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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向來痴(2)

所屬書籍: 天龍八部

  段譽雖然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委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這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只見他山羊鬍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觀賞壁上的字畫,走到孫三側面,斜目偷睨,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鳩摩智嘆道:「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川邊相識,談論武功,彼此佩服,結成了好友。沒想到天妒奇才,似我這等庸碌之輩,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爺卻遽赴西方極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沒有人還禮,那又打什麼緊?相煩管家領路便是。」孫三皺起眉頭,顯得十分為難,說道:「這個……這………」鳩摩智道: 「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倒要請教。」

  孫三道:「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不是來尋仇生事,便是來拜師求藝,更下一等的,則是來打抽豐討錢,要不然是混水摸魚,順手牽羊,想偷點什麼東西去。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喲……對不住……」他說到這裡,警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睜著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轉,雖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樂:「這孫三不但是女子,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斜眼瞧阿碧時,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心下更無懷疑,暗想:「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姊姊。」

  鳩摩智嘆道:「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確然也是應當的。」孫三道:「是啊。我家老爺遺言說道: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一慨擋駕。他說道: 『這些賊禿啊,多半沒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墳墓。』啊喲,大師父,你可別多心,我家老爺罵的賊禿,多半並不是說你。」

  段譽暗暗好笑:「所謂『當著和尚罵賊禿』,當真是半點也不錯。」又想:「這個賊禿仍然半點不動聲色,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沉得住氣。這賊禿當真是非同小可之輩。」

  鳩摩智道:「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結下的仇家太多。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報不了仇,在他死後想去動他的遺體,倒也不可不防。」

  孫三道:「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哈哈,那當真是『老貓聞鹹魚』了。」鳩摩智一怔,問道:「什麼『老貓聞鹹魚』」?孫三道:「這叫做『嗅鯗啊嗅鯗』,就是『休想啊休想! 』」鳩摩智道:「嗯,原來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別無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孫三道:「實實在在,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違背了老爺遺命,公子爺回家後查問起來,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么?這樣吧,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再來回復如何?」鳩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孫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爺的叔母。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公子不在家,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鳩摩智道:「如此甚好,請你向老太太稟告,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孫三道:「大師父太客氣了,我們可不敢當。」說著走進內堂。

  段譽尋思:「這位姑娘精靈古怪,戲弄鳩摩智這賊禿,不知是何用意?」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佩(亻換為王)環玎鐺(釒換為王),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傳來。段譽禁不住微笑,心道:「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只見她身穿古銅緞子襖裙,腕戴玉鐲,珠翠滿頭,打扮得雍容華貴,臉上皺紋甚多,眼睛迷迷氵蒙氵蒙的,似乎已瞧不見東西。段譽暗暗喝彩:「這小妮子當真了得,扮什麼像什麼,更難得的是她只這麼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手腳之利落,令人嘆為觀止矣。」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顫巍巍的走到堂上,說道:「阿碧,是你家老爺的朋友來了么?怎不向我磕頭?」腦袋東轉西轉,像是兩眼昏花,瞧不見誰在這裡。阿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低聲道:「快磕頭啊,你一磕頭,太夫人就高興了,什麼事都能答允。」老夫人側過了頭,伸手掌張在耳邊,以便聽得清楚些,大聲問道:「小丫頭,你說什麼,人家磕了頭沒有?」

  鳩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深深長揖,雙手發勁,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便似是磕頭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均自駭然:「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咱們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老實的人少,就是磕一個頭,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明明沒磕頭,卻在地下弄出咚咚的聲音來,欺我老太太瞧不見。你小娃兒很好,很乖,磕頭磕得響。」

  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說道:「阿碧,是有人放了個屁么?」說著伸手在鼻端扇動。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這位段公子笑了一聲。」 老夫人道:「斷了,什麼東西斷了?」阿碧道:「不是斷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 老夫人點頭道:「嗯,公子長公子短的,你從朝到晚,便是記掛著你家的公子。」阿碧臉上一紅,說道:「老太太耳朵勿靈,講閑話阿要牽絲扳藤?」

