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七章 三

第七章 三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三 ——

  京師各門貼出了罷親征的聖諭,恰似一劑涼葯,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跟著,朝廷封達素為安南將軍,帶領索洪、賴塔兩員大將率師南下增援,阻擊鄭成功,京師就完全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繁華。

  長街上人來人往,又變得熱鬧了。

  遠遠走來兩個人。前面一個穿了件顯然不是他自己的肥大長衫,人幾乎被淹沒了,卻挺胸凹腹地邁著洒脫的步子。不管他怎樣強打精神,也掩不住那一臉菜色和深陷的眼窩顯示出的貧寒。後面一個短打扮的傭工,打著一袋米,亦步亦趨地隨著,搖搖晃晃。

  傭工一翻肩膀,把米袋放在路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怎麼又歇下來了!"穿長衫的跳著腳大聲嚷叫。

  "唉,實在對不祝讓小人再歇口氣。"傭工低聲下氣。

  "歇氣,歇氣!象你這麼幹活,什麼時候才能到家!"穿長衫的喊叫得更凶,招得街上行人和閑漢圍上來看熱鬧。一個高大的穿灰紬袍的漢子分開眾人,問:"這是怎麼啦?"瘦骨伶伶的傭工身軀單薄得象塊木板,眼淚汪汪地連連說好話:"小人不好,小人不好,誤了大爺的事!實在氣力不佳……"僱主瞪他一眼,沒好氣地說:"沒力氣就別拿這份腳錢!"一看穿灰紬袍的漢子高直的鼻樑兩邊閃動著一雙炯炯虎目,氣概不凡,大有愛管閑事的勁頭兒,他連忙解釋說:"大爺,我雇他扛米,可他倒好,三步一停、五步一歇,一頓飯工夫,走不出半里路,我能不急嗎?家裡等米下鍋呢!"

  那雙濃眉下的虎目一轉,直射傭工:"你也是個男子漢,這六七十斤的小玩藝兒,你就這麼吃勁兒?"傭工看看僱主,又看看圍觀的人,不知怎的傷心起來,嘆息道:"我哪裡當得了傭工打得了米啊!……先祖乃前明劉大學士,我……唉!"他抱著頭蹲下去。

  人群一片驚訝議論聲,灰紬袍漢子不由得倒退一步,上下打量這個窮途落魄的貴公子。不想那僱主驚叫道:"天哪!

  你是二寶表兄?……咱們是親戚呀!""你?……"傭工吃驚地站起來,瞪大眼睛。

  "唉,我是張松江之孫,咱們是姨表親啊!"僱主又喜又悲。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貴胄,又是親戚,就別難為人家了,把米分給人家一半就是。"僱主紅了臉:"這……可不行!我家斷炊兩天,好不容易厚了臉皮向求告,才得了這五斗米、二百文錢……"他咬咬牙,轉向傭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頓飽飯吧。"說著,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還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紋絲不動,人群中騰起一起嘩笑,打趣、嘲罵此起彼伏,表示著強者對弱者的輕視,發泄著對潦倒的貴公子的幸災樂禍。兩個瘦弱又膽小的豪貴子孫又羞又窘,竟互相摟抱著哭了,其中一個嘴裡還嗚嗚咽咽念著"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灰紬袍漢子沒有笑,他伸手攀住路邊一棵槐樹的胳膊粗的樹榦,略一抖腕,"喀吧"一聲就撅斷了,略事修整,交給兩位"貴公子",說:"兩個人抬著走吧!"兩人抬著米袋,趔趔趄趄地走遠了,圍觀的人才議論著、說笑著、嘆息著慢慢走散。灰紬袍漢子攔住一位鬚髮灰白的老人:"劉大學士、張松江是什麼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順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禎朝的宰相啊!誰料子孫敗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輕輕搖頭嘆氣,慢慢邁步,嘴裡喃喃地念著:"五斗米,五斗米,兩公子,抬不起,枉讀詩書怨劬勞,乃祖乃父豈料此?……"灰紬袍漢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鐵獅子,他在沉思。幾名牽著馬的王府護衛近前跪請王爺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這是簡親王濟度,為了散心解悶,出府來微服遊走。目睹了剛才的一幕,給他沉重的心又墜上了一塊大石頭。

