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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江聲 第八章 來鳳(二)

所屬書籍: 東方

  鳳凰堡人們吃早飯的時候,一件稀罕事兒轟動了這個村莊。

  人們,尤其是那些老婆們、姑娘和媳婦們,都在津津有味地議論。

  「你真看見了么?」

  「看見了,看見了。」

  「走的大路,走的小路?」

  「小路?就從這大街上大搖大擺走過去的。」

  「也沒騎馬,也投坐轎?」

  「還騎馬坐轎哩,幹人一個,連個人送都沒有。背著個大包袱。踮踮踮踮走得可快著哩!」

  「哎喲,我的老天爺!她就不害臊么?」

  「害臊,頭都不低,誰給她打招呼,她就點點頭兒,對你一笑。」

  「咦,這瘋閨女!可真給咱鳳凰堡興了新規矩了。」

  「快看看去吧,老奶奶, 快快!」

  「走走!我刷了碗立時就去。」

  瞎老齊家,只有三間小破坯屋,院牆塌得只剩半人多高。院里院外擠滿了嘁嘁喳喳的年輕婦女和老婆們。也有少數年輕小伙站在牆頭外面觀看。孩子們吵吵嚷嚷地從人群里鑽到最前面去。

  瞎老齊披著大破襖坐在院牆外一塊大青石上,臉色並不十分高興。來鳳剛剛放下鋪蓋捲兒,人就擠了滿滿一屋。屋小人多,吵嚷得不行,孩子們趴了一窗檯兒,把窗戶紙也捅破了。來鳳看見這陣勢兒,就乾脆走到院里。她坐在小板凳上,用一條新毛巾擦汗。

  院里人越擠越多。姑娘媳婦們趴在夥伴的肩頭上偷偷地議論:

  「你看,連身新衣裳都沒有換。」

  「那不是,換了雙新鞋,換了根新頭繩兒!」

  「她穿那小方格花布,倒挺是個樣兒。」

  「人家手不笨,自己個兒織的!」

  「模樣兒倒長得挺俊。」

  「就怕缺點心眼兒,腦子少根弦兒。」

  「你怎麼知道?」

  「看,有心眼兒還辦出這事?一說來,背著大鋪蓋,噔噔噔噔就闖來了。你哪兒見過?」

  人群里流過一陣低低的笑聲。

  這時,又趕來一批看新鮮的。後面的人往前涌,把前面的人都擠到來鳳跟前來了。有幾個孩子也擠倒了。

  來鳳把孩子們扶起來,說:

  「看,嬸子大娘們,你們到底擠啥哩呀?」

  「擠啥哩,我們看你哩,看新媳婦哩!」人們紛紛笑著說。

  「那你們就看吧,」她也笑著說,「慢慢看,別擠,反正我也跑不了呀!」

  人們一陣鬨笑。笑聲里又是一陣嘁嘁喳喳地議論:

  「看,人家一點兒也不害臊!」

  「臉都不紅一紅了!」

  「我們過門那陣兒,頭上頂著塊大紅布,把臉遮得嚴嚴的,在轎里都不敢掀一掀;這可好,你問一句兒,她答一句兒。」

  「你沒聽人說,如今的閨女臉皮厚,追擊炮,打不透!」

  這一句雖是低語,但聲音不小,引得鬨笑聲立刻滾過全場。笑聲才住,一個媳婦帶有挑逗的意味笑著問道:

  「妹子,你這就算過來啦?」

  「可不過來啦!」來鳳笑著說。

  人們霎地靜下來,聽著她們的對話。

  「我問你,」那個媳婦說,「等小堆兒兄弟同來,這喜事兒還辦不辦?」

  「人都過來啦,還辦什麼!」

  媳婦又驚訝又惋惜地嘆了口氣,說:

  「說真的,連轎都沒坐,你不覺著冤哪!」

  「這冤什麼!」來鳳笑著反問,「你非坐在人家的肩膀頭上噶悠噶悠才算不冤?你非叫人吹吹打打像耍猴似的才算不冤?」

  人群哄地笑起來,有人說:

  「你看這閨女可真能說!」

  來鳳見那媳婦臉刷地紅了,又乘勝追擊說:

  「嫂子,你來時候坐轎了唄?」

  「喲喲,看你倒找尋上我了!」那媳婦紅著臉說。

  「你坐了幾里?」

  「多不過半里,她娘家是小於庄的!」有人插嘴說。

  「喲,才半里地!」來鳳笑著說,「要是我,坐個百兒八十里的才過癮哩!」

  人們嘎嘎大笑起來。那個媳婦臉色緋紅,動作慌亂,連聲說:「瞧你這個閨女!瞧你這個閨女!」捂著臉往人群里一鑽跑了。

  「再坐一會兒吧,嫂子!再坐一會兒吧!」來鳳說著,一面輕聲地低低地笑。

  為了擺脫人們的糾纏,來鳳站起來,抓起靠在牆上的扁擔,對人們說:「嬸子大娘們,嫂子們,咱們幹活兒去吧,等有工夫的時候,我再陪著你們拉閑篇兒。」說著,嘩啦嘩啦挑起水桶,從人群里擠過去到井台上去了。

