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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

所屬書籍: 少年天子

—— 四 ——

  正月里,皇四子因痘疹早殤,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兩個多月過去了,極其悲痛的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平靜了,余痛儘管深沉,余喜儘管悠長,卻已經不再影響宮廷的正常生活了。庄太后為了排遣心中的氣悶和憂傷,消消宮裡的晦氣,特地領了后妃們來北海散心。后妃們都很高興。一到五龍亭,太后就要她們各自去散步遊玩,無需在她身邊侍候。於是湖光山色之間,綠樹芳草、桃紅李白的地方,處處都有身著紅、綠、粉、紫、藍各色錦緞綉袍的人兒在閃動,恰如春花絢爛,為山水生色。

  太后沿著漢白玉雕欄,順著曲折的平橋往東,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條頭戴紅冠的大金魚,回眸岸邊,見兩位宮妃正在一叢丁香花側說話。一個穿著綠色繡花錦袍,梳著兩把頭,鬢邊插著靠綠色的絹花,一雙花盆底的繡鞋也是淡綠色的,綠瑩瑩的色調,和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旁邊的那個一身漢家打扮,水紅的交領寬袖衫,淡粉的百褶裙,頭上鬆鬆地挽了個垂牡丹的髮髻,發間金釵在陽光下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不用說,這是永壽宮恪妃石氏了,宮裡頭只有她是漢家裝束。那一個是誰呢?一綠一粉,互相映襯,不象荷塘里出水的蓮葉和粉荷花嗎?庄太后命人召她們過來。

  太后沒想到,那個綠盈盈的美人兒,竟是她的親侄女靜妃。記得她自被廢以後,日常里服飾落拓,毫無生氣,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臉,連宮女們見了她都要躲著走。今兒是怎麼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見老了,老眼昏花的,這會兒才認出來是你!病全好啦?""謝母后動問,兒病已痊癒。"靜妃連忙躬身回答,那雙精緻的繡鞋完全暴露在太后面前,她覺得非常眼熟,便問道:"你這鞋面花樣這麼精巧,象是皇貴妃的綉工。"靜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貴妃賜給兒的。"太后心裡一動,再抬頭看看恪妃,覺得她頭上的金鳳釵也似乎見過。恪妃發現太后的目光,連忙斂身說:"太后,臣妾所戴金鳳釵,也是皇貴妃所賜,本是一雙,分給靜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說:"難得你們這樣交好。"靜妃咬咬嘴唇,說:"母后大約不知道,兒上月偶感風寒,並不想驚擾別人。皇貴妃知道了,竟親自來永壽宮側居看視,膳食藥餌,件件經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剛明又來慰問,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癒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宮,我……母后,兒是被廢之人,又居側宮,宮中上下,打心底里說,誰肯正眼兒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壽宮主,可她身為漢家,別宮姐姐也不愛理會她。總是只有我們姐兒倆同病相憐罷了,誰承想皇貴妃對我們這麼真心呢?何況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裡不知怎麼苦哩,倒來侍候我!……我這心裡……唉!"靜妃說著,淚眼熒熒,低下了頭。

  "她心地仁厚,實在難得……"一向羞怯膽小的恪妃,只說了一句,就低頭悄悄地後退了兩步。

  靜妃又說:"兒原本心灰意懶,只覺一生無望。皇貴妃一再為我寬心。她總是說太后英敏通達,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愛有德,正要我輩內外輔助,成就大業,萬不可頹然自棄。"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許多。皇貴妃說的是正理兒。

  難得這孩子這麼懂事。"

  "母后,她來了。"靜妃看看亭西,笑著說。果然,董鄂妃沿著太液池西岸,拂著水邊青青的柳條,向五龍亭走來。淡淡的雪青色錦袍,烏黑的頭髮,雪白的面龐,和紅牆綠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裊裊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藍布袍子大黑長辮,很秀麗,卻又顯出一團稚氣。

