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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這聲音少說也在十餘丈外,但傳入王夫人和慕容復的耳鼓,卻是近如咫尺一般。兩人臉色陡變,只聽得屋外內波惡、包不同齊聲呼喝,向聲音來處衝去。慕容復閃到門口。月光下青影晃動,跟著一條灰影、一條黃影從旁搶了過去,正是鄧百川和公冶乾分從左右夾擊。

  段延慶左杖拄地,右杖橫掠而出,分點鄧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幾聲,霎時間遞出了七下殺手。鄧百川勉力對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兩步。包不同和風波惡二人回身殺轉。段延慶以一敵四,仍是遊刃有餘,大佔上風。

  慕容復抽出腰間長劍,冷森森幻起一團青光,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受五人圍攻,慕容復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飄飄,出招仍是凌厲之極。

  當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熱戀之極,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談及武功,段正淳曾將一陽指、段氏劍法等等武功一一試演。此刻王夫人見段延慶所使招數宛如段郎當年,怎不傷心?她想段郎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機去將段郎救了出來?她正要向屋外山後尋去,陡然間聽得風波惡一聲大叫。

  只見風波惡卧在地下,段延慶右手鋼杖在他身後一尺處划來划去,卻不擊他要害。慕容復、鄧百川等兵刃遞向段延慶,均被他鋼杖撥開。這情勢甚是明顯,段延慶如要取風波惡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暫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復倏地向後躒開,叫道:「且住!」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時躍開。慕容復道:「段先生,多謝你手下留情。你我本來並無仇怨,自今以後,姑蘇慕容氏對你甘拜下風。

  風波惡叫道:「姓風的學藝不精,一條性命打什麼緊?公子爺,你千萬不可為了姓風的而認輸。」段延慶喉間咕咕一笑,說道:「姓風的倒是條好漢子!」撤開鋼仗。

  風波惡一個「鯉魚打挺」,呼的一聲躍起,單刀向段延慶頭頂猛壁下來,叫道:「吃我一刀!」段延慶鋼仗上舉,往他單刀上一黏。風波惡中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單刀登時脫手,跟著腰間一痛,已將對方欄腰一杖,挑出十餘丈外。段延慶右手微斜,內力自鋼杖傳上單刀,只聽得叮叮噹噹一陣響聲過去,單刀已被震成十餘截,相互撞擊,四散飛開。慕容復、王夫人等分別縱高伏底閃避心下均各駭然。

  慕容復拱手:「段先生神功蓋世,佩服,佩服。咱們就此化敵為友如何?」

  段延慶道:「適才你說要布置醉人蜂來害我,此刻比拚不敵,卻又要出什麼主意了?」

  慕容復道:「你我二人倘能攜手共謀,實有大大的好意。延慶太子,你是大理國嫡系儲君,皇帝的寶座給人家奪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搶回來?」段延慶怪目斜睨,陰惻惻地道:「這跟你有什麼干係??慕容復道:「你要做大理國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復一聲冷笑,說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劍將我殺了。」

  慕容復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國皇帝,乃是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譽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險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幾無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譽這小子的死命,助你奪得皇位,以泄我惡氣。第二,你做了大理國皇帝後,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慶明知慕容復機警多智,對己不懷好意,但聽他如此說,倒也信了七八分。當日段譽在少室山上以六脈神劍逼得慕容復狼狽不堪,段延慶親眼目睹。他憶及此事,登時心下極是不安。他雖將段正淳擒住,但自忖決非段譽六脈神劍的對手,倘若狹路相逢,動起手來,非喪命於段譽的無形劍氣之下不可,唯一對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婦的性命作為要脅,再設法制服段譽,可是也無多大把握,於是問道:「閣下並非段譽對手,卻以何法制他?」

  慕容復臉上微微一紅,說道:「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總而言之,段譽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給閣下處置便是。」

  段延慶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譽武功太強,自己敵他不過,慕容復能將之擒獲,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禍患,但想只怕慕容復大言欺騙,別輕易上了他的當,說道:「你說能擒到段譽,豈不知空想無益、空言無憑?」

  慕容復微微一笑,說道:「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譽這小子已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這小子來和閣下換一個人,咱們所以要引閣下來,其意便在於此。」