  老夫人向著段譽道:「你這娃娃,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段譽道:「老太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老夫人問道:「你說什麼?」段譽道:「我有一個侄女兒,最是聰明伶俐不過,可是卻也頑皮透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今天扮公的,明兒扮母的,還會變把戲呢。老太太見了她一定歡喜。可惜這次沒帶她來向你老人家磕頭。」

  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個丫頭阿朱所扮。她喬裝改扮之術神乎其技,不但形狀極似,而言語舉止,無不畢肖,可說沒半點破綻,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智,崔百泉之老於江湖,都沒絲毫疑心,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發覺了真相。

  阿朱聽他這麼說,吃了一驚,但絲毫不動聲色,仍是一副老態龍鍾、耳聾眼花的模樣,說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聰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別多口,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

  段譽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細。她在對付鳩摩智這賊禿,那是朋友而非敵人。」便道:「老夫人盡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憑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說道:「你聽我話,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

  段譽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皇太弟世子,豈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頭。」

  阿朱見他神色尬尷,嘿嘿冷笑,說道:「乖孩子,我跟你說,還是向奶奶磕幾個頭來得便宜。」

  段譽一轉頭,只見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膚白如新剝鮮菱,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動,問道:「阿碧姊姊,聽說尊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麗俊雅么?」阿碧微笑道:「啊喲!我這種醜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聽得你直梗問法,一定要交關勿開心哉。我怎麼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齊整十倍。」段譽道:「當真?」阿碧笑道:「我騙你做啥?」段譽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當無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紅暈上頰,羞道:「老夫人叫你磕頭,啥人要你瞎三話四的討好我?」

  段譽道:「老夫人本來必定也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老實說,對我有沒有好處,我段譽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但對美人兒磕幾個頭,倒也是心甘情願的。」說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頭,索性磕得響些,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了幾千幾百個頭,對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個頭,又有何妨?」當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

  阿朱十分歡喜,心道:「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居然還肯向我磕頭,當真十分難得。」說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阿碧搶著道: 「老太太勿要忘記就是啦,下趟補給人家也是一樣。」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過彥之道:「這兩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頭見禮?」過彥之哼了一聲,粗聲粗氣的道:「你會武功不會?」阿朱道:「你說什麼?」過彥之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倘若武功高強,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領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說什麼。」阿朱搖頭道:「什麼蜈蚣百腳?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鳩摩智道:「大和尚,聽說你想去瞧我侄兒的墳墓,你要偷盜什麼寶貝啊?」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決非當真老得胡塗了,心底增多了幾分戒備之意,尋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長輩自也決非泛泛。」當下裝作沒聽見「掘墓」的話,說道:「小僧與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聞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從吐蕃國趕來,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脈神劍的劍譜,送與慕容先生一觀。此約不踐,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均想:「這和尚終於說上正題啦。」阿朱道:「六脈神劍劍譜取得了怎樣?取不到又怎樣?」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定,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劍譜給他觀看幾天,就讓小僧在尊府『還施水閣』看幾天書。」阿朱一凜:「這和尚竟知道『還施水閣』的名字,那麼或許所言不虛。」當下假裝胡塗,問道:「什麼『稀飯水餃 』?你要香梗米稀飯、雞湯水餃么?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葷腥么?」

  鳩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塗,還是假胡塗,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暖心肺。」 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麼不要用真雞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嘸不血的。」阿朱道:「那怎麼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儘是胡扯。蘇州人大都伶牙利齒,後世蘇州評彈之技名聞天下,便由於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鳩摩智直是無法可施。

