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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四 ——

  十月小陽春,風物宜人。萬綠如海、芳草芊綿的南苑,迎來了秋郊射獵的浩大隊伍。龍旗獵獵,畫角長鳴,黑駿玉騎邁著矯捷歡快的步子,振響了鑾鈴,把歡樂的一串串鈴響飄灑向一望無際的秋原。

  南苑,是皇家禁苑。周圍城垣迴環延綿一百二十里,四方九門:正南南紅門、正北大紅門、正東東紅門、正西西紅門,此外還有回城門、黃村門、小紅門、雙橋門、鎮國寺門。

  苑內有海子多處,河流縱橫,林密草深。元代這裡就是天子縱鷹射獵的飛放泊,明代又將這裡擴展為如今的規模。清朝因襲舊制,並設海戶一千六百人,各給地二十四畝,養育禽獸、栽種花果,既供天子射獵,又用於大閱講武。苑中有行宮數處,皇上不時來這裡居住,有時也在這裡處理政事。到了炎夏,皇太后和宮眷也時常到這裡避暑。今天來南苑的,是剛剛散朝、用罷晚膳①的順治皇帝。

  福臨穿了一身射獵的便服,披了一幅黑絲絨披風,騎著他心愛的玉驌驦,英姿挺拔,神采煥發。他沒穿龍袍,也沒戴皇冠,但誰也不會把他只當作貴族子弟。除了他本人的品質和胯下這顯而易見的千里駒之外,還有一頂沒有第二個人敢戴的紅絨結便帽和珍貴的嵌東珠珊瑚馬鞍。這馬鞍以金銀絲鏤花為邊,上嵌豆大珍珠二千餘顆,米珠三萬餘粒,豆大紅珊瑚珠二百五十顆,小紅珊瑚珠一萬餘顆。鞍前象印章般突起的圓形珠托上,閃耀著列成品字形的三顆龍眼大的東珠。這具馬鞍的造價或許能夠估計出來,但由於它是御用之物,便成了無價之寶。

  年輕的天子坐在無價的馬鞍上,迎著爽勁的秋風,頂著碧藍無際的天空,縱目四望,寬舒地長長吸氣呼氣,那滿意的神情,竟如孩子一般帶著幾分狂喜,彷彿就要張開雙臂大聲叫喊。但他的手一收,收回胸前,帶住了馬。龐大的侍從隊伍也跟著停下。福臨微微扭轉身軀向側後方遠望,後面跟上來一隊人馬,桃紅柳綠、鶯叱燕吒,彷彿把春天喚回到了寥廓而斑斕的秋光里。那是宮眷隊伍,她們年輕貌美,馬上功夫都不弱。女子乘馬本來就好看,這些宮眷在皇上面前,自然更加婀娜多姿。福臨卻目不斜視,只不轉瞬地盯著前面的那匹桃花馬。

  馬上那位美人,玉容映著斜陽,艷如碧桃初放。她戎裝窄袖,上下一色緋紅,身後飄揚著玫瑰色的絲質披風,恍如暮霞飛落人間。這朵紅雲飛到福臨身邊,美人兒就要翻身下馬向福臨請安,福臨連忙笑著作手勢攔住:"不必了,不必了,上馬下馬太麻煩。你來得真快。兩年沒騎馬,在宮裡又悶了一年多,趁著秋高馬肥,正好散散心!""皇上掛懷,妾妃不敢當啊!"董鄂皇貴妃笑盈盈的,催馬上前,於是二人並騎,緩轡同行:一個天亭表表,一個花枝裊裊,看上去那麼和諧、美好。兩人的隨行隊伍按常規自動調整:董鄂妃帶來的宮眷、宮女環繞著皇上和皇貴妃,她們的後面,是皇上的侍從、侍衛。

