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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三 ——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枝,迎接歸來的遊子。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著那黝黑如鐵的樹榦,同春心裡熱辣辣的。他沒有心思慨嘆,攀著老杏的枝椏,舉目北望,村邊的環秀觀,觀後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舊的觀門貼著交叉封條,嶄新的喬家紅旗門上,也貼著交叉封條。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裡走了。他扶著樹榦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地土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歷歷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凄涼?

  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三車輪兒"吱吱吜吜"響個不停。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隨著車身搖晃著,舒服得彷彿睡著了。

  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著了他們的道兒。臘月里到村裡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夥。又是那個王用修,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韃子蘇爾登。別瞧蘇爾登平日不管閑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府里一告,縣裡也知道了。府里縣裡兩下里一起動手,老道師徒和同夥們一個也沒跑掉!

  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凈光。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一網打盡,連袁道姑都抓去了。後來那伙子里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號和新正日要搶縣裡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薙頭的、戴白帽的人。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那伙人有句口號,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紅花……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於"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命運。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

  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他絲毫沒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他彷彿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卜、困難重重,他也覺得活著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京師一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別處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兩趟。本當秋後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車又重,牛又慢,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

  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著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老漢心裡發怯,把鞭子交給了同春。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僕役,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著深深的車轍穩穩噹噹地往北走去。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

  "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財兒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嗓大聲嚷著,嚇了同春一跳。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隨,有名的無賴。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那人跟在車邊走著,哈哈一笑:"別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連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皺皺眉頭。這倒是真的,他還穿著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來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討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話跟你說,別太不給面子啦!……"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客!"同春忍氣,應付著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糧,天不早了!""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這麼著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准還,成不成?""你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老漢趕緊下車過來,陪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米白面,盡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那人哪裡肯聽,死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面子還不給?就一石,就一石!一個月就還!"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裡"哦吁"一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

  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天躺在車轍中。他蹺起二郎腿,抱著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慳!敢壓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著!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同春又氣又急:"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象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著看熱鬧,眾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誰不怕這個不講理的混混呀!

  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霉,送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唉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太陽平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象幾堵牆似地圍著看熱鬧,有的說笑,有的叫罵,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後面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

  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著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勢,皺著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老漢連忙指著無賴道:"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喝叱道:"這話是你說的?"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躥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過後,一片血跡,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

  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嚇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她說:"他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著!"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你們的事!"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裡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這裡正在鬧鬧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御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御史聞訊趕到了。

  南城御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驚,喝退眾人,趕緊衝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請罪!"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面,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戴貂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御道,奸民橫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幹什麼用?"御史連連叩頭,面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壓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

  巡城御史站起來,對著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御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人們都嚇呆了。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官?這麼大的威風!

  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簡親王!"人們咋舌不已。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

  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於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僕等在門前迎接。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坐不下來。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將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

  他坐在舒服的軟塌上,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引人食慾。可是他還在體味著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

  ……五色旌旗颯爽飛揚;無數的龍紋散扇、旛、幢、麾、氅、節耀眼輝煌;金鉞、卧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輅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薄直排到午門!出征大將軍率出征諸將身著采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鴻臚官導引著,莊重而肅穆地踏著漢白玉御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將軍印,奉天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隨後,大將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囑望、滿洲的命運,此刻彷彿一下子交給了大將軍!……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賺大將軍酒,大將軍跪受,飲畢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將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將軍奉茶把盞。大將軍率從征將士望闕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將軍。大將軍是誰?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彷彿他又受命為大將軍,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將出征典禮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將軍去征剿鄭成功時一樣!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著祖先的尚武精神。濟度的血管里,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

  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臨分別時,濟度執著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午到自己府中練射。

  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著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與七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王傑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濟度很高興,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著平坦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

  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裡。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樑畫棟、綠琉璃瓦頂、飛檐上蹲著七隻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制度。觀射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裡,樓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