  他此番來到姑蘇,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後商議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兒見不著,所見到之人一個個都纏夾不清,若有意,若無意,虛虛實實,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斷定慕容老夫人、孫三、黃老僕、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讓自己祭墓,當然更不讓進入『還施水閣』觀看武學秘籍,眼下不管他們如何裝腔作勢,自當先將話兒說明白了,此後或以禮相待,或恃強用武,自己都是先佔住了道理,當下心平氣和的道:「這六脈神劍劍譜,小僧是帶來了,因此斗膽要依照舊約,到尊府『還施水閣』去觀看圖書。」

  阿碧道:「慕容老爺已經故世哉。一來口說無憑,二來大師父帶來這本劍譜,我們這裡也嘸不啥人看得懂,從前就算有啥舊約,自然是一概無效的了。」阿朱道:「什麼劍譜?在那裡?先給我瞧瞧是真還是假的。」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這位段公子的心裡,記著全套六脈神劍劍譜,我帶了他人來,就同是帶了劍譜來一樣。」阿碧微笑道:「我還道真有什麼劍譜呢,原來大師父是說笑的。」 鳩摩智道:「小僧何敢說笑?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劍譜,已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記得。」阿碧道:「段公子記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還施水閣』看書,也應當請段公子去。同大師父有啥相干?」鳩摩智道:「小僧為踐昔日之約,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燒化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但見他神色寧定,一本正經,決不是隨口說笑的模樣,驚訝更甚。阿碧道:「大師父這不是講笑話嗎,好端端一個人,那能撥你隨便燒化?」鳩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燒了他,諒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劍譜,可見得全是瞎三話四。想這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會得使這路劍法,又怎能屈服於你?」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點中了穴道,全身內勁使不出來。」

  阿朱不住搖頭,道:「我更加半點也不信了。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六脈神劍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鳩摩智點點頭,道:「很好,可以一試。」

  段譽稱讚阿碧美貌,對她的彈奏歌唱大為心醉,阿碧自是歡喜;他不揭穿阿朱喬裝,反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又得了阿朱的歡心,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被點了穴道,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穴道。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見他伸出手掌,在段譽背上、胸前、腿前虛拍數掌。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只覺被封穴道中立時血脈暢通,微一運氣,內息便即轉動自如。他試行照著中沖劍法的運氣法門,將內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沖穴中,便感中指炙熱,知道只須手指一伸,劍氣便可射出。

  鳩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練會六脈神劍,請你一試身手。如我這般,將這株桂花樹斬下一根枝椏來。」說著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積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庭中桂樹上一條樹枝無風自折,落下地來,便如用刀劍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他二人雖見這番僧武功十分怪異,總還當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一類,這時見他以掌力切斷樹枝,才知他內力之深,實是罕見罕聞。

  段譽搖頭道:「我什麼武功也不會,更加不會什麼七脈神劍、八脈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樹,你幹麼弄毀了它?」鳩摩智道:「段公子何必過謙?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當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區區在下之外,能勝得過你的,只怕寥寥無幾。姑蘇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學的府庫,你施展幾手,請老太太指點指點,那也是極大的美事。」段譽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對我好生無禮,將我橫拖直拉、順提倒曳的帶到江南來。我本來不想再跟你多說一句話,但到得姑蘇,見到這般宜人的美景,幾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氣倒也消了。咱們從此一刀兩斷,誰也不用理誰。」

  阿朱與阿碧聽他一副書獃子口氣,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語中讚譽自己,也不免芳心竊喜。

  鳩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脈神劍,那不是顯得我說話無稽么?」

  段譽道:「你本來是信口開河嘛。你既與慕容先生有約,幹麼不早日到大理來取劍經?卻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後,死無對證,這才到慕容府上來羅唣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蘇慕容氏武功高強,捏造一派謊話,想騙得老太太應允你到藏書閣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經劍譜,學一學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法門。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頭,難道連這一點兒粗淺法門也不懂?倘若你只憑這麼一番花言巧語,便能騙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訣,天下的騙子還少得了?誰又不會來這麼胡說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聲稱是。

