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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一句話尚未完,突然間波的一聲響,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聽得慕容復冷冷的:「我賣友求榮,是為不義。」他這一掌使足陰柔內勁,打在包不同靈台、至陽兩處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萬沒想到這個自己從小扶持長大的公子爺竟會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鮮血噴出,倒地而死。

  當包不同頂撞慕容復之時,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站在門口傾聽,均覺包不同的言語雖略嫌過份,道理卻是甚正,忽見慕容復掌擊包不同,三人大吃一驚,一齊衝進。

  風波惡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麼了?」只見包不同兩行清淚,從頰邊流將下來,一探他的鼻息,卻已停了呼吸,知他臨死之時,傷心已達到極點。風波惡大聲道:「三哥,你雖沒有了氣息,想必仍要問一問公子爺:『為什麼下毒手殺我?』」說著轉過頭來,凝視慕容復,眼光中充滿了敵意。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包三弟說話向喜頂撞別人,你從小便知。縱是他對公子爺言語無禮,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責備,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實慕容復所惱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對他言語無禮,而是恨他直言無忌,竟然將自己心中的圖謀說了出來。這麼一來,段延慶多半便不肯收自己為義子,不肯傳位,就算立了自己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興復大燕的圖謀難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則那頂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隨風而去了。他聽了風鄧二人的說話,心想:「今日之事,勢在兩難,只能得罪風鄧兩人,不能令延慶太子心頭起疑。」便道:「包不同對我言語無禮,那有什麼干係?他跟隨我多年,豈能為了幾句頂撞我的言語,便卻傷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誠,拜段殿下為父,他卻來挑撥離間我父子的情誼,這如何容得?」

  風波惡大聲道:「在公子爺心中,十餘年來跟著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萬萬及不上一個段延慶了?」慕容復道:「風四哥不必生氣。我改投大理段氏,卻是全心全意,決無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爺心意已決,再難挽回了?」慕容復道:「不錯。」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齊點了點頭。

  鄧百川朗聲道:「公子爺,我兄弟四人雖非結義兄弟,卻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爺是素來知道的。」慕容復長眉一挑,森然:「鄧大哥要為包三哥報仇么?三位便是齊上,慕容復何懼?」鄧百川長嘆一聲,說道:「我們向來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爺?古人言道:合則留,不合則去。我們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絕交,不出惡聲,但願公子爺好自為之。」

  慕容複眼見三人便要離己而去,心想此後得到大理,再無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哥,你們深知我的為人,並不疑我將來會背判段氏,我對你們三人實無絲毫介蒂,卻又何必分手?當年家父待三位不錯,三位亦曾答允家父,盡心竭力的輔我,這麼撒手一去,豈不是違背了三位昔日的諾言么?」

  鄧百川面色鐵青,說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罷了;提起老先生來,這等認他人為父、改姓叛國的行徑,又如何對得住老先生?我們確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決意盡心竭力,輔佐公子興復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卻決不是輔佐公子去興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頭。」這番話只說得慕容復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無言可答。

  鄧百川、公冶乾、風波惡三人同時一揖到地,說道:「拜別公子!」風波惡將包不同的屍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門大步而去,再不回頭。

  慕容復乾笑數聲,向段延慶道:「義務明鑒,這四人是孩兒的家臣,隨我多年,但孩兒為了忠於大理段氏,不惜親手殺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兒孤身而入大理,足見忠心不二,絕無異志。」

  段延慶點頭道:「好,好!甚妙。」

  慕容復道:「孩兒這就替義父解毒。」伸手入懷,取上個小瓷瓶出來,正要遞將出去,心中一動:「我將他身上『悲酥清風』之毒一解,從此再也不能要脅於他了。今後只有多向他討好,不能跟他勾心鬥角。他最恨的是段譽那小子,我便交將這小子先行殺了。當下刷的一聲,長劍出鞘,說道:「義父,孩子第一件功勞,便是將段譽這小子先行殺了,以絕段正淳的後嗣,教他非將皇位傳於義父不可。」

