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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凱歌 第五章 我看到了新世界

所屬書籍: 東方

  郭祥所在的第五軍開上中部戰線時,夏季攻勢的第一階段已經結束。戰役計劃從一開始就是緊緊圍繞著談判的鬥爭進行的。當時美國侵略者,仍然千方百計地堅持要強迫扣留戰俘,艾森豪威爾甚至「打腫臉充胖子」,說什麼「對於真理的考驗很簡單,只有行動才有說服力」。於是,在戰役開始,就決定以打擊美軍為主。此舉果然有效,『行動」產生了「說服力」,美國的態度有了緩和,談判也取得了進展。但這時,那個南朝鮮的反動勢力的代表李承晚,像所有的賣國賊一樣,總想藉助外國人的勢力,來完成他的「北進」大業。如果戰爭停下來,他的這種夢想就越發渺茫了。因此,在這個關鍵時刻,他就極力阻止停戰的實現,大肆叫嚷「不受停戰談判的約束」,要「單獨干」。於是,我方的戰役計劃,在第二階段中,就適時地把打擊的重點移到李偽軍的頭上,以便敲碎這個惡棍「北進」的迷夢。

  對郭祥來說,當然掃美軍最好;退而求其次,打偽軍也無不可。問題是,第二階段的任務,第五軍仍然是次要方向,這就難免使他感到有點「那個」了。好在這時兵團政治部給了第五軍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要他們向當面的美軍開展一個大規模的政治攻勢,來配合這次戰役。很快,陣地上就熱鬧起來。郭祥這個營的前沿,設了一個對敵廣播站,設置了好幾個高音喇叭。廣播站按照周密的計劃,每天早晚和深夜向敵軍廣播著我軍的勝利消息,板門店和談動態,以及針對敵軍思想的問題解答,向我軍投誠辦法,此外還有歌曲唱片等等。這些也像炮彈樣地拋向敵人的陣地,配合著其他部隊的進攻為了加強對政治攻勢的領導,團政治委員周仆親自兼任了對敵軍工作委員會的主任。這天早晨,他正在審查廣播節目,師政治部打來了電話,說戰俘營有一批俘虜,主動要求到前線喊話,其中有兩名美軍士兵和一名英軍士兵將分配到他們團里。周仆一聽,這無疑是一支重要力量,心中甚為高興,就連忙派新提升的敵工幹事李風到師部去接。

  不到一小時工夫,一輛小吉普飛馳而來,停在山坡底下,李風先跳下車,接著從車裡跳出三個人,一律穿著整潔的藍制服,中國布鞋。他們神態自若,腳步輕快,一面說笑著向山坡上走來。

  周仆覺得,他們能夠主動到前線喊話,已經是以「和平戰士」的身份參加前線上的鬥爭,就走到洞口外那一小塊平地上表示迎接。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美國人,是一個細長個子,態度活潑,神情愉快,鬍子颳得精光,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周仆覺得很面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正尋思間,這位年輕活潑的美國人,已經以輕快的步子上了塄坎,不等李風介紹,就搶先同周仆握手,並且彬彬有禮地鞠著躬說:

  「親愛的軍官先生!我十分有幸能再次見到您。同時,我相信,您也不會忘記我,因為我們倆有過一次愉快的和印象深刻的談話。在我的內心裡,您是我的一位難忘的朋友……」

  李風翻譯了他的話,並且補充說:

  「政委,他就是同你第一次談話的瓊斯嘛!」

  周仆忽然想起,這就是本團在朝鮮戰場上抓到的第一個俘虜,是他鑽在工事里用繩子打機槍的時候被俘獲的。當花正芳把他送到團部時,他滿臉胡茬子,像有40多歲的樣子,想不到現在竟滿面紅光,這樣年輕,就緊握著他的手,笑著說:

  「噢!是你呀,瓊斯,我著你比那時候可年輕多啦!」

  瓊斯見政委提到他的名字,更為高興,緊接著說:

  「我在俘虜營里接到過我未婚妻的來信,她也說,我比以前年輕了。這同俘虜營生活的愉快不是毫無聯繫的!」

  周仆又過去同第二個人握手。這是一位中等身材的英國人。他比較嚴肅,老練持重而又略帶矜持。李風介紹說:

  「這位是英軍的下士萊特。他遺落了一本筆記,政委,當時你看過吧!」

  周仆忽然想起他那本長長的筆記,微笑著說:「看過,看過。那是本對帝國主義的控訴書,如果還能找到,就還給這位朋友吧!」

  「我想不必了。」萊特搖搖頭,認真地說,「讓它留給你們做一個紀念好了。那本東西雖然寫得潦草,但是我可以向你們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個英國士兵完全真實的記錄!」

  周仆忽然想起,他當時在戰場上左臂是負了傷的,就微笑著問:

  「萊特先生,您的傷早就好了吧?」

  「對此,我十分感激您的部隊,政委先生。」萊特伸了伸他的左臂,極為滿意地笑了一笑。

  第三個是一位美國黑人。他高大而強壯,像鐵塔一般地矗在在那兒,眼睛裡流露出樸實和熱誠的光輝。李風介紹說:「這位是霍爾先生。他是在二次戰役中,和整個的黑人連一起集體放下武器的。在俘虜營中,他也是最早在反戰宣言上簽名的和平戰士之一。」

  周仆上前同他熱烈地握手。霍爾把周仆的手捧在胸前,熱誠地說:

  「我非常高興見到您,政委先生。我為我自己能夠有機會在前線上貢獻一點微薄的力量,是感到十分愉快的。」

  周仆望著他那雙粗大有力的手掌,深情地說:

  「您入伍以前是一位工人吧?」

  「是的,是一位失業工人,政委先生。」他帶著苦味笑了一下。

  由於天氣炎熱,周仆請他們脫去外衣,就坐在樹陰下的矮凳上。警衛員忙著沏茶拿煙招待他們。敵我雙方的炮彈不時地從頭頂上噝噝穿過,落到比較遠的地方。氣氛甚至可以說是很平靜的。幾位外國朋友,抽著煙,喝著茶,因為有李風作翻譯,紛紛敘說著自己的感想和經歷,顯得十分輕鬆愉快。尤其是年輕活潑的瓊斯,總是搶先說話,幾乎大部分時間,都被他佔去了。

  「我必須告訴您,軍官先生。」瓊斯興奮愉快地抽著煙說,「自從我被貴軍俘虜以後,我的這一大段經歷都是新鮮而有趣的。因為這些都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我將來回到我的國家以後,我要同我的未婚妻和我的朋友詳詳細細地來描繪這些細節。我甚至可以這樣說,我簡直是在另外一個星球上作了一次愉決的旅行。……」

  周仆微笑地望著他,他說得越發來勁了。

  「而且,我還必須坦率地說,我對於您,軍官先生,您的部隊,以及我遇到的中國人,都覺得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類。……例如,在我離開您,到俘虜營去的路上,我遇到一次美國飛機可怕的轟炸。當時路邊有一個很狹小的防空洞,中國人就把我和其他的俘虜推到洞里,由於洞子太小,他們就蹲在外面。像這樣不顧自己的性命來掩護一個俘虜,這是任何軍隊所不可能做到的,也是我感到不可理解的。不久甚至發生了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我的腳在夜問行動時不小心被石頭碰傷了,走不了路,我要求他們把我結果了事。中國人就笑我說話太傻了,後來由兩個志願軍的戰士輪流背著我走,而且還背著他們並不輕鬆的裝備。這一來,我簡直不知道想什麼好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把俘虜馱在背上。難道殺了他不比背上他走省事么?道理是很明顯的:少一個人只能減少對一個人的照顧。如果是一個中國兵受傷,美國兵會背著他走么,我會這樣做么?顯然是不會的。而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我無法理解的。……」