  鳩摩智搖搖頭,道:「段公子的猜測不對。小僧與慕容先生訂約雖久,但因小僧閉關修習這『火焰刀』功夫,九年來足不出戶,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練不成功,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龍寺了。」

  段譽道:「大和尚,你名氣也有了,權位也有了,武功又這般高強,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國做你的護國法王,豈不甚妙?何必到江南來騙人?我勸你還是早早回去吧!」

  鳩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脈神劍,莫怪小僧無禮。」段譽道:「你早就無禮過了,難道還有什麼更無禮的?最多不過是一刀將我殺了,那又有什麼了不起。」鳩摩智道: 「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勁風,直向段譽面門撲到。

  段譽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遠不及他,跟他們斗不鬥結果都是一樣,他要向人證明自己會使六脈神劍,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當鳩摩智以內勁化成的刀鋒劈將過來,段譽將心一橫,竟然不擋不架。鳩摩智一驚,六脈神劍劍譜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得,決不願在得到劍譜之前便殺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陣涼風過去,段譽的頭髮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過彥之相顧駭然,阿朱與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鳩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寧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說道:「貪嗔愛欲痴,大和尚一應俱全,居然妄稱為佛門高僧,當真是浪得虛名。」

  鳩摩智突然揮掌向阿碧劈去,說道:「說不得,我先殺慕容府上一個小丫頭立威。」

  這一招突然而來,阿碧大吃一驚,斜身急閃避開,擦的一聲響,她身後一張椅子被這股內勁裂成兩半。鳩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滾,身手雖快,情勢已甚為狼狽。鳩摩智暴喝聲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嚇得臉色慘白,對這無影無蹤的內力實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揮杖便向鳩摩智背心擊去。她站著說話,緩步而行,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這一情急拚命,卻是身法矯捷,輕靈之極。

  鳩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歲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騙和尚到幾時?」回手一掌,喀的一聲,將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揮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驚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過桌面擋格,拍拍兩聲,一張紫檀木的桌子登時碎裂,她手中只剩了兩條桌腿。

  段譽見阿碧背靠牆壁,已退無可退,而鳩摩智一掌又劈了過去,其時只想到救人要緊,沒再顧慮自己全不是鳩摩智的敵手,中指戳出,內勁自「中沖穴」激射而出,嗤嗤聲響,正是中沖劍法。鳩摩智並非當真要殺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譽出手,否則「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數使將出來,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見段譽果然出手,當下回掌砍擊阿朱。疾風到處,阿朱一個踉蹌,肩頭衣杉已被內勁撕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段譽左手「少澤劍」跟著刺出,擋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頃刻間阿朱、阿碧雙雙脫險,鳩摩智的雙刀全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接了過去。鳩摩智賣弄本事,又要讓人瞧見段譽確是會使六脈神劍的功夫,故意與他內勁相撞,嗤嗤有聲。段譽集數大高手的修為於一身,其時的內力實已較鳩摩智為強,苦在不會半分武功,在天龍寺中所記劍法,也全然不會當真使用。鳩摩智把他渾厚的內力東引西帶,只刺得門窗板壁上一個個都是洞孔,連說:「這六脈神劍果然好厲害,無怪當年慕容先生私心竊慕。」

  崔百泉大為驚訝:「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否則這條老命還能留到今日么?」越想越心驚,額頭背心都是汗水。

  鳩摩智和段譽鬥了一會,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卻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後來,輕視之意漸去,察覺他的內勁渾厚之極,實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個三歲孩童手上有萬貫家財,就是不會使用。鳩摩智又拆數招,忽地心動: 「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一旦豁然貫通,領悟了武功要訣,以此內力和劍法,豈非是個厲害之極的勁敵?」

  段譽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於鳩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你們快快逃走,再遲便來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為什麼要救我們?」段譽道:「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橫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會武功,難以和他相敵,你們快快走吧。」

