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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山雨 第十二章 征鞍

所屬書籍: 東方

  北京的秋夜是這樣靜謐,靜謐得就像平靜幽深的湖水一樣。即使在這山雨欲來的時刻,你從外面也看不出它有任何不安的徵兆。

  可是新從外地來的一位年邁軍人,卻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他住在北京飯店的三層樓上。雖然這裡是鬧市區,但夜晚11時過後,喧囂的市聲就已經平息下來。來往汽車很少。古舊的有軌電車,也叮叮噹噹地回廠去了。街頭賣夜宵的攤販,正在紛紛散去。偶爾有一輛三輪車走過,顯得格外冷清。稀疏幽暗的街燈,也似乎昏昏欲睡。窗外,除了風吹落葉的簌簌聲,幾乎沒有什麼聲音來打擾他。可是不知為什麼竟是這樣難以成眠。

  他是今天奉急令從西安趕來的。自從大西北解放以後,他就被任命為西北軍區司令員兼西北局的書記和西北軍政委員會的主席。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大前天,他同西北人民度過了開國後的第一個國慶節,還在慶祝大會上講了話。會後正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突然今天中午從北京飛來一架專機,接他到中央參加政治局會議。通知急若星火,要他即刻動身,一分鐘也不要停留。這樣,他連換洗的衣服也沒有帶,只帶了洗漱用具,就從辦公室趕到機場來了。同行者只有秘書林青和警衛員張秋囤兩人。幸虧天氣晴和,於下午兩點二十分就飛抵北京西苑機場。接著就趕往中南海頤年堂了。

  當他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黃軍服,風塵僕僕地走進會議廳時,顯然會議早已開始。他立刻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嚴肅氣氛。政治局委員們到得很齊,還有幾位老總也列席了。人們見他進來,紛紛站起來同他握手。毛主席也站起來笑著說:「彭德懷同志,你來得好哇!」說著坐下來,又說:「恐怕催你催得急了一點,可是這有什麼辦法,是美帝國主義要請你來呀!」大家笑了一陣。毛主席又說:「我們的恩來同志早就警告過,說你不要過三八線,你要過了這條線我們就不能置之不理。可是人家就硬是不信,硬是過來了,我們可怎麼辦哪?究竟是出兵參戰,還是聽之任之。請你彭老總也準備發表意見。」毛主席說過,點了一支煙,繼續聽別人的發言,臉上又恢復了潛心思慮的表情。彭總一聽討論的原來是這樣一個重大問題,不由心裡一震,臉上也嚴肅起來。他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靜靜地抽著煙,聽著一個又一個的發言,沉重地思慮著……

  他聽來聽去,基本上是兩種看法。一種是主張不出兵或暫不出兵,理由是:第一,我們連續打了22年仗,戰爭創傷極為嚴重,財政經濟十分困難;第二,廣大新解放區(三分之二以上的國土)土地改革還未進行,人民群眾並沒有發動起來;第三,國內大約有l00萬左右的土匪、特務和國民黨殘餘武裝,還不斷在各地騷擾破壞;第四,我軍的裝備相當落後,訓練也很不充分;第五,打了這麼多年的仗,一部分軍民己產生了厭戰情緒。……總之,我們還沒有站定腳跟,一切都沒有準備好,如果貿然出兵,將會使剛剛誕生的新中國遇到極大的風險。而另一種意見是積極主張出兵。理由是:第一,我們準備不夠,美帝也準備不夠。他們兵力不足,補給線過長,弱點很多,戰爭很難持久;第二,如果使美帝得逞,國內外反動派必然會囂張起來,不僅國防邊防會處於極為不利的境地,新生的人民政權也難以鞏固;第三,三年以後再打,鬆口氣當然好,但是我們這三年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東西,還是會被打得稀爛。既然如此,就不如打了再建設;第四,中國革命的偉大勝利,已經改變了世界力量的對比、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果只看到本民族的利益,對朋友見危不救,袖手旁觀,就會使世界人民對我們失望,這也將是難以彌補的……