  「我也遇到過類似的事。」萊特插嘴說,「有一次要過一道寒冷的溪水,他們認為我是負傷的人,就扶著我在石頭上走,而自己卻走在水裡。我也感到奇怪。當時我曾經想過:他們都是不相信上帝的人,為什麼相信上帝的人做不到或根本不願做的事,他們卻做到了?當時我是無法解答這種疑問的。」

  周仆含著煙斗笑了。他正要插話,黑人霍爾閃著明亮的眼睛,說:「對志願軍來說,這都是一些平常的事。而我所經歷的一個場面,卻是令人驚心動魄的。」

  接著,霍爾說了這件事的簡單經過:那是他所在的黑人連在危險情況下決定投降時發生的。當時,他們舉起了白旗,志願軍就向前移動,準備接受武器。不料這時,一個美國兵由於過度的恐懼竟開了一槍,把一個志願軍打死了。所有的黑人都立刻意識到,有全體被毀滅的危險。但是,出人意外,其他的志願軍戰士不僅沒有開槍,反而想法穩定他們的情緒,上去同他們握手,向他們解釋政策。順利地完成了受降。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競因為中國人高度的冷靜和理智,嚴明的紀律而挽救了。當時感動得整個黑人連的弟兄有的發狂叫喊,有的哭泣,有的跪下來拚命祈禱……

  霍爾說到這裡,感情深沉地說:「我當時就是哭泣的一個。也就是從這時起,我第一次認識了中國人民。以後經過種種事情,使我越來越明確地認識到,中國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偉大的人民!難怪你們的革命取得勝利,因為,在我看來,你們的確是不尋常的!」

  周僕從嘴裡取下他那小拳頭般的煙斗,和藹地說:

  「我非常感謝你們對我國人民和軍隊的讚美。但是,應該說,所有國家的勞動人民都是偉大的人民,他們都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當然,我們也看到,由於一定的歷史的原因,每個民族也不可避免地有她的長處和短處。而且,據我看,每個民族幾乎無例外地都需要清除私有制度以及它在觀念上遺留下來的垃圾。」

  「當然,這是公正的說法。」霍爾同意說。

  周仆忽然想起同瓊斯的第一次談話,微笑地望著他說:

  「我彷彿記得你說過,你對共產主義從來沒有興趣,而且今後也不準備對它發生興趣。你是這樣說的嗎,瓊斯?」

  「是的,我的確這樣說過,軍官先生。」瓊斯笑著說,「當時,我的確認為,在反戰這一點上我同你們可以有共同的語言,但是對我們的國家制度,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作為一個美國人的特質,我是從來也不打算改變的。坦率地說,我當時十分害怕你們的『洗腦』;在我看,如果經過你們的『洗腦』,我瓊斯也變成一個『共產主義者』,那是相當可怕的事。……」

  說到這裡,他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陣,又接著說:

  「因此,在俘虜營里,什麼上大課呀,討論會呀,我顯然沒有多大興趣,並且覺得枯燥、乏味。但是,他們並不強迫我接受他們的觀點,而且使我特別滿意的,是讓我參加了四部合唱歌詠隊。應該說,我的男低音有相當的水平,因為我在學校里就有這方面的天才。我們的這個合唱隊,經常去給傷病俘虜演唱,俘虜管理處的志願軍熱烈地款待我們,有一次我足足吃了一隻整雞……」

  「俘虜營為我們組織的盛大的秋季運動會,也使我畢生難忘那個運動會,整整持續了12天。有各種球類比賽,田徑賽,團體操,技巧運動,還有拳擊、摔跤等等。16個國家的戰俘全參加了。那簡直是一個『奧林匹克』!在這次運動會上,我不僅參加了足球比賽,而且還是一個項目的組織者和負責人。運動會結束那天,中國人還給我們發了異常精緻的獎品。那些沒有當上選手的傢伙,對我羨慕極了,竟把我的運動衣借去穿上過癮。可以說,我們已經忘記自己是一個俘虜了。在發獎回來的路上,我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東方紅》和《金日成將軍之歌》……」

