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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四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四 ——

  蘇麻喇姑領了皇太后的懿旨,匆匆趕到宣武門教堂來找湯若望,但被門前的旗人擋住了。蘇麻喇姑只好說道:"我家有重病人,求湯老爺去救命的呀!"一聽她那種夾帶著蒙古喉音的生硬漢話,旗人的態度立刻由冷峻變為恭敬,說:"實在不是我不肯通融,湯老爺正在對教徒大眾佈道講經,這個時候,誰都不見!上回我放進一個親王府書吏去找他,他立時大發脾氣,給我一頓臭罵,差點兒把我趕走!"蘇麻喇姑驚訝道:"我以為湯老爺是個沒脾氣的仁慈老人哩!""誰說他不仁慈啦?對窮人、對病人和對小孩,他那心腸軟得象水;可是誰要礙了他的傳教大事,那就象乾柴烈火。一碰就著,可凶哩!……好在他事後總後悔,從不整治人。""咳,六十多歲的人了,生閑氣幹啥!""哦喲,他可不象個花甲老人。從早到晚忙個不了,不是佈道施洗,領著教徒作禮拜,就是拜訪教徒,還要上欽天監。

  他呆在家裡也從不歇著,寫呀、算呀、配藥呀、製造機器呀,他還彈鋼琴哩!你想,當初睿親王的紀功碑有多重?他都能造出機器把石碑吊到空中!……哎呀呀,真神了!"這旗人說起湯老爺的本事,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眼看他要接著說起湯老爺造教堂、鑄大炮、建要塞的奇蹟了,蘇麻喇姑連忙攔住他說:"我不即刻求見,讓我進教堂聽他佈道好不好?"旗人更高興了:"好哇!你快去聽吧,聽了你也會入教。

  湯老爺講得可好啦,石頭人都要掉淚!"蘇麻喇姑剛進教堂門,便聽到湯若望的聲音在穹廬般高大渾圓的教堂頂內迴響,黑壓壓的一排排教徒,象被迷住了似地瞪大眼睛,靜靜地聽:"……人間充滿罪惡,人類充滿罪惡!這來自人類的原罪,啊,這便是人類始祖亞當犯罪留給後代的無法自救的原罪!它使人類難於免除下地獄的悲慘結局。上帝為了拯救信奉者的靈魂,獻出了他的親生兒子、我們受苦受難的救世主!作為替罪的贖價,我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主耶穌舍了他的身體,化為餅;舍了他的血,化為酒……教徒們啊,這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拯救我們的靈魂啊!……"湯若望慷慨激昂,聲淚俱下,不要說女教徒們流著淚喃喃低誦耶穌的名字,蘇麻喇姑也被白髮蒼蒼的湯若望高舉雙手的虔誠樣子深深感動了。

  "信徒們!總有一天,世界的末日會要降臨,那時候,我主耶穌將對古往今來的全體人類進行最後的審判。上帝的子民將升入天堂,那些不信奉上帝的惡人罪人、那些異教徒將永墮受苦的地獄。我親愛的教友們,願你們時時自省自問,堅定對天主的信念吧!……"信徒們擁向湯若望,把他團團圍在中心,詢問教義、求解疑難、請賜祝福。蘇麻喇姑遠遠望著,知道一時難以見到他,便走出了教堂,在那寬敞華美的大理石門廊里等候。信徒們漸漸走散,蘇麻喇姑再進教堂時,湯若望已不在那兒了,只有幾名執事在收拾場地。剛才那個旗人看見她,說:"你還沒見著湯老爺?要想見他要腿快嘴勤。這會兒他到後面花園裡去收葡萄啦,快去那兒找他吧!"花園裡一片濃綠,空氣里飄散著玫瑰花叢的芳香。果樹很多,紅紅白白的桃子、紫瑩瑩的葡萄很是誘人。有人站在梯子上摘果實,但茂密的枝葉遮住了他們的身形和面孔,蘇麻喇姑仍然找不到湯若望。

  一陣哇哩哇啦的奇怪喊聲從一棵大桃樹下傳出,一個衣飾華麗的外國人,摘下飾有鴕鳥羽毛的寬檐大帽子,象舞蹈似的,姿態優雅地朝樹上彎腰行禮。登在梯上摘桃的人也哇哩哇啦地回答著,口氣異常親切熱情。蘇麻喇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卻聽出了湯若望那熟悉的聲音。那外國人是誰?她隱向樹邊,仔細觀察著。

  湯若望背著一隻裝滿鮮桃的小簍下了梯子,兩個碧眼外國人便一同在樹下的石桌邊坐定,旗人送上豐盛的點心、葡萄酒、烤雞和烤肉,兩人兄弟一樣親熱地互相拍著肩膀,爽朗地大笑著,舉起了酒杯。湯若望用荷蘭話吟誦祝酒詩,他那抑揚頓挫的優美聲調,象唱歌一樣好聽:紅玫瑰爛熳地開著花,蓓蕾在飲著春天的氣息,祝福呀,愛酒的人,一切祝福!

