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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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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先皇帝不以索尼、蘇克薩哈、遏必壟鰲拜等為庸劣,遺詔寄託,保翊沖主。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及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餽遺。不結黨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若各為身謀,有違此誓,上天殛罰,奪算凶誅!"四位輔政大臣率領著文武百官,在乾清宮大行皇帝靈柩前齊聲朗讀、共同發誓。殿內殿外跪滿了全身孝服的文武官員。殿內素幃垂地,兩廡白布簾張,一陣陣徐緩、整齊的誓詞聲,使乾清宮越加肅穆、悲壯……"臣等奉大行皇帝遺詔,務畢心一力,以輔沖主。自今以後,毋結黨,毋徇私,毋黷貨,毋陰排異己,以戕善類,毋各執己見,以妨大公。"……宣誓的聲音,響遍京師:內閣官員聚集武英殿,由大學士領誓;六部、翰林院、都察院、大理寺等部院衙門,各在官署大堂,由掌印官領誓;八旗勁旅、各聚集旗下帶甲官兵,在校場列隊,由統領領誓……隨著哀詔發向全國,各省文武百官也都按照同樣的程序宣誓。各處誓詞一式三份,一份宣讀焚化於大行皇帝殯宮前,一份赴正大光明殿焚讀於皇天上帝前,另一份收藏禁中。

  這一切,是皇太后接受四輔臣誓詞時授意進行的。

  哀詔發往全國,官員必須在本衙門守制在喪二十平日,不許回歸私第,早晚哭臨九天。百日國喪中,禁掛紅、禁宴樂、禁喜慶,違者治罪。於是喪禮的銀色浪潮,從京師起,席捲了整個中國。

  正月二十一日,大行皇帝的殯宮將移往景山壽皇殿。頭一天,就開始從東華門到景山陳設大駕鹵簿。一般百姓凡有可能在這條路邊尋到相識人家的,都想借地飽覽一番。但內城居民儘是八旗人家,漢人能夠攀識他們的極少,想要親眼一睹這空前盛況,幾乎沒有可能。

  柳同春卻獲得一個機會。

  董皇后病逝,帶來了百日國喪。柳同春和同行們一樣,失業了。十二月開禁,正逢除夕元旦,戲班生意十分紅火,班主還指望著元宵佳節大撈一把,不想又接著來了第二個國喪。

  同春是名角,平時尚有積蓄,不但自己度日,還能接濟幾個窮朋友。許多三四流角色只得紛紛去打零工,以度過這艱難的第二個百日。

  朝中有一名酷愛崑曲的貝子爺,早就想把柳同春羅致進他家戲班,柳同春多次都婉言辭謝了。此時,他派一名管家邀柳同春到他府里點對曲本,報酬待遇從優,為日後請同春入貝子府戲班留下地步。同春百日內毫無進項,也想藉此多拿幾個錢接濟同行,便應承了。

  貝子府在皇城內東華門外北池子,同春的住處是一座臨街的小樓,正可以清清楚楚地觀看北池子的街景。正月二十這一天,管家早早地就來告誡同春,無論如何都不能打開臨街的窗戶,否則將被治罪。但他又悄悄告訴同春,可以從窗戶側面的一小塊玻璃那裡偷看,看的時候要關好門,不要被人發現。說實話,同春除了失業的苦惱之外,對皇家的兩次喪事是不關心的,皇帝、皇后和他這個漢家梨園子弟、卑賤的小百姓離得太遠了。可是看個熱鬧,他還滿有興趣。

  "啪!啪!啪!"三聲帶著悠長尾音的響亮的炮仗聲,象在同春耳邊震動,把他猛然驚醒,一瞬間,他忘記了身在何處。茫然四顧,小小的房間還籠罩在蒙蒙曙色中,四堵白牆,一道門通向外間,從門帘的縫隙中,看得到外屋的火盆、窗邊的書桌和桌上的一摞摞院本。他倏地想起了今天的大事!那三聲巨響,不是炮仗,而是凈街的響鞭啊!他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就往外屋跑,貼在那塊玻璃上向外瞧。天色陰晦,好象還在飄雪花,屋頂地面薄薄一層白。北池子整條街都已洒掃乾淨,寂無行人,只有無數頂子上戴孝、身穿素服的官員站在路邊,一個挨一個,象一條白花花的長蛇陣,南不見頭,北不見尾。這想必是恭送梓宮的百官了。他們起身比同春更早,還要在寒風中立候。同春想,皇上的官兒也不是好當的!