  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只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將軍印出征;安親王岳樂,和濟度一直不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綬、猛峨,是子侄輩里有威望的王爺。康郡王傑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鐸已隨多尼南征,只有這位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濟度打量著諸王,心裡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裡了。他臉上泛出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他說:"今日送大將軍出征,賢侄們有何觀感?"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著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將士!"顯親王富綬是肅親王豪格的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濟度聽著他們振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志,自有拜將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將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今日老夫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此較射,準備了小小采頭,為賢侄們助興。來,端上來!"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隻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片,兩隻嵌寶石金杯,三隻點翠鑲紅白瑪瑙銀盌。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濟度又指著射場正面的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鵠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各射三箭,射鵠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九射九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盌。怎麼樣?"諸王這時都來了精神,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九中呢?玉器可只有一隻呀!"濟度捋著不長的硬鬍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給你們四隻玉器,就怕你們沒有拿玉器的能耐!"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選取弓箭。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只能硬著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標,又用的是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不選硬弓根本不行。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的鵠子、花籃看了看。鄭親王家傳的鵠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確和黃鵠差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隻假鳥做得只有羊眼那麼校至於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只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隻漂亮的花籃。老天!

  別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面前問他。勒爾錦心裡發慌,說:"沒,沒有。額娘說我還小……""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係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爾錦不語。濟度和氣地笑笑,從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鏃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餘力。你父親勒克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將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是,我日後一定發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

  常阿岱不滿地瞅著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里瑪,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猛峨小聲問:"阿里瑪,是不是老順承王爺手下那員偏將,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常阿岱說:"可不是他!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鬧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兒。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車到宣武門,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門裡吧!’他拿兩腳一分,掛住了城門甕洞,那車竟走不動了。行刑官也是滿洲人,稟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內。""真是個奇男子!"猛峨和富綬稱讚著。幾位叔輩王爺的眼睛都望著勒爾錦,勒爾錦羞紅了臉,再不敢抬頭。

  "對呀,"濟度拍拍勒爾錦的肩膀:"咱們滿洲人,可不能讓漢兒看笑話!"他說著,從勒爾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錐,放進三支撲通的小鏃頭箭,說:"射紅環必須用小箭。好了,你們開射吧!"他穩穩噹噹地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著眼觀看那五位王爺較射。

  第一項射鵠,用透甲錐,居然個個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爾錦。勒爾錦的弓太軟,透甲錐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綬哈哈大笑,勒爾錦不敢在長輩面前發脾氣,羞得幾乎要哭出來。濟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鵠,總算不錯,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點兒面子。

  第二項射花籃,勒爾錦自知無能,收了弓,站在濟度身邊看他們四個人射。這回常阿岱和富綬各中兩箭,常阿岱的堂弟傑書、富綬的親弟猛峨卻又三射三中,遠遠望見那六個小葫蘆順次翻變成六隻花籃,煞是好看。濟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來,射中兩箭的喝兩盞,射中三箭的喝三盞。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兒!"他一高興,又把在前門處罰無賴的事說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飛了一箭,心裡正在懊喪,聽濟度這麼一講,來了情緒,說:"叔王,為你這件痛快事,再賜侄兒一杯酒吧!"富綬也附和著,猛峨、傑書、勒爾錦自然湊趣,一同敬了濟度一盞酒。常阿岱還粗聲大氣地說:"叔王,咱們滿洲人治國理政,就該這麼乾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斬亂麻!普天下但凡是個人,誰不怕死?憑了快刀,沒個辦不成的事!幹嗎偏去聽那蠻子文人的什麼仁政啦、什麼民心啦,鬼話!……"

  "你喝多了?別胡扯!習武練射就習武練射,這不是談政事的地方!"濟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聲了。

  射綢方巾,是最難的一項。因為綢子很軟,又懸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須絲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綬大力射出的箭,帶著響亮的嘯聲,都從綢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氣得常阿岱拍著腦袋唉聲嘆氣。猛峨心細,射起來很慢,瞄準好半天才放箭,可是只有第三箭洞穿了綢巾。

  沒想到不愛說話的傑書,穩穩噹噹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張,開弓如滿月,一箭出去,綢巾穿透,二箭長嘯著剛離弦,第三支箭緊跟著追出去,"嗖""嗖"的兩聲響,另兩塊懸在空中的綢巾都被穿透了!

