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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蟲豸凝寒掌作冰(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了,頦下三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幺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幹什麼?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沖著咱們而來。」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唇作哨,揮扇功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長乃是大蟒。幾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卷。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厲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功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卷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功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遠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進水,好端端地幹麼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你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冰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結果體內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為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運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都是殺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全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馬自出,又驚怕又,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幾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室,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湧,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才是!」 「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髮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里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兒……快…… 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這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里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隻只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凶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說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塗,為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塗該死,將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罵自已,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上也凝聚劇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他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有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拚命討好,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芳之間,他定能毒行詭,沒法脫身,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無不嚇得心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也稍泄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中心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已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 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游坦之見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鬆開身子,蜿蜒遊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為靈驗。 」「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雙大讚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頭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 「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間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分頭頂,砰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跳,段譽的 「北冥神功」吸入內功以為已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差別小子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余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強然給自己手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還是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清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么?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么?」游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游坦之道:「這個……這個 ……」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凈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凈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山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昆崙山方園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凈,叫他帶路,到昆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眾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間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稜稜,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眯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 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醜陋,僧袍上打了多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奄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開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 「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後,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名眾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獃獃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發表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下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靖喝水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劃比劃! 」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準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後。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貼,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張十貼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貼子,恭恭敬敬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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