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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從此醉(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 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么?」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 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庄前庄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絲毫抗禦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這般衝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 「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茶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綠竹,四下里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後,自言自語: 「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曆來將花比作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詩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凈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幹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氣,好在少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錶少爺。」 那少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光采么?」小茗不敢介面。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 「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衝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 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獃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么?」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獃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泄漏片言隻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獃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麼?」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詞,越覺得他獃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讚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隻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 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復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么?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只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雞獨立』、 『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獃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崑崙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闢?」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她說得對也好,錯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的稟告。」那少女道:「你這人羅哩羅唆。爽爽快快不成么?我可沒功夫聽你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兇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嘆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讚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美是丑?」 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麼外面的人?」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讚歎、低頭膜拜么?」那少女道: 「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幹什麼?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鳳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獃頭獃腦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嘆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麼空閑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嘆,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己卻是不學的。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里贊出來:「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么?」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么?他不識字么?」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之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裡傻氣的。我是我媽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我問你,少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云:『梨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怎麼?」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給你點了穴道。」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液門』、 『中渚』、『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穴近手腕了,離得更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乾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里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譽很好么?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介面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麼重要麼?」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嗚」、「參合庄」、「燕國」……脫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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