  段譽心想:「語嫣又變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劍將我殺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一來只求速死,二來內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無力,只有引頸就戮。

  段正淳等見段譽提劍轉向段譽,盡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聲慘呼。

  段延慶道:「孩兒,你孝心殊為可嘉,但這小子太過可惡,多次得罪為父。他伯父、父親奪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殘廢,形體不完,為父親要親手殺了這小賊,方泄我心頭之恨。」

  慕容復道:「是。」轉身要將長劍遞給段延慶,說道:「啊喲,孩兒胡塗了,該當先替義父解毒才是。」當即還劍入鞘,又取出那個小瓷瓶來,一瞥之下,卻見段延慶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復順著他眼光瞧去,只見段夫人微微點頭,臉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悅的神情。

  慕容復一見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段譽乃段延慶與段夫人所生,段延慶寧可舍卻自己性命,也不肯讓旁人傷及他這個寶貝兒子,至於皇位什麼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復首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慶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結?他們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親,段家兄弟怎能把我這素無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著又想:「為今之計,唯有替延延慶立下幾件大功,以堅其信。」當下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後,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後,又隔多久再傳位於我義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內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說也要做三十年皇帝。他傳位給我之後,我總得好好的干一下,為民造福,少說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後,我兒段譽也八十歲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後……」

  慕容復斥道:「胡說八道,哪能等得這麼久?限你一個月內登基為君,再過一個月,便禪位於延慶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勢早已十分明白,段延慶與慕容復想把自己當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階梯,只有自己將皇位傳了給段延慶之後,他們才會殺害自己,此刻卻碰也不敢碰,若有敵人前來加害自己,他們還會極力保護,保段譽卻危險之極。他哈哈一笑,說道:「我的皇位只能傳給我兒段譽,要我提早傳位,倒是不妨,但要傳給旁人,卻是萬萬不能。」

  慕容復怒道:「好吧,我先將段譽這小子一劍殺了,你傳位給他的鬼魂吧!」說著刷的一聲,又將長劍抽了出來。

  段正淳哈哈大笑,說道:「你當我段正淳是什麼人?你殺了我兒子,難道我還甘心受你擺布?你要殺儘管殺,不妨將我們一伙人一起都殺了。」

  慕容復一時躊躇難決,此刻要殺段譽,原只一舉手之勞,但怕段正淳為了殺子之恨,當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時連段延慶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慶做不成皇帝,自己當然更與大理國的皇位沾不上半點邊。他手提長劍,劍鋒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臉龐泛一片慘綠之色,側頭向段延慶望去,要聽他示下。

  段延慶道:「這人性子倔強,倘若他就此自盡,咱們的大計便歸泡影。好吧,段譽這小子暫且不殺,既在咱們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飛上天去。你將解藥給我再說。」

  慕容復道:「是!」但思:「延慶太子適才向段夫人使這眼色,到底是什麼用意?這個疑團不解,便不該貿然給他解藥。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氣,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這時王夫人叫了起來:「慕容復,你說第一個給舅媽解毒,怎麼新拜了個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討好這醜八怪?可莫怪我把好聽的話罵出來,他人不像人……」

  慕容復一聽,正中下懷,向段延慶陪笑道:「義父,我舅母性子剛強,要是言語中得罪了你老人家,還請擔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遜,孩兒這就先給舅母解毒,然後立即給義父化解。」說著便將瓷瓶遞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聞到一股惡臭,沖鼻欲嘔,正欲喝罵,卻覺四肢勁力漸復,當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臉上轉來轉去,突然間醋意不可抑制,大聲道:「復兒,快把這四個賊女人都給我殺了。」