  瓊斯興奮得臉上發出紅光,像是又回到當時的情景。他點了一支煙,又繼續說:「但是,更加觸動我的是『聖誕節晚會』。當我們正為聖誕節的來臨心情苦悶的時候,一踏進會場,看到了蒼翠的聖誕樹,銀色的鐘,耀眼的紅燭,以及從中國運來的香煙、糖果等等,真好像回到家裡一樣。中國人對我們說:他們是不相信宗教的,但是為了照顧我們的習慣,舉行了這次晚會。當時我們真為這種意料之外的寬大的照顧感動極了。特別是我,它使我立刻想起我在德國俘虜營所受的苦難。德國人是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他們不但不給我們過聖誕節,還百般虐待我們;中國人不信宗教,卻為我們籌備了這麼隆重的聖誕節。真沒想到,你們的俘虜營就像座學校一樣。這使我深深感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也是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應該適當地學一點你們的理論。」

  「你學了此什麼理論呢?」周仆微笑著問。

  「當然,開始我根本學不進去。」瓊斯說,「舊東西的積垢太深了,就像用了幾十年的水管子,完全被一層一層的水銹堵塞住了。例如你們所說的『剝削』,我就覺得不可理解。我們的報紙常說,上帝給我們每個人的機會是均等的,只要努力,每個人都有發財致富的機會。我自己也同樣希望有一天成為百萬富翁。至於你們所說的『一個人不要自私自利』,『不要為了個人』,那更是我不可理解的。一個人生下來,為什麼要為別人而存在呢,這真是天大的荒唐!……後來,還是由於事實的教育對我有了啟發。那是一個暴風雨的深夜。我忽然肚子疼得要命,在鋪上滾來滾去。我就叫醒同屋的兩個夥伴說:『請你們趕快幫幫我的忙,把我背到醫務所去,如果遲了的話,我也許會送命的!』其中一個說:『瓊斯,對你突如其來的遭遇,我充滿同情。但是,你想必知道,距離醫務所將近一公里遠,還要過一座小山。而且你知道,我的身體也非常不好,如果我因為送你而得了病,後果也是很不幸的。』我看不行,就又哀求另一個夥伴。另一個說:『瓊斯,我認為送你到醫務所去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知道你給我幾塊美金的代價?』我說我實在沒有錢了,他就又說,『那沒有關係,看看你是否還有其他可作為抵押的東西?』說著,他就盯著我那塊老弗蘭克的手錶。我這時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幸虧查夜的志願軍戰士來了,他毫不猶像地就脫下雨衣披在我的身上,把我背到了醫務所。……從這件事,我就想:為什麼我的兩個夥伴竟因為我手頭沒有美金而不肯救助我?而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國人卻甘願冒那樣的風雨?於是,我開始思索當前世界上的兩種制度,你們的制度和我們的制度……」

  「這個考慮很有意義!」周仆說。

  瓊斯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被英國下士萊特打斷了。他有禮貌地欠欠身子,說:

  「政委先生,如果您並不厭倦,我也想說一點我得到的某些結論。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比較著重地研究了某些問題。」

  周仆點點頭,笑著說:

  「那就請瓊斯喝點水,您來講吧。」

  「一開始,我就集中研究了在我當時看來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所謂『共產主義的威脅,」萊特穩重而老練地說,「政委先生,您既然看過我的筆記,您當然知道我是帶著厭煩的情緒參加了這場戰爭。那時支持我的惟一的東西,就是上面告訴我的『共產主義的威脅』。因此,我必須搞清楚:這種威脅究竟表現在什麼地方?它產生了什麼後果?它與我個人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有了家庭的中年人,我不允許由別人的腦筋來替我思考。」

