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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今日意(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倘,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痴了,怔怔的凝視著他,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裡。」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是不是?」王語嫣道: 「適才他跟你動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迴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迴風拂柳刀。』此後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腳踢你一個斛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餘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喂,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問:「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後,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三個響頭,高叫一聲: 『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

  段譽一聽,氣往上沖,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譽搖頭道:「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吧,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莊她的家裡。」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吧,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入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處,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萬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誰?」 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喂,軍爺,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並大理。」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精通各派絕藝,要練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混壹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公為私?」 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藝,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嘆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獃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么?」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吧,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後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奮力一試,用劍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么?」段譽這才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 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相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之是凶多吉少,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凄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決不敢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妒忌發狂,內心煎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動手吧!」 說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那一門那一派的刀法重複使到第二招。段譽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縮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術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禁發毛,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然回手一掌,擊在水輪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碾坊中各種家生器皿、竹籮米袋打粉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餘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裡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這「飄行自在,有如御風」的要訣,那裡還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地方跟他相鬥,立時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痴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愿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儘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恆,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么?」他口中說話,手裡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裡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裡陪你的好。」王語嫣嘆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髮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 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 」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幹了,去無錫城裡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 」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於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里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嘆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么?」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 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各門的刀法?」王語嫣道: 「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 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乾乾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獃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讓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衝入鼻。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 「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 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乾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 「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那裡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裡去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 「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裡,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裡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弔、讀祭文、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迴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身來。

  碾坊外樹上系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干便干,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驚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幹了。」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么?」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 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 「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她和段譽死裡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幫的大志,究竟不能泄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中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 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閑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柔聲道:「段公子,你生氣了么?」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系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么?」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你任何錶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能痴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受。他偷眼形相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心道:「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註定是要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 「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葯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叫道:「王姑娘,這裡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裡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么?」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裡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她正視,微笑道: 「我有時會傻裡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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