  會議開得很晚,還有多數同志沒有發言,毛主席就把手裡的紙煙熄滅,笑著說:「我看美帝國主義要打,飯也要吃,還是明天晚上接著開吧!」說過,慢吞吞地站起身來,緩慢而又沉重地說:「同志們,你們說的都有理由。但是別人要亡國,我們站在旁邊看,不管怎樣說,心裡也難過呀!」這句話聲音雖然不高,彭總聽來卻像雷鳴電閃一般震撼心魄。

  他回到飯店,已感到相當疲勞,匆匆吃了飯就睡下了。可是會議上提出的問題,卻依然在腦海里沒有平息下來。從內心說,他是傾向於出兵的,可是事情是如此重大,關係到整個民族的興衰存亡,作為黨中央政治局委員,一言興邦,一言喪邦,這是不能不嚴肅考慮的。這樣考慮來考慮去,也就睡不成了。在平江起義以來的22年中,他什麼地方沒有睡過?你說是山高風寒的黃洋界,你說是煙雨泥濘的爛草灘,還是一點煙火也沒有的破窯洞,只要下面有一束乾乾的草,上面有一條薄薄的軍毯,就可以睡得那麼香甜,哪管它槍聲如潮,炮聲震天。可是今天軟軟的床,厚厚的被卻睡不著了。他看看錶,午夜已過,忽然懊惱地埋怨起這張軟床來:「哼,準是我彭德懷沒有福分,睡這樣的鬼彈簧床不習慣呵!」說著,他扭開燈,立刻跳下床來,把床上的被褥枕頭統統搬到地毯上。然後心安理得地躺下來。

  然而,為時不久,就證實了這個硬板板也並不優越。於是,他下定決心,不睡了,乾脆繼續深入地考慮一些問題。

  首先,他認真地考慮了那些不主張出兵的理由,覺得每一項都是確切的事實。他從西北來,也許體會得還要深切。想起人民的困難,他的眼前忽然又閃現出那幅終生難忘的圖畫。那正是解放大西北某個戰役的前夕,他經過連夜行軍來到一個村子,天還沒有亮,他想叫開一家老鄉的門休息一下,可是門卻久久不開,過了很大工夫,才從裡面出來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進去用電棒一晃,原來全家五六口人,男女老少都赤條條地踡卧在炕上,坑上連個氈片也沒有。他這時才明白,這家人也許只有一套破爛衣服,此刻正披在那個老人的身上。看到這種景象,他立刻退出門去,眼裡滾落了幾滴灼熱的淚水。從此這幅圖畫就像用火釺刻在他的心裡,時時刻刻在警醒他,鞭策他。茫茫的大西北,約佔祖國三分之一的版圖,除了一小片老解放區,全是新解放的土地,這裡該有多少那樣的人家!所以西北一解放,他就定下一個決心:至少要讓他們「都能過上中農的生活」。他為此沒明沒夜地干,並且做了許多計劃和設想,可是這些都要暫時地放棄了。他想到這裡,輕輕地嘆了口氣。忽然,那個熟稔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說:「你們講的都有道理,就是別人要亡國,你站在旁邊看,不管怎麼說,心裡也難過呵!」他接著念了好幾遍這句話,越來越覺得分量不同,最後竟像千斤重鎚落在心上。他自言自語地說:「是呵,是呵,別人都要亡國了,你站在旁邊看,講一千條一萬條理由有什麼用?如果這些理由不同朝鮮的危急情況聯繫起來,只看到本民族的利益,那就是一個民族主義者而不是一個國際主義者。」他覺得毛主席的話雖然不多,卻是把愛國主義同國際主義結合起來了。想到這裡,他深切感到毛主席的眼光、情感、胸襟畢竟不同,一種親切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覺得這正是毛澤東偉大的地方。

