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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向來痴(1)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段譽被鳩摩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給幾名大漢橫架在一匹馬的鞍上,臉孔朝下,但見地面不住倒退,馬蹄翻飛,濺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塵,耳聽得眾漢子大聲吆喝,說的都是番話,也不知講些什麼。他一數馬腿,共是十匹馬。

  奔出十餘里後,來到一處岔路,只聽得鳩摩智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五乘馬向左邊岔路行去,鳩摩智和帶著段譽那人以及其餘三乘則向右行。又奔數里,到了第二個岔路口,五乘馬中又有兩乘分道而行。段譽心知鳩摩智意在擾亂追兵,叫他們不知向何處追趕才是。

  再奔得一陣,鳩摩智躍下馬背,取過一根皮帶,縛在段譽腰間,左手提著他身子,便從山坳里行去,另外兩名漢子卻縱馬西馳。段譽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鐵甲騎兵不停追趕,至多也不過將這番僧的九名隨從盡數擒去,可救我不得。

  鳩摩智手中雖提了一人,腳步仍極輕便。他越走越高,三個時辰之中,盡在荒山野嶺之間穿行。段譽見太陽西斜,始終從左邊射來,知道鳩摩智是帶著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鳩摩智提著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樹的樹枝上,將皮帶纏住了樹枝,不跟他說一句話,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對,只是背著身子,遞上幾塊乾糧麵餅給他,解開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讓他取食。段譽暗自伸出左手,想運氣以少澤劍劍法傷他,哪知身上要穴被點,全身真氣阻塞,手指空自點點戳戳,全無半分內勁。

  如此數日,鳩摩智提著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譽幾次撩他說話,問他何以擒住自己,帶自己到北方去幹什麼,鳩摩智始終不答。段譽一肚子的怨氣,心想那次給妹子木婉清擒住,雖然苦頭吃得更多,卻絕不致如此氣悶無聊。何況給一個美貌姑娘抓住,香澤微聞,俏叱時作,比之給個裝聾作啞的番僧提在手中,苦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般走了十餘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國境,段譽察覺他行走的方向改向東北,仍然避開大路,始終取道於荒山野嶺。只是地勢越來越平坦,山漸少而水漸多,一日之中,往往要過渡數次。終於鳩摩智買了兩匹馬與段譽分乘,段譽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給他解開。

  有一次段譽解手之時,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兩步,真氣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時摔倒。他嘆了口氣,爬起身來,知道這最後一條路也行不通的了。

  當晚兩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鳩摩智命店伴取過紙墨筆硯,放在桌上,剔亮油燈,待店伴出房,說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駕北來,多有得罪,好生過意不去。」段譽道:「好說,好說。」鳩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舉,是何用意?」

  段譽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這件事,眼見桌上放了紙墨筆硯,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說道:「辦不到」。鳩摩智問道:「什麼事辦不到?」段譽道:「你艷羨我段家的六脈神劍劍法,要逼我寫出來給你。這件事辦不到。」

  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會錯意了。小僧當年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借貴門六脈神劍經去給他一觀。此約未踐,一直耿耿於懷。幸得段公子心中記得此經,無可奈何,只有將你帶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讓小僧不致失信於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龍鳳,小僧與你無冤無仇,豈敢傷殘?這中間尚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須將經文圖譜一無遺漏的寫出來,小僧自己絕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願,便即恭送公子回歸大理。」

  這番話鳩摩智於初入天龍寺時便曾說過,當時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譽也覺此法可行。但此後鳩摩智偷襲保定帝於先,擒拿自身於後,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蹤時詭計百出,對九名部屬的生死安危全無絲毫顧念,這其間險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無遺,段譽如何再信得過他?心中早就覺得,南海鱷神等「四大惡人」擺明了是惡人,反而遠較這偽裝「聖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雖無處世經歷,但這二十餘日來,對此事早已深思熟慮,想明白了其中關竅,說道:「鳩摩智大師,你這番話是騙不倒我的」。

  鳩摩智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對慕容先生當年一諾,尚且如此信守,豈肯為了守此一諾,另毀一諾?」