  福臨微傾上身,靠近烏雲珠,輕聲笑道:"你過我馬上來好嗎?我帶你。"烏雲珠雪白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嗔怪地瞅了福臨一眼,低聲說:"看你!……""哎,我是好心啊!"福臨認真地說,"你分娩剛剛半年,千萬不要勞累了,看你臉色多白,況且你體質本來就弱埃"烏雲珠笑著,神采飛揚:"皇上,你太小瞧我了。忘了我頭一次瞻仰聖容,不正是馬上驅馳之日嗎?"福臨深情地盯著烏雲珠,只覺心頭彷彿灌滿了蜜,甜得有些呼吸困難;一股歡樂在胸間回蕩,就要奔突出來。他不願抑制,揚頭大笑,青春的熱血在全身奔騰。他一勒韁繩,右手高舉那柄鑲金嵌玉的馬鞭,朝座馬後臀一抽,猛松絲韁,玉驌驦歡快地一聲嘶叫,飛箭一般向南猛衝,尥開四蹄,如一道白色流星,划過黃綠相間的平坦坦的草原。烏雲珠心裡暗暗著急,連忙鞭馬追趕,侍從宮女也緊緊跟上。但福臨的那匹神駿蹄下就如生風一般,她們哪能追得上!眼看那白色的流星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向東邊彎過去。烏雲珠靈機一動,掉轉馬頭向東,猛加三鞭,抄直線近路去攔截福臨。桃花馬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情,跑得又快又穩,風聲在耳邊呼呼地響,地上的雜草拉出了長線,烏雲珠果然在二里以外,跑到了福臨馬前數十丈的地方。玉驌驦見到了同類,自然而然地追跟在後,當桃花馬放慢步速時,它也無意超過可愛的伴侶,並和它一樣改用碎步慢跑了。

  福臨大笑道:"你真靈巧!竟然搶先一步。"烏雲珠微微笑著,略略喘過幾口氣,說:"是僥倖取巧。"福臨審視著烏雲珠,不禁挨上去替她擦拭額上的汗珠,感嘆道:"賢卿秀外慧中,真令人愛煞!天地鍾靈秀,我們滿洲也能誕育仙女!""陛下快不要這樣說,叫人羞愧死!"烏雲珠頑皮地笑笑:"天地無私,並不獨愛一族。即使妾妃蒙皇上譽為天人,也忘記不了妾妃之母乃江南才女啊!""正是正是,塞外風雲,江南秀色,才使朕得以有你這樣一位才貌雙絕的賢妃啊!"話未落音,玉驌驦踩著一片濕漉漉的草叢,前蹄一滑,馬身往前一閃,差點把福臨摔下去。烏雲珠驚叫了一聲,陡然伸手去拉她根本夠不著的福臨,也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好在福臨用力一勒韁繩,玉驌驦猛地縱身躍起,又恢復了平衡。福臨得意地笑道,"如何?朕的騎術還說得過去吧?……你怎麼啦?臉色雪白雪白的,嚇壞了吧?"烏雲珠抹了抹額上的冷汗,說:"陛下繼承祖宗鴻業,講武事、練騎射,自是安不忘危的意思。但馬蹄怎能靠得住?以萬民仰庇之身輕於馳騁,妾妃深為陛下憂。""賢妃這一番咬文嚼字,可以做得一齊奏章了。"福臨不在意地開著玩笑。

  "陛下馳馬疾速如飛,又凶野異常,實在叫人提心弔膽,你……也該為我想一想,為太后、為皇子……"福臨心裡一陣感動,笑道:"今天我不過是太暢快了。天高地闊,風爽馬健,真使我一舒懷抱,煩悶頓消!""怎麼?"烏雲珠敏感地扭頭注視著福臨。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島嶼上,定遠大將軍濟度班師回朝,於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佔據的西南。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自洪承疇出任以來,各種誹謗誣衊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福臨不為所動,始終信任洪承疇。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並用的方略。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將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乾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於詞色:"一統天下,金甌豈能有缺!入關才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著想,並非為自身謀利。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臨望著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著實鬆寬多了……"他們並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福臨看看天色還早,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隨意去轉轉,射幾隻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烏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埃"福臨溫存地笑著,擺擺手,領著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餘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他連正殿也不曾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寢宮。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上翹首盼望。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鬆鬆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隻瑩潔的玉簪,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鑲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的下擺,都滾著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長。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態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快進殿歇息吧。"進到寢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下,烏雲珠便象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熱茶。"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點不累,也不冷。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隻,肥得都飛不動了……""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寢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琺琅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麼!"烏雲珠象沒聽到似的,忙著出殿去傳膳。