  那位外國人熱情奔放,一手高擎酒杯,一手豪放地揮擺著,仰著臉陶醉地祝酒:高高地舉起盛著紅色酒的杯呀,這裡是自由的大地,聖人與酒徒是一個呀,農夫不殊於王帝!……兩人碰了酒杯,一飲而盡,開懷大笑。

  湯若望命旗人把摘下來的葡萄、桃子和地窖里的所有葡萄酒全部裝車,隨客人送到貢使館舍。旗人有些猶豫,湯若望嚴厲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去辦,一點也不要留!"僕人無可奈何地去了,湯若望才回過頭對客人說:"這些人永遠不懂,遠離故土到異國他鄉是多麼艱苦!"客人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攤開雙手聳了聳肩。湯若望一拍自己白髮蒼蒼的頭,哈哈地笑了。因為他竟隨口對客人說起了漢話。

  告別時客人熱烈地擁抱了湯若望,又懇摯地低聲向他說了些什麼,湯若望點點頭,客人才高興地又行一次優美的鞠躬禮,神氣地走了。

  "湯瑪法!"蘇麻喇姑這才上前向湯若望行禮。

  湯若望認識她,當初湯若望和庄太后的最早聯繫,就是由蘇麻喇姑擔當的。他有些吃驚,連忙站起來:"蘇麻喇姑,你怎麼來了?太后生病了?""太后安泰。太后有要事相商,要我來跟瑪法詳談。這兒……不大方便吧?"湯若望把蘇麻喇姑領進他的小書房。在那裡,蘇麻喇姑按太后的旨意,向湯瑪法講了福臨近日的變化和病狀,請瑪法為福臨治病,對他近日的荒淫失德,好好諫正一番。

  湯若望聽著,臉色越來越陰沉。除了作為傳教士對傳教國君主的職業興趣之外,他真心喜愛這個聰慧好學而又性格無常的少年。福臨對他的敬慕和依戀,使他這個虔誠的上帝的信徒、純潔的傳教士常常產生一種父親般的感情。近一個月他忙於傳教事務和接待荷蘭使團,竟不知福臨陷進了這樣的感情漩渦,這使他心情沉重。他立刻回答說:"請回稟太后,我一定盡我的努力。這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蘇麻喇姑忙問:"這兩三天能去嗎?太后很著急呢!"湯若望立刻站起身:"我這就進宮求皇上接見。正有一件要事稟告皇上。"蘇麻喇姑很高興,起身道謝、告辭,好象在無意中說了一句:"剛才那個夷人的帽子真漂亮。"湯若望道:"你看見了?荷蘭人航海全世界,見多識廣,服飾也別出心裁。""哦,他就是荷蘭人!""對。他是荷蘭使團的副使,阿姆斯特丹人,是我一個老同學的弟弟。萬里他鄉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啊!""這次他們入朝進貢,貢禮真是價值連城,皇太后都說是前所未見啊!"湯若望笑道:"是的,不只給皇太后、皇上、皇后送禮,議政王貝勒大臣也都各有一份。只送禮一項,我替他算了算,荷蘭國耗銀怕在二十萬兩上下了。""花這麼多錢!為什麼?"蘇麻喇姑試探著問。

  "他們想訂一個通商條約,想在澳門居留,想……總而言之,想打開中國的大門。""那他們真幸運,在這兒遇上瑪法這樣的同鄉同族和老朋友,又這樣仁慈、熱心腸。"湯若望脫口而出,笑道:"剛才,副使也這麼說……"蘇麻喇姑也笑了:"我要是你,瑪法,當然要幫忙的!"湯若望用碧藍的眼睛望著她,很溫和地說:"最終要太后和皇上定奪。"蘇麻喇姑確定地說:"能行。瑪法你不也是外國人嗎?他們送這麼重的禮,禮重情重。太后、皇上最重情義的。"湯若望笑了,點點頭,沒有再搭話。蘇麻喇姑告辭走了。

  湯若望沉思片刻,提筆疾書,寫了一道用語尖銳的諫書,跟著就喚轎出門進宮。不費什麼周折,他立刻被傳進養心殿。

  福臨身著明黃絲織龍紋便袍,沒有戴帽子,正倚在炕桌邊看書。乍一見,他的病情不似想像的那麼嚴重,湯若望略略放了心。福臨看見他,拋開書,止住他跪拜,微微一笑,說:"瑪法,好些日子不見了。"湯若望不覺心下一沉:福臨笑得十分可憐,面傾凹陷,眼圈發烏,嘴唇和兩顴上一豈不健康的潮紅,看來身體已相當虛弱了。他按照入宮途中的考慮,先談起荷蘭的通商要求。

  福臨疲乏地說:"瑪法就此事所上的奏摺,朕都看過了。

  通商的事,不妨由內院和理藩院派人與他們談判,定一個通商條約,只要互有好處,諒也無妨。""不然!通商不過是借口,通商的背後來意不善!老臣奏摺中再三提醒皇上小心謹慎,就是為此。""難道……"福臨望著湯若望,有些驚異。

  "皇上,荷蘭正在成為世界大國,幾十年來窮兵黷武,海上艦隊尤為強大,稱雄一時,不久就有可能取代西班牙成為最大的殖民國家。中華地大物博,人口繁盛,哪會不使之垂涎三尺?門戶一開,再想關就不容易了!"福臨點點頭說:"如今我台灣一島孤懸海外,正是被西班牙、荷蘭兩國佔去。"湯若望緊接著說:"正因為此,澳門還是留給葡萄牙人,不許荷蘭取得居留權為好。"福臨笑道:"瑪法的意思,是要他們三國互相掣肘?""正是。朝廷還需致力於鄭成功和南明永曆。他們三國相互牽制,於我有利。""瑪法,"福臨感動地說:"荷蘭使團是你家鄉同族,我見你那麼感慨,對使團又如此關切,以為你一定要為他們說項。

  誰知你全不這樣!朕不能不感佩瑪法忠心為朕。古來客卿決難到此地步。"湯若望不覺有些臉紅,說:"陛下是疑心老臣的真誠嗎?

