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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一 ——

  轉眼間冬去春來,到了順治十三年。二月初八,是庄太后的聖壽節,和皇帝的萬壽節一樣,也是個普天同慶的日子。

  一大早,皇帝就率著諸王及文武百官到慈寧宮行慶賀禮;他們退出後,皇后率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命婦再進慈寧宮行慶賀禮;第三撥是皇子們在內監的導引下給太后行禮叩頭。

  慈寧宮內張燈結綵,只這三撥人的慶賀禮儀,就把大半個上午佔盡了。接下去是太后的萬壽宴。

  按制度,壽宴應設在慈寧宮正殿,皇太后南向升寶座,皇后率妃嬪進茶進酒,殿南搭舞台,戲舞百技並作。但是,今年是太后四十五整壽,加上去年年景好,國家漸趨穩定,太后十分高興,便格外開恩,壽宴不僅恩及近支王公的福晉、命婦,與太后有母子名分的福臨的同父異母兄弟都被留下與宴,幾位小皇子、小公主也被帶來了。

  太后彷彿要一享天倫之樂,打破了以前筵宴男女分席的常規,凡是夫妻便同在一席;凡有皇子、皇女的妃嬪,也讓她們母子、母女相聚。這就成了一次真正的家宴。庄太后作為這龐大、顯赫、高貴家族的最尊貴的長輩,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無法體味的自豪和滿足。

  "萬-歲-爺-駕-到-!"慈寧門外太監拉長聲音響亮地喊著,院里廊下的人們立刻跪下、匍匐在地,恭迎皇上。福臨大步流星跨進宮門,站在門內的台階上,矜持地背著手,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個人,長長吁了口氣,表情有些不安。他抬抬手,簡單地說:"免。"他毫不停留,直奔後殿。太后身邊還有許多福晉、命婦環繞著。

  福臨在後殿門口一出現,除太后以外的所有人又一齊跪倒。福臨先到母親面前行了常禮問了安,隨後一聲輕輕的"免",那些打扮得艷如春花的貴婦人都直挺挺地站起。福臨對她們看了一眼,臉上一團失望,眼角都垂了下來。

  太后看在眼裡,嘴上卻喜孜孜地說著調侃的話:"今兒的壽宴真不該讓你來。我請的客人怕都要吃不飽啦。"福臨笑道:"母后說哪裡話!兒為天下主,必須孝治天下。

  母后壽宴不與,兒子豈不是千古罪人!至於賓客嘛,我怕他們要吃得走不出慈寧門呢!"

  "這倒為什麼?"

  "誰讓母后調教得慈寧宮的廚子一個賽似一個呢?"福臨在這裡,心靈口巧,很能討好母親。太后快活地笑了。

  "母后,兒子這個慈寧宮家宴的主意可好?皇家規矩太多太嚴。要能象平常百姓家親戚來往,做滿月,喝喜酒,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該有多好!""規矩不能沒有,家人團聚也該快活些才好!"太后和悅地說,心裡卻在暗笑兒子拙劣的障眼法兒。她斷定,她這性情熱烈暴躁的兒子,決不會在五句話之後還能掩飾住他的真實意圖。

  果然,福臨緊接著問:"襄親王怎麼沒有來?"去年二月,也是在太后的聖壽節上,福臨與他的幼弟博穆博果爾夫妻談得十分高興;過了三天,他派太監去博穆博果爾府,賜給幼弟一大批書畫珍玩;跟著,二月二十一日,未滿十四周歲的博穆博果爾竟被皇上封為和碩襄親王,引起朝野的驚異。由此開始,皇帝突然對自己的幼弟格外寵愛。當了親王,博穆博果爾必須參加許多以前不常參加的典禮,並每日隨朝站班。皇帝因此就可以經常召見他,可以經常請他的福晉參加宮內的許多宴會。

  不止一個人在太后耳邊說起這件事。尤其是去年中秋、重陽、冬至三次內廷家宴,皇上不僅格外優待襄親王夫婦,竟然在御花園多次單獨與襄王福晉說笑。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交談用的是漢語,弄得向太后私下稟告的人也說不清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太后傾聽這些密探們——主要是些得臉的太監、宮女和他們的主子娘娘——的密報時,從來都面無表情,不置一詞。

  醋味太重的妃嬪若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便會被太后斥為有虧婦德;說皇上的壞話,更是絕對不允許,那有宮規管著。宮規里也有鞭笞和杖刑,不過太后從來不用罷了。

  太后絕對地維護兒子。因為他是天下之主、萬乘之君。她從來明睿智慧,兒子的作為,兒子的心思,決逃不出她那時時含笑的慈藹的眼睛。早在大婚後的第二天,她就覺察到福臨心緒不寧,對新皇后仍不滿意。當福臨向她提出晉博穆博果爾為親王時,她已大致猜到了他的用心。不過,庄太后可不是一個平凡的婦人,更不是個撲通的母親。她很懂得怎樣做一個太后,怎樣對待身為君上的兒子。她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寬容。只要不越過危險界限,她一概寬容。事實上,這是對待她的這位聰慧異常而又喜怒無常、性情暴躁的兒子的最好辦法。她確實從她的丈夫皇太極那裡學到了許多東西,是個絕不亞於任何男性智上的女智多星。

  聽著兒子的問話,看看兒子的表情,太后心裡如同黑松雞落在雪地上,一清二楚。但她決不點破,很自然地回答說:"他倆往壽康宮迎接懿靖和康惠去了。"懿靖大貴妃是博穆博果爾的生母。她和康惠淑妃原先都是元朝的直系後裔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福晉。天聰八年,皇太極領兵攻打察哈爾,成吉思汗的末代子孫從此滅亡。皇太極收納了林丹汗的兩名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國號為清,稱寬溫仁聖皇帝,設置後宮。清寧中宮大福晉即皇后,是庄太后的姑媽;西永福宮庄妃便是庄太后;東關睢宮宸妃是庄妃的姐姐。當時,懿靖大貴妃為西麟趾宮貴妃,康惠淑妃為東衍慶宮淑妃。懿靖大貴妃早年為林丹汗生了察哈爾蒙古汗的繼承人額哲和阿布鼐。當蒙古四十九旗歸附時,皇太極以延續元朝苗裔、不忍廢絕之意,命額哲為察哈爾蒙古旗的旗主,封為和碩親王,並以皇二女固倫公主馬喀達下嫁。順治二年額哲亡故,妻弟阿布鼐襲王爵,公主也轉嫁阿布鼐,至今駐守察哈爾。博穆博果爾生於崇德六年,與額哲、阿布鼐同母異父。