  當一桌酒膳擺上來時,烏雲珠侍立在福臨身邊為他布菜,為他剝去蝦皮、剔去魚刺、雞骨,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福臨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臨更忙。

  福臨說:"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烏雲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領了。皇上還是多與諸大臣共餐,他們也好多沾皇上寵惠,常承皇上笑顏……""又是這話!我已聽了你的,常與王大臣共餐,也不時賜以克食。我就要你現在跟我共餐。""陛下,妾妃位卑,不敢……""胡說!你不是我兒子的親娘嗎?"福臨帶笑斥責著,並"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再不答應,今兒這頓飯我可就不吃了!""陛下……""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這麼拘禮,還有什麼朝夕唱隨、閨房之樂?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臨伸手一把拉住烏雲珠,硬拽她和自己並排坐在那張寬大的雕龍御榻上。烏雲珠滿面驚惶,急忙掙扎著站起來,連連說:"陛下,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禮遇……""皇后?"福臨鼻子里哼了一聲,隨後搖搖頭,輕聲嘆了口氣,說:"眼下不在宮裡,那些勞什子禮節全數免掉!咱倆過幾天輕輕鬆鬆的好日子!蓉妞兒,你們端一張軟墊椅子來,讓你主子坐下吃飯!"蓉妞兒是烏雲珠的親隨侍女,連忙同兩個宮女一道,把軟墊椅搬到御榻右側,烏雲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銀象牙筷。

  福臨剛才陰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開朗了。

  飯後,庄太后的侍女蘇麻喇姑領著福臨的乳母來到行宮,董鄂妃連忙將她們迎進寢宮正間。福臨從北炕寶座上站起來,受了她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嬤嬤回來了?老家都好?怎麼去了這麼些日子?"他又轉向蘇麻喇姑:"太后安好?這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南海子,有要緊事嗎?"蘇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緊,嬤嬤的事要緊,嬤嬤先說。"乳母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兩年前她回關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就鬧著要看看福臨。可是,她進了門,卻一直不錯眼兒地盯著烏雲珠。這會兒笑著說:"有什麼要緊的呢?就是兩年沒見皇上,心裡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她對烏雲珠跪下去,烏雲珠趕忙攙住,柔聲說:"嬤嬤,我年輕不曉事,當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當得的!"蘇麻喇姑笑道:"嬤嬤,這是新近進位的皇貴妃董鄂娘娘。你今兒在宮裡見的那個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誕育的。""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娘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嬤嬤,"福臨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嗎?進屋來也沒看我幾眼,盡盯著她瞧了!""哎呀,該死該死!"乳母輕輕拍著自己的臉,好象在掌嘴:"一進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娘生得這麼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福臨和烏雲珠都身著便裝,並肩站在那裡,年輕美貌、風度翩翩,真象一雙並生的白荷花。蘇麻喇姑心裡也在暗暗讚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麼毫無分寸,連忙打斷:"嬤嬤喝酒怕喝多了,高興得這樣!……"她雙手捧上隨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太后命我專程送來這兩襲貂皮褂子,說是南苑比宮裡冷,請皇上、娘娘保重,別著涼。"福臨和烏雲珠連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賜品。