  自從為撤議政的事他公然站出來反對福臨、並迫使福臨讓步之後,在滿洲勛貴中,他的威望更高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皇上對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議政的風波是過去了,以後呢?濟度忠心耿耿,決不向任何有損滿洲八旗威望的行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會後退、會屈服嗎?皇上會怎樣對待他這位滿洲忠臣呢?

  竟派達素為安南將軍南征,置他濟度這個鄭成功的老對手於不顧!三年前,不是他把鄭成功趕到海島上去的嗎?眼下朝中有資格佩大將軍印的,除了他濟度還有誰?可是這麼緊急的危難時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至於皇上自己,為了鄭成功圍金陵,鬧得個天翻地覆、一塌糊塗,象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哪裡有一點人君之度?當濟度聽到密報,說皇上初聞警報竟驚慌得想逃回關外去時,他在氣惱和憤怒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朦朦朧朧的念頭:"這樣的皇上,能行嗎?"今天看到的這兩個敗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後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貴族、滿蒙八旗的後代,他簡親王的子孫,會不會也淪落到這種地步?……那位年紀輕輕的皇上,醉心於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習漢俗,那不正是要拿滿洲子孫送上這條敗落的路嗎?想到自己的孫子、重孫子也有可能變得和那兩個襤褸、委瑣的人一樣,手無縛雞之力,乞討傭工為生,最後在貧困潦倒中死去,濟度不覺打了個冷戰,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府。

  進了府門,他顧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個兒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們齊聲背誦老鄭親王濟爾哈朗的那段臨終奏章。兒子們知道父親的脾氣,並不奇怪這樣的舉動,加上一向害怕父親,便聽話地大聲背誦:"……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濟度的兒子們從小受到嚴格的騎射鍛煉,一個個高大魁偉,熊背虎腰,一橫排站在堂前,真象一列茁壯的小松樹。祖父的遺表,他們從小背到如今,早已滾瓜爛熟,張口就來。看到這樣的虎豹兒郎,聽著充滿青春力量的粗壯中略帶沙啞的整齊的聲音,做父親的心頭迸發著自豪和振奮,剛才那些陰鬱的思慮暫時拋到了腦後。

  兒子們齊刷刷地背誦完了遺表,濟度照例來一段訓話。今天的訓話有內容,不似往日那麼枯燥。濟度縱然不善描述,還是把街頭所見詳細地說給兒子們聽。最後,他沉下臉,把如鋼似鐵的話一句句擲向階前:"我們天潢貴族、八旗世家,決不可沾染漢人文弱惡俗,不然就會亡國破家!威臨天下、百戰百勝,靠的就是弓馬刀箭。我急急忙忙趕回來,就是要領你們到射圃去,考考你們的騎射,懂不懂?""是,王阿瑪!"兒子們同聲回答,震得窗紙沙沙響。

  "二弟!二弟!……"女人的聲音從殿外長長的廊子那邊一路響過來,嗚嗚咽咽的。一個穿著素色藍緞袍、梳著兩把頭的貴婦,攙著兩個丫頭,跌跌撞撞地出現在階前。濟度皺皺眉頭,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門。兒子們早閃開路,又一齊跟在濟度身後出門迎接。他們都認得,那是濟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親是鄭親王的表妹,佟夫人與濟度的親緣關係隔得相當遠。如果她只是一位漢軍都統夫人,兩家不會有多少來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兒是景仁宮康妃、皇三子的生母,這就大不一樣了。

  佟夫人還是那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點控制不住自己,進門就拍著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兒吧!"說著,拿手絹捂著嘴,放聲大哭。