  太后眯著眼瞧瞧,說:"那跟著的是蓉妞兒嗎?怎麼越長越小了呢?"靜妃和恪妃都笑了。靜妃說:"那不是蓉妞兒。皇貴妃說蓉妞兒已經二十三歲,該出宮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這個小丫頭是內官監今年剛送來的。"太后看見烏雲珠,心裡就很受用,她說:"你們別處玩會子去,別忘了日中回鮮碧樓用膳。"靜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說說娘兒們的體己話,便會心地微笑著對太后肅一肅,離開了。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各處玩玩兒的嗎?"太后見董鄂妃不待人請,徑直來到亭中,心裡高興,卻故意板著臉問。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臉色當回事,笑吟吟地帶點兒頑皮勁兒走近來說:"我們都走了,娘跟前沒人在。我想想心裡不忍得,回來侍候著,看看娘有沒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連靜妃這個壞脾氣也服你。""剛才靜妃姐姐和恪妃姐姐來過了?""論年歲,她們倒算得姐姐了。"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壽宮侍候靜妃,沒聽你說起過呀!""份內的事,還用打擾娘的清靜嗎?"董鄂妃微微歪頭,有點撒嬌的味道。她很快收斂了嬌態,微微蹙眉道:"靜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親侄女,皇上的親表姐……"庄太后輕輕嘆了口氣。

  董鄂妃親熱地湊到太后耳邊,悄悄地說:"娘,我向皇上勸奏過幾次,他,有點鬆口了!""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勸他什麼?"皇貴妃聲音更低了:"要不升貴妃,最少也該封她一宮主位。娘說好嗎?""你!"太后看著烏雲珠動人的、流光四射的眼睛,心裡又驚異又感慨:這個有心胸的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過烏雲珠柔軟細嫩的小手,嘆道,"真難為你了,好孩子!想得這麼周全。有你在我那兒子身邊,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別說這樣的話!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頭!"董鄂妃笑嘻嘻地說。

  "別胡說!這叫什麼話!……說真的,四阿哥去了,我這心裡頭……就象割去了一塊!我看我那兒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勸慰我,就是勸慰皇帝,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我怕你因為沒了四阿哥會過於悲痛,要大病一場,誰知你象沒事兒一樣,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強烈的光焰從烏雲珠眼中閃過,以致使她美麗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強笑道:"娘,人非草木,兒也不是鐵石心腸。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貴的人,兒縱然不肖,不能幫著分憂,也絕不能使太后和皇上為兒分心。四阿哥產下後,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憂傷。他長得越招人愛,太后和皇上越喜歡他,兒心裡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沒有因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兒實覺自慰,豈敢為此一塊肉而勞太后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母后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太后聽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兒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娘還是不要再想他了!兒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愛新覺羅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啊!難得你深明大義,不顧私戚,以禮自持!皇兒對我說,我還不盡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兒!"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烏雲珠說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兒了嘛!

  "這是前世的緣分,讓你投生到了我的身邊。"太后表面是在開玩笑,其實在藉機發揮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說:"你到鮮碧樓去張羅張羅午膳吧。蘇麻喇姑領阿哥們玩去了,沒人去照料,還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覺意外,不知太后為什麼要打發她走開。等她走上鏡影齋的漢白玉台階,在透空花牆外的引溪亭站了一會兒歇起時,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謹貴人相隨著走向五龍亭。想必太后早看見她們了,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場,便讓她迴避了。

  她不怕處於那種場面,她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四個字:以柔克剛。但那畢竟很費心力、很累人,避開了也好。不過,今天避開了,還有明天,還有後天,什麼時候才能相安呢?……敵視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來就是騎牆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錯;靜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許越來越好過呢!