  他從白瓷茶缸里呷了一口水,又掏出乾淨的手帕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說道:「政委先生,您從我的筆記中可以看到,我的懷疑是從這樣一件事情上開始的。那時候我剛越過三八線不久,我在廢墟上看見一個朝鮮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就像突然發現一條吐著舌頭的毒蛇一樣驚叫了一聲,手裡端著的鍋也掉在地上摔碎了,接著就像野馬般地逃去。以後,我遇到的其他情況也是這樣,任何女人都會認為我要強姦她。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明明我是來拯救她,使她免除『共產主義的威脅』,為什麼她們竟然不能領會呢?這種情況,直到我當了俘虜才有了改變。有一天,志願軍押送我們到了宿營地,很快就有一個女孩子提來了一桶開水。我注意到,那些朝鮮女孩子,對志願軍很親熱很尊敬,她們在志願軍之間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這就不能不使我產生疑問:為什麼在三八線南邊少女總是很缺少、很驚慌的樣子,而在這裡卻隨處可見,自由自在,神態這樣愉快呢?為什麼她們反而不怕『共產主義的威脅』呢?……其實,我們遇到的男人、老人、孩子都是這樣。他們看見我們,都像是遇見了吃人的魔鬼。從他們流露出來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不是恐懼,就是仇恨,再不然就是極端的冷漠,令人感到比冰水還冷,真使你不寒而慄。可是我看到他們與志願軍的關係就完全不同。有一件事,我從頭至尾進行了異常認真的觀察。志願軍押送我們來到一個村莊。有一個志願軍的戰士去買煙葉,一位朝鮮老人總是微笑地推讓著不肯收錢,我看看錶,足足有十分鐘的樣子,他才勉強把錢收下來。在我們臨走的時候,朝鮮人民又來為志願軍送行。這時候,我又仔細研究了每一個朝鮮人的面孔,我看出男男女女,人人都面含微笑,人人都戀戀不捨,與看我們的眼光簡直有天壤之別。這就不能不使我再一次認真地考慮:為什麼他們對『威脅』他們的人如此喜歡?為什麼他們對『拯救』他們的人卻這麼仇恨。我當時的想法是:這些人肯定有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構成『威脅』的概念!……」

  萊特稍停了停,繼續嚴肅認真地說:「在俘虜營里,我反反覆復思考著這些事。尤其是我們『聯合國軍』在平壤撤退中所做的那些骯髒勾當,更是一幕一幕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們佔領平壤後,曾經搶走了那裡的一切珍貴之物作為『紀念』。我所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都發生強姦和搶劫。我們離開時,又縱火焚燒了這座古城。凡是經過的地方,我們就命令老百姓離開房子,否則就把他們和房子一起燒掉,我曾親自看到幾千名北朝鮮士兵和平民被殺死在田野里。我們在撤退漢城時,又燒毀了所有的東西,使得全城都在燃燒之中。……問題是簡單明白的:所謂『共產主義的威脅』,純粹是一些壞傢伙坐在後方安樂椅上胡編出來的,是虛構的,並不存在的;而真正威脅人類生存的,卻是那些想攫取利潤的帝國主義!這就是我的結論。」

  「您的結論非常正確,萊特先生。」周仆說,「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大喊大叫反對『共產主義的威脅』,我不知道住在北朝鮮深山茅屋裡的莊稼漢,怎麼會『威脅』到大洋彼岸美國人的生存。而且我想補充一點:那些企圖稱霸世界的帝國主義分子,他們不但威脅著別的民族的生存,而且同樣威脅著他本國人民的生存。因為他本國的人民就是首當其衝的反革命戰爭的受害者。」