  "太后還說,沒什麼大事就早點回宮。要是皇上想多呆幾天射獵,就讓娘娘先回去。"福臨笑著瞟了烏雲珠一眼,烏雲珠沒有理他。

  "太后讓奴婢轉告皇上,娘娘產後不久,要經意保重,不可勞累了。傷了身體,唯皇上是問。奴婢出宮時,太后又囑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宮。"福臨笑著又瞟了烏雲珠一眼,說:"朕是太后親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寵愛,真真羞煞人!"誰都聽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乳母同蘇麻喇姑走回她們的住處——東配殿後的平房,小聲說著話兒。蘇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倆有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囑咐你幾句。你老糊塗了,怎麼胡說八道呢?剛才說的那些要叫坤寧宮的人聽去,有你的好兒嗎?""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見她那模樣兒,就把什麼忌諱都忘了!……""這位娘娘啊,模樣兒還在其次,難得她心眼兒又好又靈,品性兒和善,會體貼人。本來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間,她父兄相繼亡故,那會兒她正臨產,聞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為她憂慮。她聽說後,就發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問她為什麼忍淚,她說:’我怎麼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憂傷呢!我之所以痛哭,不過念及養育之恩、手足之情罷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時有悖理之處,深恐他們仗恃國戚為非作歹,那豈止辱沒我的名聲,舉國上下也會說皇上為一微賤女子而放任他們肆無忌憚。我為此也曾夙夜憂懼,生怕他們闖出大禍。如今幸而安然善終,我還有什麼可悲痛呢?……"

  "果然難得,果然難得。"乳母讚不絕口。

  "她學問深,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太后也喜愛這些,自然更疼愛她,一時一刻離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宮半日,太后就叫我來催啦。""唉,真可惜。"乳母輕輕嘆息。

  "可惜什麼?"

  "別怪我胡說。皇上要是早選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蘇麻喇姑好半天沒搭腔,後來也嘆了一聲:"唉,這些事,咱們為奴婢的哪裡說得清。皇上已經廢了一位皇后,還能再廢一位嗎?再說,太后、皇上不管怎麼疼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啊?什麼缺欠?""你不知道?這娘娘的額娘是個南蠻子!……"她們不知道,那蠻子額娘的女兒,此刻也正在談論她們。

  "陛下,這嬤嬤是你最早的一位嬤嬤?"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著我睡,管著我的衣食住行。""可是陛下六歲就即位了呀。""不錯。我還記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福臨已用膳完畢,一手端著茶杯,隨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一手攬過烏雲珠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憶著:"那天天氣特冷,內侍跪進貂裘,我看了看,便推開了……""為什麼呢?""別著急,聽我說嘛。御輦來了,嬤嬤想摟著我一同入座,我說:’這不是你能坐的。’嬤嬤又驚又喜,把我抱上御輦,便在道邊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嗎?進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內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裡有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內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當答禮,還是應當坐受?’內大臣說:’不宜答禮。’後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聖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烏雲珠笑著讚美,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福臨烏黑的頭髮上。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向我這六歲的人兒跪拜,心裡又著實不忍。所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禮親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輦。記得代善伯白髮蒼蒼,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代善伯當居首功。""以妾妃度想,首功當歸太后。"烏雲珠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我是僅指宮外而言。"福臨捏住烏雲珠的一隻小手,輕輕摩挲著。

  "貂裘的事呢?陛下還沒有說完。"

  "哦,貂裘,"福臨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後才對那進貂裘的內侍說:’貂裘若是明黃里,朕自然願著;那裡子皮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內侍連連叩頭請罪,朕倒也不曾罪他。"烏雲珠笑道:"陛下六歲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是世間少見。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臨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趣了!……"烏雲珠正想回駁幾句,養心殿首領太監領了幾名太監前來送奏章,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院今天送到的。福臨隨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御案上,置之不顧。他心裡惱恨這些奏章破壞了他們溫馨而又寧謐的交談。

  烏雲珠不安地望著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務嗎?陛下怎麼擱置不顧呢?""沒關係。都是些循例舊事,讓他們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凈凈地共度良宵……"烏雲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內情的呢?陛下常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身承擔祖宗大業,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悠閑。"福臨輕撫烏雲珠的背,笑著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諫臣了!……來,一同閱本。"烏雲珠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聞婦無外事,豈敢幹預國政。千萬不可,陛下還是專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終。""就依你。"福臨笑著說,坐在御案後的寶座上。

