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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一 ——

  窗戶紙上有個銅錢大的小洞,冬日明麗的陽光透過它照進屋裡,投射下一個擴大了四五倍的圓圓的日影。望著日影從炕頭移向炕角,從炕角爬上東牆;望著它由亮黃變得金黃,由金黃染上淡紅,夢姑坐立不安,越來越害怕,心頭掠過一陣又一陣寒顫:她的丈夫就要回來了!

  東廂房裡一片喧鬧嬌笑,多半是在鬥牌;西廂房裡哭聲夾著罵聲,一定又在吵架。她們不理睬夢姑這位"正宮",夢姑更不敢招惹這些"妃嬪"。

  春天裡,白衣道人師徒亮明了身份,和喬柏年認親結盟,共圖大事。借哥哥的光,夢姑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朱慈炤不再動手打她。可是哥哥五月份到京城赴順天鄉試,夢姑立刻又陷入苦境。朱慈炤故態復萌就不必說了,連那些住在東西廂房的女人們也合夥欺負她。家庭里的事從來如此: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夢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頭鎮住她們,她們當然就要稱王稱霸,反過來鎮住她,誰叫她那麼溫順良善、軟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環秀觀的小道姑還講點兒昔日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給夢姑沒完沒了的叱罵、嘲諷、譏笑呢?

  哥哥走後,朱慈炤就不準喬氏進後院,卻許可容姑不時來和姐姐作伴兒。容姑才十二歲,不懂事,當姐姐的什麼也不敢對她講。但那天夢姑擦身的時候,容姑突然闖進來,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大腿、胸背乃至肚皮、乳頭上一塊塊怕人的紅紫傷瘢,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扭頭要跑,夢姑慌忙喊住她:"小妹!"容姑愣愣神,撲過來抱住姐姐傷痕遍體的身子痛哭失聲,邊哭邊罵,罵姐夫不是人。夢姑心驚膽怕,從此不敢讓妹妹再進後院。這一點點親情也斷絕了,說夢姑身處活地獄,真不為過。重重摺磨,她還哪得活潑來?

  哥哥,你到哪裡去了?眼看臘盡年殘,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圓圓的日影映在東牆,紅得深了幾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夢姑死死盯著日影,心底的寒顫向全身擴散。三天前,朱慈炤隨白衣道人出門,說是今天日落前回來。這三天,夢姑象在做夢,夢到自己回到幼時,在過年。這三天,也象小時候的年節那樣,過得飛快。她又將被拖回那個漆黑的、布滿毒針尖刺的深坑,日影每移動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日影的邊沿模糊了,卻更加紅,紅得象血,象夢姑傷口沁出的血珠……夢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渾身哆嗦:難道不是這可惡的日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進可怕的深淵嗎?……夢姑突然躍起,撲向躺櫃,從櫃底下掏出小鐵鎚和一把釘子,跳上炕,對準日影的中心,把釘子拚命砸進去,砸進去!"咚咚咚咚"!她急促地砸,砸進一排長釘,她要把日影釘死在牆上,讓它不再移動!讓那可怕的時刻不會到來!……不,她辦不到,日影又移上去了!……夢姑憤怒地扔下釘鎚,衝到窗前,"嗤"的一聲,撕下一塊衣襟,貼住那個窗紙洞,雙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見那塊移動的血斑,她受不了這無情的折磨!……"嘎——吱——"堂屋的門輕輕響了,夢姑一驚,衣襟塊掉到炕上,她縮住身子細聽:有人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向她這東屋。須知朱慈炤從來是要所有女人都在院門內跪接的。

  這是誰呢?夢姑疑惑著下了炕。

  門帘悄悄掀開,站在那兒的正是他,夢姑的丈夫、這裡一大群人的"主上"、三太子朱慈炤。不過,平日的驕橫、高貴、刻毒、陰森,此時都不見了。他疲憊得就象要垮架子的茅棚,搖搖晃晃,虛胖的面頰和眼角一起垂落下來,臉色白得嚇人,喪魂失魄地望著夢姑,又象什麼也沒看見。

  夢姑不敢看他,只顧忙碌著:放炕桌、上什錦攢盒酒菜、燙酒、品茶,然後低頭出屋,去叫東西廂的"妃嬪"來陪酒侍候——每天的規矩如此。不料朱慈炤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不!不!——別去叫她們!全都靠不住,靠不住哇!——"夢姑倒退幾步,剛倚在炕沿站定,朱慈炤猛撲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緊緊抱住她的腿,聲聲哀叫:"你別離開我!別旗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求求你啦!……我完了!全都完了!……"朱慈炤放聲大哭,拿腦袋一下下地撞著地,撞得"嘣嘣"響。