  荷蘭使團是老臣故鄉族人,老臣歡喜、熱心出自真情;老臣熟知荷蘭國的用心,為陛下朝政國運著想,也出自老臣忠心。

  還有一層,老臣直說,陛下勿怪。陛下難道忘記,老臣是一個傳教士嗎?"福臨愕然地注視著湯若望,一時沒有弄清他這番話的含意。

  湯若望不論在朝中地位多高、欽天監事務多忙,也不論由於滿洲人對天算學的無比驚訝而對他持有的無比崇敬,他時時刻刻都記著自己是傳教士,一切活動,一切艱苦緊張的學習、勞作和奔走,都是為了傳教,為了天主的信仰在中華大國的土地上滋生成長,使中華億萬人民皈依神聖的羅馬教廷,使中華億萬受苦受難的靈魂得到天主的拯救而升入天堂。

  荷蘭使團的故舊之情不論怎樣使他歡喜感動,他都沒有忘記荷蘭人信奉的是加爾文派耶穌教,是與湯若望信奉的天主教耶穌會完全對立的一派。讓加爾文派的勢力進入中國,是湯若望無法容忍的。所以在歡迎家鄉故舊的到來時,他使用他的地位、力量和對皇帝的影響,一方面給荷蘭使團以最熱情的接待、最高的禮遇;一方面又處心積慮地使荷蘭使團的打算歸於失敗。湯若望簡要地向福臨說明了加爾文派對他傳教的不利之外,而後說:"老臣以為,唯有這樣,才算是既顧念私交,又不礙大局。"福臨笑道:"依瑪法的意思,如何答覆荷蘭使團為好?""萬里遠航,萬金貢禮,總不能不給一點面子啊!"福臨由炕桌上抽出一張紙簽,寫了幾個字:"八年進貢一次,可附帶小宗貿易。"湯若望不再說什麼,他已經勝利了。他的思想便轉到皇太后要求他的那件困難的事情上。

  "瑪法,你不對我講些有趣的事嗎?"福臨重新倚在靠枕上,眼睛裡流露出明顯的疲乏。

  湯若望小心地說:"老臣有話,只能在四隻眼睛之下向陛下進呈。""在四隻眼睛之下"是順治與湯若望之間的口語,開始於順治親政那一年,意思是迴避一切人,只他們兩人密談。這多半是湯若望要向順治說些規正的話,又要照顧他那十分強烈的自尊心而特意安排的環境。福臨會意地遣開太監和侍衛,湯若望便毫不猶豫地把那封諫書呈了上去。

  福臨懶洋洋地打開諫書,看了沒幾句,登時滿面通紅,又羞又惱,把諫書往炕桌上一摔,氣呼呼地說:"你把朕當作什麼!"他背著手,大步走回寢宮去了。

  湯若望忐忑不安地獨自站著。急躁而喜怒無常的小皇帝會拿他怎麼樣呢?下牢?殺頭?……殿內殿外靜悄悄的,毫無聲息,凶吉莫測……他素以忠誠直諫在朝中著稱,皇上難道會殺直臣而給自己招來不義之名?不會。湯若望撣撣袖子,捋捋鬍鬚,慢慢地一步步出殿下了月台,穿過庭院,走向養心門。

  "湯若望留步!"養心殿首領太監喊道。湯若望心頭一跳,只得回頭,再次進入養心殿。福臨已坐在東暖閣的便榻上了,見湯若望走近站定,便指給他座墊,並賜了茶,隨後福臨用平靜的聲調問:"瑪法,哪一種罪過大些,是吝嗇,還是淫樂?""淫樂。尤其是地位崇高的人。因為這是一種惡劣的榜樣,它引起的禍害要大得多!"福臨鎮靜地聽罷,點頭默認。又問:"如果淫樂的目的不是為了尋歡,只是為了排遣鬱悶呢?"湯若望沉著地說:"淫樂是帝王失德的行為,亂倫也是一種失德。怎麼能指望用這一種失德去改正那一種失德呢?""啊,瑪法!"福臨忽然失聲喊起來:"我受不了!我實在受不了啦!……"他站起身,想要喊些什麼,身子卻搖晃起來,臉色也變得煞白。太監趕上來扶住他。他本來已經很虛弱,這一陣很動感情的談話,使他幾乎昏過去了。