  慕容復心念一動:「舅母曾說,段正淳性子剛強,決不屈服於威脅之下,但對他的妻子、情婦,卻瞧得比自己性命還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脅?」當即提劍走到阮星竹身前,轉頭向段正淳道:「鎮南王,我舅母叫我殺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萬分焦急,卻實是無計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蘿,以後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聽你吩咐便了。難道你我之間,定要結下終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殺了我的女人,難道我以後還有好心對你?」

  王夫人雖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話倒也不錯,過去十多年來於他的負心薄倖,恨之入骨,以致見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殺之而後快,但此刻一見到了他面,重修舊好之心便與時俱增,說道:「好甥兒,且慢動手,待我想一想再說。」

  慕容復道:「鎮南王,只須你答允傳位於延慶太子,你所有的正妃側妃,我一概替你保全,決不讓人傷害她們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復尋思:「此人風流之名,天下知聞,顯然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之徒。要他答允傳位也只有從他的女人身上著手。」提起長劍,劍尖指著阮星竹的胸口,說道:「鎮南王,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一言而決。只消你點頭答允,我立時替大伙兒解開迷藥,在下設宴陪罪,化敵為友,豈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這一劍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見她那雙嫵媚靈動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下甚是憐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來也不打緊,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這奸賊為了討好延慶太子,立時便會將我譽兒殺了。」他不忍再看,側過頭去。

  慕容復叫道:「我數一、二、三,你再不點頭,莫怪慕容復手下無情。」拖長了聲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過頭來,向阮星竹望去,臉上萬般柔情,卻實是無可奈何。慕容復叫道:「三——,鎮南王,你當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著當年和阮星竹初會時的旖旎情景,突聽「啊」的一聲慘呼,慕容復的長劍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見段正淳臉上肌肉扭動,似是身受劇痛,顯然這一劍比刺入他自己的身體還更難過,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沒叫你真的殺她,只不過要嚇嚇這沒良心的傢伙而已。」

  慕容復搖搖頭,心想:「反正是已結下深仇,多殺一人,少殺一人,又有什麼分別?」劍尖指住秦紅棉胸口,喝道:「鎮南王,枉為江湖上說你多情多義,你卻不肯說一句話來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聲,又將秦紅棉殺了。

  這時甘寶寶已嚇得面無人色,但強自鎮定,朗聲道:「你要殺便殺,可不能要脅鎮南王什麼。我是鍾萬仇的妻子,跟鎮南王又能什麼干係?沒的玷辱了我萬仇谷鍾家的聲名。」

  慕容復冷笑一聲,說道:「誰不知段正淳兼收並蓄,是閨女也好,孀婦也好,有夫之婦也好,一般的來者不拒。」幾聲喝問,又將甘寶寶殺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雖然殺人不眨眼,但見慕容復在頃刻之間,連殺段正淳的三個情人,不由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哪裡還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觸,實想像不出此刻他臉色已是何等模樣。

  卻聽得段正淳柔聲道:「阿蘿,你跟我相好一場,畢竟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這許多女人之中,我便只愛你一個,我雖拈花惹草,都只逢場做戲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殺了我三個相好,那有什麼打緊,只須他不來傷你,我便放心了。」他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溫柔,但王夫人聽在耳里,卻是害怕無比,知道段正淳恨極了她,要挑撥慕容復來殺她,叫道:「好甥兒,你可莫信他的話。」

  慕容復將信將疑,長劍劍尖卻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劍尖上鮮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擺。

  王夫人素知這外甥心狠手辣,為了遂其登基為君的大願,哪裡顧得什麼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繼續故意顯得對自己十分愛惜,那麼慕容復定然會以自己的性命相脅,不禁顫聲道:「段郎,段郎!難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嗎?」