  庄太后對待先皇留下的其他妃嬪,一貫非常優厚。博穆博果爾夫婦先來慈寧宮問了太后聖安,太后便打發他們去迎接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福臨一向佩服母親的大度,又知道襄親王夫婦確實已來,也就放了心,便跟母親饒有興緻地談論起壽宴上的戲目。

  東西兩廡的中和韶樂,奏起了皇太后升座樂,曲調莊嚴而徐緩。庄太后在樂曲聲中登上慈寧宮正中的寶座,所有的妃嬪和王公福晉們在帝、後的率領下,整齊地跪在寶座前。太后坐正,樂止,人們在宣贊太監的帶領下同聲祝賀:"願聖母皇太后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人多聲響,大多數是女子,合在一起十分好聽,在闊大的殿宇中引起了回聲。

  太后微微笑著,朗朗地說:"今兒的壽宴是家宴,都是自家骨肉,不要拘禮,酒隨意喝,話兒暢心說,我這個子孫滿堂的老婦人也要高興高興!"殿堂里泛起一片笑聲,比平日莊嚴肅穆的典禮輕鬆多了。

  福臨卻不肯草率,一定要正式向太后敬茶敬酒,太后只得同意。於是,排列在慈寧門檐下的中和清樂演奏起《朝天子》,福臨率著他的五位兄弟走向太后寶座。他身後按年齡順序排列著鎮國將軍葉布舒、輔國公高塞、鎮國將軍常舒、鎮國將軍韜塞與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承澤親王碩塞已在前年病逝,博穆博果爾就成為皇太極諸子中唯一的親王了。按爵位而言,鎮國將軍離著親王還有六級:輔國公、鎮國公、貝子、貝勒、郡王、親王,通常情況下,本不能同拜同起;而且博穆博果爾原來並無爵位,一下子晉封親王,幾個哥哥十分眼氣。今天是家宴,除了皇上、皇后,只講輩分長幼,不論官職爵位,博穆博果爾只能排在最後,葉布舒他們心裡自然痛快,只是不好表現出來。博穆博果爾卻是一肚子不高興。當了一年親王,他已習慣於處處受尊崇了。不想,行進途中福臨回頭看了一眼,笑笑,停步對博穆博果爾招招手。博穆博果爾趕緊跑兩步追上來,福臨牽著他的手,一同端著金杯,並肩走到了太后寶座前。殿里一片壓抑的驚嘆和竊竊私語,目光都集中到福臨和博穆博果爾的臉上。博穆博果爾不免趾高氣揚,得意洋洋,幾個哥哥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一位天子、一位親王的身後。福臨呢,臉上泛起恭敬的微笑,正合他此時此地的身份。他心裡卻是一陣陣沉醉,因為在無數投向他的目光中,他感到有一雙烏黑晶瑩的眸子,透露出驚訝、不安和恐懼,也透露出讚美和知心。這就足夠了,其他的哪怕一萬雙鳳眼美目對他都沒有意義,都不存在。他不覺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有力,使身姿更加瀟洒自如,而那使他面貌開朗英俊的微笑,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唇邊、眼角。

  太后接過兒子們進上的金杯,豪爽地一飲而盡,然後又分賜他們每人一杯酒。趁此機會,福臨向站在寶座兩側的妃嬪、福晉們很快地掃過一眼,心頭一跳:她到哪裡去了?再搜索一遍,仍然沒有見到那雙明艷無比的眼睛。一剎那間,福臨渾身象纏上蜘蛛網似的不自在,面孔陰沉下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沒有看見,沒有聽到,福臨所做的一切,不都枉費了心機嗎?福臨回到設在太后寶座左前側的御座上,情緒低落,連寶座和食案上金光燦燦的膳具彷彿都失了光彩。

  《朝天子》在一遍又一遍地奏著,樂隊里的歌工用嘹亮的響遏行雲的歌喉,和著樂曲,唱出祝壽祝酒的賀辭。皇后率著六宮妃嬪、公主、福晉向太后敬茶敬酒。大殿中心彷彿開出一壇五顏六色、光艷奪目的鮮花,又彷彿集中了一群宛轉嬌啼、眩人耳目的彩鳥。福臨淡漠地望著她們,"粉色如土"四個字又一次在他心頭閃過。

  突然,她出現在第三排最後一個位置上,是福晉中的最後一名。福臨驚喜地看著她。顯然,剛才她被那些軀體高大的女人完全遮住了,象一堵牆遮住了一叢芳蘭。在這一群高大健壯、舉止呆板、色彩艷麗的滿、蒙貴婦之中,她顯得越加嬌小玲瓏,儀態萬方,那麼溫文爾雅、蘊藉脫俗,彷彿是一個晶瑩剔透、放著光芒的玻璃人兒。"啊!烏雲散開了,明月出來了!"福臨在心裡高聲讚美著,胸際頓覺豁然開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美好:殿堂高了,寶座更輝煌了,茶酒菜肴為什麼如此香美?歌工的歌唱為什麼如此動聽?福臨覺得自己的精神彷彿進入一個從未經過的仙境,心裡那麼明亮、歡樂。當太后向大家賜酒以後高興得爽聲而笑時,他也借題發揮,放聲大笑,象孩子那麼率真、歡快、無所顧忌,惹得坐在對面皇后御座上那位正宮娘娘膽怯地看了他好幾眼,他也毫不在乎。歡樂象一道清純甘美而又湍急的溪流,騰著浪花,從他心上流過,從他全身流過……中和清樂奏起了輕鬆歡快的《金殿喜重重》,壽宴正式開始。斟酒斟茶的宮女用彩色綢袍換去了藍布長衫,烏油油的大辮子根上梢上都插了鮮亮的絹紗花朵,臉上薄施脂粉,在各席間來往如飛,川流不息。