  湯若望協同兩名太監把福臨扶入寢宮的床上,為他蓋上薄薄的錦被,就要告退。福臨象孩子似地拉住他的手,不放他走。皇上命他的瑪法坐在床邊,支開了侍從,一聲長嘆,傷心地說:"瑪法,用你們的詩句說:我是一隻夜鶯,然而他們卻不讓我去拜訪玫瑰園!……"他用細微的聲音傾訴,象潺潺的溪流,鋪著青春的花瓣,騰著晶瑩的淚珠,既有甜美的蜜,又有酸澀的苦酒……湯若望屈身向床上,仔細地聽著、品味著。還是蘇麻喇姑說的那些事情,在這裡卻變得那麼美麗、充滿哀怨和絕望……湯若望離開養心殿時,太陽已經平西。他心事重重、步履緩慢,福臨的憂鬱症彷彿傳染了他。要不要向太后進言?皇上的病將會由此而起,並漸漸加深的……福臨傾吐了許多日子以來鬱積心頭的愁悶,竟感到一種輕鬆,彷彿洗了一個澡,渾身又疲乏又舒服,吃了御藥房送來的湯藥,便沉沉入睡了。

  太后聽了湯若望的稟告,不免吃驚,兒子的狀況使她不安,太后的尊嚴終於向母親的慈愛讓了步。她立刻帶著蘇麻喇姑到養心殿探望,見福臨睡得正熟,不忍把他叫醒。她多時沒有這麼貼近地看看自己的孩子了,又不願立刻就走。她親自用金鉤掛起玉羅紗帳,拿起床邊的拂塵,為兒子揮去偶爾飛來的蒼蠅。

  寢殿深邃而清涼,外面的熱氣絲毫不能透入;空中時濃時淡地流動著花香和安息香,那是從仙鶴香柱和數盆蘭花里飄散出來的;四周一片寂靜,蘇麻喇姑佇立門前。庄太后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憔悴的面孔、唇邊毛茸茸的鬍鬚、在雪白的臉龐上顯得特別黑的眉毛,說不盡心頭的愛憐和感慨。她目光漸漸模糊了,透過這張很有男子氣概的臉,她彷彿看到了另一張臉,一張拳頭大孝紅紅的、毛茸茸的、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臉,她的唯一的兒子的小臉……她嫁給皇太極的時候,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女。皇太極比她大二十一歲。由於她聰慧秀麗、明睿豁達,很得寵愛。當她表現出一般女子少有的識大體知大局的涵養時,皇太極竟拿她當後宮謀士,舉起不定時常常找她商量,她也從丈夫那裡學來知人善任、用人馭將和處理軍國大事的本領。可惜她命中子星不旺,十六歲、十九歲、二十歲連生了三胎,都是公主。在她二十二歲那年,她的姐姐進宮了。次年,崇德元年,皇太極上皇帝尊號,改國號為大清,她被封為西永福宮庄妃,她姐姐被封為東關雎宮宸妃。宸妃寵冠後宮,奪去了皇太極的全部情愛。崇德二年七月,宸妃生了皇八子,皇太極便有立為太子的意思,特地為他的出生而大赦全國。如果這個幸運兒活著,皇九子福臨絕沒有九五之分。偏偏在福臨出生的前兩天、崇德三年正月二十八日,皇八子夭折了。皇太極和宸妃一樣哀痛,連皇九子的出世也不能使他高興。崇德六年宸妃病重,皇太極竟不顧前方與明軍在松山、寧遠大戰,旗下諸將趕回盛京。宸妃去世,皇太極哭得數次昏迷,迅速憔悴衰弱,不久就病倒了,一年後駕崩。此後,庄太后扶保著五歲的福臨,經了多少生死搏鬥,歷了多少驚濤駭浪,才使他成為順治皇帝,才有了今天。兒子又要為一個女子憔悴病倒,喪失現有的一切嗎?……福臨翻了個身,喃喃地說:"額娘、額娘,你也曾青春年少,你也有你的情愫,為什麼對兒子這般冷酷!"

  太后一怔,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連忙立起身向後一仰,仔細看看福臨,見他熟睡如故,知道是在夢囈。她又回頭瞅一眼,蘇麻喇姑站在門前,仍然形同木偶直立不動,這才鬆了口氣,重新坐下。但她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了。

  我的青春?我的情愫?……是從丈夫的情愛轉移到姐姐身上的時候開始的。和自己同齡的皇弟多爾袞,文武全才,何等英俊瀟洒!彼此情意相通,不是也到了夢魂縈繞、寢食不安的程度嗎?皇太極去世,福臨得以即位,雖然是自己依靠禮親王力爭而來,但當時諸皇弟中繼位呼聲最高的多爾袞卻甘居攝政,擁戴她的兒子、五歲的福臨為帝,除了許多其他原因,為了她,是多爾袞私下向她重複過一百次的理由啊!那時她對多爾袞感情是不言而喻的。她感激他,愛戀他,他倆不是在一氣度過許多甜蜜的日子嗎?……如果不是他後來囚死肅親王豪格,又娶了肅親王福晉;如果不是他瞞著她私自往連山偷娶兩位朝鮮公主,那麼他死後被人告發謀反,她是不會輕易贊同的。現在呢?往事流水般逝去,而青春的回憶卻仍然令人耳熱心醉,使她沉浸在美好的感情里,儘管已帶了那麼多的惆悵……不知過了多久,庄太后抹去眼角的兩顆淚珠,輕輕站起來,無聲地離開了。

  福臨醒來,半個太陽已銜在西山頂,山間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於是殘陽如血,暮靄被染成淡淡的紫色。