  濟度父子摸不著頭腦。小輩們趕忙上前向表姑媽請安,佟夫人也只揮揮手,還是哭。濟度道:"表姐這是怎麼啦?哪個外甥女兒?得重病了嗎?""哎呀呀,你怎麼全不知道?我的鳳女兒啊!""什麼?康妃娘娘?"濟度大吃一驚,可是一見兒子們驚訝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聳濃眉,對兒子們嚴厲地說:"退下!"兒子們聽話地魚貫而出。

  "福晉呢?"濟度擰著眉頭問內官。

  "安王福晉領著格格來玩,福晉陪她們在園中賞花。""安王福晉讓幾位側福晉陪著,叫福晉立即到水閣!"四周臨池,只有一座曲橋通向花園的水閣,幽靜又清涼,是商議機密大事的好地方。濟度屏退侍從,佟夫人便向濟度夫婦講起前天晚上景仁宮發生的事情:安靜下來的皇帝,發布了新的諭旨,天黑以後,竟來到景仁宮。自董鄂妃進宮以後,皇上就不曾來過這裡,這實在是主位們盼都盼不到的榮寵。康妃心頭的多年積怨,這天不知怎麼全都湧上心頭,態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設法跟她搭話,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滿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裡沒有一點好氣。

  皇上說:"皇三子在太后宮裡養得很好,聰明活潑,能誦四書,會背唐詩,書法也很有長進。"康妃答:"多謝太后、皇上養育三阿哥之恩,但願他騎射過人,日後長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說:"金陵局勢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將軍南下征討,擔心的是朝中諸王未必能夠勝任。"康妃又答:"當年簡王討伐鄭成功,大獲全勝的。"皇上點點頭,說:"大獲全勝?那何至於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卻沒有笑,說:"你在為你的表舅請封嗎?"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說下去,便換了溫和的口氣說:"多年來,皇上對江南百般愛惜,如今鄭成功一到,連皇上簡派的漢官都倒戈了,足見南蠻子最無情義……"不知是覺得康妃弦外有音,還是討厭她有意揭短,福臨的臉色一沉,故意戧著她說:"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於年來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為天下萬民之主,無論滿、漢,自應一體愛護!"康妃一向說話不多,這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跪下進諫道:"近年來皇上習漢俗、親漢人,把祖宗舊制日漸丟棄,宗室滿臣反被疏遠,長此以往,妾妃恐人心盡變,我大清社稷江山……"福臨一口接過去,表情雖然很冷漠,眼睛已經冒火了:"這些話誰教你說的?是你表舅吧?""不!誰也沒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聲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負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喪盡,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遼東,也是辦不到的了!"彷彿渾身的血都湧上了頭臉,福臨連眼睛都紅了,他登時大怒,一腳踢倒了扯著他衣襟的康妃,氣咻咻地吼道:"放肆!膽敢倚勢要挾!"一個急轉身,他衝出了景仁宮。

  皇上跑到坤寧宮,立召侍衛封刀來斬康妃,要不是皇貴妃極力救護,康妃早就沒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宮,不日就要受到處置。以皇上那樣的心性,她膽敢揭皇上的短處,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貴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辦法吧!"佟夫人說完,掩面痛哭。

  在佟夫人敘述過程中,濟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氣、聳眉,表示不滿、憤怒等等強烈感情。佟夫人說完了,他卻變得異常冷靜、沉穩,半天不說話,非常專註、非常入神地在想什麼事情,面容十分嚴峻,毛茸茸的濃眉之下,一雙暴突的虎目彷彿閃著電光,透露出某種可怕的東西。兩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慌忙閃開目光,誰也不敢開口了。

  是的,濟度心頭此刻正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危險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話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後面還不隱藏著殺機?否則,他怎麼會毫不猶豫地封刀斬康妃?這個喜怒無常的孺子,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運。濟度一死,滿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這個糊塗的皇帝會把天下拱手送給南蠻子!不行!絕對不行!濟度不能眼看這個不肖子弟敗壞門庭!不能讓明代宰相子孫的命運降落在滿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濟度一橫心,面頰的筋肉搐動著,似有一團烈火要從虎目中噴出,盯住面前兩位夫人,從牙縫裡輕輕地擠出了三個字:"廢掉他!"這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卻象一聲霹靂,把兩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們面無人色,索索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濟度。

