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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虎嘯龍吟(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鵰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嘆道:「此人周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事物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義貞所殺,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帝位後,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不敢奉詔。」

  巴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作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這成理。只是譽兒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奸計擺布,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並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千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此外不可泄露。」眾人齊聲答應,躬身告別。巴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餘里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幹?」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閑。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跨步走進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婉清,如何被服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辦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黃眉僧微笑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示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和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針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乾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所花的一和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針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幹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癢,只是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卻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鍾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么?」華赫艮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么?」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也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制。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划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划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鎚慢慢敲擊出來一般,瑞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擊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鬱悶的聲音說到:「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划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從那裡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 「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 「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驕傲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佔便宜,在這場拚斗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佔便宜,也不佔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 「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步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葯,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廳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用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快,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濱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註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是專註運協,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餘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凶,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於守勢,鐵杖所捺的圓也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佔到兩先。但這麼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么?」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斗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後,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頭點了過去。青袍客也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拚斗。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么?」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份了吧。」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左手比拚內力,固是絲毫鬆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緊逼,亦是處處針鋒相對。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替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是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須想到,當真是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內力比拚卻又處了下風,眼見今日局勢兇險異常,當下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 『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身有武功的三十名下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後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三十三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天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後,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後接土,單由三人挖掘。三人知道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輕輕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這麼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拚內力,再也不能發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這地方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越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隻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的抓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後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人都是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後,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會便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於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鋪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於指,慢慢在地板下划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易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涌身從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那裡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几淨,櫥中、架上,到處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少女滿臉驚慌之色,縮在一角。華赫艮立知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轉告於他,他怕計謀敗露,不敢親去勘察。這麼輾轉傳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謬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處是鍾萬仇的居室。那少女卻是鍾靈。她正在父親房中東翻西抄,要找尋解藥去給段譽,那知地底下突然間鑽出一條漢子來,教她如何不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到她的屍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氣到石屋,這地道便給人發見了。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旁人尋她,定會到谷外去找。」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鍾靈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聲張,轉過身來,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從洞中鑽下,突然間反身倒躍,左掌翻過來按在她嘴上,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嘴裡。華赫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個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余情未斷,否則我要敗壞段家聲譽,你為什麼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麼余不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情。」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中甚是喜歡。那女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女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這般難為她?」

  華赫艮聽到這裡,已知這二人便是鍾谷主夫婦。聽分居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更留神傾聽。

  只聽鍾萬仇道:「你師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姊跟咱們已成了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你對他們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欠周。」鍾夫人悻悻的道:「你請這些傢伙來幹什麼?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交情,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么?」

  鍾萬仇道:「我疊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都在大理城裡,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物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倫,如同禽獸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傑。明兒一早,咱們去打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么?這還不名揚江湖么?」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鍾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鍾萬仇道:「你罵誰卑鄙無恥了?」鍾夫人道:「誰干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 鍾萬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鍾夫人冷清笑了兩聲,並不回答。鍾萬仇道: 「你為什麼冷清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么?」鍾夫人冷笑道:「自己鬥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縮頭不出,那也罷了,所謂知恥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布他的兒子女兒,天下英雄恥笑的決不是他,而是你鍾萬仇!」

  鍾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鍾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託終身的良人,竟是……竟是這麼一號人物。我……我……我好命苦!」

  鍾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說罵個痛快吧!」 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陪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貫滿盈』所擒,那『陰陽和合散』 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種卑鄙無恥的藥物?」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鍾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麼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贊成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鍾萬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還做得出什麼好戲?」

  鍾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釧萬仇大驚,忙問:「你……你……你要做什麼?」鍾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去想好了。」鍾萬仇顫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么?」鍾夫人怒道:「什麼又不又的!」鍾萬仇忙陪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那個過。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這是……這是開玩笑吧?」鍾夫人不答。

  鍾萬仇心驚意亂,一瞥眼見到後房藏葯室中瓶罐凌亂,便道:「哼,靈兒這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麼的,不知她從那裡聽來的,又到這裡來亂攪一起。」說著走到葯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鍾夫人道:「靈兒呢?她到那裡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她到大廳上去見客?」鍾萬仇笑道:「我跟你生下這麼個美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鍾夫人道:「猴兒獻寶嗎?我瞧雲中鶴這傢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的向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鍾萬仇笑道: 「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那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鍾夫人啐了一口,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剛才還來過的。」鍾夫人點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

  鍾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滿了泥土,更是難受之極。

  鍾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鍾夫人冷清冷的道:「還是你歇一會,我去陪客。」鍾萬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鍾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著你這張馬臉挺有趣嗎?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滋味了。」

  這幾日來鍾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麼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的譏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之後,回思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不敢反唇相譏,只得嘻嘻一笑,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麼卑鄙無恥之事給我瞧瞧?她說『那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那麼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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