  又三聲鞭響,百官在路邊跪下了。浩浩蕩蕩的鹵簿隊伍過來了。

  開道二紅棍,黑漆描金,上粗下細,由身穿藍灰色布袍、頂子上紅纓全除的鹵簿校尉雙手擎著,兩人一列,過去了十幾對;然後是二紅棍,形狀同前,但如對半剖開一般。紅棍沒過完,府里的管家悄悄來到,叫同春趕緊洗漱,他閂好了門,端把椅子和小几放在玻璃小窗邊,把帶來的早點、熱茶放在几上,招呼同春一道坐下,興緻勃勃地共進早點,共看熱鬧。

  開道棍後,武仗過來了:爛銀長槍十對,方天畫戟十對,戈十對,矛十對,蛇首錐十對,儘是描金硃色旗杆;跟著的,是金光閃閃的鉞、星、卧瓜、立瓜、吾仗各五對。兩人從沒見過這麼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武器,哪裡還顧得上吃茶點!

  又一對開道紅棍,後面如同鋪天蓋地,錦綺輝耀、五彩繽紛,節、幢、旛、旌、旗、麾各五對,分黃紅藍白黑五色;各種扇:圓形、方形、兜狀、雲頭狀、鳥翅狀,每式也分五色;各種傘:龍紋散蓮花散百花散圓散方傘,每式又各五色。最後一對黃羅曲柄傘,結束了這浩大的如雲似霞的隊伍。

  跟著過來了八十匹有轡無鞍的散馬,又接著二十多匹鞍轡俱全的御馬。鞍、轡、鐙一律鑲金嵌珠,華麗無比。鞍首雕龍銜著一顆珍珠,怕有拇指大,鞍後三顆珍珠嵌成三花形狀,也有青豆大校馬鞍上馱著枕頭,枕頭頂上也綉著口銜珍珠的金龍。

  兩個偷看的人互相比擬著珠粒的大小,驚嘆不已。同春忍不住小聲說:"這雕鞍綉枕,哪一件都是無價之寶啊!"管家說:"可不是,拿去大丟紙,太可惜了!""大丟紙?什麼意思?""焚化哇!就是燒掉!""啊?!"同春瞪大了眼睛。

  "噓,別說了!快看,駱駝!"

  果然,幾十匹駱駝,繁纓垂貂,龐然巨物,每匹都馱著綾綺錦繡及帳房、用具什物;後面跟著背弓插箭的騎馬侍衛數十人,又有捧著御用弓箭的侍衛數十人,牽獵犬御馬的侍衛數十人。只看看那御用箭和御用傘袋吧!箭用烏黑的鴉翎粘金製成,傘袋用的是黃色羅綺,凡是針綉縫縫處,都密密麻麻地貫穿著明珠。就這一袋上的珠子,已不知可當民間多少百姓的口糧了!這些,加上後面侍衛手中所執的赤金壺、赤金瓶、金唾壺、金盥盆、金盤、金碗、金交椅、金交床等物,金光燦燦,奪人眼目。同春看得眼花繚亂,幾乎驚呆了。