  這時王夫人游目四顧,正在尋找段正淳的所在,聽到慕容復的說話,便即回過身來。

  段延慶喉腹之間嘰嘰咕咕的說道:「不知夫人要換哪一個人?」

  王夫人臉上微微一紅,她心中日思夜想、念茲在茲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屬不便,一時甚覺難以對答。

  慕容復道:「段譽這小子的父親段正淳,當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實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閣下答允一句話,待閣下受禪大理皇位之後,須將段正淳交與我舅母,那時是殺是剮、油煎火焚,一憑我舅母處置。」

  段延慶哈哈一笑,心道:「他禪位之後,我原要將他處死,你代我動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但覺此事來得太過容易,又恐其中有詐,又問:「慕容公子,你說待我登基之後,有事求我相助,卻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請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後無法辦到,成為無信的小人。」

  慕容復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萬個信得過你了。咱們既要做成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瞞你。姑蘇慕容氏乃當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遺訓,務以興復大燕為業。在下力量單薄,難成大事。等殿下正位為大理國君之後,慕容復要向大理國主借兵一萬,糧餉稱足,以為興復大燕之用。」

  慕容復是大燕皇裔一事,當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復自刎之時,段延慶冷眼旁觀,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聽慕容復居然將這麼一個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見其意甚誠,尋思:「他要興復燕國,勢必同時與大宋、大遼為敵。我大理小國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國啟釁?何況我初為國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興戰禍。也罷,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時將他除去便是,豈不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國小民貧,一萬兵員倉猝難以畢集,五千之數,自當供足下驅使。但願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為兄弟婚姻之國。」

  慕容復深深下拜,垂涕說道:「慕容復若得恢復祖宗基業,世世代代為大理屏藩,決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慶聽他居然改口稱自己為「陛下」,不禁大喜,又聽他說到後來,語帶嗚咽,實是感極而泣,忙伸手扶起,說道:「公子不須多禮,不知段譽那小子卻在何處?」

  慕容復尚未回答,王夫人搶上兩步,問:「段正淳那廝,卻又在何處??慕容復道:「陛下,請你帶同隨從,到我舅母寓所暫歇。段譽已然縛定,當即奉上。」

  段延慶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間,一陣尖嘯聲從他腹中發出。

  王夫人一驚,只聽得遠處蹄聲隱隱,車聲隆隆,幾輛騾車向這邊馳來。過不多時,便見四人乘著馬,押著三輛大車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搶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車中,再也忍耐不住,掠過兩匹馬,伸手去揭第一輛大車的車帷。

  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闊嘴細眼、大耳禿頂的人頭。那人頭嘶聲喝道:「幹什麼?」王夫人大吃一驚,縱身躍開,這才看清,這醜臉人手拿鞭子,卻是趕車的車夫。

  段延慶道:「三弟,這位是王夫人,咱們同到她莊上歇歇。車中那些客人,也都帶了進去吧!」那車夫正是南海鱷神。

  大車的車帷揭開,顫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見這人容色憔悴,穿著一件滿是皺紋的綢袍,正是她無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淚奪眶而出,搶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聽到聲音,心下已是大驚,回過頭來見到王夫人,更是臉色大變。他在各處欠下不少風流債,眾債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難纏。秦紅綿、阮星竹等人不過要他陪伴在側,便已心滿意足,這王夫人卻死皮賴活、出拳動刀,定要逼他去殺了原配刀白鳳,再娶她為妻。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鬧得不可開交之時,只好來個不告而別,溜之大吉,萬沒想到自己正當處境最是窘迫之際,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雖然用情不專,但對每一個情人卻也都真誠相待,一凜之下,立時便為王夫人著想,叫道:「阿蘿,快走!這青袍老者是個大惡人,別落在他手中。」身子微側,擋在王夫人與段延慶之間,連聲催促:「快走!快走!」其實他早被段延慶點了重穴,舉步也已艱難之極,哪裡還有什麼力量來保護王夫人?」

  這聲「阿鑼」一叫,而關懷愛護之情確又出於至誠,王夫人滿腔怨憤,霎時之間化為萬縷柔情,只是在段延慶與甥兒跟前,無論如何不能流露,當下冷哼一聲,說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是大惡人,難道你是大好人么?」轉面向段延慶道:「殿下,請!」