  夢姑嚇得心頭怦怦亂跳,在慣常的恐懼和厭憎中,竟生出一絲憐憫。她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怯生生地扯扯朱慈炤的衣袖,小聲說:"爺起來。坐。"朱慈炤此刻象個挨打受氣的小孩,擦鼻涕,抹眼淚,挨在炕桌邊又抽泣了一會兒,竟然向他從不放在眼裡的夢姑,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三天前,他和白衣道人一同去都山。都山裡有一支號稱五千人馬的綠林豪強,響應永曆南明,願受招撫,騎兵抗清,恢復漢家江山。朱慈頤仍以假陽曲郡王的身份,前去封官頒櫻此行是他第一次公然以王爺身份露面,所以異常興奮,大有重見天日、不可一世之概。但是,進山一看,人馬不足八百,儘是騎馬銹刀;所謂的豪傑,一個個匪氣十足,令人懼怕。頭一天,首領對他們還十分客氣,盛宴款待,再三解釋說,因為韃子朝廷出了墾荒免賦的政令,把四千人馬給勾引跑了,剩下的人馬雖少,卻都是精兵強將,大有可為。第二天,王爺封官頒印,豪傑們聲口就不大好了。得到銅英木印和委官札付的"義士"們雖也叩謝皇恩,卻又不住地提起賞賜和軍餉這兩件要命的事。朱慈炤隨帶的那一點金銀珠寶,直如杯水車薪,哪裡濟得事,徒惹豪傑譏笑。首領們面色不善,對朱慈炤和白衣道人頓時冷下去,當晚將他二人安置在山寨背後的小獨院,連服侍的下人都不派給。第三天清晨,朱慈炤和白衣道人急於挽回局面,早早起身,剛剛轉過山坡就驚呆了:山寨已空,不見一馬一卒,寨門柵欄焚燒盡凈,昨夜見到的都山大營已成荒山廢墟。兩人不知虛實,趕忙逃離。

  出山後,道聽途說,才知道都山的八百人馬已受朝廷招安。這些豪傑們沒有綁他倆去請功,就算是對大明朝廷了不起的忠心和懷念了!……說到後來,朱慈炤已是聲嘶力竭,上豈不接下氣:"陽城山那路兵馬去年就受了招安……林山有千把人,也在今春散盡……只有都山這一支,人強馬壯、聲勢最大,歷來寄予厚望的,卻又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啊,我靠什麼恢復祖業?

  還有登龍位的一天嗎?……完了!全完了!……"他全身無力地伏倒在炕桌上,碰翻了幾隻酒杯。一隻小銀杯滾落地下,"叮噹"一聲,清亮好聽。

  "啊,酒!……"朱慈炤抬身,慘慘地一笑,"喝酒!喝酒!……"他嚷著,攫過酒壺,抓起酒杯,自斟自飲,斟一杯喝一杯,好象這不是酒而是水,片刻間灌下去了十幾杯。他的臉紅上來,眼睛也斜了,仰著脖子口齒不清地吟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嗎?這是我伯父……弘光的詩,說得多透徹?……他到底坐了兩年天下,皇帝的福,他可是都享盡了!……我呢?……我呢?……"