  皇帝和皇后離座,向太后跪拜。福臨笑吟吟地說:"皇太后聖壽,兒臣等恭進壽禮:白銀萬兩,上用緞紗百匹,珍珠六百串,珊瑚珠六百串,請母后笑納!"蘇麻喇姑笑著替太后接過帝、後的壽禮紅單。這是每年一次的例貢,理所當然。

  《金殿喜重重》奏得更響了。

  各宮主位也順次進獻她們的壽禮。因為帝、後的大宗壽禮已代表了她們這些晚輩,所以她們的禮品多半是象徵性的:永和宮端妃獻上一串佛珠;景陽宮恭妃奉進一尊金佛;永壽宮恪妃,宮中唯一的漢妃,別出心裁,用珍珠和金絲銀線在兩雙明黃緞花盆高底鞋的鞋幫上,嵌綉了丹鳳朝陽的華麗圖案,引起周圍許多貴婦的嘖嘖稱讚。

  景仁宮康妃,是主位中唯一有兒子的人。今天居然能抱著自己的孩子向太后祝壽,使她非常快活,萬分感激太后。她緊緊摟著懷中的三阿哥,在太后寶座前跪下去。那不滿二周歲的皇三子,一雙小胖手用力擎著一隻用金絲銀絲編織、鑲嵌著珠玉的玲瓏小巧的手爐,高高舉起,用奶聲奶氣的嗓音,親切地喊:"皇阿奶!暖暖手!"古老厚重的宮闕,莊嚴輝煌的殿堂,忽然迸出這種近似天籟的聲音,本來就令人心頭一顫,皇三子又異常聰明伶俐,對這盛大的場面、無數陌生的面孔毫不畏懼,更使太后喜歡。

  她親自下座,從孩子手中接過禮品,對康妃說道:"生受你了。二阿哥他……"話未說完,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這個長著紅潤的圓臉蛋、眼珠烏黑的漂亮又健康的孩子,突然張開兩隻小手,喊道:"皇阿奶,抱抱!"大家愣住了。太后也是一怔。怎麼辦呢?

  因為赴壽宴,其他人可以穿禮服而不必穿繁縟的朝服。象康妃這樣,只梳了隆重場合下才梳的兩把頭,不需戴金冠;只穿一件貂皮出鋒的錦緞毛里宮袍,不需帶披肩、加長外褂,所以抱孩子不覺困難。而太后因為是"壽星",必須穿上全套朝服:三重寶珠的九鳳冠,朝袍、朝褂、朝珠、披肩俱全,一身龍鳳輝煌,也十分沉重。真要抱孩子,雙臂難以迴環,胸前珍貴的飾物也會弄壞。況且皇太后抱小孩,實在有失身份。

  康妃輕輕拍了三阿哥一下,說:"不要嚷嚷!"太后卻伸出雙臂,把皇三子接在自己懷中。即使是一歲以內的嬰兒,也能準確無誤地判斷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真喜歡他還是假裝喜歡他,或者是厭惡他,這是不會說話的孩子的一種本能。皇三子偎在太后懷中,全身貼在她寬闊的胸脯上,雙手緊緊摟住祖母的脖子,一張嬌嫩的小臉親親地貼到太后的面頰上。

  懷中一團溫暖、嬌嫩的小身體,脖子上繞著兩條柔軟的小胳膊,面上貼一張散發著溫暖的奶香的小臉蛋,這一切,表示著絕對的信賴和無比的依戀。庄太后許多年沒有這樣的體會了。她不自覺地緊緊摟住小男孩,在他那胖嘟嘟的小臉上親了一下,喉嚨里湧上一股又辣又酸的熱氣,逼得她幾乎落淚。

  人們瞪大眼睛望著寶座上這祖孫倆,驚訝得說不出話。一片寂靜中,太后輕輕一笑,說:"你們知道吧,三阿哥滿有意思的。去年周歲抓盤,他張開兩隻小手,竟把翡翠盤裡所有物件全抓起來了!……將來,應是福壽綿長,文武全才了!"按皇家制度,皇子周歲設的晬盤,例用玉陳設二件、玉扇墜二枚、金匙一件、銀盒一件、犀鍾犀棒一雙、弧一張、矢一支、文房四寶一份。去年皇三子一古腦兒抓了所有物件,使祖母非常高興,賞了許多玩物錦緞,至今說起來,還禁不住地自豪。

  太后開了頭,皇子的叔伯嬸母及其他額娘也跟著湊趣,進上許多吉言。皇三子還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但因他們的母親封號都在貴人以下,上不了正席,縱然心裡因不服而酸酸的,也得跟著大家一起笑。

  抱走皇三子又費了一番手腳,那孩子象膏藥似地粘在皇阿奶身上,康妃和保姆忙得滿頭大汗,在三阿哥的哭聲中,才把他揭下來。還是老辦法,由乳母去為他止哭。

  太后心裡很感慨,被一個嬰孩所依戀,心裡甜甜的、暖酥酥的,那滋味既不可言傳,又異常舒坦。

  福臨滿臉堆笑,注視著這一幕。能使額娘高興,他也很快活。他的長子牛鈕在順治九年夭折,沒有引起他多少悲痛。

  一則孩子太小,死時才三個月,又瘦又弱,是一位答應所生;二則他自己那時也太小,不過十四歲。近年他才開始重視子嗣。皇二子比皇三子只大八個月,遠不及皇三子健康聰慧。加上皇三子的母親地位尊貴,福臨對皇三子也很喜愛。不過,今天他的心不在孩子身上。他等著看自己的兄弟們向母后貢獻壽禮。

  葉布舒、高塞、常舒、韜塞四對夫婦相繼上前,分別奉獻了佛像、佛珠、白玉塔、金香爐。自他們各自領封建府以來,壽禮從未超出過這種格式,非常莊嚴、高貴、穩妥,決無標新立異之嫌。蘇麻喇姑鄭重接受,太后微笑著點頭。