  "三阿哥,不要看書啦!你病剛好,皇阿奶要你出來散心,怎麼不肯聽話呢?……"蘇麻喇姑在花牆那邊嘮嘮叨叨,董鄂妃轉過牆去一看,蘇麻喇姑高高舉著一卷書,三阿哥伸著手一跳一跳地夠,口裡不住地嚷:"給我!給我!"蘇麻喇姑一眼看到烏雲珠,連忙笑著說:"給皇貴妃請安啦!"說著就要下拜行禮,烏雲珠趕忙攔住,笑道:"蘇麻喇姑,你是太后身邊的人,我們做晚輩的,可當不起你這一拜啊!再說,你還用跟我這麼客氣?"蘇麻喇姑笑道:"那不顯得我太不懂事了嗎?三阿哥,快見你皇額娘!"三阿哥自來喜歡這位溫柔美麗的皇額娘,立刻單腿跪倒,高聲喊道:"皇額娘吉祥!"烏雲珠笑著把他一把摟過來,說:"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讓額娘好好瞧瞧你!"孩子變得清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窩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最觸目的,是在鼻子、前額和面頰上,添了十幾顆麻子。幸虧沒落下一臉大黑麻子,不然這一張清秀的臉就會完全給破壞了。但大病初癒後的蒼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機,看他那烏溜溜的靈活的眼睛,開始泛紅的薔薇色的嘴唇,都顯示了一股活潑潑的春天般的氣息。他笑眯眯地說:"皇額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還不讓我上學,還老讓蘇麻喇姑管著我!我告訴你,"他伏在烏雲珠耳邊說悄悄話:"她才管不住我呢!我會偷偷看書的!"烏雲珠也在他耳邊悄悄說:"你看的什麼書呀?"悄悄話在繼續:"師傅要我背的《千家詩》。你幫我從蘇麻喇姑手裡要過來好嗎?""她不會給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嗎?""好!我明天去拿。""好!"蘇麻喇姑見他倆一遞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攏嘴,說:"三阿哥,別纏著皇額娘啦!咱們上五龍亭看皇阿奶,討一隻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嗎?""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著歡聲喊叫,忽然停下來對烏雲珠說:"皇額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想他呀!"烏雲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搖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蘇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許胡說!""我沒胡說呀?你們說我生病,不讓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現在病好了呀!"烏雲珠拚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喉頭哽咽,呼吸困難。

  蘇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開了!"三阿哥邊走邊回頭,說,"皇額娘,叫小四弟來吧!我教他念詩!將來他長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的聲音消失了,周圍沒有人了。烏雲珠猛一轉身跑進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這一棵西府海棠,竟開得這樣紅,這樣艷麗,這樣繁茂絢爛!烏雲珠一頭衝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面,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落下來的是花瓣?是淚水?是血滴?……母親失去兒子,原是人世間最難忍受的痛苦,而烏雲珠的痛苦比這更深、更重,又有誰知道呢?

  四阿哥死訊傳來,她把自己捂在嚴密的錦被裡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兒子死了,她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她想到了福臨,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為了他的大業,她得活!不管怎麼難,她不能離開福臨!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得表現出對兒子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福臨、保護自己。為了她所深愛的福臨,她得付出多少代價,忍受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見三阿哥,本來就容易觸發對親子的懷念,不想這孩子又在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要見他的小四弟!那難忍的片刻,她極力忍住了,但這已超過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隨後,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我的可憐的孩子啊!……"

  是不忍聽,還是不忍看?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落英撒了烏雲珠一頭一身……若不是此時出現的一件怪事打斷了她,她一定會哭昏過去:太湖石後面,彷彿回應,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烏雲珠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她迅速地擦乾眼淚,整整鬢髮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太湖石後面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里才分到她身邊的小丫頭,偏巧跟她原來的貼身女侍蓉妞兒同名,只少那個草字頭。她喜歡這個容妞兒天真、純潔、聰明、機靈,常常帶她在身邊。她為什麼哭?

  容妞兒跪下了,擦著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別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奴才心裡也難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兒子,奴才哭是想媽……"說著,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

  皇貴妃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別哭了,容妞兒。只要你聽話,主子不會虧待你。今兒個主子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烏雲珠眼圈一紅,忍了又忍,嘆了口氣,說:"宮裡頭的事兒,你不懂。別問了。走吧!"蘇麻喇姑領著三阿哥到五龍亭時,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裡,康妃和謹貴人正陪著皇太后說話。