  段譽搖頭道:「你說當年對慕容先生有此諾言,是真是假,誰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脈神劍劍譜,自己必定細讀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誰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師的聰明才智,讀得幾遍之後,豈有記不住之的?說不定還怕記錯了,要筆錄副本,然後再去焚化。」

  鳩摩智雙目精光大盛,惡狠狠的盯住段譽,但片刻之間,臉色便轉慈和,緩緩的道:「 你我均是佛門弟子,豈可如此胡言妄語,罪過,罪過。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這是為了救公子性命,尚請勿怪。」說著伸出左手掌,輕輕按在段譽胸口,說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時,願意書寫此經,只須點一點頭,小僧便即放手。」

  段譽苦笑道:「我不寫此經,你終不死心,捨不得便殺了我。我倘若寫了出來,你怎麼還能容我活命?我寫經便是自殺,鳩摩智大師,這一節,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鳩摩智嘆了口氣,說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運勁,料想這股勁力傳入段譽膻中大穴,他周身如萬蟻咬嚙,苦楚難當,這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嘴上說得雖硬,當真身受死去活來的酷刑之時,勢非屈服不可。不料勁力甫發,立覺一股內力去得無影無蹤。他一驚之下,又即催勁,這次內力消失得更快,跟著體中內力洶湧奔瀉而出。鳩摩智大驚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譽肩頭奮力推去。段譽「啊」的一聲,摔在床上,後腦重重撞上牆壁。

  鳩摩智早知段譽學過星宿老怪一門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論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點施展不出,那知他掌發內勁,卻是將自身內力硬擠入對方「膻中穴」去,便如當日段譽全身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鑽入肚中一般,與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譽哼哼唧唧的坐起身來,說道:「枉你自稱得道高僧,高僧是這麼出手打人的嗎?」

  鳩摩智厲聲道:「你這『化功大法』,到底是誰教你的?」

  段譽搖搖頭,說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猶日棄千金於地而不知自用,旁門左道,可笑!可笑!」這幾句話,他竟不知不覺的引述了玉洞帛軸上所寫的字句。

  鳩摩智不明其故,卻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點他神封、大椎、懸樞、京門諸穴卻又無礙,此人武功之怪異,實是不可思議,料這門功夫,定是從一陽指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只是他初學皮毛,尚不會使用。這樣一來,對大理段氏的武學更是心向神往,突然舉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將段譽頭上的書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當真不寫?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腦袋便怎樣了?」

  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腦將起來,戳瞎我一隻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膀,那便怎麼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倘若受逼不過,只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云。這樣吧,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並不相干。我胡亂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會來怪你。」 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斗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無法分辨。當下豈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吧?」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打從此刻起,我拚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是胡裡胡塗。」

  鳩摩智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划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餘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肴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縱目觀看風景。這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是醺醺欲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緻,兀自在吟詩唱詞。」段譽笑道: 「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參合庄」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是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州城裡城外,嘸不一個莊子叫做啥參合庄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老者道:「蘇州城裡么,姓顧、姓陸、姓沈、姓張、姓周、姓文…………那都是大莊主,那有什麼姓慕容的?勿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那有這麼巧?」斜眼看去,只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瘦削,像是個癆病鬼扒手。

  鳩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段譽已叫了起來:「霍先生,霍先生,你也來了?」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此仇十九難報,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而慕容博卻已逝世多年,那麼殺害柯百歲的,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兩人覺得報仇多了幾分指望,趕到湖邊,剛好和鳩摩智、段譽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一愕之下,快步奔將過來,只見一個和尚騎在馬上,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段譽雙手僵直,垂在身側,顯是給點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爺,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幹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你可知他是誰?」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裡,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尋,有這兩人領路,那就再好沒有了,說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煩兩位帶路。」

  崔百泉道:「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到慕容府去有何貴幹?」鳩摩智道:「到時自知。」崔百泉道:「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么?」鳩摩智道:「不錯,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庄坐落何處,霍先生若是得知,還請指引。」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 「霍先生」,還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頭皮,向段譽道:「小王爺,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說著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譽解穴。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當世只怕無人能敵,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不過的,若來妄圖相救,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便道:「且慢!這位大師單身一人,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將我擒來。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你二位和姑蘇慕容氏毫不相干,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驚,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駭。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今日小王爺有難,豈能袖手不理?反正既來姑蘇,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論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沒什麼分別,當即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高舉搖晃,錚錚錚的亂響,說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過彥之一抖手間,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