  「出兵是必要的!肯定是應該的!但是關鍵是能不能打勝。」他在地板上翻了一個身,又進一步想道,「軍隊的裝備和國家的經濟力量,毫無疑問是很重要的,但是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相比,什麼時候是處於優勢的呢?」想到這裡,他眼前又浮現出一幅圖畫。那是長徵結束到達陝北安塞的一天,這時正是夕陽西下,秋風凜冽,舉目一望,眼前只不過是一座荒涼的小城,山坡上只有幾眼破破爛爛的窯洞。一支歷盡艱險的飢餓疲勞的隊伍,看到這番景象,也確實感到凄涼。有人就嘆口氣說:「唉!跑了兩萬五千里,到了這兒,想不到就是這麼幾眼破窯洞!」可是,今天看來,不就是這幾眼破窯洞換來了一個嶄新的中國?!……他不禁又想起胡宗南進攻延安的日子,那形勢也是很嚴重的。胡宗南的兵力是23萬人,而他指揮的兵力卻不過2.3萬人。那可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了。可是不到一年時間,胡宗南就屁滾尿流滾出了延安。在他身經百戰的一生中,無數這樣的事實,構成了他牢固不拔的信念:真理的力量無堅不摧!革命的力量,只要它真正代表人民,就可以戰勝千險萬難!

  他,長期的軍事生活養成了一個習慣,不管睡得多晚也起得很早;可是今天卻未免例外,待他醒來時,已經旭日臨窗了。經過一夜的思慮,他心裡格外清爽,就像這面承受陽光的窗子一樣敞亮。不知怎的,他心裡還騰起一種渴望,想找毛主席親自談談,一來看望看望他,二來也傾吐一下自己的心跡。

  這樣想著,他就從地鋪上坐起來穿衣服。警衛員小張推門進來,一看彭總在地下坐著,就皺著眉頭說:

  「你怎麼睡到地板上了?」

  「這裡舒服噢!」他摸摸自己的光頭,半開玩笑地說。

  「舒服?我看還是這大沙發床舒服。」

  小張嘟嚷了一句。這小張來這裡工作還不到半年,文化程度很低,字識不了幾個,但是工作特別認真,為人又很忠實。只是有點認死理,愛同人抬杠,在彭總面前也免不了要嘟嚷幾句。彭總因為自己從小受苦,特別疼愛那些貧苦家庭出來的孩子,所以也從不計較。

  「也不知道開什麼會,風風火火的,這麼急!」他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又嘟嚷起來,「弄得什麼也沒有帶,我看洗了衣服換什麼!」

  「什麼會?反正是個重要的會喲。」彭總笑著說。

  「那當然,要不人家就不給你派飛機了。」

  彭總穿好衣服,就推開前門站在陽台上。他朝下一看,人們正是上班時候,車流人潮,好不熱鬧。兩邊人行道上,一群群上學的孩子,戴著紅領巾跳跳蹦蹦地走著,更使他看得神往。彭總一向喜歡孩子,簡直喜歡得有點出奇。可是他自己卻沒有孩子,後來就把幾個侄兒侄女收養起來。這時,他看見街上的孩子,就想起他們來了。

  「過兩天,把小白兔也接來吧。」他回過頭對小張說。

  「行。我找飯店再要間房子。」

  「不好!你怎麼能隨便要!」

  「不要,住在哪裡?」

  彭總轉過身,指指地板:

  「這地方就很好嘛!」

  「真是……」小張嘟嚷了一句,嘴撅起來了。

  「你這個小鬼,」彭總批評道,「在蘭州你就不注意關燈!我得跟你屁股後一個一個去關。這得浪費多少小米子呀!」

  小張靜靜地聽著,彭總瞥了他一眼,又說:

  「哼,要是你在家裡點燈,就不會這樣了!」

  「司令員,」小張說,「這你就批評錯了,我們家從我記事兒就是不點燈的。」

  說到這裡,彭總也忍不住笑了。

  下午,彭總同主席的秘書約好,決定提前到中南海去。因為距離很近,汽車只走了幾分鐘,便進了中南海的東門。他下了車,沿著一道彎彎曲曲的花牆信步走著。這時正是下午三點鐘的樣子,斜陽照著碧水,顯得分外明凈。岸上的垂柳,黃了一半,還綠著一半,長長的柳絲垂到湖水裡。那一株株白楊,卻滿眼黃澄澄的,像掛滿了金片一般,只要一陣小風就紛紛飄落下來。再往前走,有一座漢白玉築成的玉帶橋,橫卧在秋水之上。橋左岸是伸到湖中的一座小島,名喚瀛台,橋右岸就是要去的豐澤園了。彭總昨天來得倉促,一切都未曾細看,現在停住腳步,向對岸一望,只見那瀛台修在一座高坡上,層層疊疊的畫樓掩映在黃綠相間的樹叢之中,看去雖然壯觀,只是年久失修,都破舊了。這邊豐澤園的大門,也是如此,油漆都剝落得成了暗紫色,看去頗像一座古廟。這一切都說明,一個古老的國家剛剛新生,真是所謂百廢待興。

  彭總向兩個年輕的哨兵親切地還了禮,就進了豐澤園的大門。穿過屏風,就是昨天開會的頤年堂了。這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有兩大棵多株海棠,葉子稀稀落落地快要掉凈,但滿樹紅澄澄的果子,卻在陽光里紅得耀眼,比春天的花還要可愛。

  這時,一位年輕的秘書已經笑嘻嘻地迎了出來,謙恭有禮地說:「主席早就起來了,正在等著您哩!」說過,就引著彭總轉過右側的走廊,向東面一個跨院走去。

  這個跨院,門外有八九株高大的古柏,翠森森的,門上掛著一塊綠色小匾,上刻「松竹齋」三個字,看去也是很古舊的了。秘書笑著說:「這裡以前叫『松菊書屋』,原是一個藏書的地方,因為離頤年堂近,開會方便,主席也就住在這裡。」彭總踏著石階進了門,院里又是幾株參天占柏,還有一株挺拔的古槐,濃蔭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這院子東廂房是主席辦公室,西廂房是書庫,北房便是主席的住處了。秘書推開東廂房的門,正要把彭總讓進辦公室去,只聽北房裡有人用濃重的湖南鄉音親切地說道:

  「還是到這裡來吧!」

  說著,毛主席已經從北房裡走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相當舊的駝色毛衣,披著一件褪了色的灰布制服,腳下是一雙圓口布鞋,笑微微地站在台階上說:

  「彭老總,你來得好早呵!」

  彭總快步趕上去,同毛主席握手,一面笑著說:

  「主席,你看天都什麼時候了?」彭總說著,眯眯眼看了看太陽。

  「可是對於我,這已經是大早晨了。」毛主席笑著說,「你知道,我這個壞習慣已經有很多年了。」

  說著,他那高大而微駝的身軀微微地彎了一彎,把彭總讓進屋裡。

  彭總在沙發上坐下,四下一望,靠著牆壁都是書櫥書架,擺得滿滿的全是書。裡間屋是卧室,床頭前也擺了幾個大書架,那些發黃的線裝書上,還插著不少小白條子。一張硬板木床上,各色封面的書籍竟佔了半床,床頭上擱著兩盞蒙著布罩的高大檯燈,屋裡除了兩張桌子,幾隻沙發,惟一的奢侈品,就是牆角里的那台落地式收音機了。

  彭總望了望主席的面容,那頭濃密的黑髮在額頭上還是齊嶄嶄的,白髮並不多,只是比以前略顯消瘦了些;他的神態仍像素常那樣風雅安詳,但認真看去,卻又似乎掩蓋著一些過度的思慮、疲勞甚至不安的東西。彭總問:

  「怎麼樣,你還睡得好吧?」

  「不是睡不好,是想睡不能睡!」他微笑著說,「昨天晚上會一散,就來了兩個憂國憂民之士,決心要來說服我。最後我講,好吧,高崗同志,林彪同志,你們都是為黨為國,有意見講出來就好。你們的意見我一定考慮,我的意見是不是請你們也考慮考慮。他們走了不久,也就大天亮了。」

  「他們在會上不是都講了嘛!」

  「講是講了,不過又搞來了不少材料。」毛主席接著說,「我們的林彪同志講,美國一個軍就有各種炮1500門,我們一個軍才36門,太可憐了;坦克更不用說。他還講,在沒有制空權的情況下,如果沒有三四倍於敵人的炮兵和裝甲兵,對敵人是根本頂不住的。老天爺,這可難了,什麼時候我才能比敵人的大炮、坦克多三四倍呢?他們還要我一定考慮到一切後果。我看就是剩下一句話他們沒講,就是說,如果貿然出兵,我毛澤東將會成為千古罪人。……」

  由於最後這句話分量很重,彭總端在手裡的茶杯忽然停住。室內一時沉靜下來。停了半晌,彭總才輕輕地將茶杯放在茶几上。

  這時,毛主席從煙盒裡取出兩支「中華牌」的香煙,遞了一支過來,一面笑著說:

  「彭老總,你是不遠千里而來,不知道考慮得怎麼樣了?是不是也來說服我了?……當然,多擺一些困難也沒有什麼,總是考慮得周密一點好。」

  「我看可以出兵。」彭總性格坦率,說話一向開門見山。「我也是一夜沒有睡好。想來想去,如果讓敵人佔領了朝鮮,同我們隔江對峙,這對東北威脅很大;加上它控制了台灣,威脅著上海、華東,它要發動侵略戰爭,隨時都能找到借口。老虎總是要吃人的,什麼時候吃,決定於它的腸胃。我看,不同美帝國主義見個高低,要想建設社會主義是困難的。……」

  「好!講得好!」毛主席顯然有些興奮,反覆吟味著,「噢,老虎是要吃人的。對!這是你彭德懷的版權!很可惜,這個常識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

  他似乎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抽了兩口煙,臉上恢復了嚴肅的表情,凝望著彭總說:

  「可是,彭德懷同志,這件事也確實有很大風險。第一,從我們說,不出兵則已,一出兵就要能解決問題。也就是說,準備在朝鮮境內殲滅和驅逐他們;第二,既然打起來,就要準備著美國同我們宣戰,就要準備著他們至少要來轟炸我們的大城市和工業基地,使用海軍來攻擊我們的沿海城市,甚至到處轟炸,遍地下蛋,一直到最後丟原子彈。……」

  毛主席講這些話時,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雙目炯炯,手勢極其有力,彷彿要把他面前的什麼東西推倒似的。顯然他早己深思熟慮,下了最大決心。

  「這個,我也考慮過了。」彭總剛毅果斷地說,「關鍵是能不能打勝。打勝了,風險就小,打不勝,風險就大。我看最多無非是他們進來,我們再回到山溝里去,就當作我們晚勝利了幾年!……即使這樣,我看比起哈達鋪咱們改編成陝甘支隊要好些吧!」

  毛主席聽到這裡,神采飛揚,眼也亮了,禁不住朗聲大笑起來,震得一截長長的煙灰落到膝蓋上去了:

  「好,好,還是你彭老總呵!」

  「這也是受到你的啟發。」彭總誠懇地說,「昨天夜裡,我對你最後講的那句話,背誦了幾十遍,最後總算通了。我在想,中國革命取得了偉大勝利,東方人民,世界人民,都在望著我們,我們怎麼能給他們泄氣呀!」