  濟度鼓掌叫好,笑著站起來:"啊,玉器有主啦!早聽說康郡王內秀,話不多本領不小,果然不錯!"他把裝了玉器的精緻的檀木匣子給了傑書,盛著金杯的紅木匣子給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綬兩個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隻銀盌。勒爾錦呢?濟度總歸是簡親王,不會使這位順承郡王太難堪,送給他一個質地很好的翡翠扳指。這東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護皮肉的,後來又成了一種裝飾品。濟度送他扳指也有兩個含義,既是一個紀念,又鼓勵他練好騎射。所以常阿岱開玩笑地說:"叔王,我還不如也只中一箭呢!我寧肯要那個翡翠扳指!"說得勒爾錦頭都抬不起來了。

  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不覺天色黑了下來。觀射樓一側燃起大火,火上架著直徑五尺的大鍋,鍋里煮著兩隻羊、八十斤重的整豬。肉香味散到射圃的每一個角落,令人饞涎欲滴。廳內地上七席,席上鋪紅氈,氈上設貂皮坐褥六個,圍成一圈。每一坐褥前有一個直徑一尺的銀盤、一個直徑五寸的銀碗。眾人一看便知,這是滿洲祖上傳下來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只有大祭祀、大喜慶,才會有這種盛舉。今天簡親王竟用這種隆重的禮節招待他們,使他們十分感激。

  濟度仍在評論著方才的較射:"賢侄們箭法各有長處。論力量,常阿岱最強;論剛柔並濟,傑書第一;要論巧,勒爾錦將來還有希望……"富綬笑道:"早就聽說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請叔王一射,讓我們開開眼界……"濟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護衛把靶放在射場一百二十步之外。他緊一緊袖口,挑選了一把硬弓、三支帶響哨的透甲錐,走到騎射點等候。他象一個鐵鑄的漢子,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裡,不遠處的火光在他臉上身上閃動,為他披了滿身紅雲,看上去那麼英偉豪壯,撼人心魄。幾位王爺不覺看呆了。

  布靶處遠遠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麼靶子呢?眾人費了好大勁才看清遠處那三點極其微弱的淡紅色亮點。哦,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啊!

  濟度不理會眾人的驚愕,搭箭開弓,盯著那遙遠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飛出,"嗚"的一聲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很快,第二響,第三響,三支響箭,音調各不相同,一聲比一聲高,呼嘯著飛向靶子,只見三點香火,從左到右,"撲""撲""撲"地依次熄滅了!

  這麼準的眼力!這麼快的動作!這麼大的力量!眾人驚異得靜默有頃,才一面揉著方才瞪得凸出去的發酸的眼珠,一面喧嚷著交口讚美:太叫人驚嘆了!

  廚役用一隻二尺直徑的大銀盤,獻上一大塊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時端上一隻尺徑大銀碗,盛滿濃濃的肉汁,一隻長柄銀勺放在碗中。一名侍從則用金盤托來一隻粗陶大碗,把它雙手捧放在濟度面前,隨後向碗里傾滿香味濃烈的高粱酒。