  十五歲的襄親王和十七歲的福晉,象一對金童玉女,齊步向前,手中各執一柄鮮紅的珊瑚如意,跪進太后。難得這一對如意大孝形狀、顏色都很相近,在潔白的長絲穗的映襯下,更顯得紅似雲霞,玲瓏可愛。太后忍不住從蘇麻喇姑手中接過這一雙如意,輕輕撫摸一下,溫潤細膩,與上等羊脂玉一樣貴重。她把如意交蘇麻喇姑收好,正要有所表示,襄親王夫婦各捧著一個玉盤又跪下了。襄親王托盤裡放了一把藕節底、荷花身、蓮蓬蓋的古色古香的陶壺,旁邊是一隻同樣色澤的荷葉杯,栩栩如生,彷彿風吹來就會擺動似的。親王福晉的托盤裡放著一個鮮紅的填漆食盒。兩人同聲說:"請太后嘗新。"蘇麻喇姑會意,先提趣陶壺向荷葉杯里注入,淡綠色的清亮的水泠泠作響,一股清香在太后四周散開了;再打開食盒蓋,小巧的盒子里如橘瓣似的分成九格,每格里放了一些乾鮮果品。

  太后喝了一口茶,只覺得清香沁入心脾,非常甘美;又從果盒中取了一枚長生果吃,香脆滿頰。她很滿意,問襄親王:"這茶是怎樣烹煮的?又香又清醇。"博穆博果爾一下子答不上來,有點結巴地說:"茶……茶里放了東西……""什麼東西?""這……我也不清楚,問她好了!"博穆博果爾不覺露出小孩子心性,朝他的福晉一擺頭。

  "啟稟太后,"襄王福晉董鄂氏從容地回答,親切地笑著,露出白燦燦的貝齒:"這水是去冬從松針、竹葉上掃下來的雪,攢在罈子里,烹茶時候,又添了松仁、佛手和梅花三味,水滾三道煎成。""怪不得!"太后笑了:"這茶可以叫作三清茶了!……那麼,這果盒也有講究吧?""是。"董鄂氏笑道:"這叫九九果盒,九樣果品,每樣九顆,都有一個吉祥如意的名色,奴才已寫成名簽,放在果品底下了。""哦,還是你念給我聽聽吧!皇兒,你們夫妻也來看看、聽聽。"太后興緻很高,對這個最小的兒媳婦似乎格外喜愛。

  福臨巴不得這一聲,立刻湊到太后桌邊。

  襄王福晉也不推辭,立到太后席前,一樣一樣地指給太后看:"龍眼,如同瀛海驪珠;栗子,彷彿上苑瓊瑤;蓮子,又名玉池蓮顆;葡萄,勝過仙露明珠;荔枝,堪稱絳囊仙品;白果,恰似寶樹銀丸;白棗,可比安期珍品;松子,美其名曰蓬山翠粒;長生果,能催令昆圃長春。""好,好!"太后很高興:"難為你記得這麼清楚。看來你的詩文豈有根底。""奴才自幼隨父駐防杭州,父親請了滿、漢兩位師傅教導。""怪不得你有那麼一種江南水鄉的秀雅文靜,竟象個漢家書香門第的姑娘,不象我們滿洲的格格兒。"說著,太后自己也笑了,拈一顆松仁放在嘴裡,慢慢地品味。

  她最後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貶還是褒?董鄂氏琢磨不透,一面遜謝著說:"太后賞臉,奴才謝恩!"一面小心地抬頭,想看看太后的臉色,誰想遇上福臨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她心一慌,連忙垂下眼帘,退回自己席上去了。

  太后寶座和福臨寶座之間靠後一席,是懿靖大貴妃的座位,太后略略側過身子,笑著對她說:"皇妹,博穆博果爾孩兒成親以後,變得多了。"大貴妃先是一笑,後又皺皺眉頭,說:"可不嗎?這樣下去,他也要變成南蠻子了!""怎麼,你看這個兒媳婦……"太后很有興趣地問。

  "哪裡,太后指婚決沒有錯的。我是說博穆博果爾。咱們滿、蒙八旗,畢竟靠騎射起家,尚武不尚文啊!"這時,饌餚陸續進上,所有的人在自己席上向太后一拜禮後,坐下開宴。太后和悅地笑笑,沒有再說什麼。殿外舞台上,古老的隊舞——掃蟒式已在熱烈快速的樂曲伴奏中開始了。身上掛著模型馬、象徵騎兵的八名八旗兵士,身著甲胄,手舉弓矢,周旋賓士,追逐十數個跳躍翻騰的象鼻怪獸。

  席間的氣氛變得更加輕鬆,如同平日親友宴會一樣,執著酒杯串席說笑,也不會有人見怪。

  福臨徑直走到襄親王夫妻席邊,並且毫不猶豫地坐到兩人之間,弄得兩人都有些手足無措,想要叩拜,福臨連忙擋住,笑起來:"太后已經明諭,今兒是家宴,只行家人禮,不行君臣禮,你們不要這樣。"博穆博果爾連忙給皇兄斟酒,福臨舉杯一飲而盡,隨後端著金杯,對襄王福晉說:"弟妹,該你了。"福晉看了襄親王一眼,襄親王催促道:"快給皇上斟滿!"福晉低頭一笑,執金壺給福臨滿上,福臨又一口飲干。福晉道:"皇上好酒量!"福臨對她笑笑,說:"可惜沒有好酒!"