  段延慶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見到他的舉動神色,顯是對王夫人有愛無恨,而王夫人對他即使有所怨懟,也多半是情多於仇,尋思:「這二人之間關係大非尋常,可別上了他們的當。」他藝高人膽大,卻也絲毫不懼,凜然走進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為了擒拿段正淳而購置的一座院子,建構著實不少,進庄門後便是一座大院子,種滿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為雅潔。

  段正淳見了茶花布置的情狀,宛然便是當年和王夫人在姑蘇雙宿雙飛的花園一模一樣,胸口一酸,低聲道:「原來……原來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認出來了么?」段正淳低聲:「認了出來了。我恨不得當年便和你雙雙終老於姑蘇曼陀山莊……」

  南海鱷神和雲中鶴將後面二輛大車中的俘虜也都引了進來。一輛車中是刀白鳳、鍾夫人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四個女子,另一輛中是范驊等三個大理臣工和崔百泉、過彥之兩個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慶點了重穴。

  原來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護送段譽赴西夏求親,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來的諭旨,命他克日回歸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龍寺出家。大理國皇室崇信佛法,歷代君主到晚年避位為僧者甚眾,是以段正淳奉到諭旨之時雖心中傷感,卻不以為奇,當即攜同秦紅棉、阮星竹緩緩南歸,想將二女在大理城中秘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鳳知曉。豈知刀白鳳和甘寶寶竟先後趕到。跟著得到靈鷲宮諸女報警,說道有厲害對頭沿路布置陷阱,請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驊等人一商議,均想所謂「厲害對頭」,必是段延慶無疑,此人當真難斗,避之則吉,當即改道向東。他哪知這訊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處得來,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確然是有的,王夫人卻並無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這一改道,王夫人所預伏的種種布置,便都應在段譽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慶手中。鳳凰驛邊紅沙灘一戰,段正淳全軍覆滅,古篤誠被南海鱷神打入江中,屍骨無存,其餘各人都給段延慶點了穴道,擒之南來。

  慕容復命鄧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儼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轉瞬的凝視刀白鳳、甘寶寶、秦紅棉、阮星竹等四個女子,只覺各有各的嫵媚,各有各的俏麗,雖不自慚形穢,但若以「騷狐狸」、「賤女人」相稱,心中也覺不妥,一股「我見猶憐,何況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譽在隔室聽到父親和母親同時到來,卻又俱落在大對頭手裡,不由得很是喜歡,又是擔憂。只聽段延慶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這段正淳自當交於你手,任憑處置便是。段譽那小子卻又在何處?」

  王夫人擊掌三下,兩名侍婢走到門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帶那段小子來!」

  段延慶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大是忌憚,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復使詭,要段譽出來對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復確具誠意,但段譽如此武功,只須脫困而出,那就不可複製,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譽為了顧念父親,不敢猖獗。

  只聽得腳步聲響,四名侍婢橫抬著段譽身子,走進堂來。他雙手雙腳都以牛筋捆綁,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鎮南王妃刀白鳳失聲叫道:「譽兒!」便要撲將過去搶奪。王夫人伸手在她肩頭一推,喝道:「給我好好坐著!」刀白鳳被點重穴後,力氣全無,給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無法動彈。

  王夫人道:「這小子是給我使蒙葯蒙住了,他沒死,知覺卻沒恢復。延慶太子,你不妨驗明正身,可沒拿錯人吧?」延延慶點了點頭,道:「沒錯。」王夫人只知她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厲害,卻不知段譽服食莽牯牛蛤後,一時昏迷,不多時便即回復知覺,只是身處紲縲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狀亦無多大分別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蘿,你拿了我譽兒幹什麼?他又沒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聲不答,她不願在人前流露出對段正淳的依戀之情,卻也不忍惡言相報。

  慕容復生怕王夫人舊情重熾,壞了他大事,便道:「怎麼沒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語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這小子死有餘辜,也不用等他醒轉……」一番話未說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聲驚呼:「什麼?他……他和……」

  段正淳臉色慘白,轉向王夫人,低聲問道:「是個女孩,叫做語嫣?」

  王夫人的脾氣本來暴躁已極,此番忍耐了這麼久,已是生平從所未有之事,這時實在無法再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骨肉。」轉過身來,伸足便向段譽身處亂踢,罵道:「你這禽獸不如的色鬼,喪盡天良的浪子,連自己親妹子也放不過,我……我恨不得將你這禽獸千刀萬剮,軟成肉醬。」