  "皇阿奶!"三阿哥歡快地喊著,跑到跟前摟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開啦!"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放開太后,正正經經地向她跪下,說:"三阿哥給皇阿奶請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場,長三分見識,懂事啦!……還不見過你額娘!"三阿哥轉向康妃,嘴裡喊著"額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兒子扶起,看看他的氣色,說;"見好多了。"太后對康妃說:"過兩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項上金鎖該換了。新鎖我已經給他備下,舊鎖你明兒就送坤寧宮去吧。"這是滿洲的制度:凡祭神處必須和正寢同在一處,所以宮裡祭天跳神處設在坤寧宮西間。這又是皇家的規矩:幼年皇子皇女項上金鎖必須每年更換,舊鎖必須放進坤寧宮西間壁上懸掛的子孫袋裡,以謝神天保佑。

  康妃應了一聲,回頭去看三阿哥的項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他對面的謹貴人,彷彿在竭力回想什麼。謹貴人在他的注視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鎮靜。

  趁著那邊蘇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聽話、總是入迷地看書的當兒,康妃一把扳過三阿哥,讓他面對自己,說:"別東張西望的,讓我看看你這鎖……"那邊謹貴人也向太后告辭說天太熱了,要去脫件小襖。太后以為康妃母子怠慢了謹貴人,所以謹貴人有些不高興,便說道:"三阿哥,你還沒有給謹貴人請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著三阿哥走向謹貴人;謹貴人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立刻扭頭逃走。可是當著太后,她倆毫無辦法。再說,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燒的半昏迷中,他能記得當時的人和事嗎?

  三阿哥一個跪安下去,謹貴人只得謙讓著扶他起來。三阿哥一抬頭,很近地觸到謹貴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唇邊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歡呼著跳起來:"哎呀,我想起來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鴨子,還有那個會搖頭的不倒翁,你都給我的小四弟了嗎?我的紅肚兜兒,小四弟愛穿嗎?……"康妃絕望地叱責說:"三阿哥,你胡說什麼!"三阿哥不滿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生氣了:"又說我胡說!

  皇阿奶,我沒胡說!"他興高采烈地拉著太后的手,指著謹貴人說:"上回她穿著藍布袍子,梳著一根辮兒,我還叫她鬍子妞兒,可沒有今兒好看!……"太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從寶座上站起來,目光變得異常尖銳而又冰冷。康妃和謹貴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視下低垂了頭,謹貴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錦緞袍不停地閃著光,她在發抖。

  太后沉聲問了一句:"三阿哥,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現的可怕氣氛嚇住了,直往蘇麻喇姑懷裡躲,結結巴巴地說:"我,出、出痘的時候……"長久的沉默。

  一隻嗡嗡叫的蜜蜂不知從哪片花叢飛來,在這些呆立不動的人們中間轉了幾圈,又飛走了。之後,便只有太液池的輕浪拍著五龍亭下的石基發出的汩汩水聲了。

  太后的表情莊重而又威嚴,很清晰地吩咐道:"蘇麻喇姑領三阿哥回宮歇息。康妃,你去吧!謹貴人隨我來。"說完,她徑自出了五龍亭。謹貴人突然一昂頭,快步跟著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聲,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過頭來,三阿哥向她跪辭之後,也跟蘇麻喇姑走了。五龍亭里,只留下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康妃。

  走進深幽雅靜的韻琴齋,庄太后坐定,命宮女關好門窗後全都退出去。然後,她的銳利目光直射謹貴人:"你說吧,謹貴人!"謹貴人剛才那種畏懼、驚慌,此刻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腳前,從容地毫無遲疑地說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著牙,指著謹貴人只喊了這麼一聲。

  沉默許久,她長嘆著搖搖頭,痛心地說:"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姑媽,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業叫蠻子奪走,我不能眼看我們滿蒙高貴的血里混進蠻子下賤的血!我寧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個小蠻子滾出皇族去!母后,我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對上天!"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謹貴人說得非常平靜,毫不動容。看來,她早就想到過今天,準備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親是誰?祖父是誰?他是皇家的後代,愛新覺羅的子孫!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後悔!"庄太后象個男子似的,在屋裡大步地來回踱著,緊鎖著眉頭,不時停下來,略一沉吟,又繼續踱下去。謹貴人仍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的倔強。

  庄太后終於停步,站在謹貴人身邊,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阿琪。"她叫的是謹貴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對太祖、太宗,不能愧對祖上先輩,不能愧對當今皇帝,容忍你的罪過,必遭天譴;你是我的親侄女,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身為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讓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謹貴人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內情?"太后忽然這樣問。