  福臨凝視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被山巒蠶食,感到惱人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向他襲來。輕鬆和舒適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虛重新佔據了他的心。他害怕寂寞的黃昏,黃昏使他更加思念心愛的人。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絕望,絕望更帶來深深的、無可奈何的凄涼。

  這些日子,他縱慾到荒淫的程度,為的是擺脫這無望的愛戀。瘋狂的日夜不僅損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使他更加覺得空虛和寂寞。那些女人不理解他,她們在他那裡尋求的是別的東西:恩寵、地位、權勢和金錢。她們媚他、順他、怕他,就是不愛戀他。這,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心裡存在著強烈的對比。於是,事後他便覺得索然無味甚至厭惡,痛恨這些女人,也痛恨自己,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痛苦。痛苦再迫使他尋求解脫,於是一切又從頭開始,重複著可詛咒的歷程,形成瘋狂的惡性循環。

  是病弱使他中斷了這種循環,獨處宮中,悔恨著過去。湯若望的諫正驚擾了他,他加倍害怕自己的罪惡。不!他再不要過那瘋狂的生活了!他時時想起那個牡丹怒放的正午,一千個女人給予他的合在一起,也抵不了那片刻的恩愛,那是完全的、完全的心靈交融啊!……我不要千千萬萬顆星辰,只要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我不要世上千萬種嬌艷的花卉,只要那一朵獨壓群芳的牡丹!老天,你為什麼不成全我呢?……他凝視著西天最後一抹粉紅色的雲霞,那裡彷彿蘊藏著生氣,令他覺著一星兒溫暖,遲遲不肯返回寢宮。暮色更濃了,綠色的螢火蟲在草木間飛舞,午門鐘鼓聲聲,震動了寂靜的夜空,他若有所思地長嘆一聲,低吟著:"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此情此景,古今相隔千年,何等相似啊!

  "稟萬歲爺,太后遣蘇麻喇姑給皇上送來菜肴。"小太監也學乖了,說話都輕聲悄語的。

  福臨點點頭。蘇麻喇姑和一個提食盒的宮女走上月台給福臨叩頭。蘇麻喇姑轉致了太后的慰問,福臨躬身謝過。蘇麻喇姑吩咐宮女道:"你把食盒送去吧!"宮女低頭隨小太監去了。

  蘇麻喇姑說:"皇上,太后那邊還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宮女布好食盒,讓她自己回慈寧宮就是。"她說罷便匆匆走了。天色已晚,福臨看不清蘇麻喇姑的表情,不免有些納罕。

  若在病前,這是常事。可現在,一個宮女能引起他的注意嗎?

  他不快地站在月台上,不想回殿。那宮女老不出來。他想還是親自去把她打發走為好。總是太后身邊的人,不可簡慢。

  福臨走進寢殿,穿藍布袍的宮女正面燈背門,在慢吞吞地擺弄食盒,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煞是好看。福臨全無心思,只說:"夜已深了,著人送你回慈寧宮吧!"福臨剛開口,宮女渾身就顫抖起來,她慢慢回身,低頭跪下,悲切切的,含淚叫道:"皇上!……"福臨大驚,猛地衝到近前,一路碰倒了兩隻圓凳,碎了"啊,什麼時候?""我……現在不告訴你!"烏雲珠嫣然一笑,轉身要走,福臨一把拽住,再次摟在懷中,象哄孩子似地說:"天還不亮,我著人送你……""不,不用了。蘇麻喇姑要來接我的……"兩天之後,福臨召博穆博果爾到養心殿西暖閣。這三天中,他一直想找到一個妥善的辦法,把事情最終了結,然而多少有些猶豫和膽怯,尤其害怕失德的罪名。不想一樁意外使事情迅速激化,易怒的福臨簡直是勃然大怒了。

  他勉強抑住胸中怒火,接受了襄親王的跪拜。怒氣竟掩蓋了本來可能產生的內疚和羞愧。

  博穆博果爾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他對這位皇帝兄長一向是又敬又怕的。他施罷大禮,見了兄弟常禮,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側,準備聆聽教誨。

  福臨控制不住自己,開門見山,衝口問道:"你怎麼敢把烏雲珠格格囚禁內室,不給吃飯喝水?"博穆博果爾張口結舌,怎麼也想不到皇上會知道這事,並為這事召見自己。"她……她……"他很快窺了一眼皇上嚴厲的表情,連忙接下去說:"我,我要休她!"福臨心中一喜復又一驚,忙問:"為什麼?"博穆博果爾到底只有十五歲,除了皇上、皇太后和大貴妃,他不怕任何人。此刻他急於表白,便直言不諱地說:"好些日子了,她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她不是我的女人嗎?原來,她早有了外心!……"說到這裡,博穆博果爾紅了臉。男子漢大丈夫,要說老婆和別人私通,無論如何是一件十分羞恥、難於出口的事。可是他偶爾抬眼對皇上一瞥,皇上竟也血紅了臉,眼睛向別處張望。博穆博果爾沒料到皇帝哥哥與自己如此休戚相關,很是感動,一橫心,把什麼都說了出來:"前天,趁她睡著,我本想……哪知在她貼身小衣里,搜出一張素花箋!皇上請看,這還不是淫詩艷詞嗎?這野男人肯定是個南蠻子!自命風流的無恥之徒,下流東西,混帳黃子!……"