  她這麼又踢又叫,堂上眾人無不駭異。刀白鳳、秦紅棉、甘寶寶、阮星竹四個女子深知段正淳性子,立時瞭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結下私情,生了個女兒叫做什麼「語嫣」的,哪知段譽卻和她有了私情。秦紅棉立時想到自己女兒木婉清,甘寶寶想到了自己女兒鍾靈,都是又感尷尬,又覺羞慚。其餘段延慶、慕容復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紅棉叫道:「你這賤婢!那日我和我女兒到姑蘇來殺你,卻給你這狐狸精躲過了,盡派些蝦兵蟹將來跟我們糾纏。只恨當日沒殺了你,你又來踢人幹什麼?」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亂踢段譽。

  南海鱷神眼見地下躺著的正是師父,當下伸手在王夫人肩頭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師父。你跑我師父,等如是踢我。你罵我師父是禽獸,豈不是我也成了禽獸?你這潑婦,我喀喇一聲,扭斷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慶道:「岳老三,不得對王夫人無禮!這個姓段的小子是個無恥之徒,花言巧語,騙得你叫他師父,今日正好將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沒面目見人。」

  南海鱷神:「他是我師父,那是貨真價實之事,又不是騙我的,怎麼可以傷他?」說著便伸手去解段譽的捆縛。段延慶道:「老三,你聽我說,快取鱷魚剪出來,將這小子的頭剪去了。」南海鱷神連連搖頭,說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聽你的話了,我非救師父不可。」說著用力一扯,登時將綁縛段譽的牛筋扯斷了一根。

  段延慶大吃一驚,心想段譽倘若脫縛,他這六脈神劍使將出來,又有誰能夠抵擋得住,別說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憂,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鱷神的後背,內力到處,鋼仗貫胸而出。

  南海鱷神只覺後背和前胸一陣劇痛,一根鋼杖已從胸口突了出來。他一時愕然難明,回過頭來瞧著段延慶,眼光中滿是疑問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會向自己忽施殺手。段延慶一來生性兇悍,既是「四大惡人」之首,自然出手毒辣;二來對段譽的六脈神劍忌禪異常,深恐南海鱷神解脫了他的束縛,是以雖無殺南海鱷神之心,還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慶見到他的眼光,心頭霎時間閃過一陣悔意,一陣歉疚,但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將鋼杖從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將他去葬了。這是不聽老大之言的榜樣。」

  南海鱷神大叫一聲,倒在地下,胸背兩處傷口呂鮮血泉涌,一雙眼淚睜得圓圓的,當真是死不瞑目。雲中鶴抓住他屍身,拖了出去。他與南海鱷神雖然同列「四大惡人」,但兩人素來不睦,南海鱷神曾幾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讓,這時見南海鱷神為老大所殺,心下大快。

  眾人均知南海鱷神是段延慶的死黨,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兇殘狠辣,當真是世所罕見,眼看到這般情狀,無不惴惴。

  段譽覺到南海鱷神傷口中的熱血流在自己臉上、頸中,想起做了他這麼多時的師父,從來沒給他什麼好處,他卻數處來相救自己,今日更為己喪命,心下甚是傷痛。

  段延慶冷笑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胸口戳了下去。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到:「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學邋遢,觀音長發!」

  段延慶聽到「天龍寺外」四字時,鋼杖凝在半空不動,待聽完這四句話,那鋼杖竟不住顫動,慢慢縮了回來。他一回頭,與刀白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眼色中似有千言萬語欲待吐露。段延慶心頭大震,顫聲道:「觀……觀世音菩薩……」

  刀白鳳點了點頭,低聲道:「你……你可知這孩子是誰?」

  段延慶腦子中一陣暈眩,瞧出來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圓之夜。

  那一天他終於從東海趕回在理,來到天龍寺外。

  段延慶在湖廣道上遇到強仇圍攻,雖然盡殲諸敵,自己卻已身受重傷,雙腿折斷,面目毀損,喉頭被敵人橫砍一刀,聲音也發不出了。他簡直已不像一個人,全身污穢惡臭,傷口中都是蛆蟲,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