  段譽大叫:「兩位快走,你們打他不過的。」

  鳩摩智淡淡一笑,說道:「真要動手么?」崔百泉道:「這一場架,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明知打你不過,也得試上一試,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麼的還沒說出口,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跟著拍的一聲,翻過軟鞭,卷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鞭子一揚,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側湖中,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軟鞭鞭梢翻了過來,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軟,一升一沉,不住搖動。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面,點成一個個漪漣。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有勞兩位大駕,相煩引路。」崔過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鳩摩智道:「兩位倘若不願引路,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庄的途徑,由小僧覓路自去,那也不妨。」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而神態卻又謙和之極,都覺翻臉也不是,不翻臉也不是。

  便在此時,只聽得[矣欠]乃聲響,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一個綠杉少女手執雙槳,緩緩划水而來,口中唱著小曲,聽那曲子是:「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採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裹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此刻一聽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見那少女一雙縴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

  只有鳩摩智視若不見,聽如不聞,說道:「兩位既不肯見告參合庄的所在,小僧這就告辭。」

  這時那少女劃著小舟,已近岸邊,聽到鳩摩智的說話,介面道:「這位大師父要去參合庄,阿有啥事體?」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滿臉都是溫柔,滿身儘是秀氣。

  段譽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實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頗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

  鳩摩智道:「小僧欲到參合庄去,小娘子能指點途徑么?」那少女微笑道:「參合庄的名字,外邊人勿會曉得,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鳩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來老友墓前一祭,以踐昔日之約。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剛剛前日出仔門,大師父來得三日末,介就碰著公子哉。」鳩摩智道:「 與公子緣慳一面,教人好生惆悵,但小僧從吐番國萬里迢迢來到中土,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當年心愿。」那少女道:「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先請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給你傳報,你講好伐(口伐)?」鳩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該當如何稱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蘇州土白,本來不易聽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說話中盡量加上了些官話,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 (按:阿碧的吳語,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這裡去燕子塢琴韻小築,都是水路,倘若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划船相送,好伐(口伐)?」她每問一句「好伐(口伐)」,都是殷勤探詢,軟語商量,教人難以拒卻。

  鳩摩智道:「如此有勞了。」攜著段譽的手,輕輕躍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許,卻絕無半分搖晃。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似乎是說:「真好本事!」

  過彥之低聲道:「師叔,怎麼?」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狽,實在好不尷尬。

  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敞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隻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她輕輕划動小舟,來到柳樹之下,伸出縴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隨手撥弄算珠,錚錚有聲。

  段譽只聽得幾下,喜道:「姑娘,你彈的是『採桑子』么?」原來她隨手撥動算珠,輕重疾徐,自成節奏,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採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來彈一曲么?」段譽見她天真爛漫,和藹可親,笑道:「我可不會彈算盤。」 轉頭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盤打得這麼好聽。」

  崔百泉澀然一笑,道:「不錯,不錯。姑娘真是雅人,我這門最俗氣的家生,到了姑娘手裡,就變成了一件樂器。」阿碧道:「啊喲,真正對勿起,這是霍大爺的么?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你屋裡一定交關之有銅錢,連算盤也用金子做。霍大爺,還仔撥你。」她左手拿著算盤,伸長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無法拿到,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輕輕一縱,上了船頭,伸手將算盤接了過去,側過頭來向鳩摩智瞪了一眼。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全無慍色。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軟鞭一節節上凸起的稜角,登時發出叮、玲、東、瓏幾下清亮的不同聲音。她五指這麼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一條斗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隻潔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樂器。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姑娘,你就彈它一曲。」阿碧向著過彥之道:「這軟鞭是這位大爺的了?我亂七八糟的拿來玩弄,忒也無禮了。大爺,你也上船來罷,等一歇我撥你吃鮮紅菱。」過彥之心切師仇,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見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天真爛漫,他雖滿腔恨毒,卻也難以向她發作,心想:「她引我到莊上去,那是再好不過,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當下點了點頭,躍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攏軟鞭,交給過彥之,木槳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看來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之計?教咱們去了防範之心,他便可乘機下手。」