  管家小聲說:"這些都是大行皇帝御用過的,全都大丟紙!"同春嘆道:"太可惜了!何必如此呢!""大丟紙,就得大呀!"管家眉飛色舞:"前日聽小爺說,他隨貝子爺進宮哭喪,親眼見到了宮裡的小丟紙……""還有小丟紙?""頭七一過,就要在宮門外焚燒大行皇帝用過的冠袍衣履器用珍玩。你不知道,那乾清宮門外設了兩間大棚,東佛西道,豎起幡竿,晝夜念經作法事。小丟紙就丟在兩棚之間,佛祖、道祖知道了,就會保佑大行皇帝。小爺說,連皇太后都親臨乾清門,說是穿著黑衣袍,扶著石欄杆,哭得要昏過去的樣子,宮女太監跟著一塊兒哭,百官跪在兩邊兒哭,遠遠聽著,後宮裡更是哭聲震天……焚燒寶器的時候,說那火焰都是五色的,聲音象爆豆兒似的。那珍珠是著一顆爆一聲兒,爆了不曉得多少萬聲兒啦!小丟紙都這樣,大丟紙還不……""來了!"同春打斷管事,叫他快看。銀山雪浪也似的隊伍,排山倒海地涌了過來,送過一片震天動地的哭聲。道邊跪迎的百官們放聲大哭,加入浩大的哀悼中。白花花的人群,簇擁著黃幔軟金簾、騎著紫貂大座褥的靈輿,後面便是巨大的大行皇帝的梓宮,用朱紅錦袱嚴密遮蓋著,象緩緩移動的紅樓。梓宮前有青布衣裳的童子二三十人,哀哀痛哭;梓宮後面是乘馬執紼、白衣孝帽、哭聲不停的諸王、貝勒、貝子、公和滿、漢大臣。梓宮後面還有一個較小的靈輿,隨著一個較小的棺柩,用紫花緞袱遮蓋著。

  "後面那棺材是誰?"同春奇怪地問。

  "喲,你還不知道哇?那是小董鄂妃,皇上駕崩,她跟著就從死了。朝廷賜號貞妃。她是董皇后的妹妹呀!……""那,那些青衣童子……可是殉葬的?""這可不清楚……他們既能穿黑,大約是養在太后宮中的王貝勒子弟吧!哦,你看,皇太后!"六十四名宮監,抬著一副素幔步輦過來了,由白衣袍、白首帕的宮女們簇擁著。在周圍素白之中,皇太后穿一身黑緞喪服,非常醒目,她容色慘白,目光凝滯,沒有任何錶情,象一尊高貴而孤寂的石像。後面還有五輛素車,六七輛青幔車,那顯然是後宮的皇后妃嬪和阿哥們了。

  公主、福晉、命婦們的車轎洪流般涌過來後,哭聲變得尖厲而嘈雜,填滿了北池子整整一條街。道邊百官哪敢仰視,還不如樓上偷看的兩名下人來得自由。由於職務上的關係,管家對京師這些宗親貴族知道得一清二楚,絮絮叨叨地向同春賣弄著:"……瞧見那輛頂上有翟鳥的車嗎?那是建寧長公主,就是下嫁平西王之子吳額駙的那位公主,大行皇帝的親妹子……街東邊那輛車瞧見了嗎?那是承澤親王福晉的,論起來,還是大行皇帝的親嫂子呢……瞧這邊這副輿,上面帶八寶蓮蓋的,喏,就在眼皮底下,是安王福晉的……哎呀!你幹什麼?你瘋啦!"管家驚呼著,攔腰抱住了面帶瘋狂、要動手開窗的同春,用力一絆,同春跌坐在樓板上:"你不想要腦袋,我還要活呢!"同春愣了愣,驀地躍起,再湊到玻璃小窗邊。

  沒有錯,是她,就是她!隨侍著那輛八寶蓮蓋輿的素衣丫頭,就是夢姑!

  千辛萬苦,千迴百轉,千尋萬覓,終於見到了一面!他想喊不敢喊,想開窗又不準開,難道就眼看著她又一次消失在茫茫人海?……他的心跳得怦怦亂響,起身就要下樓。管家一把扯住:"到哪裡去?你不知道闖禁要殺頭?"同春站住,牙齒咬得格格響。