  濟度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壯烈的氣概,重複一遍:"廢掉他!除了這個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我濟度才能無愧於先父,無愧於祖宗英靈!"簡王福晉離開後,年歲與安王福晉相仿的三位簡王側福晉,談笑更少了拘束。臨水荷亭上,鮮果、雪藕、水瓜堆得到處都是,陣陣清風吹過水麵,掠過荷田,拂動岸邊垂柳,把荷花蓮葉那特異的芳香陣陣送到這些貴婦人身旁,實在是愜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眾人的愛寵,從這個福晉膝上轉到那個福晉懷裡。她一雙大眼睛表情豐富,一張小嘴靈巧非凡,三歲多的孩子,已經什麼話都會說了。

  "姐姐,"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向安王福晉笑道:"你的這位小格格,哦,不對,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後要出落成個絕色美人兒啊!"冰月小臉兒一揚,清脆的聲音象黃鶯兒啼叫:"就是。我皇額娘也這麼說,說我將來比她還要美呢!"冰月說的皇額娘,就是撫養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額娘掛在嘴上,比說起自己母親還要自然、經常。安王福晉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麼話也不敢講。

  "你皇阿瑪也這麼誇你嗎?"一位側福晉好奇地問。

  小冰月的頭垂下來了,喪氣地嘟囔著說:"皇阿瑪說我比不上皇額娘,他說皇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貴婦們互相望望,有點詫異。因為她們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宮中,還為此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親"。簡王的兩個格格還不會說話、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彎腰望著冰月天真的臉兒,用逗弄的口吻掩飾著好奇:"真的嗎?"小冰月不高興了:"誰騙你!那天先是皇額娘抱著我對皇阿瑪說話,皇額娘笑了,皇阿瑪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額娘一塊兒摟在他懷裡,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們摟得很緊很緊的,我都快喘不過氣兒啦!就是那會兒他說的。"福晉們漲紅了臉,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說,又不敢說。

  因為小冰月口裡的皇阿瑪,就是當今皇上啊!安王福晉覺得這實在不成體統,連忙制止:"冰月,你亂說什麼!"小冰月可愛的小腦袋一歪,不服氣地說:"我沒亂說!皇阿瑪還講,我要是不用功念書,將來連皇額娘的一個手指頭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晉又好氣又好笑,說:"罷,罷,我的小祖宗,別在這兒嚼舌頭了!阿丑,領她到園子里找格格們玩去!"小冰月彷彿巴不得這一聲,立刻伸出雙手,撲到那個不聲不響的阿丑懷裡,嬌愛地把小臉倚在阿丑肩頭,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兒,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里少了個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這阿丑跟小公主就是有點緣分哩!"說話的側福晉是原來阿丑的主人,話音里不無買好的意思。

  安王福晉忙說:"正是哩,還要多謝府上慷慨相贈。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這回進宮去接冰月回府,換了好幾個人,冰月都不肯回來,又哭又鬧的。阿丑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來了。"她沒有好意思說出口,連她親自進宮去接,女兒也不要她。

  "那樣的話,可不能讓阿丑送冰月回宮。"另一位側福晉莫測高深地露齒一笑:"送冰月回宮?怕不是一兩個月內的事吧?"第三位側福晉較比謹慎,連忙扯開話題:"姐姐,我看阿丑該換換名字,她越來越不醜了。還是不說話嗎?"安王福晉很高興話題的改變,笑道:"還那樣,人家總當她是個啞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塊,有人聽見她小聲嘟囔呢!……"