  段正淳見到她目中懼色、臉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時心腸軟了,破口罵道:「你這賊虔婆,豬油蒙了心,卻去喝那陳年舊醋害得我三個心愛的女人都死於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將你千萬萬剮不可。慕容復,快一劍刺過去了啊,為什麼不將這臭婆娘殺了?」他知道罵得越厲害,慕容復越是不會殺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對自己傾心相愛,是要引慕容得來殺了自己,為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三人報仇,現下改口斥罵,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餘年來對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與情郎重會,心神早已大亂,眼見三個女子屍橫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長劍對著自己胸口,突然間胸中一片茫然。但聽得段正淳破口斥罵,什麼「賊虔婆」、「臭婆娘」都罵了出來,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輕憐密愛,實是霄壤之別,忍不住珠淚滾滾而下,說道:「段郎,你從前對我說過什麼話,莫非都忘記了?你怎麼半點也不將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對你。咱倆分別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見。你……你怎麼一句好話也不對我說?我給你生的女兒語嫣,你見過她沒有?你喜歡不喜歡她?」

  段正淳暗暗吃驚:「阿蘿這可有點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點重念舊情的言語,你還有性命么?」當即厲聲喝道:「你害死了我三個心愛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幾年前,咱們早就已一刀兩斷,情斷意絕,現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幾腳,方消心頭之氣。」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撲,往身前的劍尖撞了過去。

  慕容復一時拿不定主意,想將長劍撤回,又不想撤,微一遲疑間,長劍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復縮手拔劍,鮮血從王夫人胸口直噴出來。

  王夫人顫聲道:「段郎,你真的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見這劍深中要害,她再難活命,忍不住兩道眼淚流下面頰,哽咽道:「阿蘿,我這般罵你,是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會,我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我怎會恨你?我對你的心意,永如當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邊露出微笑,低聲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遠有我這個人,永遠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樣,永遠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倆將來要到大理無量山中,我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山洞裡去,你和我從此在洞里雙宿雙飛,再也不出來。你還記得嗎?」段正淳道:「阿蘿,我自然記得,咱們明兒就去,去瞧瞧你媽媽的玉像。」王夫人滿臉喜色,低聲道:「那……那真好……那塊石壁上,有一把寶劍的影子,紅紅綠綠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見到嗎……」聲音漸說漸低,頭一側,就此死去。

  慕容復冷冷的道:「鎮南王,你心愛的女子,一個個都為你而死,難道最後連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么?」說著將劍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譽躺在地下,耳聽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一個個命喪慕容復劍底,王夫人說到無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劍影什麼的,雖然聽在耳里,全沒餘暇去細想,只聽段譽又以母親的性命威脅父親,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傷我媽媽!不可傷我媽媽!」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有出力掙扎,但全身內息壅塞,連分毫位置也無法移動。

  只聽得慕容復厲聲道:「鎮南王,我再數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將皇位傳給延慶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給你害死了。」段譽大叫:「休得傷我媽媽!」隱隱又聽得段延慶道:「且慢動手,此事須得從長計議。」慕容復道:「義父,此事干係重大,鎮南王如不允傳位於你,咱們全盤大計,盡數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須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復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緩兵之計,二——,怎麼樣?」段正淳長嘆一聲,說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兒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復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復這「三」字一出口,只見段正淳轉過了頭,不加理睬,正要挺劍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聽得段延慶喝道:「且慢!」

  慕容復微一遲疑,轉頭向段延慶瞧去,突然見段譽從地下彈了起來,舉頭向自己小腹撞來。慕容復側身避開,驚詫義集:「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風』之毒,雙重迷毒之下,怎地會跳將起來?」

  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聽到慕容復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的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將入了岐路的內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岐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只是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干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容復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急躍而起,循聲向段譽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動。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錚,捆縛在手上的牛筋立時崩斷。

  他雙手脫縛,只聽慕容復罵道:「好小子!」當即一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中的「商陽劍」,向慕容復刺去。慕容復側身避開,還劍刺去。段譽眼上蓋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復身在何處,忙亂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復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他。」當即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撲的一聲,長劍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輕輕一縱,便高達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樑一撞,他身在半空,尋思:「我眼睛不能見物,只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用力一錚,拍的一聲響,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斷。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麼李將軍,我用『凌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側,已避過慕容復刺來的一劍,其間相去只是數寸。段譽、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平平掠過,兇險無比,盡皆嚇得呆了,又見他這一避身法的巧妙實是難以形容。這也真是湊巧,況若他眼能見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竅不通的武功,絕難避過慕容復如此凌厲毒辣的一劍。