  夢姑臉色都白了,想要乘機退下,因為往常朱慈炤一吟出這兩句詩、一提到弘光帝,馬上就要動手打她、罵她、折磨她、作踐她。

  "不準走!"朱慈炤大喝一聲,血紅的眼睛閃出獸性的殘忍,盯住夢姑,夢姑哆嗦著縮向牆角。"你也想溜?……你也想丟開我,去受招安?……我饒不了你!"他逼近夢姑,先朝他剛才抱著痛哭的夢姑的腿猛踢兩腳,夢姑膝蓋一痠,跪倒了。他又揪住夢姑的前襟,左右開弓,"噼噼啪啪"地抽了十多個耳光。夢姑的兩頰登時腫起來。朱慈炤歪扭著臉刻毒地笑道:"你只有這樣胖胖的,才有點兒美人兒味道!"半醉的朱慈炤力大無窮,拎起瘦弱的夢姑扔上炕,隨即便如餓狼一般撲上去。夢姑痛苦得渾身的脈絡都在縮緊、在痙攣,血液似乎也凝固了,欲哭無淚,欲呼無聲,恨不得一死了之……一番強暴過去,纏繞著朱慈炤的恐懼和絕望絲毫未減。他原要聽這女人慘叫,聽她哀告,那樣,他會感到自己是強者,是豪壯而且高貴的征服者,便能求得心理上的些許滿足,獲得精神的暫時平衡。可是這個女人,外表美得叫人眼紅,內里卻是一坨冰疙瘩!不管他怎樣肆虐,她只是一聲不響,冷冷忍受,沒有任何反應,簡直是不理睬他,或許就沒有把他當成人?……可他朱慈炤,是龍子龍孫,是太子!要不是這可惡的世道,這些該殺的人們,他早就登九五之尊,是天下第一人了!……看著躺在炕角一動不動的夢姑,朱慈炤照例又迸發了暴怒,跳上炕去,對著夢姑踢、打、擰,口裡恨恨地罵著:"你是死人嗎?你怎麼不死!你這冰女人!冰女人!冰女人!……"夢姑咬緊牙關,閉緊了眼,任隨他打。她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死吧!打死我,我就好了……"姐姐!姐姐!"容姑的清脆嗓音突然在院里響了,歡天喜地,故意大聲嚷著:"你猜猜,誰回來啦?"朱慈炤住了手,眼裡掠過一道興奮的亮光,又歪扭著臉笑了笑,要下炕。夢姑看到他的笑,心裡一寒,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猛然拖住朱慈炤的腿,咬牙說:"你不能……她還是個小孩子!……"朱慈炤俯首一聲冷笑,刻毒中帶著得意:"哼,你這下動心了?"隨即一腳蹬開夢姑,喊道:"小妹,屋裡來!"夢姑不顧一切地喊:"小妹,你別……"朱慈炤一記重拳打向她面門,把後面的話打掉了。

  門帘一掀,容姑蹦跳著進屋,朱慈炤從門邊躥出,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按在炕沿,撕扯她的衣服。容姑嚇得又哭又罵,又踢又打。夢姑忍著渾身疼痛,衝過來拉拽丈夫,解救妹妹。但朱慈炤不管不顧,眼睛血紅,額上青筋暴跳,瘋了似地大喊大叫:"我伯父弘光,一晚上能弄死兩個幼女,我就不如他?……啊!"他尖嚎起來,因為容姑在他手上狠咬了一口。

  "住手!"幾乎同時,一聲大吼震動了屋樑,一隻大手抓住朱慈炤的後領,把他拎起來,狠狠摔進椅子里。

  "哥哥!"夢姑和容姑異口同聲地大叫,容姑立刻撲到鐵塔般的哥哥身邊,放聲大哭。

  "你!"喬柏年虎目圓睜,瞪著朱慈炤,拉風箱似的大口喘氣,憤怒使他的神色很可怕。朱慈炤嚇得縮成一團,直哆嗦。但君臣之禮終於使喬柏年硬壓住火氣,他怎麼敢以臣犯君?他緊皺眉頭,躬身一拜,說:"主上,喬柏年回來了。"朱慈炤也很快擺出自己的身份,大模大樣、攤手攤腳地向椅背一躺,拉長了聲音:"哦——是你呀,剛回來?好些日子不見了。"喬柏年怒目一閃,旋又忍住:"主上,為人處事,不可逾分。"朱慈炤揚揚眉毛:"並無逾分啊?姐妹共事一君,乃千古佳話!"喬柏年猛一抬頭,濃眉下目光灼灼,顏面漲得紫紅:"她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朱慈炤仰頭一笑:"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祖上就講究選幼女進宮侍候,叫作采陰補陽。哪一年不選個二三百!專要八歲到十二歲的。說起來,容姑還嫌大了呢!……"喬柏年滿腔怒火,真想往朱慈炤那無恥的得意笑臉上狠狠搧兩個耳光!前明的大好江山,不就是因為一代代皇帝荒淫無恥、昏庸腐敗而斷送了嗎!……他拚命克制住自己,拉著容姑,掀開門帘,大喝一聲:"走!"出門那一刻,容姑回頭,悲切切地哭叫著:"姐姐!——"喬柏年匆匆跨出環秀觀大門時,月亮已升起來了。他心急火燎:必須立刻找到白衣道人,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剛才他怒沖沖地來到觀里,是為了找白衣道人論理。朱慈炤不成器,欺人太甚,白衣道人這位"帝師"若不好好教訓教訓他,喬柏年寧可不當國戚,也要另投別門!再說,他剛從南方回來,許多大事也得跟這個牛鼻子老道商議。不料白衣道人不在觀中。觀主袁道姑憂心忡忡地告訴他:今天下午,白衣道人師徒才從都山封官頒印回村。老道回到觀里,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陪飲,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幾杯;又叫褚衣仆同飲,褚衣仆被他灌醉了;然後拽來守觀門的瘸子,他又覺得喝不盡興,乾脆身背大酒葫蘆、手持酒杯出觀去了。袁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觀門,見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實在不成體統,便上前勸了兩句,竟招來他一通大罵。袁道姑無奈,只好回觀。白衣道人已不知盪到哪裡去了。