  管家緩和了口氣:"你見到什麼人啦?這麼風風火火的,不怕出亂子?"同春簡直不用現編,話已出口:"我妹子跟我失散五、六年了,剛才見她在那八寶蓮蓋輿旁邊走著!""那她是在安王府當差了。你去安王府打聽就是了。""不行,我得見見她。萬一看錯了人呢?""倒也是。這樣吧,大丟紙過後,隊伍就要散了。安王府的車仗還得從這兒過,你看準了,上去問一問。"同春看看街上,王公貴族福晉命婦們的車仗已經過完,道邊百官也紛紛起立,準備跟大隊同往景山。沒有別的辦法了,同春只好點點頭。

  上午過去了。正午時分,陽光露出了雲縫。皇城內仍舊九衢寂然,一片凄清。末正時分,景山那邊遙遙傳出長號嗚咽和說不清是鼓聲還是炮聲的沉悶震響。半個時辰之後,旌旗侍衛、香車寶馬,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從北池子奔涌而過,剎那間填街塞巷。早早等候在路邊的柳同春,被這不可遏止的滾滾潮流沖得七歪八倒,為了站住腳,他不得不緊緊貼著牆根。他急切地尋找著,恨不得長出四隻耳朵八隻眼睛,可是眼前這人山人海,把他的眼睛閃花了,喧囂的車聲、馬聲、吆喝叱罵聲,把他的耳鼓震得發木了。夢姑,你真是沙灘上的一粒石子,大海里的一根針,到哪裡去找啊?

  到安王府,到那八寶蓮蓋輿的主人家去!

  夢姑,等著吧,我就要來救你了!

  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從景山回府時,心緒非常惡劣,一路悶悶不樂地坐在轎里,想打瞌睡卻毫無睡意。

  四位輔政大臣已經很快地開始施政了。

  在辦理大行皇帝喪禮的間隙,他們抓緊時機,以新君名義發了第一道聖旨,曉諭諸王貝勒、文武大臣,說是朝廷將"詳考太祖、太宗成憲,勒為典章",並引用大行皇帝罪己詔中"不能仰法太祖、太宗,多所更張"的話,表示"今當率祖制,復舊章,以副先帝遺意"。

  傅以漸和許多漢大臣,彷彿臨秋的草木,已經由此感到了寒意,料到朝廷將有一番變更。他曾迫不及待地把這些新情況告訴夫人,素雲半晌不語,後來問他:"你以為朝廷變更大不大?"傅以漸搖搖頭:"皇上屍骨未寒,他們要是大變,不怕天下人之口嗎?"素雲半笑不笑地說:"未必吧?他們已忍了多年了。我看,你不妨料它變更得大而又快!"果真應了素雲的話。輔臣發出的第二道諭旨,便是三撤四復:撤十三衙門;撤內閣、翰林院;撤太常、光祿、鴻臚諸寺;復內三院;復理藩院;添六科滿洲官各一員;添五城滿御史各一員。總之,凡是從明朝引用來的政體制度都在被裁被罷之列,凡是祖制都要恢復。

  傅以漸一班漢大臣心裡頓時涼了半截,和素雲又有了這樣一番對話:素雲說:"這一下,議政王大臣們興高采烈了吧?"傅以漸勉強說:"你也不好這麼講。比方撤十三衙門、驅逐內官,總是一項善政吧?前明宦官亂政,為害之烈聳人聽聞。這一下去了後患。聽說逐出的太監有四千多人呢!"素雲冷冷笑道:"倒也算是一樁正事,那還是因為十三衙門仿了明制。好戲還在後頭呢……你們漢臣就不想想後路?"傅以漸苦笑道:"怎麼好這樣說話呢?先皇對我信賴始終,他們總不至於把我一腳踢開吧!"素雲沒說話,只似笑似嘆地望著他,但目光里的意思他完全可以讀出來:"正因如此,你才前景不妙哇!"素雲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卻關心地撫著丈夫的肩頭,道:"你去秋咳血,扶病理事。眼看入春了,可要小心。"傅以漸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只好憂鬱地望著她,微微苦笑而已。