  襄親王驚異道:"宮裡的玉泉酒,不是天下頭一份嗎?"福臨搖搖頭,笑著看看幼弟,又看著弟婦說:"這類酒,日飲千鍾不醉,無味至極!聽說江南有名酒,叫做梨花春,甘芳清冽,香沁肌骨,味厚而濃,飲一小杯就會沉醉終日。不知此生可有福氣一嘗。"襄親王說:"一壇酒何足道!叫他們貢來就是。"福臨嘆道:"山高水遠,咫尺天涯,誰知能不能一近芳澤?……不過,我今日彷彿聞到了梨花春的清香,已覺沉醉,真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弟妹,你一定會說我身在酒國,沉醉終日吧?"福晉避而不答,另起話頭:"梨花春確是難得的好酒,色呈淺綠,所謂傾如竹葉盈尊綠,酒質濃厚,香氣一屋……"襄親王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杭州時,師傅吃過這種酒。他的老友送他一小壇,他足足吃了一個月,每天一杯,沉睡半日。但凡開壇,便覺濃香四溢,我們這些不會吃酒的都覺醺然欲醉,連站在院里的家僕,也是直咽口水。最後那兩天,酒香把我阿瑪招來了,兩人對飲,一起醉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才把兩個老人家扶回卧室,一路上他們還滿嘴嚷嚷:好酒!好酒!"福臨和博穆博果爾都笑了。福臨道:"你師傅這麼好酒?"福晉連忙說:"不。他酒量不大,但很愛持杯,最是南士習氣,每當酒酣,便議論風生,精妙無比。他本來就博古通今,詩才雋逸,半酣時文思尤其敏捷。一天,他喝醉了,伏案而眠。我跟幼弟費揚古悄悄議論,’水如碧玉山如黛’一句以何為對,爭了半天,誰也對不出好句。想不到老師醉夢中眼都不曾睜開,便說道:’可對雲想衣裳花想容。’說罷,仍舊呼呼大睡。等他醒了問他,他竟全然不知!"福臨笑道:"接對的可是李太白的《清鼓樂》?你再用漢話把兩句詩念一遍。"福晉照著念了,福臨點頭笑著用漢話說:"這些詩詞,必得用漢話去讀,平仄聲韻才有味道。]福晉也用漢話答道:"正是呢。我為太后試寫了幾首祝壽的賀詩,要是用滿語讀,便毫無詩味,只得作罷了。"這以後,他們的對話都用漢語。博穆博果爾全然不懂,但既不敢插嘴,更不敢表示不滿。

  福臨道:"何不將詩呈來,讓朕一讀呢?"福晉笑道:"亂筆塗鴉,有瀆聖目。但我從師習琴數年,待皇后千秋之日,一定要奏琴獻壽。"福臨心裡很不受用,便道:"你師傅又喝酒又作詩又彈琴,想必是個風流人物。"福晉暗笑,只得恭敬地側面回答:"當年師傅客居揚州,有人賣鶴,師傅家道貧寒,卻傾囊買了兩雙,準備回鄉時一起帶走,不料嘲笑譏訕一時俱來。師傅恬然答道:’我家門可羅雀’對鶴如對良友;我夫婦老乏丁男,撫之如倚玉樹;嘎然一鳴,悅心盈耳,撫琴觀舞,排憂解愁,此樂何及?’為此,他賦詩十章為友人吟誦。家父聽了此事,深敬師傅為人,這才千方百計旗人家中設館。""哦。你師傅叫什麼名字?就不願涉足仕途嗎?"福晉庄容相對,答道:"師傅姓呂,名之悅,字笑天,人稱笑翁。他說:’皇清以義受命,其垂統之誼甚正。然我輩生於明世,食明粟已久,不可為失節之婦,以為異日子孫羞也。’唯願新朝施仁德之政,顧念天下百姓疾苦。他說他雖然力量微薄,也要為此奔走,樂而不疲"福臨傾慕地說,"這正是所謂高士啊!……他如今到哪裡去了?""前幾日家母說起,師傅曾在安郡王府作幕賓,近日已告辭南歸了。"

  "告老回鄉?"

  "不是的……據說江南近日冤獄重重,十家舊姓謀反一案,株連甚廣,內情大有出入,但十數年不解,師傅想要……他要去為此奔走。"福臨沒說話。他對這位笑翁的行動,既讚賞又反感。讚賞他的正氣、勇氣,反感他干涉自己的治理。

  "萬歲,"襄親王福晉忽然改了稱呼:"南人儒雅文弱,不禁摧殘,江南又是財賦所出之地,如今永曆偽朝及鄭成功兩處叛亂未平,安定江南人心、安定江南地方,實在不可小視。

  萬歲仁厚聖明,想必早有成算的了。"

  福臨驚奇地看著眼前這粉光玉潤的美麗面龐,那雙眼睛貢算得什麼大事,值得瑪法這樣高興!請坐下說吧。"湯若望笑著,照規矩盤腿坐在寶座下首的坐墊上,說話比平日又快又響:"皇上你是不知道,我離鄉幾十年,現將在這離故土萬里之遙的海外接待家鄉的人,心裡太激動了!……"

  "瑪法,你不是德意志科倫城的人嗎?和荷蘭並非一國呀!""皇上,我們雖分處兩國,但我自幼就會荷蘭語,在科倫讀書的時候,許多同學是荷蘭人,總有同種族之誼啊!老臣既獲皇上知遇,在中華帝國得到這樣的榮寵,同鄉們不辭萬里,遠航而來,我無論如何要儘儘心。請皇上看在老臣的薄面上,給荷蘭使團最高禮遇!"福臨笑道:"瑪法講情,朕哪能不準!可是瑪法,看你這麼高興,你可清楚荷蘭使團此來有沒有別的使命?"一直處於興奮狀態的湯若望愣了一愣,說:"他們是代表荷蘭大公向陛下致敬的啊!我看了他們那禮單,真是一份重禮!送給皇上、太后和皇后的,都稱得上是國寶!還有許多天文儀器、鐘錶,非常精美,非常精美!啊!我離開歐洲不過四十年,金屬技藝竟大進了!"湯若望說著說著又興奮起來,福臨不禁微笑了:數年以來,他一直諫正皇上保持帝王的威儀:要不苟言笑,對臣屬尤應持慎重緘默態度,等等,而今天這位仁慈和藹的道德引路大師,一旦激動,竟也如小孩一樣單純。於是福臨說:"瑪法,凡是你的請求,朕都很高興賜准。這次接待荷蘭使團,就以你為主,禮部侍郎陪同你去辦。只是,瑪法不要忘了,幾年前達賴喇嘛來朝,你還對朕有過諫正呢!"那是順治九年,被人敬為活佛的西藏達賴喇嘛向皇帝馳報,願進京覲見,途中將帶領三千喇嘛和三萬蒙古人為護衛。

  起初福臨打算親臨邊地迎候法駕,遭到許多大臣的反對。湯若望不僅上了一封很長的諫書,還親自面奏皇帝,認為皇帝不可自失尊嚴招致這種恥辱。

  湯若望的諫正發生了效力。皇帝改派一位親王出京遠迎大喇嘛。法駕抵京時,皇叔鄭親王迎於城下,皇帝本人則赴南苑遊獵。在那裡,福臨坐大殿等候,達賴喇嘛進殿時,皇帝起立把手遞給他表示親敬,並在右側親王序列中指給他第一個座位。