  看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這支人馬,是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籠絡過來的,命根子一般,他怎麼能不著急!可是到哪裡去找白衣道人?喬柏年停步四顧,月光如水,映著斑斑雪光分外冷清,萬籟俱寂,哪有人影人聲?

  遠遠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陣長嘯,一曲狂歌,清夜遙聞,格外清晰。喬柏年循聲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髮髻蓬亂,舉著酒葫蘆正在喝酒。

  "先生,快別喝了!"喬柏年上去要奪酒葫蘆,白衣道人把他推開。好大的力氣!喬柏年十分驚訝,不由得細細打量他。他彷彿不認得喬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兩大口後,抹嘴大笑,笑罷高歌,歌罷狂叫,叫到後來,竟汪汪汪汪地學起狗吠,吠聲不絕,聲調越來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啞,高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來,嗚嗚咽咽地慟哭。

  喬柏年連忙推他:"先生,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我是喬柏年,剛從南邊回來!"白衣道人流著淚笑道:"不醉!我一點不醉!柏年老弟,我認得你,來,陪我再喝三杯!……"喬柏年道:"還說不醉,怎的學狗叫!"白衣道人搖頭晃腦:"告訴你,我就是醉死,心裡也不糊塗。至於學狗叫,每每酒足,常自為之,不肯為人道而已!其中緣故,說來傷心。多年來,我從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可說呢?……我要對你講講心裡話,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凄涼地一笑,笑得喬柏年心酸難忍,勸慰道:"先生有話儘管說,我喬柏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老道憂傷地搖搖頭,暗淡無光的眼睛仰望著明月,獃獃地半天不作聲。喬柏年小聲提醒:"先生,你要說什麼?""是了,我要說說……"他一下子象老了十歲,佝僂了腰,龍鍾之態可掬,慢慢地說下去:"當年韃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為郡守,慨然赴死,義不容辭,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爾後從容就縊。我妻有孕在身,懸於梁而胎墮,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鄰家之犬爭欲啖胎,吾犬則奮而斗殺之,先後嚙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舉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墮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繩斷昏絕於地而獨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絞,借醉而為犬吠,無非憑弔之意……蒼天!我若不能驅殺滿虜,成就光復,何顏對室中就義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滿臉淚水,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

  喬柏年連忙為他揉胸捶背,切齒道:"滿虜入關,滅我社稷,殺我人民,占我地土,淫我妻女,亡國之痛念念在心,所謂人神共憤是也!先生不必這般慘苦,驅夷蠻、圖恢復,正需我輩奮發!"白衣道人仰天浩嘆:"無望啊!大勢已去,氣數將荊與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尋我家二十六位義民!……"他掩面痛哭。

  喬柏年心下一沉:"你說什麼?難道都山……"白衣道人搖頭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紙墾荒免賦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馬!……"他詳細說起都山、林山、陽城山三處兵馬逃散降清的經過。喬柏年聽得手腳冰涼,背上直冒寒氣,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無神的眼睛看看喬柏年,慘然道:"不信,那就隨你了……記得十年前,韃子初進中原,江西總兵金聲桓反,大同總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應,旬日間所在盡叛!其時不僅有故明皇室為號召,有李闖、張獻忠人馬處處抗清,還有因圈地、逃人、薙髮諸令逼迫而不堪為奴、相率成盜的無數流民,正是天下大亂,殺人如麻的時候,應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這時機已一去不復返,不復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無醉意,狂態盡收,冷靜下來,但一派頹喪、絕望,象一條垂死的白魚軟弱地躺卧在大青石上,往日的從容自信、深不可測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勁氣,此時全都消失了。喬柏年忍不住問道:"難道先生你……"白衣道人彷彿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要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態;大殺大亂大劫之後,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來,韃子朝廷看準此理,剿撫並用,漸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餉,蠲賦免役,禁圈地、寬逃人法、獎勵開荒,重用故明舊臣,開科取士,嚴禁科場弊端,種種舉措,無不順乎民心,你我還能有什麼作為?……"