  昨天,內閣又奉到第三道諭旨,涉及兩件事情,把大學士們都驚住了:一是以簡親王濟度嗣子德塞襲爵;一是重新嚴申逃人法,恢復舊制,窩逃者斬首籍沒,並連坐四鄰和鄉里長。

  簡親王德塞襲爵,表示著從濟爾哈朗到濟度一班人的勝利。而重新嚴申逃人法,更將使天下震驚,難保不因此發生新的動亂。

  傅以漸心頭非常沉重,當他把這些情況告知素雲時,她竟沉了臉不出聲,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今天在景山壽皇殿,面對大行皇帝的靈柩,傅以漸思緒萬千,淚如泉湧。皇上去世才半個月,生前的心血已付諸東流了……轎停了,從人打開轎簾,傅以漸步履緩慢地走進大門、二門、穿堂和內門,卻不見素雲象往常一樣出來迎接。他按慣例在花廳里喝著茶,歇了片刻,心頭煩悶,便站了起來,背著手在屋裡踱步。他猛然在北牆邊停下,因為那裡懸著的畫卷換了一軸新的,十分觸眼。畫上是大筆濡染的張果老,笑眯眯地倒騎著黑毛驢。一筆漂亮的草書,在旁邊題了一首五言絕句:世間多少人,誰似這老漢?

  不是倒騎驢,凡事回頭看。

  傅以漸愣愣地站了半天,咀嚼著這二十個字的滋味。"凡事回頭看?……我若回頭,看到的是什麼?皇上寵信,為政精明,雖然居官謹慎,但以漢人而得高位,哪能不遭滿官親貴猜忌?……"傅以漸想著,心裡"撲通撲通"直跳。這必定是素雲有意懸掛的,她是在勸我急流勇退。但是,退了以後又怎麼辦?不管怎麼說,拜大學士、居相位,烜赫榮耀,他哪能一點不留戀呢?他要去找素雲!

  出了花廳,沿寬廊走到寢室前的小書房,那是他消閑、讀書、作畫的小方軒,進寢室非過此不可。他一眼便看到桌上鋪開一幅白紙,上面墨跡猶新,用非常規整的大篆,寫了這麼一段俚俗小詩: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

  回頭只一看,又有挑腳漢。

  傅以漸出神地看著,唇邊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的見識和心胸真是了不得!……不過,真的就到了這種地步了?還不至於吧?他以手撫胸,慢慢地沉思著走進卧室,以為素雲會在這裡等他。但他沒有看見人影,只有兩個丫頭在中堂侍候。

  "夫人呢?"傅以漸問。

  "夫人到廚下為老爺準備晚膳去了。"

  "哦。"傅以漸在烏木雕花太師椅上坐下,一抬頭,又一幅新換上的畫映入眼帘。那是一幅工筆山水人物畫,桃花楊柳,山溪河塘,遠村近郭,半晴半陰。幾處牧牛村童或嬉戲水邊,或鬥牛柳下,或騎牛吹笛,或伏牛背奔走,維紗維肖,栩栩如生。畫的右上角又有一首題詩:牧子騎牛去若飛,免教風雨濕蓑衣。

  回頭笑指桃林外,多少牧牛人未歸。

  傅以漸拈鬚大笑,自言自語地說:"賢哉夫人!智哉夫人!……來,備紙筆!"

  兩個丫頭連忙鋪紙溶墨,傅以漸走到桌前,凝思片刻,提起了筆。此時,素雲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終於提筆了!"傅以漸回頭笑道:"夫人,你真可謂女陸賈、雌隋何,使我茅塞頓開。喏,我這就修本,掛冠告退。""我看你還難以下筆吧?懇請告退的理由呢?"傅以漸笑道:"我正為此有幾分躊躇。"素雲笑道:"忘了你的咳血症了?""哦,哈哈哈哈!"傅以漸大笑:"承見教,承見教!"慈寧宮中,一片寧靜。由於正值大行皇帝喪期,處處仍瀰漫著悲痛的氣氛。又因為庄太后連日哀傷勞累、病倒床上,所以悲痛中又潛伏著新的不安:要是這個時候太后再有什麼意外,天下非大亂不可!宮女太監都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路,壓著聲音說話,生怕驚擾了皇太后。

