雪勢如此,如添二十萬生兵。」

  戰爭本身就是喪失理智的活動,一句騙不了小孩的謊話,有時竟可以騙過十萬人。金軍的將帥戰士們也寧願相信粘罕的話,大家整理好隊伍,踏著大雪紛紛整隊而出,攻城的重武器也全部出動,迅速就造成全面展開、百道齊攻的巨大聲勢。

  戰爭一開始,東壁守將統制官高師旦就被金軍的勁矢射死在曹州門城樓上。提舉東壁守御的文官孫覿一見大驚,急忙逃下城樓,東城大亂。金朝的金牌大將劉安乘勢架起雲梯,正待爬城而入,幸得四壁策應使吳革帶了一隊民兵趕到。他指揮部眾以大炮猛擊,把劉安打死在城下,穩定了東壁的形勢。劉安是斡離不手下的重要謀臣,今天他代替連日攻城不下的撻覽指揮東壁的攻城,可見斡離不對他畀任之深。把他打死的這一炮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這一天的攻擊中,東城門一帶的金軍攻勢已挫,始終沒有構成重大的威脅。

  戰爭的重點在北壁,斡離不親自參加封邱門的進攻,金方東路軍重要將領都在這一路指揮作戰,使用的洞子、鵝車達一百餘輛,佔全軍所有的半數以上。

  這時首相何栗、副相提舉四壁守御史孫傅都已躲得不知去向。只有四壁守御副使張叔夜尚在南城與粘罕對戰,無力兼顧其他各壁。主持北壁的大將姚友仲受到如此嚴重的攻擊,竟不知道向何人去告急請援。後來別人告訴他,吳革在東壁,他也派人去告急。吳革告訴使者說:

  「高統制戰死,孫御史逃走,東壁竟無人主守。今吳某在此承乏,勉強支吾,手下無兵可調。寄語姚都統今日之事,吳某與都統唯有相勉以死爾!」

  吳革的激將法比他的增援更起作用。姚友仲是吳革在西軍中的老戰友,兩人相知甚深。他說無軍馬可以調撥,那肯定是沒有增援的希望了。他惟有盡自己的兵力,來阻擋金人的猛攻而已。

  這是雙方都不要活命了的攻守戰。

  這天,北門諸城,險象環生,在每個時辰中幾乎都有五次、十次被攻入的危險。所有的樓櫓全被擊毀,用以阻擋炮矢的虛柵和繩網也都被火箭燒成灰燼。宋軍只能憑血肉之軀,在城頭上抵禦矢石。有時一矢中胸,人被直直地釘在燒焦的木柱上,手足頭部都佝僂起來,象只烤紅的大蝦;有時一炮飛來,被擊碎的頭顱和折斷的四肢一齊在天空中飛舞,陣陣血雨,灑在雪堆上。在這個時候還能繼續站在城頭上作戰的就是非常勇敢的猛士了。

  也有過幾次,在哪一段城牆已經看不見守軍的蹤跡。城下的金軍軍官大喜過望,立刻架起雲梯,戰士們一個個魚貫而上,直爬上城。他們一聲吶喊,正待翻城而入。這些金方戰士在雲梯上爬著象一群輕捷的猿猴,只要有一隻腳踏上城牆,就變為一隻兇狠的猛虎。誰也設料到往一凹一凸的城堞背面還隱藏著許多守軍,他們冷靜得好象一塊化石,一直等到金軍跳上擱板時,才從隱蔽處殺出來,揮刀飛舞,把進攻者一個一個斫到城下去。這時城下金軍的箭矢亂放,顧不得自己人和敵軍,把他們一起射倒在城頭,或者一齊從幾十尺的空中墜下城根。在混戰中,有幾架雲梯也隨著戰士一起倒下來。

  到了下午申時時分,封邱門下的攻城戰達到白熱化。二三十架洞子一字兒橫排在城根下,掩護一批批的戰士用撞車猛撞城門,這些金軍似乎不知道什麼叫做死,什麼叫做生?根本不知道這兩者之間還有一道界線。他們不管城上有多少東西潑下去,不管地面上已經堆起了多少層屍體,還是不歇手地連續撞城,前面一批人死了,後面一批又接上來。那幾層厚的鐵門也經不起長時間的衝撞,眼見它撞出一個個的癟洞,撞上去的聲音也變成混雜的啞音,這標誌著鐵門將被撞破。