  「對,對,」毛主席低下頭深有所感地說,「我們的民族是偉大的,她應當對世界有所貢獻;可惜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這個貢獻是太少了,這使我們感到慚愧。……」

  室內沉默了一陣。彭總又繼續說:

  「我們不能輕視敵人,也不能過低估計自己。我們在陝北,不就是幾眼破窯洞?比胡宗南差遠了,可是我們有群眾,我們依靠著陝甘寧100多萬老百姓,就打敗了胡宗南,現在有全國幾億人民,我就不信一定會失敗!」

  毛主席興奮地點點頭,含著深意地微笑著,在房間里踱來踱去。

  「有些人哪,是只講唯物論不講辯證法,講唯物論又不講群眾,講辯證法又不講發展,這叫什麼哲學?」

  說著,他望著彭總,笑得是這麼動人,彭總也笑了。

  接著,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臉上又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愁容,壓低聲音說:

  「可是,這麼一件大事派誰去啊?……我同恩來、少奇、總司令都談了,我們考慮到集結在南滿的幾個軍,過去都是四野的部隊,打起來也首先要靠東北支援,這樣我們覺得派林彪同志去較為適宜。可是昨天晚上我試探了他一下,他顯得很緊張,連忙說,他的身體很不好,每天晚上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說到這裡,他凝望著彭總,試探地問:

  「彭老總,你最近的身體……」

  「很好。」

  「那麼,這個擔子是不是由你……」

  彭總沉吟了一會兒,那堅毅的顎骨動了一動,兩道濃眉一揚,抬起頭說:

  「我聽候主席和中央的決定。」

  毛主席深為感動,上前緊緊握住彭總的手,長出了一口氣,說:

  「這,我就放了心了!」

  這時,忽聽門外有人說:「主席在吧?」接著玻璃門輕微地響了一聲,原來是周總理走了進來。他穿著一身整潔的銀灰色制服,瀟洒自若地站在門口,笑著說:

  「哦,原來彭總也在這裡。人已經來齊了,我們開會去吧!」

  「好,好。」毛主席說著和彭總一起站了起來。

  「你昨天的確太緊張了。」周總理轉向彭總親切地說,「事情決定得很倉促,頭一天氣候不好,飛機不能起飛。」

  彭總笑了笑,覺得總理總是這樣親切和周到,事情辦得有條不紊,

  周總理說過,又轉向毛主席說:

  「會議今天可能結束不了,我看適當延長一兩天也可以。這樣重大的問題,還是讓大家充分發表意見,這樣統一思想才牢靠。另外,列席的同志,特別是幾位老總也要請他們發言。主席,你看這樣是否可以?」

  「可以,就這麼辦。」毛主席把手一揮。

  說著,三個人出了房門,沿著走廊說說笑笑向頤年堂走去。剛踏進頤年堂的院子,彭總猛一抬頭,只見那兩大棵海棠,在夕陽的紅光里,就像兩支紅通通的火炬,燃燒在碧藍的天空。他不禁讚歎道:「這兩棵海棠真好!」主席和總理也停住腳步,仰起頭來。總理說:「據說,這兩棵海棠己經有300年了,還這麼旺盛!」毛主席點了點頭讚賞地說:「是的,看起來,這也同我們這個古國一樣,舊的枝條死去,新的生長出來,它自身的生命力也是不可低估呵!」說著,他們踏上頤年堂的石階,只聽裡面笑語喧嘩,大約人早已經齊了。

  這次中央政治局會議又連續開了兩天,10月6日晚上,彭總在會上發言,完全同意組成中國人民志願軍入朝作戰,態度異常堅決。7日晚上又整整開了半夜,正式作出了出兵決定。隨後,毛主席正式發出命令,立即組成中國人民志願軍,迅速向朝鮮境內出動,並任命彭德懷為中國人民志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這樣,一副命運未卜的重擔,已經牢牢實實地壓在這個苦工出身的硬漢子的肩上,他個人的一切都無暇考慮了。人都說,彭老總是「苦命人」,什麼地方艱苦就到什麼地方去,事實確也如此。飛機已經給他準備好了,天一亮,也就是說10月8日一早,他就要飛往瀋陽。