  後來得知,達賴來京的許多心愿中最重要的一個,是使皇帝成為他的一位喇嘛弟子。湯若望於是又向皇上陳述:這大有失於一位天朝君主的身份。皇帝與喇嘛應當各行其是,各盡其職。結果,儘管那位活佛在京受到隆重禮遇,清朝並於次年冊封他為"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而他的主要心愿還是落空了。

  提起往事,湯若望略一沉吟,道:"皇上放心,老臣有數。

  現在我先去貢使館舍看望荷蘭使團……啊,那名叫德·戈耶爾的使臣,也許認識我的許多在荷蘭各地和阿姆斯特丹的老朋友呢!"湯若望興緻勃勃,面部表情非常熱烈,福臨不好意思再給這位老人潑涼水了。福臨准許他離開時,他久盤的腿因麻木竟站不起來,皇上上前親自攙他起立,扶持著他,直到侍衛們上來替換。福臨舉手一招,四名御前侍衛連忙跪下聽命。福臨說:"你們護送瑪法出宮,往貢使館舍。路上要小心,不要驚了馬,摔著瑪法。"侍衛們簇擁著傳教士出殿。福臨良久站立,目送著白髮蒼蒼的湯若望的背影。

  當值的四名大學士,望著滿懷拳拳之情的皇上,非常感慨。對於這位少年天子,他們都深感知遇之恩。

  圖海,字麟洲,馬佳氏,滿洲正黃旗人。順治親政時,他不過是個管理御寶的中書舍人,經常背負皇帝金印跟從福臨往南苑遊獵騎射,神態總是那麼從容鎮靜,一絲不苟,不卑不亢,很有氣概。福臨心裡認定此人不凡,很想破格提拔重用,又怕眾人不服,便以他的少年心性,想出一個絕妙而又簡單可行的詭計。一次大朝聚會,議政王貝勒大臣及大學士們都在御前,福臨突然說:"中書圖海舉止異於常人,當置於法,立斬!"眾人大驚,紛紛以其無罪為圖海請命。鰲拜甚至直言陳詞,說殺無辜是君上天道之舉云云。當眾人情緒激昂達於頂點時,福臨才板著臉說:"如不殺,則須立置卿相高位,方可滿足其願,不生他變!"於是,圖海當殿立授內院學士。不幾年拜內弘文院大學士、授議政大臣,去年加太子太保,兼任刑部尚書,成為滿洲新人中晉陞最快的一名幹練大臣。

  金之俊,字豈凡,江南吳江人,明朝萬曆四十七年進士,曾官明朝兵部侍郎。順治元年清兵入京,諭命故明內閣、部院諸臣以原官原品同滿洲官員一體辦理國事,金之俊便為新朝兵部侍郎,以蠲田租、赦降眾、舉漕政等要事得到朝廷信任。順治親政後,金之俊又密奏:凡旗人不得經商,王公不得私離京師,內監擅出宮門者斬等,深得福臨讚賞,很快由兵部侍郎歷左都御史、吏部尚書升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即使他參與了二十九人另立異議的事件,也沒有對他的升遷發生影響。但金之俊心中畢竟不能無愧。當譏諷陳名夏、龔鼎孳的小戲《南渡記》在民間演開之後,也有詆罵他的順口溜在京師私下傳唱:"從明從賊又從清,三朝元老大忠臣。"為此,金之俊怒愧交加而病倒,便上奏請求致仕。皇上不但不準,竟遣了宮中畫工去為金之俊畫像,說要留在自己身邊,以慰想念之情。

  今年初,金之俊假滿上朝,福臨很動感情地對金之俊和大臣們說:"君臣之義,貴在相維始終。爾等今後不要以引退請歸為念。去年之俊病體沉重,朕特遣人繪其真容,是念彼已老,惟恐不能再見,故而不勝眷戀……朕簡用之人,都願皓首相依,永不離別啊!……"一番話,說得大臣們鼻酸心熱,金之俊更是唏噓流淚,叩謝不已,發誓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

  內秘書院大學士成克鞏的心情和金之俊相似。他的父親是明朝的大學士,他自己是崇禎十六年進士。甲申年避亂家居不出。新朝建都北京,他被引薦進內國史院。順治親政後,以成克鞏為世家子,對故明官制舊事知之甚多,堪為借鑒,因而不次擢用。順治九年,成克鞏由弘文院學士遷吏部侍郎,十年擢吏部尚書,十一年擢秘書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以故明大學士之子,得到這樣的重用,他怎麼能不感恩戴德?

  至於傅以漸,和他們三人都不一樣。他在前朝只是個白丁,到新朝方應科舉。自順治三年大魁天下,到順治十二年十個春秋,他從內弘文院修撰、內國史院侍講、左庶子、侍讀學士、少詹事、內國史院學士直升到內秘書院大學士、內國史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對於他來說,清朝比明朝看重他,而順治親政前後,他又有完全不同的感受。"以國士相待則以國士相報"、"士為知己者死"這些在讀書人中長期傳播的信條,是非常有用的。

  福臨回身,正遇上四位大學士神態不盡相同、卻都含著忠誠的目光。他心裡很滿意,緩緩走回寶座,面帶微笑地坐下,以說閑話的口氣隨便地說:"《資治通鑒》,朕已閱過兩遍,順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及《明實錄》。據卿等看來,漢高祖、漢文帝、光武帝及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六帝相較,誰為最優?"金之俊對奏:"唐太宗似乎過於諸帝。"福臨說:"不然。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歷代之君皆不能及。"成克鞏立即奏道:"皇上此言明見萬里。去年六月皇上命十三衙門立鐵牌,嚴禁中官納賄干政;十一月斬納賄貪贓之巡按御史顧仁,二事震動朝野,足見我朝立法業已初具規模。

  這也是天子聖明……"

  福臨皺皺眉頭,說:"去年朕就詔告大小臣工:朕纘承鴻緒已十餘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迭見,地震屢聞,皆朕之不德所致。而內外章奏動輒以’聖’稱,是加重朕之不德!克鞏忘卻了嗎?"成克鞏連忙跪下,摘帽叩頭請罪。

  福臨說:"這倒不必。爾等須牢記,今後凡章奏稟詞,不得稱’聖’……"略一停頓,又說:"朕一日萬機,豈無未合天意、未順人心之事,爾等直言無隱,當者必旌,戇者不罪。]事情來得突然,大學士們一時不知所對。傅以漸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祝陳名夏之死,給漢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壓抑。他們在皇上懷柔親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抗爭,第一個回合就全線潰敗,整整兩年,一片沉寂。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動了?