  真的,在花園深處,在青桐那濃密的樹蔭下,幾個鼓形青花瓷墩圍著一張精巧的石桌。阿丑——夢姑抱著小冰月,象安王福晉說的那樣,正在小聲嘟囔。

  夢姑成為奴婢已經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靜,常常使她那些粗魯的主人也感到驚奇。但是去年五月,夢姑初見小冰月,古井死水竟捲起波瀾,天然的母性使她渾身燃燒了一般,她發狂似地疼愛這個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過了半個月,孩子進了宮,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後,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兒。

  這次接回冰月,冰月還是那麼依戀她、愛她,她也從孩子的依戀中感受到極大的快樂。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這快樂轉瞬即逝,只會留下更深更長的苦痛,不如自己心裡放淡些,不要再那麼神魂顛倒,寢食俱廢了。

  還有一個原因,分散了她對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從承乾宮出來,在二門口和三個宮女打了個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間一個是被兩邊的人看管監視的。被監視的宮女很年輕,臉貌和行動顯得一團天真,她抬起悲傷的眼睛,對站在門邊讓路的夢姑視而不見地掃了一眼,夢姑頓覺心口"撲通"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老天,這不是容姑小妹嗎?她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這時,摟著她脖子,倚在她肩頭的小冰月歡快地叫了一聲:"容妞兒!"中間那個宮女回頭看看,對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強一笑,走了。夢姑的心怦怦亂跳,真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但她不敢。這是禁地。一點差錯就會丟掉腦袋。認錯了怎麼辦?她被看管著,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說話嗎?退一萬步說,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進宮,她不敢、也不該去認她。透露出她們家的底細,等於給容姑帶來殺身大禍。想到這些,夢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緊,把臉緊緊貼在孩子嬌柔的身體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來。

  可憐的夢姑,抱著自己的親骨肉,卻一心以為是主子家尊貴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難的親妹妹,卻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這次無意的碰面,卻消溶了她那顆凍住的心的一個小角落,畢竟喚起了她對親人的挂念,對手足之情的留戀,對少年時的美好回憶,一縷溫暖的活潑,在她胸膛中慢慢地,連她自己也不能覺察地升起來了……此時,她大約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個容妞兒到底是誰呢?什麼時候進宮的?""嬤嬤,"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懷裡,還伸著一隻小手輕輕捻著嬤嬤柔軟的耳垂:"我都跟你說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額娘的近身丫頭,進宮一年了。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那幾天她給關在屋子裡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額娘都不理我……嬤嬤,別說她啦,給我講故事吧!……"夢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便親了親小格格噴香的臉蛋,定定心,開始講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靜的聲音,象潺潺溪水,敘述著在千百萬人民間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傳說……故事講完了,冰月哪肯罷休,要嬤嬤再講。小手觸到夢姑的臉,冰月驚訝了:"嬤嬤,你哭啦?不要緊,我回宮去就叫皇阿瑪發兵,到銀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橋,讓他們天天見面,好不好?"夢姑也沒料到自己會落淚。見到容姑,打開了她一扇心扉,舊日的感情復萌了,許多極其遙遠的往事又湧上心頭。牛郎織女總還有一年一會,而她那青梅竹馬的情誼卻被埋葬掉,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冰月!冰月!"簡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來了。夢姑連忙閉嘴、擦淚、起立。兩個小姑娘上來就搶著抱冰月,可是冰月覺著嬤嬤的懷抱最舒適,哪裡肯讓她們窩窩囊囊地抱自己?她把頭藏進嬤嬤懷裡,尖聲叫著抗議。

  簡王格格眼珠一轉,神秘地說:"冰月,跟我去瞧戲,咚不隆咚鏘!好不好?"冰月開心了:"瞧戲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夢姑的脖子,"嬤嬤也去。"簡王格格瞧了夢姑一眼:"去就去吧,回頭不許說出去!

  我們要是挨罵了,阿丑就該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興有了新奇事可做,連忙說:"她不敢說的。

  她又不會說話!"