  喬柏年卻不是輕易壓得垮的,很快就恢復了平日的大丈夫氣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曆朝、國姓爺俱是兵多將廣、勢力雄厚。我此次鄉試落榜後,去了南京,找到了永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諭旨,要各路義軍在韃子攻進雲貴時起兵策應。聽說國姓爺第一個接了旨!只要各處勤王大兵一齊動手,未必不能重開局面!……""作夢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曆朝若真有大勢頭,也不必詔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陽城山兵馬如此,其他各處可想而知。至於鄭成功,說實話,老夫從不深信,安知他沒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進退失據了!唉!……"喬柏年解開襟懷,拿出一大摞絹質和紙質的札付,上面有委任總兵、副將、參將等職務字樣及永曆年號、紅印;又拿出幾顆寸徑的木英銅英銀印和一面大黃旗,說:"先生請看,這都是朝廷新頒下的,正好請賢聚兵,以為號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顆銀印在手中掂了掂,說:"只有這顆還值得幾兩銀子,那些全都無用!廢物!"他一舉手,把喬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揮到地下。

  "你!"喬柏年真弄不清這老道是醉是醒。聽他說平天下大勢、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為,又時時象個醉漢。他俯身去拾印時,老道兩句話說得他也喪了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憑忠義二字……哼,無賞無銀,誰肯賣命?"沉默良久。喬柏年突然搶過酒葫蘆連喝了幾大口,一擦虯須,說:"主上身邊無寶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靜靜地說:"若想就此洗手不幹,自然可以拿去折賣養家;如若還不死心,則奇貨可居,分毫不能動!""啊?"喬柏年大為驚訝:"難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問他真假,要的不過是朱三太子這塊招牌!""既然如此,"喬柏年提高聲音恨恨地說:"這人大不成器,不堪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們朱家子孫,哪一個不是驕暴昏庸、不堪為君!但凡有幾個如韃子朝廷小皇帝也罷,天下哪會弄到眼下這般地步!""你?……"喬柏年瞪大了眼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何必再瞞你。我乃崇禎壬子進士,身歷崇禎、弘光、隆武、永曆四朝,眼見各朝無事不敗壞,無處不糜爛,真正是救無可救,氣數已盡了!……""那麼,你並非以復明為志了?"喬柏年尖銳地逼問一句。

  "怎麼說呢?我也姓朱,但並非皇族。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亂世出英雄。鄭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這都是早先的念頭,如今壯志已隨流水去,日後隱居山林,詩酒了此殘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態,嘻嘻笑著,伸手摟住了喬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這番話,卻如石破驚天,震撼了喬柏年!他心頭如雷鳴電閃,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生出無限感慨,彷彿從湍急狹窄的小溪流突然跳進氣勢雄偉、波濤壯闊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開朗。他眼裡燃燒起一團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說:"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先生既肯開誠布公,柏年決不相負!雖然時事維艱,大丈夫豈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濟,總能成就一番事業!""你,還有出路?"白衣道人眯著布滿血絲的眼看著喬柏年。

  "當初我聯絡各地義士,除都山這三處之外,還有幾處小股人馬。我想約定新正舉事。只要謀劃得當,便能出奇兵速進速退,攻破縣城,那錢糧庫不就是我們的?有了錢糧還愁沒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鷹鷙那般銳利的光芒。他不再說什麼,卻驀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揮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細收撿歸攏。喬柏年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廢物還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帶醉意、不含悲愴、沒有狂態,是這個寒冬月下夜話以來的第一次。喬柏年暗自嗟嘆:"此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如老林巨澤,令人目眩心迷、莫測高深,總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們必須合作。於是他正視白衣道人,口氣認真嚴肅地說:"有件事,請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辦到。""給我夢姑妹子一紙休書!""哦,這個嘛……新正舉事之後吧!""好,說定了。"幾天之後,馬蘭村來了十多個外路人,騎著馬,後面跟著騾子,騾馱子里滿滿當當不知都裝的什麼。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很是神氣。惹人注目的是他們身上還背了弓箭,腰下懸了寶刀。有人說是一隊富商,路過馬蘭村,看望相知喬柏年;有的說是京師大戶臘月出獵,借喬柏年家寬敞的院子歇腳;更有人悄悄猜測,是山裡的"大王",來尋他們的眼線。

  一時間馬蘭村裡議論紛紛,不過誰也不敢在外面說出不中聽的話。喬柏年錢大氣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誰敢去觸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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