  姚友仲既要照頤下面,又要在上面指揮,無法兼顧,勢已殆危。幸虧吳革趁東城門金軍攻勢稍懈的機會,趕到增援,他和姚友仲分別在城上、城下指揮。這時城頭上可以殺傷敵人的矢石已剩下有限,在大雪中,火器又不能發揮作用(這就是粘罕說這句謊話的最大根據)。此時吳革充分利用老百姓的力量,讓他們把打鐵鋪子的全套傢伙都搬上城頭,利用鼓風爐,把大塊的鐵燒得通紅,甚至燒成鐵汁、鐵漿,一齊向城下潑下去。這一著才給撞門的金人以致命的打擊。不但撞車本身,連掩護它的洞子、鵝車都損折了不少。在封邱門城門口的女真戰士的屍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直到黃昏以前,金軍在四壁的進攻都沒有得手,只好收兵而退。這一天的激戰,勝負是明顯的,儘管多處城門受到衝撞,多處城牆被鑿出一個個小窟窿,卻沒有一個金軍能攻入城內。他們損折了不少戰士,單是北城一帶,戰死的金軍就不下三千餘人,斷頭洞腹的屍體還躺在城根下,不及收去,同樣在城頭上也躺著幾百具宋朝守軍的屍體。雙方死傷的比例是十比一,也是二十多天圍城戰中取得最大戰果的一天。入夜以後,東京的老百姓掌著燈上城頭來看這二天的戰績,大家感到歡欣鼓舞,一種樂觀的說法,認為金軍經過這樣一次挫折,已經無以為繼,看來他們只好象第一次圍城之役一樣自動撤兵回去了。

  官家與大臣們也被同樣的情緒鼓舞,伸長脖子,等待來日的捷音。

  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六甲兵已經組成了一個月,在神將郭京、劉無忌、傅臨政率領下,屯在天清寺內,領取最高請受,過著真正的神仙的生活。好酒好肉,美姝倡優,盡他們受用,好不優哉悠哉。

  他們的頭兒郭京本人卻不清閑,每天都在打聽行情。他知道東京人根本不信任他們,許多官員對他們也持懷疑態度,正規化部隊的戰士們對他們更是十分嫉視。只有大臣何栗、孫傅、殿帥王宗濋才是他們的有力靠山,官家又是他們這批人的後台。不過戲法總還得變一次,才能取信於人。在戰爭最激烈的前幾天中,何栗、孫傅一再催促出師,郭京借口時機未到,一直拖到今天。但是時機終於到來了,既然城頭上的「赤佬」們今天已取得空前大捷,他們樂得去湊個現成,坐致勝果。前面說過赤佬是市井遊民對軍人的蔑稱,這支神兵除個別人出身軍隊外。大部份來自市井街坊,他們對士兵的情緒是對立的。

  善於揣摩人心的郭京立刻把這一決定通知何栗,說是昊天玉皇上帝昨日降神天清寺,傳命明晨六甲兵出征,定可大殲醜類,上上大吉。他乘機提出三項要求:一、郭京到時要在城頭上作法,祭一座血海罩在金軍營寨上,不可使凡夫俗子看見,城頭守軍一律撤退。二,每壁城上都要樹起三面繪有玉帝天王之象的綉象,使金人喪膽。三要趕製檻車數十輛,縛置粘罕、斡離不等酋,一車一人,決不落空。

  這些要求,都被接受了。

  閏十一月廿五清晨,郭京大啟宣化門出戰,兵鋒未交,他就派人進城來報捷道:「前軍大勝,已在敵營中樹起大旗。」一會兒又派人報捷道:「前軍奪得賊馬千匹,粘罕等落荒而走,已派神將去拿捕。」何栗、孫傅這天起個大早,坐在宣化城門下等待捷音。郭京每次報捷,他們都轉報官家,現在一切都應驗了,單等檻車縛酋這一著應驗,大功就可以告成。

  由於郭京關照過,他作的「血海法」不能讓凡夫俗子看見,何栗、孫傅雖然貴為首相、次相,畢竟還是凡夫俗子,不許他們在城樓上觀戰。他們只有坐在城下「聽」戰的權利。

  城外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慘呼聲,想是六甲兵獲勝,金人四處竄逃。不過奇怪的喊殺聲不是越去越遠而是越來越近了。他們終於聽到千萬人驚呼「城破了,城破了!」他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走到城頭上,壯起膽睜眼一看,不好了,大事壞了,六甲兵就在離城門不遠之處,被粘罕的鐵騎衝散。六甲兵紛紛奪路而逃,逃不走的都成為刀下之鬼。金軍猛烈攻城,城門已閉,金軍就架起百十架雲梯,直奔城頭。城頭上已無守兵,何栗、孫傅手下的一些從人早已一鬨而散。何栗、孫傅等幾個人,轉身就逃,剛來得及奔下城樓,已聽見攻上城的金軍狂呼亂叫,此應彼和,霎時間南壁諸門都被攻破。