  諸王盤膝坐定,濟度便舉起這盛滿高粱酒的粗陶碗,說:"賢侄們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與太祖皇帝兄弟們初創基業時圍坐燒肉飲酒所用。如今,我們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當今皇上的恩養,得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切不可忘記祖宗創業的艱難,一定要承繼祖業,效法祖宗!請!"說罷,端碗喝了一口,按輩份年歲的順序,遞給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傳給富綬,然後是傑書、猛峨、勒爾錦,最後仍回到濟度面前。濟度從腰間解下晶亮、鋒利的薄刃小刀,從那塊熱騰騰的方肉上切下一塊薄如紙、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進嘴裡大嚼幾口,然後揮手做了個姿勢,大聲說:"請!"眾人也都拔出小刀,連說帶笑,割肉大嚼。既沒有鹽,也不蘸蔥醬,就是白煮肉和肉湯。但肉煮得又嫩又香,這些人從早上送大將軍出征,下午又較射到天黑,早就餓了。常阿岱和富綬更是狼吞虎咽。十斤肉頃刻將盡,常阿岱連聲高喊:"添肉!添肉!"作為主人的濟度,高興得滿臉是笑,連連向諸位賢侄稱謝。肉吃得越多,則越表示對主人的敬重,主人才會特別高興——這是滿洲的習俗。滿洲王公貴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一人一頓便能吃十斤。於是,熱騰騰的方肉不斷地一盤一盤送上來,濃烈的高粱酒一碗一碗斟上來,主客都吃得痛快,飲得酣暢,說笑聲如同鍋下的火焰,越燒越旺。

  一位總管這時來到濟度身邊,跪安後,說:"稟王爺,宗人府哈達主事下午就來請見王爺,說是由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口十名……""已經送來了?"濟度笑著問。進奴婢猶如進財物,令人高興,也是皇上賜給的一份榮耀。

  "已經押到下房,請王爺過目。"

  "不必了。稟知福晉處置就是了。不要忘記入門家訓。呃,這批人口是哪裡撥來的?""主事說,是永平府的一樁謀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撥了一些。先送到本府來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他轉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多。"富綬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著幾個美女哩!"眾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噴著酒氣,問富綬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富綬皺皺眉頭:"不見少。"常阿岱轉向傑書:"你家呢?"傑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鬆寬些。說來也怪,鬆寬些,給他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鬆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傢伙!"勒爾錦忙問:"叔王家有什麼好辦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別的不說,只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開,叫他們幹活去!"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諭令恩養奴婢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象馴馬一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

  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他夢裡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響,象打著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不懂!"仗著酒氣,常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著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嘗牛馬、奴婢,這是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

  "可不是!"富綬面色也陰沉了:"放著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制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鰲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太寬哩!""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半個蠻子,皇上偏寵著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傑書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后,這真叫人,唉……"濟度擺擺手:"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夫那一套虛偽的舌辯術。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讓進客廳奉茶去了。

  這些滿面通紅的王爺們剛坐定,簡親王福晉從後殿嚷著,驚慌失措地直衝進來。諸王爺都是晚輩,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福晉的表情和行動實在有些失度,她揮著手,拍打著大腿,喊叫起來:"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眾人吃了一驚,濟度忙說:"你說的什麼話?別犯胡塗!""哎呀呀,剛才宮裡的李總管來說的!皇三子死裡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沒福,今兒早上就……""別喊叫啦!"濟度生氣地吼一聲,福晉不吭氣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這消息震驚了。勒爾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連常阿岱都緊繃著臉,他也連忙收斂了。

  好半天好半天,濟度才雙手合掌,虔誠地仰頭望天,小聲地說:"懲罰啊!真是上天的懲罰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陣陣春風掠過太液池水,皺起層層魚鱗似的波紋,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帶似的金鰲玉蝀橋都輕輕地顫抖了。

  遙望東南,西苑的黛色接連著雄偉的紫禁城,氣勢逶迤連貫,與秀美的景山交相輝映;近看瓊華島,亭閣樓榭依著山勢分布,高低錯落有致,掩映於蒼松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雙層六十間臨水游廊,象一條美麗的花邊彩帶,裝點得瓊島有如仙境;眼前是映著藍天的透碧澄清的水,點綴著新綠的長長柳絲,不住地點著波面,點出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小圓圈。

  從五龍亭放眼遠望,真叫人心曠神怡!庄太后的御座設在正中的龍澤亭中,她卻沒有坐,正倚著亭邊白石欄杆,觀賞水中來回遊動的紅金魚。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六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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