  福臨繼續說:"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輔治,法司用刑務求公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江南十舊姓謀反一案,自國初以來延綿十年,株連極廣,至今未結,究竟是實是虛?是實,刑部應拿出證據;是虛,誣告者就該反坐。豈能成一積案,十數年不清?"現任刑部尚書圖海忙奏道:"江南十舊姓謀反,立案於順治二年,初時由江南領兵王貝勒處置,歸刑部辦理時大局已定,雖曾有人提出疑議,但不得結果。順治八年後,順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聽。郡王乃國家重臣,事務繁多,實在無暇細細查閱案情,認定是實。尚書侍郎皆相隨畫諾,不敢異議。"福臨面露不悅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書,為什麼不查疑用刑?"圖海遲疑著沒有回答。福臨眼睛一閃,目光象刀子那麼鋒利,直射圖海。頃刻間,福臨止住了怒氣,說:"法者,天下之器,不以喜怒為輕重。你身為刑部之長,職守所在,有何疑慮,不敢在朕前直陳?"圖海終於跪地免冠叩頭,奏道:"恕奴才之罪,實在因為貴賤有別,不敢冒昧回奏,有瀆聖聽。江南十舊家謀反案,立於順承郡王。順治九年順承郡王謝世,順承小郡王襲位後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處理重案,往往尚書、侍郎商榷未定,王爺所差司員已持王爺擬定奏本邀各官畫押,當時誰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見,親王、郡王位望高貴,可使他們為大將軍、為議政王,卻不可使他們兼六部部務。"圖海的話戛然而止,彷彿沒有說完,仔細想想,該說的都說了。

  福臨的面色反倒平靜了,眼睛依然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興奮的光芒,圖海說到他心裡去了。他說:"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想而知,江南十家獄可想而知。以漸,你意如何?"傅以漸趨前幾步,奏道:"去歲三月,皇上下諭將’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還詔示諸臣於政事之暇留心學問、薦舉賢才,此誠英明之舉,文武盛世當不遠矣。江南乃人才淵藪,十舊姓都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士人眾望所歸的世家。

  解江南十舊家獄,正當其時。"

  福臨微微點頭,烏黑的眸子里光亮閃爍,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振奮:"之俊年高持重,以為如何?"金之俊躬身答道:"去歲正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其時江南奏摺中便有幾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過問。如今訐告之風大熾,不是誣人謀反,便是借投充、逃人兩法害民。正可藉此案嚴肅反坐之律,一掃此風。"

  福臨望著金之俊,沒有作聲。

  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後,逃人就成了民間動亂的主要問題。

  通過征戰、投充等各種手段,旗人從上至下都大量蓄奴。奴豈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殘,紛紛逃亡,朝廷於是立下嚴厲的逃人法。此法雖也懲罰逃奴,不過鞭一百、刺字、發還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處絞刑;而窩藏逃人者卻立斬不赦,妻子、家產、房地一概籍沒。實際上,窩主所以敢於窩藏逃人,多數情況是因為逃人是他們多年前被滿洲旗人掠奪去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因此,逃人法在漢民百姓眼裡,是毫無道理的誅族滅門的酷法,極其可怕。順治初年戰事頻繁,許多奴僕隨主出征,逃人問題還不尖銳。近年戰爭移到邊境,中原和北方漸趨平靜,逃人就越來越多,逃人法於是更加嚴厲。順治十一年,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不僅窩主正法籍沒,鄰居十家也要房地家產入官,人口流徙寧古塔;鄉約、地方鞭責四十;地方官降級;捕得逃人若在途中復逃,解差也要流徙。

  皇上認為此議過嚴,命議政王大臣等再議,結果仍以原議上奏,迫使福臨不得不認可。這樣苛酷的連坐法,加上奸惡之徒的詐索財產,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金之俊見福臨沒有表示反對,便鼓足勇氣進一步說:"直陳政事得失,乃言官職責所在,一孔之見,難免失之偏頗。況且應皇上明諭直言民間疾苦,即使有誤,也罪不至流徙。求皇上寬言官之罰,否則言路緘口,朝無直臣,非廟廊之福。"去年正月,應皇帝直言民間疾苦的詔諭,許多言官題奏逃人法害民。兵科給事中李裀極論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產生的極可痛心的種種後果。他的奏疏在順治御案上留了十幾天,順治很為震動,將此奏本發下議政王大臣會議。誰知議政王、貝勒、貝子、大臣們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痛罵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惡,李裀當斬"奏報呈上,把順治氣得直跳起來,他批了個"不準,發回重議"。議政王大臣們於是改議為"杖八十,流徙寧古塔"。他們已經讓步,順治也不得不讓步,於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陽堡。"這些過程,幾位大學士一清二楚。他們表面上在諫正皇上,骨子裡的目標是議政王大臣。這個高踞於內院之上的議政會議,是實際的執政集團,使內院處於從屬地位,也分去了皇帝的權力。

  福臨懂得大學士用心之苦,他握著寶座扶手,幾個手指按笛似地輪流彈過金色的龍頭,緊蹙眉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戰所得,甚是艱辛。滿洲之有役使家人,猶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產土地一般。不想十餘年間,背主逃亡者日眾,隱匿者尤多,滿洲各家必將日益貧困,特立嚴法,以止此風。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亦萬不得已,非朕之本心!……"大學士們萬萬沒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一時相顧無言,不敢進一步深諫了。