  兩個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夢姑抱著冰月隨後,走向花園深處。轉過蔥綠的小山坡,悠揚的橫笛聲從綠蔭一隅遠遠飛來。她們走得更快了。

  "哎呀,額娘!"簡王格格小聲驚叫,往旁邊一閃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邊太湖石後,那裡有一架薔薇,正是枝密葉茂的時候。簡王格格示意大家別作聲,一個個小心地藏在薔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許簡王福晉看到她們了?

  沒有。她什麼也沒注意。她竟然連個丫頭都沒帶,一個人慢慢往這邊走。她走近了,簡王格格吃驚地張了張嘴,幾乎不相信這就是她天天見面的嫡母,臉色這麼難看,神情這麼驚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長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歲,大約是腿腳發軟,她扶住路邊的太湖石,走不動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簡王格格一伸手攔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親媽。

  簡王福晉站了片刻,竟往薔薇架走過來了。嚇得架外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小冰月覺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嬤嬤一樣不出聲,只透過密密的薔薇葉小心地觀察那位失色的貴婦人。

  福晉是沖看架下石凳來的。她頹然坐下,象散了骨頭架子似地呻吟著,不住嘆氣:"天哪!天哪!"凄楚的聲調嚇得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覷。福晉又雙手合掌胸前,低頭閉眼,默默祈禱,嘴裡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她定了定神,搖搖頭,向四面張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擺出親王福晉應有的端莊和尊貴的儀態,走了。

  小姑娘的詫異只是一會兒工夫,一轉身就把這些忘了,王府戲班的鑼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簡王格格可以賣弄的東西多著呢,她神采飛揚地向女伴介紹:"我們府的班子演武戲是頭份兒,《西遊記》哪家也演不過我們!演孫猴子的那小內監一口氣能翻七七四十九個跟頭。就是文戲不濟。後來我阿瑪說了,武戲、文戲都得拔尖兒!管家沒法子,才打外面請了個唱小旦、小生的教習。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畫兒上的人兒一個樣兒!……""真的?"安王格格也興沖沖的。這個歲數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戲的人和他們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們終於走進花園西牆邊的小院,在離戲台相當遠的廊下站住了。多遺憾,台上演習剛完,小內監們正在脫戲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鑼鼓家什。兩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台,指指點點。她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內監的那位請來的教習身上。在一色太監中,他真如鶴立雞群,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俊朗飄逸,風流瀟洒,是男人心目中的崔鶯鶯、杜麗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夢裡的張君瑞、柳夢梅、秦鍾、司馬相如……台上的人們立刻發現了兩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監忙不迭地跑過來請安,諂媚地笑著,認真地報告排練情況,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滿臉陪笑。那位教習揚了揚眉梢,向身邊的小徒弟悄聲問道:"那是誰?""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不。我問的是遠處廊下領孩子的那個女人。"夢姑剛把冰月放在地上,給她細心整理弄皺了的小綢衫,還沒來得及向戲台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丑,原來是側福晉屋裡的丫頭,送給安王福晉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嬤嬤。醜八怪,象只猴子!"教習笑著搖搖頭,彷彿在嘲諷自己心裡的什麼怪念頭,撣撣長衫,扭身轉往台後。這時,夢姑抬頭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捂住嘴,剎那間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乾二淨,象一個單薄的、紙糊的人,在風中瑟瑟發抖,黑得象無底深淵的眼睛,射出兩道瘋狂的光芒,投向那教習的背影。當他的身影從戲台上消失的那一瞬,夢姑渾身綳得緊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如同挨了重重一擊,她癱坐在廊下欄杆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是他!這是他呀!

  "同春哥!——"夢姑嗚咽著,輕輕地動了動嘴唇,淚如雨下。誰能計算出夢姑苦難的心裡積存了多少淚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麼,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嬤嬤,你怎麼啦?"小鳥兒般清脆宛轉的聲音,喚回了她。不,她連任情一哭的權利也沒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聽一聲嗎?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還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奴婢:她沒有臉面去見被她背棄了的同春哥……當晚,安親王回寢殿時,安親王福晉已經作客回來,正逗著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著。冰月一見阿瑪便撲了過去。岳樂撫摸著冰月柔滑捲曲的頭髮,拿出一副黃澄澄的金項圈,給她戴好,隨後叫人把她領走。阿丑低頭進來,把歡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宮。"岳樂臉上毫無表情。

  "啊?這麼快?"