  寢宮裡,太后安卧床上,似乎還在睡著。蘇麻喇姑坐在床前做著針線。南窗下炕桌邊,玄燁在專心看書,兩個金絲熏爐燒得正旺,龍涎香悄悄地向四周瀰漫。寢宮裡非常靜,只聽得西洋鐘的"滴嗒"和玄燁間或翻書頁的聲音。

  一雙小小的腳邁進寢宮的門檻,隨後一雙胖胖的小手撥開門帘,露出冰月那張圓圓的蘋果似的小臉,一雙黑瑩瑩的大眼睛眨動著,輕手輕腳地跑到庄太后榻前。蘇麻喇姑向她連連擺手,示意她不要驚醒皇阿奶,隨後抱起她,在她紅噴噴的腮上親了一下,送到玄燁炕桌的另一邊,小聲說:"好好玩,不要出聲。"玄燁滿象個哥哥的樣子,又做手勢又努嘴又眨眼,告訴她別驚醒皇阿奶。冰月沖著哥哥扮了個鬼臉,兩個孩子都抿著嘴笑了。自從董皇后去世,冰月移養慈寧宮以來,受到所有哥哥姐姐的寵愛。皇三哥對她最好,她也和皇三哥最能玩到一塊兒。

  冰月立刻拿起玄燁的筆,跪在炕桌邊用玄燁的御用紙墨臨帖。這裡不會有人指責她"僭越",身為皇帝的玄燁還非常熱心地在旁邊指導。一個"鳳"字,冰月總寫不好,玄燁急得奪過筆,連寫了三個給她示範。她開始不高興地嘟起了嘴,玄燁攥著她的小手寫了一個,她又笑了。

  太后在床上翻了個身,慢慢問道:"蘇麻喇姑,有什麼要緊奏章送來嗎?"這邊冰月撂下筆跳下炕,揚著雙手直奔過去,喊道:"皇阿奶!皇阿奶!"她上去摟住太后的脖子,把小臉貼在太后的腮上:"你病好了吧?准好了!皇阿奶得什麼病都會好的!"庄太后心裡一陣輕快,親親小冰月,說:"哎呀,真香!

  冰月最親皇阿奶,是不是?"

  玄燁在這邊不高興地搭碴兒說:"皇阿奶,還有我呢?"太后笑了,說:"都親,都親!……虧得皇阿奶在草原上長大,要不然,這回可真活不成了……好啦,冰月放開手,讓我起來。"冰月蹙起小眉毛,搖搖頭:"我不!皇阿奶不許死!皇阿奶死了,冰月怎麼辦,沒人管啦!"太后心頭一軟,笑道:"好,好!皇阿奶不死,不死!……"

  冰月這才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蘇麻喇姑服侍太后穿上衣服,靠床坐好,一面為她梳理頭髮,一面說:"輔臣擬的幾項諭旨已經發下,是用皇上聖諭發的……"太后聽著,沒有作聲。那幾項諭旨不能不發。面對眼前大局,她只能以輔政大臣的政見、措施,來平息前幾年福臨的過分行動造成的積怨。貞妃的殉葬,也平息了後宮多年的憤慨。皇帝歸天沒有引起動亂,內外平靜,她很滿意。

  "方才有兩件要緊摺子,一件是吏部的,說江南一個叫周南的秀才,千里迢迢,專程趕來京師,上書請太后垂簾聽政……""哦?……太后垂簾聽政,我朝向無此例呀!……國家政務繁雜,我已力不從心,還是專心撫育教訓為好。平心而論,要不是為了這沖齡天子,我何必再留人世!……"太后說著,眼眶竟紅了,聲音也嗚咽了。蘇麻喇姑連忙勸解道:"太后千萬珍重,不必再傷心了。總是佛爺的意思,誰也違拗不得的……"庄太后看了看這位從幼年就一直相伴的貼身女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撫摸著梳得很光潔的鬢角,慢慢站起身,問:"還有一件呢?"蘇麻喇姑心事重重地說:"是一道密折,平西王吳三桂奔喪。"庄太后一怔,又慢慢坐下。當她們談起國事時,冰月已懂事地跑回玄燁身邊。兩個孩子聽著蘇麻喇姑和皇阿奶說話的口氣,都感到那是一件大事。