  但他是大理國的皇太子。當年父皇為奸臣所弒,他在混亂中逃出大理,終於學成了武功回來。現在大理國的國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應當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寬仁愛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個個擁戴當今皇帝,誰也不會再來記得前朝這個皇太子。如果他貿然在大理現身,勢必有性命之憂,誰都會討好當今皇帝,立時便會將他殺了。他本來武藝高強,足為萬人之敵,可是這時候身受重傷,連一個尋常的兵士也敵不過。

  他掙所著一路行來,來到天龍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請枯榮大師主持公道。

  枯榮大師是他父親的親兄弟,是他親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榮大師是有道高僧,天龍寺是大理國段氏皇朝的屏障,歷代皇帝避位為僧時的退隱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現身,便先去求見枯榮大師。可是天龍寺的知客僧說,枯榮大師正在坐枯禪,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他問段延慶有什麼事,可以留言下來,或者由他去稟明方丈。對待這樣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這麼說話,已可算得十分客氣了。

  但段延慶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撐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樹下,等候枯榮大師出定,但心中又想:「這和尚說枯榮大師就算出定之後,也決計不見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只要有人認出了我……我是不是該當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燒,各處創傷又是疼疼,又是麻癢,實是耐忍難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這日子又怎過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盡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來,在菩提樹上一頭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飢又渴,躺在地下說什麼也不願動,沒了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求生的勇氣。

  當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從迷霧中冉冉走近……

  林間草叢,白霧瀰漫,這白衣女子長發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來。她的臉背著月光,五官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慶於她的清麗秀美仍是驚詫不已。他只覺得這女子像觀音菩薩一般的端正美麗,心想:「一定是菩薩下凡,來搭救我這落難的皇帝。聖天下有百靈呵護。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給你塑像立廟,世世供奉不絕。

  那女人緩緩走近,轉過身去。段延慶見到了她的側面,臉上白得沒半點因色。忽然聽得她輕輕的、喃喃的說起話來:「我這麼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個女人,又有了一個女人,把我們跪在菩薩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拋到了腦後。我原諒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諒你了。你對我不起,我也要對你不起。你背著我去找別人,我也要去找別人。你們漢人男子不將我們擺夷女子當人,欺負我,待我如貓如狗、如豬如牛,我……我一定要報復,我們擺夷女子也不將你們漢人男子當人。

  她的話說得很輕,全是自言自語,但語氣之中,卻是充滿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慶心中登時涼了下來:「她不是觀世音菩薩。原來只是個擺夷女子,受了漢人的欺負。」擺夷是大理國的一大種族,族中女子大多頗為美貌,皮膚白嫩,遠過漢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數又少,常受漢人的欺凌。眼見那女子漸漸走遠,段延慶突然又想:「不對,擺夷女子雖是出名的美貌,終究不會如這般神仙似的體態,何況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綃,擺夷女子哪裡有這等精雅的服飾,這定然是菩薩化身,我……我可千萬不能錯過。」

  他此刻身處生死邊緣,只有菩薩現身打救,才能解脫他的困境,走投無路之際,不自禁的便往這條路上想去,眼見菩薩漸漸走遠,他拚命爬動,想要叫喚:「菩薩救我!」可晃咽喉間只能發出幾下嘶啞的聲音。

  那白衣女子聽到菩提樹下有響聲發出,回過頭來,只見塵土中有一團人不像人、獸不像獸的東西在爬動,仔細看時,發覺是一個遍身血污、骯髒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幾步,凝目瞧去,但見這化子臉上、身上、手上,到處都是傷口,每處傷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蟲爬動,都在發出惡臭。

  那女子這時心下惱恨已達到極點,既決意報復丈夫的負心薄倖,又自暴自棄的要極力作賤自己。她見到這化子的形狀如此可怖,初時吃了一驚,轉身便要逃開,但隨即心想:「我要找一個天下最醜陋、最污穢、最卑賤的男人來和他相好。你是王爺,是大將軍,我偏偏要和一個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發,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羅衫,走到段延慶身前,投入在他懷裡,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雲飄過來,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雲過來遮住它的眼睛,這不願見到這樣詫異的情景:這樣高貴的一位夫人,竟會將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樣雪女嬌艷的身子,去交給這樣一個滿身膿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離去之後,段延慶兀自如在夢中,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塗了,還是真的菩薩下凡?鼻中還能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氣,一側頭,見到了自己適才用指頭在泥地上劃的七個字:「你是觀世音菩薩」?