  「是的,我完全能夠體會到這一點,」萊特說,「如果不是他們進行的這場侵略戰爭,我為什麼會在這樣的地方吃這樣的苦頭,並且同我的麗薩分別呢?」

  「所以,我們才真正是一條戰線上的朋友;而想稱霸世界的帝國主義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周仆說。

  大家欣然點頭。  周仆見霍爾一直在沉思什麼,就笑著說:「霍爾先生,您也談談吧。我想處在您的地位,一定會有許多更深的感受。」

  霍爾挺挺他那強壯的身軀,充滿熱誠地說:「現在您稱我先生,這無關緊要,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您會稱呼我霍爾同志!因為在我內心裡,不僅把你們看作熱情的朋友,而只看作戰鬥的同志。我覺得,在當今世界上,只有你們才是最理解我們黑人痛苦的人。也正是在你們這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作為人來看待,被作為同志來看待,而不是作為一個動物來看待!……」

  他顯然激動起來,手指輕輕地顫抖著,憤恨地說:

  「我的一生都充滿著屈辱和痛苦。我認為,我最大的罪過就是生為美國的黑人。我的膚色就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當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時候,走在街上,母親就緊緊地拉住我,不准我離開一步,惟恐我衝撞了白人,招來災禍。由幹家庭窮困,父母不得不把我放在孤兒院里。有一次,母親給我送來一件新上衣。她剛一離開,白人的孩子就命令我把上衣脫掉,換上破的。當時我哭了。哥哥也用小手臂摟著我滾出了眼淚。別人把他拉開,圍上去,揍他的耳光,打得他後來成了聾子。這就是我童年的遭遇。後來長大了,我當了一名工人,情況也沒有改變多少。為了進飯館和咖啡店,我受到不少的污辱和打罵。漸漸我學乖了,如果半小時之內沒有端上食物,我就得起身離開。有一次乘公共汽車,我和一個白人坐在一起。他命令我離開,我就向旁邊讓開身子。那個白人竟憤怒地說:『我已經說過,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離開!』我忍耐著又向旁邊讓了讓。這時那個白人就站起來,一腳把我從椅子上踢下來。其他的白人哈哈大笑。污辱像無數條鞭子抽擊著我的心,我的頭像要裂開似的,我的整個身子也像要立刻爆炸。我就把那個白人拖倒在通道上,這是我第一次敢於反抗一個白人。我被辭退了。後來又去作一個農業工人。在這裡我跟白人干同樣的活,但是卻不讓我和別人一起在屋子裡吃飯,對待我完全像對待一個動物。不久,我又失業了。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在一個遊藝場和廉價體育館搞拳擊,實際上不過是用挨打來換得別人的笑聲。有一次我和一個白人比賽,比賽之前,一個人塞給我100元,叫我輸給那個白人,否則要殺死我。這是我有生以來挨的最重的一次痛打,使我卧床半月之久。我結了婚,但是我無法養活我的妻兒。我勉強能夠起床,就又去參加拳擊,以便掙些零錢。錢是那樣少,我把東西給老婆孩子吃了,自己和飢餓作鬥爭,有時一天一餐,有時數日一餐。這一切,我都是瞞著他們乾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參加了軍隊。一這就是我作為一個黑人的生活。它使我飽嘗了屈辱、悲傷、失望和痛苦。它使我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發問:為什麼人類要如此受苦?為什麼有些人如此窮困而另一些人又如此富有?為什麼人的膚色是一種恥辱?世界上究竟還有沒有不歧視黑人的地方?……我沒有得到答案。我想,人類也許從來就是如此,不歧視黑人的地方是根本不存在的。」