  福臨微微一笑,熄滅了眼睛裡那團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說:"這幾件事待朕深思熟慮後,再做定奪。去吧!"四名大學士向皇上拜辭出殿,福臨又添了一句:"以漸暫留。"傅以漸是真正的新朝貴官,福臨對他特別信任。當他恭立御座旁時,發現皇上的一雙眼睛又在熠熠發光,暗示著他內心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在躍動。福臨盯住傅以漸的眼睛:"以漸,你似乎沒有把話講完。"傅以漸腦子轉得飛快。福臨的個性和他的處境,都使這位少年天子喜怒無常。他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強得驚人。有位朝臣進言睿親王多爾袞功大於過,求賜昭雪,被他流徙寧古塔;有位言官聽民間傳說宮監往揚州買女子而上疏進諫,他惱羞成怒,斥為瀆奏沽名,流徙尚陽堡。因此傅以漸不得不特別謹慎。當然,他也不願意辜負年輕皇帝對他的特殊信賴。他精細地、小心地挑選著詞句,說了這樣一番話:"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並非一方諸侯,當以神州萬民為念,不只是八旗滿洲。"停了片刻,他說起了彷彿與此並不相干的另一個話題:"有史以來,元代最無制度,馬上得天下,又於馬上治天下,毫無長治久安之法度,立國未到百年,便群雄並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制萬民數十年,僅恃憑武力而已。明太祖,誠如陛下所稱,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紀蕩然之後,參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國之規,足與漢、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夠成就大業,也在明太祖英敏果決,獨斷專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許他人掣肘,也決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執法森嚴。若非後代嗣君昏庸亂法,大權旁落,明代享國何止二百七十年!"福臨扭開臉,目光避免與傅以漸接觸,投向殿頂塗金雕龍的華麗藻井,靜靜地說:"然而開國之初,殺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傷盛德。"傅以漸後退了兩步,拱手說:"漢有韓信,明有藍玉,讀史至此,誠可感嘆。然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伊始,若無約束元勛宿將之力,人人挾騎馬上功勞,驕縱橫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國長久。漢高祖、明太祖誅殺功臣,雖千古嘆為寡恩,其實也是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夠速就的原因。"福臨猛一低頭,灼灼發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漸。他眼睛裡包含的內容太複雜了:驚奇、喜悅、恐懼、惱怒、感佩、疑惑……傅以漸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坦然承受。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絲畏縮和心虛,就會留下"唆君之惡"的口實,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將斷送在這一點點真情的表露上。

  還是福臨年輕,先笑了起來,說:"以漸不愧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史學精博,立論獨到。好!"聽皇上自動把這一番對話納入史學的軌道,傅以漸才鬆了一口氣。福臨一聲"賜茶",結束了君臣之間的心腹話。兩人都明白,話說到這個程度,就不可再說了。

  傅以漸走後,福臨怎麼也坐不住了。

  今天聽政,他原想只拋出江南十家謀反案加以解決,不想牽涉到早就梗在他心頭的親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慣例,進而又觸及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這個祖制,是他始未料及的。

  福臨念及祖宗創業的艱難,不能不遵循祖制,維護滿洲八旗。但他是皇帝,又正當年少,血氣方剛,銳意求治之心異常強烈。要顧念天下百姓的生計,必然與滿洲八旗的利害發生抵觸。他想在兩者間尋求平衡,非常困難。福臨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宮漢白玉丹陛。吳良輔以為他要回宮,便招呼小太監準備。福臨一擺手:"不回宮,我隨便走走。""要不要命御輦侍候?""不用。"福臨從乾清宮門前折向南,走上漢白玉甬道。

  "萬歲爺可是到哪位娘娘宮裡去?"吳良輔壓低聲音問。

  "不去。"福臨頭也不回,只管漫步南行,也沒有讓吳良輔繼續答話的意思,吳良輔不敢作聲了。自去年六月順治鑄了嚴禁內監干政的鐵牌以來,太監們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皇上這一年來變化也很大。如果說他過去是縱慾,那麼現在可說是節慾。主位們很少應召。坤寧宮皇后那兒,福臨本來就去得不多。至於其他貴人、常在、答應,連見皇上的面都難。

  皇上經常獨處乾清宮,批閱本章,苦讀詩書,有時又對燈凝望,若有所思。大家都暗暗稱奇。有的人猜到了緣由,只是不敢說或不肯說罷了。吳良輔就是其中之一。

  福臨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門,心裡還在翻騰。親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臨親政時,攝政叔王濟爾哈朗的意思,他也願意以此表示對諸王擁戴自己度過多爾袞死後的危機的獎賞。這些親王、郡王們表面馴順,實際上各行其是,處處使順治感到掣肘……議政王大臣會議呢?有時簡直在和皇上作對!……他應該怎麼辦?象明太祖那樣,他不行,他不是開國之主,沒有那樣的威望;當個窩窩囊囊、形如傀儡、無所作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

  應該怎麼辦?順治的腦子非常專註,緊張地活動著……親政那年,兼理六部的親王、郡王都是同輩的堂兄,有戰功、有威望,奈何不得。如今除了掌工部的岳樂,其他繼任者都是晚輩,怕他們何來?……對!議政王大臣會議是祖制,搬它不動,但王爺兼理六部並非祖制,完全可以由此入手!福臨想著,決心漸定,面露笑意:"對!就以江南十家謀反冤獄為由頭,從刑部入手,停了諸王兼理六部的弊政!……事關大局,必定震動朝野,又要跟議政王大臣們對壘一番了!……是不是先跟額娘商議商議?……"福臨停步,舉目四望,才驚訝地發現,他竟步行到右翼門下來了。貼在身後的幾十名太監組成的"尾巴"誠惶誠恐地跟著他,誰也不敢問他一句。他不免自己好笑。回頭一望,慈寧宮已落在身後,經冬後愈顯墨綠的松柏覆蓋著慈寧花園高高的牆頭,松柏間探出嫩綠的新葉,那是銀杏和青桐今春新吐的枝芽。

  不如進慈寧花園漫步一回,想想怎樣說服太后。從花園直接進慈寧宮,路更近一些呢。

  進了花園南門,便見青石由牆根向外散開,疏疏莽莽,有的偃卧,有的直立,漸漸聚成一丘小山,石色深青,形體規整,紋理橫豎清晰,頗具蒼勁深遠的意趣。登上小丘,可以看到慈寧宮的琉璃殿脊,福臨不由想起半月前的聖壽節。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三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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