  鳩摩智笑道:「來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點向段譽的穴道。段譽叫聲: 「啊喲!」待要閃避,卻那裡能夠?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立時雙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鳩摩智笑道:「死在臨頭,自身難保,居然尚有憐香惜玉之心。」說著回身歸座,向阿朱道:「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誰作主?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只是他不會武功,難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

  阿朱知道今日「琴韻小築」之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眉頭一皺,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話,我們信了。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時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四位請休息片刻,待會就用晚飯。」說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內堂。

  過得小半個時辰,一名男僕出來說道:「阿碧姑娘請四位到『聽雨居』用晚飯。」鳩摩智道:「多謝了!」伸手挽住了段譽的手臂,跟隨那男僕而行。曲曲折折的走過數十丈鵝卵石鋪成的小徑,繞過幾處山石花木,來到水邊,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僕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邊」。鳩摩智、段譽、崔百泉、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僕將船劃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譽從松木梯級走上「聽雨居」門口,只見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綠衣衫。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向著段譽似笑非笑,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女郎是鵝蛋臉,眼珠靈動,另有一股動人氣韻。

  段譽一走近,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這樣一個小美人,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樣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個頭,心中不服氣,是不是?」段譽連連搖頭,道:「這三個頭磕得大有道理,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阿朱道:「什麼事猜錯了?」段譽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見面,這個…… 這個……」阿朱搶著道:「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時道:「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大吃一驚,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都不是。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當真令人大為欽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江南的靈秀之氣,該當是一舉用得乾乾淨淨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讚美幾句,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贊了這麼一大片,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轉頭向鳩摩智等道:「四位駕臨敝處,嘸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請各位喝杯水酒,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當下請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譽見那「聽雨居」四面皆水,從窗中望出去,湖上煙波盡收眼底,回過頭來,見席上杯碟都是精緻的細磁,心中先喝了聲采。

  一會兒男僕端上蔬果點心。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道熱菜,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别致。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段譽每樣菜肴都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贊道: 「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肴來。」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還是阿碧做的?」段譽道:「這櫻桃火腿,梅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說該當獎他些什麼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麼吩咐,我們自當儘力,什麼獎不獎的,我們做丫頭的佩么?」阿朱道: 「啊唷,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說我壞。」段譽笑道:「溫柔斯文,活潑伶俐,兩樣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剛才聽你的軟鞭上彈奏,實感心曠神怡。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就不虛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醜,以娛嘉賓。」說著走到屏風後面,捧了一具瑤琴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瑤琴放在身前几上,向段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麼琴。」

  始段譽走到她身前,只見這琴比之尋常七弦琴短了尺許,卻有九條弦線,每弦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見。」阿朱走過去伸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撥,鏜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道:「姊姊這琴……」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被什麼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遽之極,急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隻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三人的腦袋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聽雨居」已有數丈。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的躍起,正是鳩摩智,他踏上「聽雨居」屋邊實地,隨手摺斷一根木柱,對準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呼呼聲響、勢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譽與二女同時伏倒,半截木柱從頭頂急掠而過,疾風只颳得頸中隱隱生疼。

  阿朱彎著身子,扳槳又將小船划出丈許,突然間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在水面上直拋而起,隨即落下,大片湖水潑入船中,霎時間三人全身盡濕。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聽雨居」的板壁,不住將屋中的石鼓、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扳槳移船相避,阿朱則一鼓勁兒的前劃,每劃得一槳,小船離「聽雨居」便遠得數尺,鳩摩智仍不住投擲,但物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眼見他力氣再大,卻也投擲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槳。段譽回頭遙望,只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聽雨居」的梯級,心中正是一喜,跟著叫道:「啊喲!」只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惡和尚追來啦!」她用力划了幾槳,回頭一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譽轉過頭去,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原來他武功雖強,卻不會划船。