  會議於7日深夜結束。彭總走出頤年堂,西天一彎月牙已將要落下去了,草叢裡蟲聲唧唧,夜風清冷,身上已頗覺有點寒意。他將要走到停車場時,只聽後面一陣腳步聲響,回頭一看,一個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那人邊跑邊喊:「彭叔叔!彭叔叔!」彭總停住腳步,路燈光下,看見跑過來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人。他跑到彭總跟前,喘著氣,但是很有禮貌地說:

  「彭叔叔!您還認得我吧?」

  彭總看了看,覺得有些面善,一時又想不起,就說:

  「你是……」

  「我在延安見過您,彭叔叔,我是毛岸英呵!」

  彭總把他拉到路燈下,細細一看,才看出來了,就連忙拉住他的手,親熱地說:

  「天這麼晚,你怎麼還沒有睡?」

  「我專門等著您哩,叔叔,您把我也帶了去吧!」

  「帶到哪裡?」

  這年輕人附到彭總耳邊:

  「到朝鮮去呵。」

  彭總吃了一驚,說:

  「這可不行!」

  「怎麼不行呵,叔叔?」毛岸英感到意外。「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去鍛煉鍛煉。我自己小時候在上海流浪,沒有機會學習,以後到蘇聯學習了幾年,又只有點書本知識。父親說我什麼也不懂,我很有點不服,後來,我到晉西北參加了一年土改,我才信了。這次行動很偉大,機會很難得,叔叔,你就把我帶上吧!」

  這孩子就像他父親那樣,感情火辣辣的,辭意又如此誠摯懇切,彭總被感動了,語氣也和緩了一些:

  「你同你父親講了嗎?」

  「講了,講了,」毛岸英一連聲說,「我父親說他舉雙手贊成!」

  彭總遲疑了。他再次打量了一下毛岸英。這個年輕人長得差不多同他父親一樣高了,穿著很不講究,還是一身很舊的灰制服,上衣有四個吊兜,很像毛主席轉戰陝北時穿過的。小夥子站在那裡,顯得生氣虎虎,潑潑辣辣,就很有些喜歡他。便隨口問: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我在一個機器廠當總支副書記。」毛岸英說,「我本來下了決心要搞工業,至少要搞上十年。我很想鑽一鑽工廠里到底怎樣做黨的工作……」

  彭總笑著插環保說:

  「那不是也很好么?」

  「不,一聽說有行動,我就坐不住了!」毛岸英果斷地說,「這次行動意義很偉大,我不能不去!」

  彭總見他如此堅決,沉默了半晌,又說:

  「這次出去,會遇見什麼情況,很難講呵……」

  這年輕人異常機敏,也相當老練,早己聽出話中的含義,立刻接上說:

  「彭叔叔,請您相信,我精神上是有充分準備的。」

  彭總一時無話。他上前緊緊握住毛岸英的手,又望了望松菊書屋那邊透出的燈光,沉到深深的感動里,隨後低聲說道:

  「岸英,那你就做準備吧,等我站定腳跟,就通知你。」

  「唉呀,那我得等到什麼時候?」

  「咳,不要急嘛!你已經是第一個報名的志願軍了!」

  「彭叔叔,這我可不敢當,」毛岸英笑著說,「您才是第一名志願軍哩!」

  彭總哈哈笑著,把手一揮,向汽車走去。確實的,他已經從心裡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