  福臨早認出了那張詩箋。有生以來,他不曾被人這樣當面痛罵,頓時暴怒迸發,大喝一聲:"住口!"跟著,他幾個大步衝到博穆博果爾面前,一掄胳膊,"啪"的一聲,重重地搧了他的皇弟一個耳光。

  博穆博果爾嚇得趕忙跪倒,灑金素花粉紅詩箋也飄落在地上,十八歲的皇帝和十五歲的親王,兄弟倆都咻咻地喘著氣,挨打的莫名其妙,打人的有口難言。

  半晌,福臨彷彿恢復了常態,帶著傲然的神色,不顧一切地說道:"這張詩箋,是我給她的!"博穆博果爾大吃一驚,就象頭頂炸了一個悶雷。可是皇帝又說了一句更加簡單明確,使人眩暈的話:"我要娶她!"博穆博果爾面色如紙,眼睛發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摔倒。福臨上前扶住他,盯著他無神的眼睛說:"三天以後,給我回復。你去吧!"第二天,七月初三,襄親王府里傳出喪音:博穆博果爾薨。

  消息進宮,大貴妃哭昏過去,太后和皇上也掉了淚。幾天以後,大貴妃向庄太后哭訴:皇十一子襄親王,竟是懸樑自盡的。

  七月中,禮部按庄太后收養董鄂氏進宮的懿旨,向皇上本奏,將擇吉於七月底冊立董鄂氏為賢妃。皇上以襄親王薨逝未久,不忍舉行,諭禮部改在八月擇吉冊妃。

  九月重陽,秋高氣爽,白雲藍天,萬里金風。

  山頂的草亭,是岳樂特命修建的,四柱六角,石桌石凳,下圍欄杆,上蓋茅草,既為今日登高所用,也算是補路修橋的善事,為行人提供方便。

  呂之悅舉杯,一飲而盡,對岳樂一照杯底,笑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哈哈哈哈!"岳樂大笑,跟著也幹了一杯,說:"要是拿這食盒薄酒為你接風洗塵,不但太簡慢你笑翁,也叫人罵我寒酸。這不過是為重陽登高助興罷了。至於接下去的兩句:君言不得意,歸卧南山陲,可就更用不到我身上了。"兩人酒已半醺,推杯而起,步出山亭向四外遠眺。由於天氣晴好,一眼能望出二三十里:北邊重巒疊嶂,溝谷縱橫,南邊一馬平川,河流蜿蜒,一時盡收眼底。勁爽的秋風滌盪胸懷,分外暢快。置身於天地間,彷彿能感到天地的撫愛、宇宙的呼吸,人變得那樣渺小,無足輕重;人生變得那麼短暫,轉瞬即逝,心胸不由得被自然展寬了。親王忘卻尊貴的身分,布衣扔掉一貫的矜持,都變得興緻勃勃,不拘形跡。

  "你不要以為罷諸王兼理六部使我有不得意之嘆,"岳樂遠望群山、面帶笑容地說:"政務繁瑣龐雜,哪有詩酒獵宴輕鬆痛快!出了錯兒,即使皇帝不予深罪,自己的名望可就難保啦!實在不如現今這個宗人府左宗正的官兒舒服。宗人府的事嘛,我總還懂得,管得來!"呂之悅道:"早聽說罷諸王兼理六部引起朝中軒然大波,王爺首當其衝,竟能如此淡然,實在難得。""倒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淡然處之。"岳樂雖然嗜好文學,仍保持著滿族人爽直的特點:"初聽皇上諭旨,心裡也不是味道。

  可是仔細想想,滿洲靠弓馬騎射起家,戰場上可以百戰百勝,但有多少人識文斷字、通史諳政呢?我還懂漢文漢話,治理部務尚覺茫無頭緒;諸王儘是後輩,不學無術,多半不諳事務,弊端極多。六部乃分掌國政的衙門,豈能草率。諸王中我年最長、輩最高,學問也數得上。我若引退,諸王也就無話可說了。"呂之悅心裡暗暗嘆道:"滿洲貴胄中如果多幾個岳樂,國初戰亂就不至於延續十數年而不息了!"他拱手向岳樂說:"為國為君,忠心耿耿,做人做到王爺這個份上,可算得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你大概不知道吧,罷諸王兼理部務的由頭,正是江南十舊姓冤案。""當真?"呂之悅十分驚訝。

  "一點兒不錯。你剛由江南來,聽到什麼消息?"’啊,這可值得大書特書!江南獄解之日,萬民空巷,扶老攜幼往江南總督衙門外,觀看各家接回受冤親友。大哭的,大笑的,這邊喊,那邊叫,處處轟動。誣告者都已反坐入監,頓使人心大快。被釋的一名秀才在當衢通道北向叩首,大呼萬歲萬萬歲!引得其他被釋者和圍觀者盡都叩首歡呼,聲震重霄,那情景實在令人淚下……"岳樂眼睛裡一片喜悅,無限神往。呂之悅貌似感嘆、骨子裡很尖銳地說:"只憑武力或酷刑,決難至此啊!……"岳樂臉頰一抽搐,瞥了一眼呂之悅,眼睛深處亮出一絲野性的光芒,蘊藏著一種抗拒和暴戾。呂之悅裝作沒看見,遙望山川,悠然自得地說:"所以,行王道者得天下長久,行霸道者得天下短促,實在是人心歸向所致啊!皇上仁德,解江南獄,便是最大的安撫人心。明末人心喪盡,百姓極苦,朝廷多行仁政,能得人心。一甜一苦,百姓豈不擇甜而棄苦!"岳樂頻頻點頭,表情又恢復了原有的從容。