  三人登時寬心。可是過不多時,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劃追來。阿碧嘆道:「這個大師父實頭聰明,隨便啥不會格事體,一學就會。」阿朱道:「咱們跟他捉迷藏。」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將小船劃入密密層層的菱葉叢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轉了幾個彎,鑽進了一條小浜,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

  段譽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幫兩位姊姊划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擔心,大和尚追勿著哉。」

  段譽道:「這『聽雨居』中的機關,倒也有趣。這隻小船,剛好裝在姊姊撫琴的几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撥一聲,就是信號,外頭的男佣人聽得仔,開了翻板,大家就撲通、撲通、撲通了!」三人齊聲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撥和尚聽得仔。」

  忽聽得遠遠聲音傳來:「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將船劃回來。快回來啊,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決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柔和可親,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說道:「大和尚叫咱們回去,說決計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麼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智的聲音所惑,急道: 「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鳩摩智和藹的聲音緩緩送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說要見你們,這就快劃回來,是啊,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當真回來,自會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懾人心魄的邪術。」心念動處,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幾片菱葉,搓成一團,塞在阿碧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勾魄法兒,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阿朱掉過船頭,用力划槳,叫道:「阿碧,快劃、快劃!」

  兩人劃著小船,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呼聲漸遠漸輕,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段譽打手勢叫二人取出耳中塞著的菱葉。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長氣說道:「嚇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講怎麼辦?」阿朱道:「我們就在這湖裡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采菱挖藕來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這法子倒有趣。勿曉得段公子嫌勿嫌氣悶?」段譽拍手笑道:「湖中風光,觀之不足,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遨遊,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道:「這裡向東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隨便啥人也不容易認得路。我們一進了百曲湖,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槳緩緩蕩舟。段譽平卧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菱葉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里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輩子這樣,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兩位姊姊這樣的好人,想來慕容公子也不是窮凶極惡之輩,少林寺玄悲大師和霍先生的師兄,不知是不是他殺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雖多,卻沒一個及得上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朱姊姊,你過來。」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我同你講。」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同我想個法子,耐末丑煞人哉。」 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段公子阿困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說得聲如蚊鳴,但段譽內力既強,自然而然聽得清清楚楚,聽阿碧這麼說,當下不敢稍動,假裝微微發出鼾聲,免得阿碧尷尬。

  只聽阿朱低聲笑道:「段公子困著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來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聲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聲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搖搖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個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轉仔,也看勿見。」阿碧道:「有聲音格,撥俚聽見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嘸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聞勿到。」阿碧道:「我勿來,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 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來,只道:「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聲笑,說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講末,我倒也忘記脫哩,撥你講三講四,我也要解手哉。這裡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過半九路,就划過去解手罷。」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許我們上門,凶是凶得來,撥俚看見仔,定歸要給我們幾個耳光吃吃。」 阿朱道:「勿要緊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尋相罵,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兩個小丫頭,嘸啥事體得罪俚,做啥要請我們吃耳光?我們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馬上回來,舅太太哪能會曉得?」阿碧道:「倒勿錯。」微一沉吟,說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則……否則,俚急起上來,介末也尷尬。」

  阿朱輕笑道:「你是就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阿碧嘆了口氣,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們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會放在心上。」阿朱道: 「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嘆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阿姊講閑話,阿要唔輕頭?」

  阿朱回到船頭,提起木槳划船。兩女划了一會,天色漸漸亮了。

  段譽內力渾厚,穴道不能久閉,本來鳩摩智過得幾個時辰便須補指,過了這些時候,只覺內息漸暢,被封住的幾處穴道慢慢鬆開。他伸個懶腰,坐起身來,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兩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兩位姑娘為難。

  阿朱、阿碧兩人同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阿朱笑道:「過去不遠,便是我們一家姓王的親戚家裡,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譽道:「如此再好不過。」阿朱隨即正色道:「不過王家太太脾氣很古怪,不許陌生男人上門。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里來,我們別在這裡惹上麻煩。」段譽道:「是,我理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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