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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章 劣土大道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他們從一個活動棚屋旁邊的岩洞拱門裡走了出來,外面到處是傾頹的石塊,建築物的造型很像電弧16實驗站,但要小得多。屋頂上堆滿一層厚厚的銹跡。成堆成堆的殘屍骸骨堆放在建築物前,排成一個圓圈的形狀。周圍的岩石都變得黑漆漆的,似乎被鋒利的東西砍成碎片,濺落得到處都是。有一塊岩石非常龐大,差不多和斷破者們住過的安妮皇后式大房屋一般大小,但已從中裂成兩半,露出石頭裡面閃爍的礦石。天氣非常寒冷,他們聽得到狂風呼嘯的飛旋聲,好在大石頭幫他們擋住了大風,因而,他們仰面望著湛藍的天空,心中充滿無以言表的感動。

    「這裡以前像是有過一場猛仗,是不是?」她問。

    「是的,我敢說是這樣。一場猛仗,很久以前。」聽起來,他已精疲力竭。

    活動棚屋半開半閉的大門前,有一塊招牌字面朝下落在塵土裡。蘇珊娜執意讓他放下她,以便把招牌翻過來看看。羅蘭照做了,並就此背靠一塊石頭坐下來休息,死死瞪著迪斯寇迪亞古堡,現在,那地方已經被他們拋在了身後。兩座高塔高聳入藍天,一座尚且完整,另一座則已半塌,他覺得那是從塔尖處開始粉碎的。羅蘭專註地將呼吸調整到正常。他身下的土地很冷,他早已知道穿行劣土的這一程將困苦重重。

    這時候,蘇珊娜已經搬起了招牌。她一隻手提著它,另一隻手抹去積年塵灰。露出的一行字是用英語寫的,一看到這句話,蘇珊娜只覺心底一陣戰慄。

    檢查站

    永遠

    關閉

    字的下面,王的紅色眼睛,似乎正在看著她。

    2

    活動棚屋的大房間里幾乎沒剩下什麼東西,原有的設備都被炸成了碎片,還有滿地的屍骨也沒有一具全屍。但是,在旁邊的儲藏室里,她驚喜地找到了不少好東西:貨架上放著一排排罐頭食品——多到他們都沒法帶著走——還有很多斯壇諾。(她覺得羅蘭不會再嘲笑這種罐裝燃料了,事實上也是如此。)她想也沒想就探頭伸出儲藏室的後門張望,除了會看到幾段人骨之外也沒指望有別的東西,事實上也確實有幾段屍骸,但她這一無心之舉還有意外收穫:幾段關節鬆開的骨頭正跨坐在一輛雙輪車上,有點像以前她和米阿在堡頂閑聊時坐過的輕便雙輪車。但這一輛似乎更小巧,也更好看一點。雙輪不是木製的,而是金屬芯的,外面還薄薄地包了一層人工合成的物質。兩側都有可供手抓的把手,於是她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雙輪車,而是手推車。

    可以來推你的小甜心啦,灰肉棒!

    這是黛塔·沃克招牌式的齷齪思想,但無論怎樣,她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找到了什麼?那麼好笑?」羅蘭喊了一句。

    「你會明白的,」她也喊道,使勁地從話語里拽走黛塔的聲音,至少別現在流露出來。但這一次似乎做得不夠好,「你很快就會明白嘍。」

    3

    手推車的後端有一台小小的發動機,但他倆只需看一眼就明白:這東西早就不能用了。羅蘭在儲藏室里還找到一些簡單的工具,包括一柄可調節的扳鉗。鉗子的大嘴僵硬地張開著,但只需要上點油(蘇珊娜非常熟悉那種紅黑兩色、寫著「三合一」的油罐)就可以靈活起來了。羅蘭用這把鉗子把發動機從手推車上卸下來,然後扔到一邊去了。當羅蘭和蘇珊娜像莫斯叔叔說的「狠狠找」時,奧伊獨自坐在拱門外大約四十碼的地方,那裡正對著他們剛剛出來的洞口,顯然是在看守,防備那黑暗中跟了他們一路的怪物。