  呂之悅又問:"我一路北上,所過之處,各州縣衙門都在籌措墾荒,說是有皇上諭旨下來。是怎麼回事?"岳樂笑了,笑容中閃爍著與他年齡身分都不大相稱的捉弄人的意味,道:"先不說這個,還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笑翁,貴門生進宮了。""你是說鄂碩女兒烏雲珠吧?我早已知道,三年前就入宮為襄親王妃了,離京前又聽說太后認她為義女。""不,不!如今她入主承乾宮,八月初冊為賢妃,本月已晉為皇貴妃,年前就要行冊封大禮了!"呂之悅目瞪口呆,半晌才說:"這,這怎麼可能!"岳樂笑道:"難道騙你不成!你忘了,我是左宗正。""要論才德姿容,烏雲珠堪配天子,只是,只是……那襄親王呢?""襄親王已在七月初三去世了!""啊?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兄納弟婦,常人亦不屑為,何況一代人主!禮義之國,同族從不婚娶,治棲之俗豈可見於今日!……"看著呂之悅痛心疾首的樣子,岳樂撫掌大笑:"這才是你們漢人的迂腐!又非同宗血親,皇上不過兄代弟職,滿洲常有之事,有何不可!唐高宗子納父親,唐明皇父奪子妻,反而播之詩歌,艷羨不已,足見你們漢家文人口是心非,虛偽十足!哈哈哈哈!"呂之悅一時竟也無話可答。

  岳樂笑夠了,正色道:"笑翁,貴門生實在是皇上的賢內助啊!自她入宮,皇上病也好了,人也胖了,氣色紅潤,品性都變得平和了許多。最難得的是,皇上和太后為諸王加了俸祿,安撫了八旗,近兩個月,皇上連下三道諭旨,要各直省督撫墾荒地、清刑獄、懲貪官。這些政事以前雖也有過諭令,如今卻是賞罰分明:今後各官升遷都要考核墾荒之數;刑法案件一年不清者罷官;官吏貪贓十兩以上者杖徙、革職,永不敘用。皇上誠然愛民勤政,其中未必沒有皇貴妃的功勞!"呂之悅非常認真地問:"那麼西南和東海……""鄭成功手下大將黃梧率眾歸降,鄭成功兵敗,官軍收復舟山。李定國、孫可望奉朱由榔退守雲南,洪經略、吳平西、尚平南、耿靖南與孔定南部將分駐四川、兩廣和貴州,各自劃地而守,勢成遠圍。對鄭、朱兩處,皇上都一再諭命剿撫並用,以撫為主。看來,必有一段時日的平靜……""啊!"呂之悅輕聲地喊,雙手舉向天空:"老天,老天!

  你總算哀憐萬民、賜給太平了!二三十年的戰亂、塗炭啊!……"

  見呂之悅紅了眼圈,岳樂不解地問:"笑翁,你這是……"呂之悅難為情地搖搖頭:"老啦,心腸反倒軟了。王爺馬背征戰,崇府起居,絕想不到這三十年戰亂天下萬民的慘苦!……但願太平盛世早早來臨吧!"呂之悅笑容滿面,突然撇開岳樂,到草亭四周的草叢中擷摘野花。金黃的野菊、藍藍的矢車菊、鮮紅的石竹,采了滿滿一把,他選了幾枝特別艷麗的,插進衣襟和帽邊。

  岳樂笑道:"重陽插茱萸,你卻戴花,所謂老風流是也!""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見笑、見笑!"岳樂道:"國家承平有日,求賢更不可忽……""是了,是了。我只顧閑扯,竟把最要緊的事忘卻了。這次我北上,是真正地交令了。再給你推薦三位賢上:湖北孝感熊賜履、江蘇崑山徐元文、浙江仁和陸劍""且慢且慢,讓我記下。"他們一道走進草亭,侍從送上筆墨紙張,岳樂鄭重地記下三人的姓氏、籍貫。呂之悅繼續說:"熊賜履是當今難得的理學人才。治亂世、消瘡痍、安民生,非儒學不可。徐元文有宰輔之量、宰輔之才,年少英俊,前途不可限量。至於陸健,才高氣豪,在江南頗負人望。此次江南獄解,他也獲釋。

  三人俱是白衣秀士,王爺不妨仔細訪求。""三位賢士現在何處?""熊、徐二位,或許還在京師。陸健草澤亡命數年,一旦遇赦,總要回故鄉的。只怕他不肯應承。""但有三顧之誠,自會感動賢士……不過,還有一位,笑翁漏去了。""誰?""你!""我?"呂之悅笑著連連搖頭:"賢與不賢,自己難於評說。

  但我這個人是決不可做官的。"

  "你總不至於迂腐到恥食周粟吧?"