  烏雲珠叫宮女們端上兩盞白紗籠的琺琅桌燈放在御案上,點亮兩側的四盞紫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吊著的九盞宮燈,東次間明亮得如同白晝。烏雲珠又命宮女把她的繡花綳架放在御案一側。宮女們悄悄侍立,福臨專心批本,烏雲珠則靜靜地在綳架上刺繡,寢宮一片寧靜,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鏤空梅花薰爐內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看到一本,福臨幾次提筆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烏雲珠放下綉針,站起身:"什麼事使陛下如此牽心?""是今年的秋決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報可,便要立即置於法。朕一時不忍下筆。"烏雲珠走近,對那秋決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著死亡的氣息。她臉上頓時升起悲哀的陰翳,皺眉道:"這十多人並非陛下一一親審,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親審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無知的人,怎能保這十數人盡無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復生。懇求陛下留意參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烏雲珠的聲調有些哽咽,接著又補充一句:"妾妃以為,與其失入,寧可失出……"臨福默默點頭,又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寫了"復讞"兩個字,在另幾個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減等的記號,隨後折了頁碼。

  "陛下,那逃人窩主一抓就斬,不是也太……"烏雲珠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福臨怕冷似地縮縮肩膀,並緊緊皺起了濃眉。她連忙返身取過太后賜給的貂褂,給獃想著什麼的福臨披上。福臨趁勢抓住她溫暖的小手,苦惱地看著她溫柔的眼睛,低聲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知道逃人法太嚴。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鬆開烏雲珠的手,重新拿起筆,彷彿又要埋頭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剛才烏雲珠的提問而產生的煩亂和不安。烏雲珠在他身邊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無力地放在案邊的左手,輕輕退下,轉身去料理那兩隻三尺多高的青銅鎏金、鏤空作梅花紋的四足熏爐,往熏爐里撒了兩把沉香,並命宮女再給福臨取來一隻腳爐。

  當福臨終於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時,夜已深了。烏雲珠小心地把綉針插在綉綳上,起身到西次間的小火爐上為福臨端來一直燉在那兒的冰糖銀耳。福臨背著手踱來踱去,看著好似悠閑,烏雲珠卻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遞給他,看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還有事?"福臨接過碗,用匙子在碗里調了調,喝了一口,然後說:"前日召見安郡王,他說起順天鄉試考官受賄作弊,物議沸騰,寒士怨憤,一些飽學之士不肯應試,是否預見到科場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輕視。榜發已近一月,言官奏摺竟無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烏雲珠道:"順天鄉試一事,我也聽說了,京里怕是已經傳遍。滿洲御史對科舉一向生疏,未必體察內情;漢官多半心有疑慮,不敢貿然上疏。況且有關者多是漢人漢官,相互回護徇情也在所難免。"福臨皺眉道:"朕從來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尤喜接納漢人文士,為何漢官總生枝節?""陛下若設身處地略加體味,此事此情實在不足為怪。得民心得士心,確非一日之功。科舉本是得士心的大事,萬不可掉以輕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訓誡臣下以為後戒?""這幾日,我正想下一道訓誡諭旨,又覺得不夠分量。看來……"他停了停,連舀了幾匙子,把一碗冰糖銀耳吃下一大半,隨後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頓,主意定了,目光閃閃地說:"明日,朕面召漢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烏雲珠口氣中雖有點兒驚奇,但臉上的笑容和眼睛裡的神采,分明表現出對年輕皇帝的讚賞和愛戀:"回宮嗎?""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宮的大殿,雖沒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規模,卻也十分宏偉莊嚴。寶座的設置同乾清宮的一樣,很是輝煌。寶座邊陳設著一對銅胎琺琅嵌料石的象托寶瓶——御名為"太平有象",還有一對質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鶴。寶座後有綉了日月星雲的寶扇,寶座前御陛左右有四個香幾,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里焚著檀香,香煙繚繞,大殿氣氛肅穆。