  他寫了這七個字問她。那位女菩薩點了點間。突然間,幾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塵土之中,是她的眼淚,還是觀音菩薩楊枝灑的甘露?段延慶聽人說過,觀世音菩薩曾化為女身,普渡沉溺在慾海中的眾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薩。「一定是觀音菩薩的化身。觀音菩薩是來點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氣餒。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則的話,那怎麼會?」

  段延慶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際,突然得到這位長發白衣觀音捨身相就,登時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歸,日後必登在寶,那麼眼前的危難自不致成為大患。他信念一豎,只覺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問枯榮大師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樹下深深叩謝觀音菩薩的恩德,折下兩根菩提樹枝以作拐杖,挾在脅下,飄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內逗留,遠至南部蠻荒窮鄉僻壤之處,養好傷後,苦練家傳武功。最近五年習練以杖代足,再將「一陽指」功夫化在鋼仗之上;又練五年後,前赴兩湖,將所有仇敵一家家殺得雞犬不留,手段之兇狠毒辣,實是駭人聽聞,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惡人」的名頭,其後又將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收羅以為羽翼。他曾數次潛回大理,圖謀複位,但每次都發覺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廢然而退。最近這一次與黃眉僧下棋比拚內力,眼見已操勝算,不料段譽這小子半途里殺將出來,令他功敗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將段譽戮死,以絕段正明、段正淳的後嗣,突然間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話出來:「天龍寺外,菩提樹下,化學邋遢,觀音長發。」

  這十六個字說來甚輕,但在段延慶聽來,直如晴天霹靂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臉上的神色,贐中只是說道:「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觀音菩薩……」

  只見段夫人緩緩舉起手來,解開了髮髻,萬縷青絲披將下來,垂在肩頭,掛在臉前,那便是那晚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那位觀音菩薩的形相。段延慶更無懷疑:「我只當是菩薩,卻原來是鎮南王妃。」

  其實當年他過得數日,傷勢略痊,發燒消退,神智清醒下來,便知那晚捨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決不是菩薩,只不過他實不願這個幻想化為泡影,不住的對自己說道:「那是白衣觀音,那是白衣觀音!」

  這時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卻立時生出一個絕大的疑竇:「為什麼她要這樣?為什麼她看中了我這麼一個滿身膿血的邋遢化子?」他低頭尋思,忽然間,幾滴水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是淚水?還是楊枝甘露?

  他抬起頭來,遇到了段夫人淚水盈盈的眼波,驀地里他剛硬的心湯軟了,嘶啞著問道:「你要我饒了你兒子的性命?」段夫人搖了搖頭,低聲道:「他……他頸中有一塊小金牌,刻著他的生辰八字。」段延慶大奇:「你不要我饒你兒子的性命,卻叫我去他什麼勞什子的金牌,那是什麼意思?」

  自從他明白了當年「天龍寺外、菩提樹下」這回事的真相之後,對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過杖去,先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後俯身去看段譽的頭頸,見他頸中有條極細的金鏈,拉出金鏈,果見鏈端懸著一塊長方的小金牌,一面刻著「長命百歲」四字,翻將過來,只見刻著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慶看到「保定二年」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保定二年?我就在這一年間的二月間被人圍攻,身受重傷,來到天龍寺外。啊喲,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剛剛相距十個月,難道十月懷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兒子?」

  他臉上受過幾處沉重刀傷,筋絡已斷,種種驚駭詫異之情,均無所現,但一瞬之間竟變得無半分血色,心中說不出的激動,回頭去看段夫人時,只見她緩緩點了點間,低聲說道:「冤孽,冤孽!」

  段延慶一生從未有過男女之情,室家之樂,驀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個自己的親生兒子,喜悅滿懷,實是難以形容,只覺世上什麼名利尊榮,帝王基地,都萬萬不及有一個兒子的尊貴,當真是驚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當的一聲,手中鋼杖掉在地下。