  "不是那個意思。"呂之悅靜靜地說:"我一生只堪為賓為友,不能為奴。"岳樂不覺變了臉色,有心發作,覺得不妥;想要含糊過去,又覺此人才高氣傲,太不識相,有損他王爺的尊嚴。正躊躇間,不知從何方傳來"嗯嗯呀呀"的奇怪聲音,岳樂和呂之悅對視一下,亭外的侍從也東張西望,不等他們交換意見,那聲音猛地延長,"哇哇"地衝破沉寂,從草亭一側的深草樹叢中飛起。嬰兒的哭聲!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岳樂立刻快步走出草亭,呂之悅和侍從們隨他一起尋聲而去。草叢裡露出一個不大的木頭箱子,哭聲從裡面衝出來,尖銳而響亮,表示著不滿和傷心。

  打開箱子,裡面竟是一對半歲左右的女嬰,膚色潔白,頭髮烏黑,哭得聲嘶力竭。呂之悅驚喜異常,搶上去把兩個女嬰抱有懷裡,用他的長袍大襟把她們包裹起來。因為兩個孩子各自只戴了一個綉著蓮葉荷花的紅肚兜,各人的左手上勒了一隻小小的綴著銀鈴鐺的銀鐲子。

  呂之悅招呼侍從在石桌上鋪了座墊,把兩個嬰兒擺上。她們受到老人的安撫,已經不哭了,並肩躺在那裡,一模一樣的兩雙黑眼睛天真地打量著呂之悅,看得這位從未有過兒女的老人心裡發慌,又驚又愛,不知如何是好。

  岳樂也走進草亭,讚歎道:"好一對孩子!父母竟忍心扔掉!看木箱上鑽了許多眼子透氣,倒是還想讓她們活下去。"一句話提醒了呂之悅,他連忙在嬰兒身上尋找,果然在紅肚兜的一角,翻出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念上天好生之德,大慈大悲,求恩人收養這一雙無辜女嬰,免入虎狼鷹鷲之口。"呂之悅把紙條給岳樂看,興奮地說:"老夫一世無子,不料好運當頭,天送來一雙女兒!定是哪家女兒生得太多,溺死又不忍心,才出此策。好!好!老夫我謝過天地,謝過她倆的父母!"他站在女嬰身邊,向天地和四方深深作揖。

  岳樂也為這奇遇高興:"笑翁,這真是天賜福分啊!把這一對姐妹花帶回江南,嫂夫人也要笑逐顏開了。"呂之悅笑道:"她呀,要把大牙都笑掉!"隨後,他趕忙抱起孩子說:"王爺,下山吧,兩個娃娃怕是餓了。"岳樂打趣道:"才做爹爹,就冷暖連心啦?這也是兩個娃娃的造化,遇上你這好心人!……好,下山吧。"侍從們小心地抱著兩個嬰兒,簇擁著王爺和呂之悅慢慢下山。途中,岳樂突然壓低聲音對呂之悅耳語道:"笑翁,兩個嬰兒你先抱走,回京以後悄悄送一個給我,好不好?"呂之悅吃了一驚,短短半個時辰不到,他好象已對這兩個女嬰產生了父愛而難以割捨了,他問;"為什麼?"岳樂有幾分為難地小聲說:"家家都有自己難念的經,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笑翁,我重重謝你。"呂之悅沉吟著:"這個嘛……""笑翁,就當是老友之請吧,不肯幫忙嗎?"呂之悅只得點點頭,心下很是沮喪。岳樂非常高興,說話聲音又大了:"本月中,下嫁外藩的公主就要還朝,理藩院和宗人府都要忙個不可開交。你我明天就回京。""也好!"呂之悅回答得無精打采。

  "還有,尋訪陸文康的事,還求笑翁多多指教,回京後從速辦理!……"一行人走下山去,情況相當奇怪:侍從威嚴,一路打道,吆喝行人迴避;主人卻青衣小帽,看不出身分;眾多人役中又摻雜著兩個嬰兒,不時用響亮的哭聲替主人的談笑伴奏……幾天後,在極其隱秘的情況下,呂之悅把兩個女嬰中的一個送給安郡王。兩人在密屋中商談了幾條協定。岳樂要求:呂之悅絕不向任何人透露真情;將來的任何時候,呂之悅名下的女兒永不進京。呂之悅要求:保存兩個孩子的肚兜和手鐲,為將來孩子尋找親母留下證據。他們給這姐妹倆取名時,推敲了很久。因兩個孩子肌膚雪白瑩潔,便一個取名冰月,一個取名瑩川。不久,呂之悅就帶著瑩川南下回故鄉去了。

  岳樂尋找陸健費了不少心力,沒有得到下落,他便派專人往浙江仁和去等候了。但陸健並未離開直隸。受傅大學士夫人之託去尋找陸健的柳同春,帶回了陸健給傅大學士夫婦的一封信,對邀他進京的意思表示感激,但堅決地謝絕了,信中有這樣幾句話:"……某昔日之施,君今日之報,前後之事既奇,彼此之心交荊自茲以往,君為熙朝重臣,某為山林逸士,兩無所憾,不復相見也……"傅以漸夫婦看後,嘆惋不置,連著好幾天都在議論。傅以漸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惆悵,素雲更是忽忽如有所失,很長時間,心裡都不平靜。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三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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