  "不!我只是說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庄太后心裡明明不相信,卻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她倏地轉臉正面對著謹貴人,目光停留在侄女頭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莊重地說:"好吧!姑媽成全你的忠心,給你身後的榮名位分。你放心。"謹貴人連忙叩頭:"謝母后恩典!"太后揮揮手,轉開臉,語聲有些沙啞:"你,你去吧!"謹貴人站起身,心頭充溢著壯烈的感覺,快步走向門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門口。她慢轉回身,輕聲說道:"姑媽,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顫抖著,劃破了寂靜的空氣。她看見她的姑媽背她而立,肩頭抖動了一下,但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只把右手舉到兩把頭一側的流蘇穗邊,慢慢地、輕輕地擺了擺。

  謹貴人心頭一酸,推門而出。

  庄太后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謹貴人的鞋底敲在磚地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她一直仰望著屋頂那裝飾著龍鳳花紋的華麗頂棚,但眼前一片白霧,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她翕動嘴唇,低低地喊了一聲:"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閉了雙眼,兩顆沉重的淚珠,從眼角滑過高高的顴骨,沿著豐厚的腮,滾落下來……太后把自己在韻琴齋里關了很長時間。當她出現在鮮碧樓上的膳桌旁時,誰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仍然談笑風生,和藹慈祥。只在人們稟告她說謹貴人因身體不適提前回宮時,她的嘴角才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種既堅決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除了心虛的康妃和聰明的皇貴妃,誰都沒有發現。

  這一天對順治來說,是十分繁忙的。因為今天是文華殿經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勞累得多。不僅有許多隆重的儀式、禮節,還要講書講經講史。大學士、尚書、左都御史、侍郎、學士、詹事都要充任經筵講官。每次經筵,滿漢官各選八人,分別按自己的理解宣講,最後還要由皇帝闡發書義、經義,諸官跪聽御論。講畢,皇帝召與筵各官進殿賜座賜茶,表示禮敬恩寵。累儘管累,福臨每次都從經筵中得到不少啟示,常常使他靈活的頭腦轉動到眼前的實際治國之道中去。

  回宮時,他又疲倦又愉快,帶著這樣的心情,往慈寧宮向母親請安。聽說太后遊了一日北海,身體勞倦,正在寢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寢宮。

  太后坐在炕上倚著靠墊打盹兒,一個宮女在輕輕地為她拿捏雙腿,其他宮女靜悄悄地垂手站列門邊炕前。福臨一進屋,太后便睜開眼,笑道:"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今兒個有些累吧?""還好。額娘領後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著了。""哦,不算什麼,還沒有老得走不動呢!"太后點頭一笑,又一揚頭看看兒子,動作很是洒脫利落,使福臨眼裡也不禁流露出讚賞的笑意。

  "你今兒個在經筵上講些什麼?"太后問。

  "兒講的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闡發了足有一個時辰,又順便講了講寬猛相濟的道理。我看百官聽得很入神呢!"福臨不免有點兒自我欣賞。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太后重複著,連連點頭,不知她是在誇讚這聖賢之道呢,還是誇獎兒子:"講得好!那弓弦要是張得太緊,不就要斷了嗎?""額娘若御經筵,一定是個上好的講官!"福臨由衷地讚美。

  太后神色一變,笑容消失,看定福臨:"皇兒,你的弓,是不是張得太緊了?"福臨一看母親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兒聽母后教誨。""皇兒,你一心繼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統的大業,壯志可嘉,我很高興。不過太急太快,怕不妥當,所謂欲速則不達。如今內外都蹦得太緊,不要生出什麼大事來!""母后請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氣,使福臨感到緊張。

  太后嘆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還不知覺嗎?外,有六王聚會;內,有四阿哥夭折……""額娘,你說什麼?"福臨一把握住了母親的手。

  "來,讓我仔細說給你聽……"