  跟著腦海中覺得一陣暈眩,左手無力,又是當的一響,左手鋼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個極響亮的聲音要叫了出來:「我有一個兒子!」一敝眼見到段正淳,只見他臉現迷惘之色,顯然對他夫人這幾句話全然不解。

  段延慶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譽,但見一個臉方,一個臉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譽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輕之時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無半分懷疑,只覺說不出的驕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國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麼希罕?我有兒子,你卻沒有。」這時候腦海中又是一暈,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實是歡喜得過了份。」

  忽聽得咕咚一聲,一個人倒在門邊,正是雲中鶴。段延慶吃了一驚,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運虛勁將鋼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內力運發不出,地下的鋼杖絲毫不動。段延慶吃驚更甚,當下不動聲色,右掌又是運勁一抓,那鋼杖仍是不動,一提氣時,內息也已提不上來,知道在不知不覺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兒。

  只聽得慕容復說道:「段殿下,那邊室中,還有一個你急欲一見之人,便請移駕過去一觀。」段延慶道:「卻是誰人?慕容公子不妨帶他出來。」慕容復道:「他無法行走,還得請殿下勞步。」

  聽了這幾句話後,段延慶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藥的自是慕容復無疑,他忌憚自己武功厲害,生怕藥力不足,不敢貿然破臉,要自己走動一下,且看勁力是否尚存,自忖進屋後時刻留神,既沒吃過他一口茶水,亦未聞到任何特異氣息,怎會中他毒計?尋思:「定是我聽了段夫人的話後,喜極忘形,沒再提防周遭的異動,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腳。」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該當用『一陽指』對付我才是。」

  慕容復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傑,豈同泛泛之輩?在下這『悲酥清風』當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補,使之少了一種刺目流淚的氣息。段殿下曾隸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風』相饗,卻也不失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風。」

  段延慶暗暗吃驚,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風」迷倒丐幫幫眾無數,盡數將之擒去,後來西夏武士連同赫連鐵樹將軍、南海鱷神、雲中鶴等反中此毒,為丐幫所擒,幸得自己奪到解藥,救出眾人。當時牆壁之上,確然題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字樣,書明施毒者是姑蘇慕容,慕容復手下自然有此毒藥,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責忒也粗心大意,當下閉目不語,暗暗運息,想將毒氣逼出體外。

  慕容復笑道:「要解這『悲酥清風』之毒,運功凝氣都是無用……」一句話未說完,王夫人喝道:「你怎麼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藥來。」慕容復道:「舅媽,甥兒得罪,不停自當首先給舅媽解毒。」王夫人怒道:「什麼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藥來。」慕容復道:「真是對不住舅媽了,解藥不在甥兒身邊。」

  段夫人刀白鳳被點中的重穴原已解開,但不旋踵間又給「悲酥清風」迷倒。廳堂上諸人之中,只有慕容復事先聞了解藥,段譽百毒不侵,這才沒有中毒。

  但段譽卻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說不出的痛苦難當。他聽王夫人說道:「都是你這沒良心的薄倖漢子,害了我不算,還害了你的親生女兒。語嫣……語嫣……她……她……可是你的親生骨肉。」那時他胸口氣息一塞,險些便暈了過去。當他在鄰室聽到王夫人和慕容復說話,提到她和他父親之間的私情時,他內心便已隱隱不安,極怕王語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親口當眾說出,哪裡還容他有懷疑的餘地?剎那間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手足被縛,口中塞物,便要亂沖亂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覺一團氣塞在胸間,已無法沖轉,手足冰冷,漸漸僵硬,心下大驚:「啊喲,這多半便是伯父所說的走火入魔,內功越是深厚,來勢越兇險。我……我怎會走火入魔?」

  只覺冰冷之氣,片刻間便及於手肘膝彎,段譽先是心中害怕,但隨即轉念:「語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這場相思,到頭來終究歸於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麼滋味?還不如走火入魔,隨即化身為塵為灰,無知無識,也免了終身的無盡煩惱。」

  段延慶連運三次內息,非但全無效應,反而胸口更增煩惡,當即不言不動,閉目而坐。

  慕容復道:「段殿下,在下雖將你迷倒,卻絕無害你之意,只須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雙手奉上解藥,還向殿下磕頭陪罪。」說得甚是謙恭。