  彭總回到飯店,己經過了午夜。警衛員小張早就把小白兔接來了,這個五六歲的女孩子一直在房間里等著伯伯回來,後來就睏覺了。小張就安排她睡在地板上。彭總蹲下來,見這孩子蓋著大被子睡得正香,小臉蛋紅撲撲的,一頭柔軟的黑髮,像滿是茸毛的蒲公英似地散在枕上。孩子等了他這麼久也沒有等上他,這使他心裡有點不老忍。他俯下身子,輕輕地把她抱起來放在軟床上,嚴嚴實實地蓋好,然後親了親,自己就又躺到地板上睡了。

  早晨,彭總剛洗過臉,小白兔就醒了。彭總趕忙跑到床前,撫摸著她的小臉說:

  「小白兔,你想伯伯了嗎?」

  「想了。我等你,你老不來。」

  「對不起,小白兔,那是伯伯開會去了。」彭總笑著說,「來,伯伯幫你穿衣服吧!」

  「不,我們幼兒園的阿姨說,要自己穿!」

  「那好,那好。」

  說著,彭總把她的小衣服一件件放在床頭上,望著她。她把一隻襪子穿反了,怎麼也穿不上去,彭總笑著說:「看,還是伯伯來幫幫忙吧!」他提起小白兔的小紅毛衣,一看肘彎和領口都破了,就說:

  「小白兔,我給你買件新毛線衣好不好?」

  「不,我不要,」小白兔說,「我就喜歡我的紅毛衣。」

  「不要,我看你以後穿什麼!」

  「下一次你回來我才要哩!」

  「下一次?……下一次你還不一定要上要不上咧!」說著,他捏了一下小白兔的紅臉蛋,「咳,真是一個小傻瓜喲!」

  「我才不傻哩!」小白兔把腦瓜兒一歪,「我知道你要回蘭州。是嗎?」

  「不,不是蘭州。」

  「那是什麼地方?」

  「好遠喲,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彭總從小張的挎包里找出針線,就戴上老花鏡,把那件小紅毛衣抱在懷裡縫起來。後來小張推門進來,把紅毛衣接過去了。

  隨後,秘書林青也走了進來。彭總問:

  「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林青說,「只是我們是否給西北局發個電報,因為我們來得倉促,什麼也沒有交代。」

  彭總點了點頭。

  「家裡呢,是否也告訴一聲?」

  「可以。電報後面加上一句。」

  這林青,二十五六歲,作戰參謀出身,精明幹練,記憶力強,口齒清楚,筆頭子也來得,而且還善於觀察首長的心意。他很快就擬了一個電報草稿遞了過來。

  彭總戴上老花鏡,看了一遍,然後拔出筆來,鄭鄭重重在草稿的末尾轉告妻子的話中,添了八個字:「征衣未解,又跨戰馬。」林青接過來,看了又看,然後抬頭望望彭總,望了望他那鬢角上初露的短短的白髮,想起他戎馬半生,從未得到過休息,心裡無限感慨地說:「是的,是的,確實是征衣未解,又跨戰馬呵!……」但是這些話並沒有說出來,只是眼睛濕濕地低著頭向門外走去。

  「小林!」彭總在後面又喊住他,「你從西北還帶來不少文件吧?」

  「是的。」林青站住說。

  「那些文件不要帶走,可以存在主席那裡。」

  「這……為什麼?」林青有些愕然。

  「你說為什麼?」彭總反問,重重地瞅了林青一眼,每個字都很清亮地說,「因為這是戰爭!」

  林青心裡像注入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立刻激起一種出征的勇壯的感情,彷彿已經踏上戰場,即刻就要同敵軍決一死戰。他響亮的回答了一聲「是」,就邁著有力的步子,咔咔地走出去了。

  兩小時過後,在北京的西苑機場,一架深綠色的軍用飛機,已經風馳電掣一般攜著雷聲凌空飛起,轉瞬間升入高空,然後向著東北方向毅然飛去。它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和勇猛無比的聲威,確實就像戰馬一般……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東方 > 第一部 山雨 第十二章 征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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