  雲貴收復之後,朝廷定下三藩兵制,三藩中實力最強的平西王吳三桂,朝廷委以鎮守重任,就在雲南駐紮下來。其間,順治十七年,戶部和兵部鑒於雲南省俸餉年需九百餘萬兩,加上粵、閩兩藩,共二千餘萬,天下財賦,大半耗於三藩,建議召還滿兵,撤裁綠營兵五分之二。吳三桂聞信,於當年四月上奏,說是邊疆未靖,兵力難減,請求帶兵入緬甸滅絕南明。這本是強藩擁兵自固的老伎倆,但鞭長莫及,朝廷沒有辦法,反而加意籠絡吳三桂,擱下了撤兵之議。後來朝中多事,三藩的事反倒顧不上了。

  如今全國舉喪,吳三桂以奔喪名義來到京師,骨子裡究竟是什麼用意?對於這樣的強藩雄鎮,又正值朝廷遭逢大變故之際,不能不加意提防。

  太后沉思有頃,說:"呈那摺子來!"

  不多時,慈寧宮總管捧著折匣進來了,先跪安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玄燁即位,已經尊庄太后為太皇太后,所以太監們都改了稱呼。加上驅逐大批宦官,留下的人對老太后自然感恩戴德,態度格外恭敬。

  蘇麻喇姑接過折匣,打開後將摺子呈給庄太后。她立即埋頭看了下去。摺子上稟告說:吳三桂奔喪豈不一般,他是提兵遠道、絡繹而行的,本人還在湖廣,他的前驅已到了畿南,人馬塞途,居民走匿,引起了各處的騷亂。請朝廷及早準備,以防不測。

  很明顯,這次吳三桂前來京師察看情勢,很怕朝廷藉機把他留下,所以故弄了一番狡獪。那麼,要不要將計就計,把他扣在京師呢?……不妥,要是那樣,當下就會激出變亂,況且還有閩、粵兩藩呢?眼前只有隱忍了。

  庄太后拿定主意,對蘇麻喇姑和總管說:"平西王及其部下,遠途勞累,人馬眾多,不必入城,以免引起誤會,驚擾百姓。但該王忠誠可嘉,命其在京城外搭棚設祭,成禮後便可歸去。""是。"兩人連忙回答,看上去蘇麻喇姑是鬆了一大口氣。

  那邊兩個娃娃非常注意地聽著、看著。大人們的表情和對話,那憂慮重重的氣氛,給他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太后慢慢坐回到長榻上,玄燁和冰月這才跑到她跟前。冰月在說短道長地為她解悶,而她卻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玄燁。她終於沉聲問道:"你登基已經二十多天了。你打算怎樣當這皇帝呢?"聽了祖母的詢問,玄燁變得莊重了。他望著祖母憔悴的、滿是病容的臉,恭恭敬敬地說:"孫兒無他願,唯願天下平安,生民樂業,共享太平之福。"聽到這麼聰慧懂事的、不是一般孩子所想的孩子話,庄太后一陣心酸,摟住了玄燁,落淚道:"留給你的,可是一副重擔子埃要是你不能自強不息,不肯深思得眾得國之道,那,這大清天下……"她語音哽咽,說不下去了,默默地閉起了眼睛。她覺得自己彷彿在向高空飛升,升得很高很高,俯視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東南西北幾萬里,處外設祭,處處飛幡,處處冒煙,處處哭聲,宣誓的聲浪在每個角落起伏……這廣大的華夏帝國的土地啊!你埋藏著多少憂患和悲痛,又潛伏著多少可怕的動亂!……人們的目光集中到京師,京師的目光又集中到紫禁城,而在冷冷清清的紫禁城裡,此刻,一個穿黑袍喪服的老祖母,摟著她的穿一身孝服的七歲小孫子,正在孤寂冷清地流著眼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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