  慕容復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感焦躁,復又羞慚,見段譽台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胡塗,還道他是有意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一個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過,還有什麼顏面偷生於人世之間?」他雙眼如要冒將出火來,青光閃閃,一柄長劍使得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在劍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范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氣所逼,只覺寒氣襲人,頭上臉上毛髮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卻如庭院閑步一般,慕容復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譽步履雖舒,心中卻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復情知只有段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眼見百餘劍刺出,始終無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善於『暗器聽風』之術,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沒有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劍法一變,一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復劍招拖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心下吃了一驚,嘶啞著噪子道:「孩兒,你快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若是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復一怔,心道:「你好胡塗,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復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卧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段譽忙後躍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涌,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復左支右絀,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復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使聽得錚的一聲輕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樑。跟著波的一聲,慕容復肩頭為劍氣所傷,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從窗子中跳了出去,飛奔而逃。

  段譽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叫道:「媽,爹爹,沒受傷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當即替段譽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起身來,拔下了樑上的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雖然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的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嘗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復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我更有什麼放不下心的?回頭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對你不起。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是一樣的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將過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地和慕容復相鬥,待得慕容復跳窗逃走,他驚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剛剛走火入魔,怎麼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癱軟,慢慢地縮成一團,一時間再也站立不起來。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呼,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長劍,左手按住他的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臟刺入,劍到氣絕,已聽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回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劍刃太長,二來分了心,劍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只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叱?他……他怎麼了?」伸手摟住了母親的頭頸,想要替她拔出長劍,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卻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學你伯父,做一個好皇帝……」

  忽聽得段延慶說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搶起地下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間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不可!」

  段譽一怔,回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段夫人仍是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又舉起了鋼仗。段夫人道:「你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的唇邊,只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人的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否則……否則便是犯這殺父的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了你爹爹的名頭,可是沒有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沓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只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的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解藥,我好救你媽。」段譽眼見母親吐氣越來越是微弱,當下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復,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對段譽道:「孩兒,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我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麼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麼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鍾姑娘哪,你愛哪一個便可娶哪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麼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麼一套,只要不是親兄妹就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哪裡還想得喜歡還是不喜歡。

  段夫人嘆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劍柄上一按,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南王的顏面,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內勁恢復,已一一聽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兒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況你確是我的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的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說的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是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可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是氣惱,又是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怎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凶性大發,提起鋼仗,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仗端剛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嘆,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麼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無法跟段正明再爭了。可是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回入我兒子的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不殺我,為什麼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為惡行來加發泄,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脈神劍殺了眼前這個元兇巨惡,為父母報仇,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卻又如何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回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知道確已沒有回生之望,撲倒在地,痛哭起來。

  哭了良久,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當真是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只見門口站著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宮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哪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了!」

  靈鷲四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救援,不幸還是慢了一步。」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放心。」

  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姐和蘭姐都來了!」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去禮去,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當真是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是無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對公子,只有請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那還分什麼彼此?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麼閑事?」

  這時范驊、華赫艮、傅思歸、崔百錄、過彥之五人已聞了解藥,身上被點的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凶極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范、華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范驊等分別出外採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鍾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當下段譽、范驊等將死者分別入殮,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范驊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各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居然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只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馬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王語嫣、巴天石等在途中開始醒轉。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筆記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國,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里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范驊、華赫艮、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遙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飽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只見段正明兩眼見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歷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親生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嘆:「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隱,足見坦誠,我與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竅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了頭髮,頂門上燒著十二點香疤。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只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於佻。」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孩兒……我……還是循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做皇帝嗎,你只段牢記兩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只是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更不可對鄰國擅動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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