  舟行湖上,幾個轉折,便轉入了一庄大湖之中,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過彥之更是暗暗心驚:「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師叔都不會水性,這小妮子只須將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餵了魚鱉,還說什麼替師報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節,尋思若能把木槳拿在手中,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沒這麼容易,便道:「姑娘,我來幫你划船,你只須指點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喲,介末不敢當。我家公子倘若曉得仔,定規要罵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見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想聽聽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絕技。我們是粗人,這位段公子卻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的。」

  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風雅,聽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來。」

  崔百泉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交在她手裡,道:「你彈,你彈!」一面就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槳。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盤再借我撥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懼:「她要將我們兩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陰謀?」事到其間,已不便拒卻,只得將金算盤遞給她。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軟鞭之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輪彈,軟鞭登時發出丁東之聲,雖無琵琶的繁複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餘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便在此時,只見兩隻燕子從船頭掠過,向西疾飄而去。段譽心想:「慕容氏所在之處叫做燕子塢,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聽得阿碧漫聲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段譽聽她歌聲唱到柔曼之處,不由得迴腸盪氣,心想:「我若終生僻處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樂?『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罷,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爺,向左邊小港中划進去,是了!」

  崔百泉見她交還兵刃,登感寬心,當下依言將小舟劃入一處小港,但見水面上生滿了荷葉,若不是她指點,決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崔百泉划了一會,阿碧又指示水路:「從這裡划過去。」這邊水面上全是菱葉和紅菱,清波之中,紅菱綠葉,鮮艷非凡。阿碧順手採摘紅菱,分給眾人。

  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但穴道被點之後全無半分力氣,連一枚紅菱的硬皮也無法剝開。阿碧笑道:「公子爺勿是江南人,勿會剝菱,我撥你剝。」連剝數枚,放在他掌中。段譽見那菱皮肉光潔,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這紅菱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笑道:「拿我的歌兒來比水紅菱,今朝倒是第一趟聽到,多謝公子啦!」

  菱塘尚未過完,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茭白中穿了過去。這麼一來,連鳩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記憶小舟的來路,以備回出時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滿湖荷葉、菱葉、蘆葦、茭白,都是一模一樣,兼之荷葉、菱葉在水面飄浮,隨時一陣風來,便即變幻百端,就算此刻記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局面便全然不同。鳩摩智和崔百泉、過彥之三人不斷注視阿碧雙目,都想從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但她只是漫不經意的采菱撥水,隨口指引,似乎這許許多多縱橫交錯、棋盤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須辨認。

  如此曲曲折折的划了兩個多時辰,未牌時分,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一角飛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爺,累得你幫我划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 「只要有紅菱可吃,清歌可聽,我便這麼劃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聽歌吃菱,介末交關便當?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聽到她說「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驚,斜著一雙小眼向她端相了一會,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卻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過木槳,將船直向柳陰中划去,到得鄰近,只見一座松樹枝架成的木梯,垂下來通向水面。阿碧將小船系在樹枝之上,忽聽得柳枝上一隻小鳥「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來,聲音清脆。阿碧模仿鳥鳴,也叫了幾下,回頭笑道:「請上岸吧!」

  眾人逐一跨上岸去,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半島之上。房舍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舍匾額上寫著「琴韻」兩字,筆致頗為瀟洒。鳩摩智道:「此間便是燕子塢參合庄么?」阿碧搖頭道:「不。這是公子起給我住的,小小地方,實在不能接待貴客。不過這位大師父說要去拜祭慕容老爺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請幾位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問阿朱姊姊。」

  鳩摩智一聽,心頭有氣,臉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國護國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別說在吐蕃國大受國主禮敬,即是來到大宋、大理、遼國、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國君主也必待以貴賓之禮,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這番親來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門,那也罷了,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廳客舍隆重接待,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實在太也氣人。但他見阿碧語笑盈盈,並無半分輕慢之意,心想:「這小丫頭什麼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想到此節,便即心平氣和。

  崔百泉問道:「你阿朱姊姊是誰?」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說著,語聲清柔,若奏管弦,將四人引進屋去。