  母子倆進了寢宮最東端的小梢間。宮人太監們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聲卻有兩次透過重幙傳了出來,還夾雜著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無聲無息,人們正有些擔心這母子倆會不會出什麼危險,卻突然迸發出皇上暴怒的狂吼:"這不是天意!不是天罰!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聲音也隱約傳出來,仍然十分平穩:"皇兒,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離開慈寧宮的時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腳步和身姿,都給人一種頹然而去的印象;臉上象戴了一副木製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無表情;可是只要觸到他的眼睛,就會被那裡的狂暴和絕望嚇一大跳,那是兩團火,兩團熊熊燃燒的火!而皇太后也沒有按照慣例送他出宮。

  第二天,宮裡都知道了,昨晚上萬歲爺龍性大發,用鞭子沒頭沒腦地把幾個養心殿太監抽得遍體鱗傷,還威脅說要砍掉他們的腦袋!但就在這天的晚上,景仁宮發出喪音:謹貴人病逝。

  發喪那天,皇后以下各宮妃嬪都來到景仁宮。皇貴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為死去的謹貴人換裝。謹貴人臉上倒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象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

  皇貴妃為她換好衣裳,站在那裡凝視著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淚,一面感嘆著輕輕說:"姐姐髫齡進宮,如今正當年華,為什麼不能為皇上多多效力,就驟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靜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淚。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對面、謹貴人遺體的另一面,雖也拿著手絹擦淚,但她沒有淚,她只覺得恨!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恨對面那個女人,那個淚流滿面的虛偽奸詐的美人兒!她還哭!她哭個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因為她嗎?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嚙著,渾身猶如火燒。她不能流露一點真實感情,只得無可奈何地拚命低頭,竭力抵擋。她狠狠地咬著嘴唇,直到她覺出舌尖上的鹹味、下唇的疼痛……幾位內廷公主也聞訊趕來。謹貴人的死對她們可說是無關痛癢,但出於禮儀和宮規,她們也都掏出手絹抹著眼圈。

  這時,皇上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景仁宮的:"貴人博爾濟吉特氏賦性溫良,恪共內職,今一朝遘疾,遽爾薨逝,予心軫惜,典禮宜崇。特進名封,以昭淑德,追封為悼妃……"這就是說,謹貴人終於登上了主位,將按妃位進行禮葬了。后妃們為謹貴人幸慶:得到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嬪們各自休息時,孔四貞走到董鄂妃身旁,輕輕叫了一聲:"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著她看,只不說話,看得孔四貞紅了臉,小聲說:"姐姐,你的眼睛真壞!"董鄂妃湊在她耳邊悄悄說:"我早聽太后講了。什麼時候進宮圓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緊緊捏著孔四貞的手,知心地說:"好妹妹,你快來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難啊!""我知道。我心裡害怕。"四貞耳語著,"看到謹貴人那樣子,我覺得怕極了!這裡,陷進來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憂傷的眼睛幾乎使四貞落淚,可她還是硬著心腸說:"我不能……我沒有姐姐那樣的才幹和胸懷,我會淹死的……姐姐,別怨我,你好自為之吧,我已經向太后辭過親了……"董鄂皇貴妃長嘆一聲,對四貞可憐地笑了笑,慢慢走開。

  她腳步不大穩,容妞兒立刻上前攙住了她。她的背影那麼瘦弱,顯得精疲力荊孔四貞眼裡不禁又湧出了淚水。

  幾天以後,一件受賄作弊的案子被揭發了出來,因為是由宮內捅到皇太后駕前,皇上大怒。受賄賣官的總管太監吳良輔被判死刑,賄請的漢大學士陳之遴被罷官,併流放盛京,另一名漢大學士王永吉也被罷官,還有一大批漢官因受牽連而紛紛被免職、降職、罰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動,神氣了不幾天的漢官又失了神,各種不利於漢官的傳說又不脛而走:沒有最後定案的丁酉科場案還得從嚴懲治;剛剛揭發的江南、河南、山東、山西等科場案必定處置更嚴……接著,皇上奉皇太后命,將已停止的中宮箋表,如舊制封進,恢復了皇后的特權和身份,同時,命靜妃為長春宮主位,贏得宮中一片感恩的眼淚和歡笑。

  最後,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為和碩榮親王。

  於是,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張得太緊的弦,松下來了。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第六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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