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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千里茫茫若夢(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喬峰開口,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獃獃的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望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麼兇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望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 」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麵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鬍子。喬峰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口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麵店中吃面,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望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弔,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面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說不定能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啊,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弔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口,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身周儘是幫中首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 「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極佳,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幹什麼幽會偷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閑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縮,舉只詭秘,出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蓬,將耳朵帖在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痴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 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嘆了口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麼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盪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峰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腳,喬峰卻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斗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裡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早無情慾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麼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說幾句胡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光采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補報。」 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說了,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說,那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回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鬱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么?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由他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峰,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裡?」喬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一根毫髮。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裡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說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口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卟的跪下。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余,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樑,險些兒將橫樑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口。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裡?請你帶我去。」

  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凌空,喬峰只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記不能泄露他的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道:「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這兩句話,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松,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裡還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跡;拉著他胸口衣衫,嗤的一聲,扯了下來,只見他胸口一大塊瘀黑,顯然是中了重手掌力,更奇的是,這下重手竟極像是出於自己之手。

  譚公抱著譚婆,背轉身子,解開她衣衫看她胸口傷痕,便和趙錢孫所受之傷一模一樣。譚公欲哭無淚,低聲向喬峰道:「你人面獸心,這般狠毒!」

  喬峰心下驚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想:「是誰使重手打死了譚婆和趙錢孫?這下手之人功力深厚,大非尋常,難道又是我的老對頭到了?可是他怎知這二人在此船中?」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道: 「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你信不信?」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公道: 「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受你之愚?」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替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大,始終無法掙扎得脫。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口鮮血向喬峰狂噴過來。喬峰急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將趙錢孫的屍身踢開,雙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終究是為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沉入江底。但想:「我掩埋了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當下出得船艙,回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什麼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心中雖覺不安,卻也不便出責備之言,說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凶,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峰搖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吁了一口氣,道:「不是你殺的就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他屈指數了數,說道:「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裡,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男子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罷!」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 「店家,店家,快結帳。」喬峰奇道:「明早結帳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忽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望,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若要出手傷人,這些人也真是無可躲避。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的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口不說一個「累」 字,但睡眼惺忪的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來,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馬,絕塵賓士。如此日夜不停的趕路,阿朱歡歡喜喜的道:「這一次無論如何得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總是以「大惡人」相稱。

  喬峰心中卻隱隱擔憂,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始終佔了先著,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機智謀略更是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只是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卻也絲毫無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只見濃煙衝天,什麼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噹噹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縱馬賓士,越奔越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聲叫道:「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難道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著?」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侄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庄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里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災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嘆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餘口,竟一個也沒能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 「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個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道這裡,放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庄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是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道:「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凄苦的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來,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在火窟之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嘆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那裡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衝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面嘆息,一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是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至,不值一殺。只聽他嘆了口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之事。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這一役,但後來智光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一帶百姓的瘴氣虐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逕,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來,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計不肯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了,心想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若是和先前一般的兼和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是見到喬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禪寺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定是在天台山的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一般,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廳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游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里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 「是啊,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者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那 『帶頭大哥』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甘願追隨其後,自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豈難道有這麼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不知道?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 『大惡人』,便秘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只怕……只怕……」說到這裡,聲音不禁止有些發顫。

  喬峰介面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然道:「是啊。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被燒成了白地…… 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震在喬峰的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不肯吐露他的真相,單正又和他交好,這人居然能對他二人下此毒手。那晚杏子林中,又有什麼如此厲害的人物?」 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說到武功,似乎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他的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了。」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不用害怕。」過了半晌,嘆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台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入天台山的路程,店中掌柜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台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將客店之時,曾隨口說姓關,便部:「你幹麼叫我喬大爺?」那掌柜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字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台,便給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柜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合什向喬峰為禮,說道:「家師上智能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也知道,更是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台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那裡?」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么?」

  朴者還未回答,那掌柜的搶著道:「止觀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

  喬峰知道智光大師名氣極響,一般愚民更是對他奉若神明,當下也不多言,說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朴者和尚道:「是。」 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柜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於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筆勾消。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當下隨著朴者和尚出得縣城,逕向天台山而來。

  天台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台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朴者各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可是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而放鬆了戒備之意,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豈知一路平安,太平無事的便來到了止觀寺外。天台山諸寺院中,國清寺名聞天下,隋時高僧智者大師曾駐錫於此,大興『天台宗』,數百年來為佛門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卻以止觀禪寺的名頭響得多。喬峰一見之下,原來只是十分尋常的一座小廟,廟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剝落,若不是朴者和尚且引來,如由喬峰和阿朱自行尋到,還真不信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觀禪寺了。

  朴者和尚推開廟門,大聲說道:「師父,喬大爺到了。」

  只聽得智光的聲音說道:「貴客遠來,老衲失迎。」說著走到門口,合什為禮。

  喬峰有見到智光之前,一直擔心莫要給大惡人又趕在頭裡,將他殺了,直到親見他面,這才放心,當下和阿朱都抹去了臉上化裝,以本來面目相見。喬峰深深一揖,說道:「打擾大師清修,深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喬施主,你本是姓蕭,自己可知道么?」

  喬峰身子一顫,他雖然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親姓什麼卻一直未知,這時才聽智光說他姓『蕭』,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顯露,當即躬身道: 「小可不孝,正是來求大師指點。」

  智光點了點頭,說道:「兩位請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來,見兩人相貌改變,阿朱更變作了女人,大是驚詫,只是師父在座,不敢多問。

  智光續道:「令尊在雁門關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跡,自稱姓蕭,名叫遠山。他在遺文中稱你為『峰兒』。我們保留了你原來的名字,只因托給喬三槐養育,須得跟他之姓。」

  喬峰淚如雨下,丫起身來,說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親姓名,盡出大師恩德,受在下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阿朱也離座站起。

  智光合什還禮,道:「恩輿二字,如何克當?」

  遼國的國姓是耶律,皇后歷代均是姓蕭。蕭家世代後族,將相滿朝,在遼國極有權勢。有時遼主年幼,蕭太后執政,蕭家威勢更重。喬峰忽然獲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轉頭對阿朱喟然道:「從今而後,我是蕭峰,不是喬峰了。」阿朱道:「是,蕭大爺。」

  智光道:「蕭大俠,雁門關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足跡,你想必已經見到了?」蕭峰搖頭道:「沒有。我到得關外,石壁上的字足跡已給人鏟得乾乾淨淨,什麼痕迹也沒留下。」

  智光輕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鏟去,這幾十條性命,又如何能夠救活?」從袖中取出一塊極大的舊布,說道:「蕭施主,這便是石壁遺文的拓片。」

  蕭峰心中一凜,接過舊布,展了開來,只見那塊大布是許多衣袍碎布縫綴在一起的,布上一個個都是空心白字,筆劃奇物,模樣與漢字也甚相似,卻一字不識,知是契丹文字,但見字足跡筆劃雄健,有如刀斫斧劈,聽智光那日說,這是自己父親臨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眼前模糊,淚水潸潸而下,一點點都滴在布上,說道:「還求大師譯解。」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裡,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隻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衲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衲想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碟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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