  到得廳上,阿碧請各人就座,便有男僕奉上清茶糕點。段譽端起茶碗,撲鼻一陣清香,揭開蓋碗,只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珠,生滿纖細絨毛。段譽從未見過,喝了一口,只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鳩摩智和崔、過二人見茶葉古怪,都不敢喝。這珠狀茶葉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產,後世稱為 「碧螺春」,北宋之時還未有這雅緻名稱,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以極言其香。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見到這等碧綠有毛的茶葉,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形狀精雅,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

  段譽贊道:「這些點心如此精緻,味道定是絕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捨得張口去吃?」 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們還有。」段譽吃一件贊一件,大快平生。鳩摩智和崔過二人卻仍不敢食用。段譽心下起疑:「這鳩摩智自稱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處處嚴加提防?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似乎也不大對勁。」

  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嘗了個遍,贊了個夠,才道:「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莊子離這裡有四九水路,今朝來不及去哉,四位在這裡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聽香水榭』。」崔百泉問道:「什麼四九水路?」 阿碧道:「一九是九里,二九十八里,四九就是三十六里。你撥撥算盤就算出來哉。」原來江南一帶,說道路程距離,總是一九、二九的計算。

  鳩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徑自送我們去聽香水榭,豈不爽快?」阿碧笑道:「這裡嘸不人陪我講閑話,悶也悶煞快。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幾花好?介末總歸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日。」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這時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親人住在那裡?我過彥之上參合庄來,不是為了喝茶吃飯,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是來殺人報仇、流血送命的。姓過的既到此間,也沒想再生出此庄。姑娘,請你去說,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說著軟鞭一晃,喀喇喇一聲響,將一張紫檀木茶几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驚惶,也不生氣,說道:「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每個月總有幾起,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凶霸霸、惡狠狠的,我小丫頭倒也嘸沒嚇煞………」

  她話未說完,後堂轉出一個鬚髮如銀的老人,手中撐著一根拐杖,說道:「阿碧,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的?」說的卻是官話,語音甚是純正。

  崔百泉縱身離椅,和過彥之並肩而立,喝問:「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死在誰的手下?」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滿臉都是皺紋,沒有九十也有八十歲,只聽他嘶啞著嗓子說道:「柯百歲,柯百歲,嗯,年紀活到一百歲,早就該死啦!」

  過彥之一到蘇州,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替恩師報仇,只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折了銳氣,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滿腔怨憤,無可發泄,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軟鞭揮出,鞭頭便點向他後心。他見鳩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預,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

  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說道:「過大俠,咱們遠來是客,有話可說,不必動武。」將軟鞭捲成一團,還給了他。

  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轉念心想:「今日報仇乃是大事,寧可受一時之辱,須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說道:「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僕,有什麼尊姓大名?聽說大師父是我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不知有什麼吩咐。」鳩摩智道:「我的事要見到公子後當面奉告。」那老人道: 「那可不巧了,公子爺前天動身出門,說不定那一天才回來。」鳩摩智問道:「公子去了何處?」那老人側過了頭,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道:「這個么,我可老胡塗了,好像是去西夏國,又說什麼遼國,也說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鳩摩智哼了一聲,心中不悅,當時天下五國分峙,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這老人卻把其餘四國都說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裝胡塗,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來了,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盡故人之情。」

  那老人雙手亂搖,說道:「這個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麼管家。」鳩摩智道:「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請出來一見。」那老人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我去請管家來。」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語:「這個年頭兒啊,世上什麼壞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來化緣騙人。我老頭兒什麼沒見過,才不上這個當呢。」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黃伯伯是個老胡塗。他自以為聰明,不過說話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咱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 「是!」兩個回歸原座。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隻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了無處可坐。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頭,心想:「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乾乾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彆扭,顯得非常不對,但什麼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傢俱,庭中花木,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

  過了半晌,只聽得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亥頁下留一叢山羊短須,一副精明能幹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斑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我們實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也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裡,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當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雖然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身上,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僕一走出廳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那自稱為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彆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的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有誰從後堂出來,身上便帶有幽香?要不然那老僕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段譽所以能夠辨認,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於他卻是銘心刻骨,比什麼麝香、檀香、花香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髏,香粉胭脂,於他鼻端直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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