  人們也都得到了很大滿足,發著各式各樣的議論,一路說笑著漸漸散了。

  瞎老齊人口雖少,土改時候卻分了一個能盛五六擔水的大水瓮。平時很少挑滿過,今天卻被來鳳挑得滿蕩蕩的,那個破水瓢都快浮到外面去了。來鳳放下水桶,又抄起掃帚打掃院子。這時候,幾個老婆兒,還興猶未盡地圍著坐在大青石上的瞎老齊悄悄說話。

  只聽一個說:

  「他老齊叔,依我看,這閨女也算行咾!」

  「行咾?」老齊硬倔倔地說, 「你聽她剛才顛三倒四說了些啥!」

  「瘋是有點兒瘋,可是模樣兒挺俊。」

  「俊不俊,能頂吃頂喝?」

  「幹活兒可真不賴。」

  「不賴?不能光看眼皮子活!」

  「唉唉,他老齊叔,」一個說。「你這瞎公公,有人伺候也該知足了。叫我說,你這命兒就算不錯。」

  「不錯?」瞎老齊反駁說,「南跑北奔的,時間長了哪保得住?年輕人在家守著都不行,還說這!」

  一個聲音趕快制止道:

  「別說啦,她在那邊兒怕聽見了!」

  「聽見就聽見!」瞎老齊聲音一點也不減小,「反正咱這坑養不了她那魚!」

  聽到這裡,來鳳停住掃帚心中想道:「嘿,怪不得人說我這公公是個倔公公,真一點兒不假。往後,我得編法兒讓他高興才行。」

  自此以後,來鳳在老齊家兩手不停地幹活兒。長期以來,這個又孤又瞎的老人少人照顧,使這個家顯得又窮又破,又臟又亂,院牆沒有柵門,屋門沒有門插兒。院里不是雞糞,就是爛草。屋裡這裡一隻臭鞋,那裡一隻爛襪。那炕上的被褥,不知多少年不拆洗了,就像黑鐵皮似的。瞎老齊身上的衣裳,又臟又破,虱子爬得到處都是。大媽和金絲她們,儘管偷工摸夫地來拆洗整頓一番,時間一長又是老樣子了。來鳳一連忙活了好幾天,院里院外,炕上炕下,旮旮旯旯,全打掃得乾乾淨淨。又買了幾張白麻紙,把窗戶糊得明光瓦亮。還抽空到野地里拾了幾大筐柴禾,燒了幾大鍋熱水,把被褥都拆洗了,把瞎老齊滿是虱子的衣裳,煮了又煮,燙了又燙。一時換不下來的棉衣,也讓他脫下來,把虱子掃落到火堆里,把蟣子一個一個地擠死。這家雖然還是那個缺柴少米的窮家,但因為添了這麼一個人,卻立時顯得有條不紊,面目一新。

  終於,在這個孤苦的盲老人的臉上,出現了若隱若現的笑容。來鳳心裡也暢快起來。可是為時不久,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由於來鳳幫助大媽出去做了幾天建社工作,瞎老齊嘴裡沒說,臉色卻顯得不太高興。一天,來鳳開會回來,看見他一個人盤著腿兒在炕上孤獨地坐著,臉上顯得虔誠而又神秘,兩手捧著一個小圓木盒,在嘩啦嘩啦地搖著。搖了一陣,嘩啦往炕上一倒,裡面滾出好幾個清朝時代的銅錢。然後,他瞎摸著,把銅錢一個個拾起,一共是六個,自上而下排成了一溜兒。接著又一個一個去用手指來辨認銅錢的正面和反面。隨後臉色變得十分陰沉,低頭不語。

  來鳳知道他正為什麼事在算卦哩,也就沒驚動他。把飯做好,就盛了一碗,端到公公面前,恭敬而柔順地說:

  「爹,你吃飯吧!」

  「我不吃!」他氣昂昂地說。

  「爹,我今天有事兒,回來得晚了點兒,恐怕你早就餓了。」

  「你放到那兒!」他把脖了一扭,「不吃就是不吃!」

  來鳳見他氣大,正要耐著性兒解勸,還沒有說完一句,老人把手裡的小圓木盒兒往下一墩,跳下炕,摸摸索索地到院里了。

  來鳳一手端著碗,一手拿著筷子,在後面追著說:

  「爹,當小的有什麼不對,你只管說,說了我就改。可千萬別餓壞了身子。……」

  瞎老齊站住腳步,回過頭問:

  「我問你,你來的那天是初幾?」

  「是四月四日。」

  「不,你說陰曆。」

  來鳳尋思了一陣,說:

  「是三月初三吧!」

  「你想想這是什麼日子?」瞎老齊咆哮說,「這不是黃道,這是黑道!還是個寒食,鬼節!你你,你幹嗎單挑這個日子?」

  「我沒有多想。我…… 」

  來鳳正要分辯。瞎老齊立刻打斷她:

  「你沒多想!哼,你那當娘的也沒多想?怕你沒存心多呆吧,嗯?」

  瞎老齊說著,把手一甩,又摸到門外那塊大青石上坐著去了。

  米鳳只好把碗端回到屋裡,往灶台上一放,哭啦。

  她哭了一陣兒,轉念一想,自己叫著自已的名字說:「尹來鳳呀,尹來鳳呀,你哭啥哩呀,你是一個青年團員,你連這點兒困難都經不起么!他老人家生長在舊社會,怎麼能沒有一點舊思想呢,他多少年來一個人獨自生活,半路失明,心裡哪能那麼舒暢!就是把這事放到我自己身上,我不是也會發脾氣么!再說,是我把人家的孩子動員走的,老人沒有攔擋,也就很不錯了,還能叫人家不發一點氣么?他在前方跟敵人拚命,每天不是子彈就是炮彈,我在後方連一點兒氣都受不了么?只要他們兩方面高興,受點氣就受點氣吧,這又算得了什麼呢!來鳳呀來鳳,瞧你的淚珠兒多不值錢哪!恐怕還是你的鍛煉很不夠吧!……」

  她這麼一想,自己又深感羞慚。呆了一會兒,估計公公的氣消了,才把飯熱了熱,重新盛在碗里,給老人端去。……

  清明過後,下了一場春雨。家家戶戶都忙著春耕播種。可是許多貧農家,不是沒有牲口,就是沒有農具,不是沒有種實,就是沒有吃的。老齊家就更是這樣。幸虧大媽從縣裡給貧農們貸了一部分種子,來鳳借了一個破耬,楊大伯又來相助,這才沒有誤了農時。

  耩地那天,楊大伯扶耬,來鳳拉樓。這來鳳雖然像小馬一般的健壯,可是近來缺少吃的,體力也就趕不上從前。最近以來,她看瓦罐里糧食不多了,就只給公公吃點稠的,自己喝點兒稀的。這天早晨,破例吃了兩個餅子,開頭兒還很有勁,等耩了一畝多地,就覺著餓得心慌。又硬撐著拉了一陣兒,忽然跟前一黑,腿一軟,就向前撲倒在潮濕的田野里。

  慌得楊大伯趕快撒了扶手,趕到前面扶起她說:

  「閨女!閨女!你怎麼啦?」

  「不咋的。」她停了停,輕聲地說。

  楊大伯見她滿頭滿臉的汗水,烏黑的短髮濕漉漉地粘貼在前額上,不住地喘氣,就說:

  「閨女,是不是太累啦?要累咱們就歇一上歇。別說你一個閨女家,這種活就是兩個大小夥子也夠累的。」

  「不,不,」來風定了定神,勉強笑著說,「是我一時不在意,一個小坷垃把我給絆倒啦。」

  說著,她站起身來。拍拍舊花格夾襖前襟上的濕土,跑到地頭上端起大肚兒瓦壺,就著它的小嘴兒,咕咚咕咚一氣喝下了一半,精神為之一爽。心想:「那在前方的人,不也常常餓肚子么?難道餓肚子就不打衝鋒了?干!」這樣一想,精神立刻振作起來,抹了抹嘴唇上的水珠兒,說:

  「大伯!把它耩完。」

  說著,跑上去,從濕壟溝里抬起繩套,套上肩頭,又撲著身子拉起來。種子在耬里發出輕微的響聲,和她那滴滴點點的汗水,一起落在未婚夫家的田土裡。在中國的大地上,有著多少不知名的婦女們,她們用同樣艱苦的腳步配合著前線上的步伐,用自己忠貞的心應合著丈夫們的殺聲!來鳳勤苦的勞動,終於傳到老人的耳朵里。一天,來鳳從地里回來,聽到屋裡老人家正同一個人靜靜地談話。

  「寫吧,你快給我寫吧!」老人說。

  「到底寫什麼呀?」另一個聲音問。

  「我知道你們有字眼的人會編。」老人笑著說,「你就說那孩子不賴,比親閨女待我還強。」

  「你不是嫌人家太瘋了么?」

  「唉,年輕人你不管嚴點兒還行?」

  「老齊大伯,」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你不說人家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么?」

  「我,我,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

  「聽人說,你在她面前連笑都不笑,表揚的話沒有說過一句兒。」

  「那,那倒是真的。」老人說,「這,你還不懂,年輕人不能誇,你一誇,就把她舉上去了。」

  這話引起另一個人嘰嘰嘎嘎的笑聲。

  站在窗外的來鳳也幾乎笑出聲來。心裡說:「不誇你就不誇吧,誰指著你表揚呀!我比起人家前方的人還差得遠呢,我連人家一個小指頭兒還趕不上呢!只要你們父兒倆兩頭喜歡,也就是我的福分了。」

  她捂著嘴兒,因怕笑出聲來,一扭身子又己跑到外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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