  段延慶冷冷一笑,說道:「姓段的活了這麼一大把的年紀,大風大浪經過無數,豈能在人家挾制要脅之下,答允什麼事。」

  慕容復道:「在下如何敢對殿下挾制要脅?這裡眾人在此都可作為見證,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懇一事。」說著雙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意態甚是恭順。

  眾人見慕容復突然行此大禮,無不大為詫異。他此刻控縱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於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講江湖義氣,對段延慶這位前輩高手不肯失了禮數,那麼深深一揖,也已足夠,卻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頭。

  段延慶也是大惑不解,但見他對自己這般恭敬,心中的氣惱也不由得消了幾分,說道:「常言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禮大禮,在下甚不敢當,卻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語之中,也客氣起來。

  慕容復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曉。但想興復大燕,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國的皇位,殿下並無子息,懇請殿下收我為義子。我二人同心共濟,以成大事,豈不兩全其美?」

  段延慶聽他說到「殿下並無子息」這六個字時,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剎那間交談了千言萬語。段延慶嘿嘿一笑,並不置答,心想:「這句話若在片刻之前說來,確也兩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將皇位傳之於你?」

  只聽慕容復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後周柴氏。當年周太祖郭威無後,以柴榮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軍經武,才後周大樹聲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後世傳為美談。事例不遠,願殿下垂鑒。」段延慶道:「你當真要我將你收為義子?」慕容復道:「正是。」

  段延慶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藥,唯有勉強答允,毒性一解,立時便將他殺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卻須改性為段了?你做了大理國的皇帝,興復燕國的念頭更須收起。慕容氏從此無後。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國君,數年間以親信遍布要津,大誅異己和段氏忠臣後,便會複姓「慕容」,甚至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亦不足為奇。此刻所以要連問他三件為難之事,那是以進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了。

  慕容復沉吟片刻,躊躇:「這個……」其實他早已想到日後做了大理皇帝的種種措施,與段延慶的猜測不遠,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過爽快,便顯得其意不誠、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雖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既拜殿下為父,自當忠於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慶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老夫浪蕩江湖,無妻無子,不料竟於晚年得一佳兒,大慰平生。你這孩兒年少英俊,我當真老懷大暢。我一生最喜歡之事,無過於此。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報答你白衣觀世間菩薩的恩德於萬一。」心中激動,兩行淚水從頰上流下,低下頭來,雙手合什,正好對著段夫人。

  段夫人極緩極緩的點頭,目光始終瞧著躺在地下的兒子。

  段延慶這幾句話,說的乃是他真正的兒子段譽,除了段夫人之外,誰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復,收他為義子,將來傳位於他,而他言辭中的真摯誠懇,確是無人能有絲毫懷疑,「天下第一大惡人」居然能當眾流淚,那更是從所未聞之事。

  慕容復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輩英俠,自必一言九鼎,決無反悔。義父在上,孩兒磕頭。」雙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說道:「非也,非也!此舉萬萬不可!」門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進屋來,正是包不同。

  慕容復當即站起,臉色微變,轉過頭來,說道:「包三哥有何話說?」

  包不同道:「公子爺是大燕國慕容氏堂堂皇裔,豈可改姓段氏?興復燕國的大業雖然艱難萬分,但咱們鞠躬盡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終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漢子。公子爺要是拜這個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傢伙做義父,就算將來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況一個姓慕容的要去當大理皇帝,當真是難上加難。」

  慕容復聽他言語無禮,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親信心腹,用人之際,不願直言斥責,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許多事情,你一時未能明白,以後我自當慢慢分說。」

  包不同搖頭:「非也,非也!公子爺,包不同雖蠢,你的用意卻能猜到一二。你只不過想學韓信,暫忍一時胯下之辱,以備他日的飛黃騰達。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後掌到大權,再複姓慕容,甚至於將大理國的國號改為大燕;又或是發兵征宋伐遼,恢復大燕的舊疆故土。公子爺,你用心雖善,可是這麼一來,卻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不免於心有愧,為舉世所不齒。我說這皇帝嘛,不做也罷。」

  慕容復心下怒極,大聲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後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慶為父,孝於段氏,於慕容氏為不孝,孝於慕容,於段氏為不孝;你日後殘殺大理群臣,是為不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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