  他們從城頭奔下,直奔到政事堂,似乎那個平章天下大事的宰相辦公的處所,還能容他們苟延一會兒殘喘,但是壞消息好象長了腿脛,接踵跟到政事堂,其中最關緊要的一條是北城封邱門的主將姚平仲昨天剛立下大功,今天聞知南城有警,軍心已亂,他急忙下城彈壓。不防範瓊所部士兵因不準觀看神兵作法,連夜調來北城,他們趁亂中把姚平仲殺害了。城下金軍趁勢登上陴睨,奪取了封邱門。

  不久又有人報來,東水門、新宋門也相繼淪失。這時東南北三壁都有敵軍登城,只有西壁尚在相持中。不久前從南薰門調到萬勝門去主持城守的何慶彥明知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但他一息尚存,決不願白白地把城門讓給金軍。他力戰到黃昏,手下人損折潰散殆盡,他使用的長刀也早已缺口難用,就拔出佩劍,力斫數人,最後與他們同歸於盡。

  東京地區廣,城門多,各處抵抗的情況不一樣,一壁數門的抵抗情況也各各相異,有的一下子就失守了,有的竭力抵抗,支吾了一整天,直到晚晌,全城城門才告全部易手。當時大雪已止,金統帥部傳令佔領各城門的金軍,把城上的守御之事全部拆毀破壞,殘餘的城樓全部焚燒,但未得命令,嚴禁擅自下城,城門口的軍隊在掃蕩了殘餘守敵之後也不準隨便進城,且觀望一下,再來施展他們的政治攻勢。

  這一夜宮禁尚未遭兵,但情況已極度混亂。宮門口無人守衛,宮人們可以隨意進出,不過謠諑紛紜,宮外比宮內更為危險。她們現在共同考慮的問題是要不要死,馬上死還是觀望一下再去就死。

  淵聖皇帝接到破城的消息後,就在懋德殿上兜來兜去,已兜了幾個時辰,仍兜不出一個辦法。他的頭腦里也好象宮禁中一樣「一片混亂」。他是化妝易服而逃,還是去找金使劉晏,通過他向二太子泥首乞降,還是積薪大內,自焚而死?這三條路他統統想過了,結果仍決不定走哪一條路。

  他登上一座閣子,環顧東京路已被烈焰濃煙所包圍,夜空中一片通紅,濃烈的煙嗆入喉嚨,他以為全城已遭焚毀,其實那是金軍在焚燒各門城樓。這時宮禁中也有一堆小火,據小內監報來是太上皇的老內監黃經臣縱火自焚。黃經臣希望以自己的死來促使兩宮在此「患難之際,當有以自處」。這是年初李師師要他轉告太上皇的話。此刻他自己先實行了,臨焚前,手中仍緊握著李師師折斷的那半段金簪不放。

  當然這個老內監的死,起不了促使兩宮「有以自處」的作用。淵聖聽報後,呆了一會就把他忘了。他仍在殿上兜來兜去,最後想出來的一句話是:「朕悔不用种師道之言乃有今日。」

  其實他應該悔的決不止种師道一句話而已。

  偉大的東京城,美麗的東京城,在這一年中歷經滄桑,多少人為它操心,為它揮汗,多少人為它流了血,希望從敵人的鋒鏑下,把它守衛住。可是昏聵糊塗的靖康君臣,兒戲似地拱手把它讓給金人了。這是東京城的災難,也是這個北宋王朝的災難!

  一座城市被毀滅,一個朝代被滅亡,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首先它並非單純地亡於外來的暴力而亡於內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人們要花多少氣力才鑄得成這樣一個足以毀滅一座京城,一個朝代的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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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今河南長垣縣

  ②拐子,在宋人的語彙中,有左右兩翼之意。如拐子城、拐子馬等。金朝騎兵作戰常用兩翼包抄戰術,宋人稱它的左右翼騎兵為拐子馬,並無馬匹以鐵甲連貫起來保護作戰的涵義。

  ③即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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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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