  丹陛之下,光潤似墨玉的金磚墁地,按照品級,跪著一排又一排的漢大臣。前排是舉朝知名的內院大學士:秘書院大學士王永吉、成克鞏,國史院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弘文院大學士劉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戶部尚書孫廷銓、禮部尚書王崇簡、吏部尚書衛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後面還有各部院衙門的副職長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戶部侍郎王弘祚等人。這裡還有一批風華正茂、才堪大用的內院學士:李霨、王熙、馮溥、吳正治、黃機、宋德宜等。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朝廷的言官: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察御史。他們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卻有很大影響。他們有負責稽察內外百司之官的職責,有直接向皇帝上書指陳政事得失並彈劾官吏的權力,不過,他們的職守,和所有官吏一樣,也受著各種因素的制約,不能真正發揮作用。

  三年前,言官們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書言事,被議政王大臣會議全部否決,言官李呈祥、季開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後受到流徙處分,便是一個例證。今天皇上面召漢大臣訓誡,主要的用意就是針對他們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衛、當值內監以外,只有內國史院大學士額色赫、內秘書院大學士車克、內弘文院大學士巴哈納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幾員滿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帶刀領侍衛內大臣鰲拜和蘇克薩哈了。他們都肅立丹陛,面對著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漢官,雖然都是蟒袍補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臨的聲音響亮又緩慢,不似他平日的語調。大殿太高曠了,他的話聲彷彿在空中震顫,引起嗡嗡的回聲:"……朕親政以來,夙夜兢業,焦心勞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頻仍,吏治墮污,民生憔悴。朕自當內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協心盡職,共弭災患。"這一段話相當平和,皇上並未把責任全推給臣下,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的。

  "國家設督、撫、巡按,振綱立紀,剔弊發奸,將令互為監察。近來積習乃彼此容隱,凡所糾劾止於末員微官,豈稱設職之意?嗣後有瞻顧徇私者,並坐其罪!"指斥督、撫、巡按,為什麼要說給這些不是督、撫、巡按的人聽?

  "制科取士,計吏薦賢,皆朝廷公典,豈可攀緣權勢,無端親暱,以至賄賂公行,徑竇百出,鑽營黨附,相煽成風?大小臣工務必杜絕弊私,恪守職事,犯者論罪!"訓誡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跪聽的臣子中已經有人在努力剋制發寒熱般的顫抖了。

  "至於言官,為耳目之司,朕屢求直言。乃每閱章奏,實心為國者少,比黨徇私者多。嗣後,言官不得摭拾細事末員,務必將大貪大惡糾參,洗滌肺腸以新政治!"福臨收住話頭,不再發探,用幾句套話結束了他的訓誡。

  百官們山呼萬歲,再次叩拜,起立,按順序站列殿前。

  禮讚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駕,言官行列中突然閃出一員官吏,此人身材瘦小,顯得十分精幹,他搶上幾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著一疊本章,高聲喊道:"臣,刑科給事中任克溥,為順天丁酉鄉試科場大弊,有疏本上奏,請聖上過目。"眾官為之一驚,順治不覺一喜。頃刻之間,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漢官都望著任克溥,耳朵卻仔細聽著寶座上的聲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興,自然也有人無動於衷。但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裡,若形於詞色便是失禮,將被當殿糾參處分。

  福臨看罷奏章,滿面怒色,拍案而起,厲聲道:"傳旨:奏本內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著吏、刑二部會審!"當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門時,又一道聖旨下來:"著內大臣蘇克薩哈、鰲拜主持吏、刑二部會審!"蘇克薩哈是皇上寵信的近侍大臣,鰲拜在議政大臣中以果斷能幹著稱。皇上派了這樣兩員大臣,足見對此案非常重視。吏、刑二部的尚書、侍郎,尤其是漢官,不得不格外小心,盡量緘口不言。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四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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