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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瓮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火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幹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讓蠶兒只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丑。」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優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顛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只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遊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 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後,肚腹朝天,獃獃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會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里,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裡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這麼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這法,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血,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至里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真殭屍。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衝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一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後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喂毒蟲,助她練功,但自己死之後,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遊盪,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吞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沈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儘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得,於是眾僧以為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閑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點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庄大戰之後,他雙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庄大戰」五字之後,心中酸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伙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注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伙兒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伙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岩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的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會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前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 『全舵主』三字,為什麼叫不得?將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位了。」「 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伙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趕身來,遞了過去。

  會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 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 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先生』,想來是自以為心『聰』,『 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遊盪,名為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有三來人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獃的趣事,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聽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嘆,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線韁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筆殺人於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才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游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為是。」 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敢罵我為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眾,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兇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 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心想:「 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隻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里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嶧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順得以毒功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俞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這時四下里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群丐發覺,心想: 「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丐原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幺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綉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無憂書城 > 武俠小說 > 天龍八部 > 第二十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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