  "回府十二天,已經是皇上的特恩了。""唉!"福晉立刻就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幾天?""再多十天還是要走。何必呢。""那還不如不回來!……這麼說,皇貴妃她……""皇貴妃自請處分,皇上一概都免了。這就好啦!"岳樂輕鬆地吁了口氣。偏偏金陵被圍的時候,皇貴妃待罪,鬧得這麼一塌糊塗,實在有損皇上威嚴。"作客作得不好嗎?""也就罷了。"福晉口氣很淡。

  岳樂當然聽出了她的不滿,道:"兩家過去交往太疏,難免有不周之處,不足為怪。""我……"福晉看看丈夫,臉紅了,不大情願地說,"我雖年輕些,又是續弦,可好歹總是親王福晉,他們府里,老是三位側福晉陪著我。""福晉沒有陪你?""初時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氣。後來不知簡王召她去做什麼,一個時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時候,就那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笑得都勉強,就象巴不得我早點走開才好,哼!""不要多心嘛,也許人家府里出了什麼事。"岳樂笑了笑。

  "可不嗎!鬼鬼祟祟的,凈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問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請便。她倒慌了,說知道我愛靜,今天只請我過府,沒有其他親友。可是我們出府那會兒,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齊克新的親隨在門口等候,還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車仗呢!""哦?"岳樂心裡一動,眉毛也隨著一揚。常阿岱就不用說了。敬謹親王尼思哈也是反對撤議政的驍將。端重親王齊克新雖是自己的親侄,並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簡王府的常客。

  而且親戚往來,何必諱言呢?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府中會有什麼事呢?……"三格格插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晉幹嗎喊天叫地呢?"她說起花園見到的情況,只是記不清大福晉到底怎麼說的。

  岳樂心裡有點緊張,略一思索,問:"還有誰聽到了?""嗯,簡王三格格……對了,阿丑抱著冰月也在。""叫阿丑來!"阿丑跪在王爺和福晉面前,纖小文弱,倒不象一般奴僕在王爺腳下那麼膽戰心驚。她仍是那樣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傷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時,她正是任平生死,一無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晉拿剛才的事情問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晉說:’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對啦,對啦!她就是這麼說的!"三格格拍手證實。

  "去吧!"岳樂看了阿丑一眼。阿丑起身退下。

  這是什麼意思?濟度要做什麼?岳樂緊皺眉頭,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襲來。"免受殺身大禍"?身為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怕什麼殺身大禍?除非謀逆,象多爾袞那樣……難道濟度他,會有謀逆之心?!……岳樂驚出了一頭冷汗。

  "王爺,我想起來了,佟夫人也到他們府里去了!""哪個佟夫人?"岳樂一時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簡親王的表姐嘛。她們也瞞著,是下人嘴裡漏出來的。好象大福晉離席,就是去接她的。"岳樂幾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內幕。僅只這些蛛絲馬跡,他已經感到一個危險的陰謀正在策劃中。但是,光憑猜測無濟於事。他焦灼地翻來覆去,仍然想不出個頭緒。最後他決定明天去請教範文程和湯若望,這樣才定了心。矇矇矓矓即將入睡之際,不知怎麼,腦中竟閃過阿丑跪在那裡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來時平穩從容,黑眉下是垂著的長長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畫出兩道明顯的小圓唬她並不醜嘛,為什麼起個阿丑的名字?真見鬼!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七章 三
回目錄:《少年天子》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蜀書 2大生意人5 : 突圍作者:趙之羽 3大秦帝國 第六部 帝國烽煙 4大秦帝國 第三部 金戈鐵馬 5史記七十列傳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