  霍爾的眼睛濕潤了。但是,周仆在他的眼瞳里看見有兩朵亮晶晶的火焰憤怒地燃燒著。周仆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並且親自給他點上。霍爾一連猛抽了幾口,又接著說:「但是,我終於找到了這些問題的答案,我找到了真理。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不歧視黑人的地方呢?是有的。這就是在你們這裡。也惟有在你們這裡,我看到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新的世界!……當然,我應該坦白地說,在我被俘之後,我首先注意觀察的,就是看你們中國人是不是也歧視黑人。從你們的行動、言談甚至你們的眼神,我都進行了精細的觀察。確實,你們對我們黑人是真誠的,同情的,並且是熱愛的。像我們國家裡那種可咒詛的現象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每當白人對我們不禮貌的時候,每當他們拒絕和我們一起遊戲,拒絕和我們在一個火盆邊烤火的時候,你們總是耐心地、善意地用你們的思想來教育他們,說服他們。也就從這個時候起,我們之間的萬丈高牆,才逐漸拆除;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像一粒健康的種籽,通過你們的手,很快地發芽成長起來。也許這些在你們看都不過是一些小事,但它對我們來說卻是無限珍貴的。因為在我的一生中,在我的不幸的黑人兄弟的一生中,都是第一次過上了人的生活……」

  霍爾單純而真誠地笑著,感情奔放地說:

  「我還想談一件令我十分感動的事。去年夏天,一個黑人夥伴到河裡游泳發生了危險。這時候,俘虜營里有一位身體很弱的教員,立刻跳到河裡,不顧自己生命的危險,游到激流中去救他。終於把他打撈上來。當時我們看到這位教員那樣單薄的身子,所有在場的黑人都流下了眼淚。要知道,在美國是誰也不會在乎一個黑人死掉的。而在這裡卻把一個黑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貴重。所以,我說中國人民是了不起的人民,是高尚的人民。我認為你們為之奮鬥的理想,是完全有根據的,是真正能夠消滅剝削,消滅壓迫,改變黑人不幸的命運的。在俘虜營里,我還認真閱讀了一些馬列主義和毛澤東的書籍,我認為只有這些才是取得黑人徹底解放的武器。我並且認為,毛澤東是一位十分卓越和偉大的人物。在他的領導下,你們是會取得徹底勝利的。我今生的志願,就是同你們並肩戰鬥,作你們的一個忠實的同志,為無產階級和黑人的徹底解放而鬥爭!」

  周仆被他的話深深感動,上前緊緊握著他的手,激動地說:「霍爾同志!我不是等待將來,而是現在就要稱你為親愛的同志。你講得實在太好了。從你的話里,也從其他兩位的話里,我都感到美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英國人民的解放事業,都是大有希望的。我只想補充一點,霍爾同志,你過去的一切不幸,黑人兄弟的切不幸,並不是由於白人的過錯,而是由於存在著階級,存在著階級壓迫所造成的資產階級的罪惡統治才是這一切不幸的根源。白人的工人,農民,同樣是處在這種壓迫剝削下的階級兄弟。資產階級煽動民族歧視,使我們彼此仇恨,只是更便於他們的統治。所以今後我們要親密地團結起來。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和一切被壓迫的人民,被壓迫的民族,都要親密地團結起來,共同戰鬥,我們的勝利才是有希望的。」

  說著,周仆把二個人的手都拉在一起,用雙手緊握著,響亮地說:「當我們緊緊團結起來的時候,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的宮殿就要最後倒塌了。……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

  這時候,警衛員過來報告,飯已經端上來了。周仆磕磕煙灰站起來,親熱地招呼說:「好,讓我們進去喝一杯吧!今天晚上你們就在這裡休息,明天再到陣地上去。」

  「不,不,」霍爾搖搖手說,「今天晚上我們就要趕到廣播站去!」

  周仆笑著說:「中國人有句諺語:『客聽主便』。你們還是按照這句諺語行事吧!」

  幾個人邁著輕快的腳步,向一個很大的石洞口走去。瓊斯輕鬆地哼著一支什麼歌曲。這時有幾發炮彈呼嘯著落在附近,冒著幾縷灰煙,可是它已經遲到,人們已經到洞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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