    「最多十五磅。」羅蘭說,在牛仔褲上抹擦著手心,一邊看著那被丟棄的發動機,「但我很高興能在動身之前擺脫它。」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她問。

    「儘可能多在背囊里放些罐頭食品,只要我背得動,然後我們就走。」他說著長嘆一聲。羅蘭臉色蒼白麻木,眼圈烏青,雙頰上新長出的深紋一直延伸到下頜。他的身形乾瘦得像條鞭子。

    「羅蘭,不行!不能這麼著急!你都快累垮了!」

    他指了指奧伊,後者耐心地坐在洞口,又指了指奧伊身後四十碼開外那黑洞洞的出口。「等天黑了,你想離那個洞這麼近嗎?」

    「我們可以生火——」

    「那東西可能還有別的朋友,」他說,「也許有不懼火光的朋友。當我們在那條暗道里時,那些東西也許不想分食我們,因為它不覺得它非吃不可。但現在,它可能不在乎吃不吃了,尤其是,假如它起了報仇的心。」

    「像那樣的東西是不會思考的。顯而易見。」現在這麼說當然很容易,因為他們逃出來了。但她知道,假如再次投身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道里,自己很可能會改主意。

    「我認為在這件事上無法心存僥倖。」羅蘭說。

    她很不情願地承認,他說得完全對。

    4

    幸運的是,通往劣土的第一段窄路尚且平坦,當他們真的走到一條上坡道時,蘇珊娜要下來自己用手走上去,羅蘭沒有反對,於是,他推著新找到的豪華計程車在前,她跟在後面很快上到了坡頂。就這樣,迪斯寇迪亞古堡一點一點遠去了。這邊的岩石一直遮掩著倒塌的高塔,羅蘭一直沿著這邊往前走,一直到另一座高塔也消失在視野里,他指著遠處路邊的一座石亭說,「今晚我們就在那兒過夜,除非你反對。」

    她沒有反對。他們帶上了很多碎骨和卡其布碎布,足夠生一堆火了,但蘇珊娜也很明白:這些燃料都支持不了多久。破條布料會像報紙一樣飛快地燃成灰燼,即便是骨頭也撐不到午夜——那時候,羅蘭的手錶上(他一臉敬畏地給她看過),兩根指針會合併在一起,但他們卻可能面對火堆熄滅的境遇。到了明晚,就可能什麼燃料也沒有了,別說火堆,連罐頭食物也只能吃涼的。她有種直覺:情況會比她預想的更惡劣,白天的氣溫估計有四十五度,差不離吧,而且他們是吃過東西、補充過熱量了,但她還是迫切地想有一件毛衣;哪怕有一條保暖連身褲也好。

    「我們一路走走,說不定還能找到別的可以生火的東西。」點火時,她滿懷希望地說(燃燒的人骨散發出噁心的氣味,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風口)。「野草……灌木……還應該會有骨頭吧……說不定還有枯枝呢。」

    「我覺得不太可能,」他說,「在血王古堡這一邊土地不太可能有那些東西了。甚至連鬼草都沒有,那東西在中世界可是遍地都是。」

    「你還不知道呢。別說得那麼肯定。」她實在無法想像在夜以繼日的酷寒之中,就他們兩個,穿著一身薄衣服,好像在中央公園的春日散步似的。

    「我認為,當他把雷劈封死於黑暗中的同時,也滅殺了這片土地,」羅蘭思忖著說道:「也許一開始只是一次微小的震動,但現在這兒已經寸草不生了。不過,希望你的祈願有用。」他探身摸了摸她飽滿的下唇邊鼓起的一個皰疹。「若是一百年前,這東西可能先變黑再擴散,讓人最後骨肉分離;趁你還沒死就鑽進你的腦子裡,讓人發瘋。」

    「癌症?放射物質?」

    羅蘭一聳肩,彷彿在說,這些名稱又有什麼區別呢。「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但一定在血王城堡之下,我們會看到一片草原,甚至再見到森林,但我們到那裡時,草地很可能被掩埋在大雪之下,因為季節不對。我可以在空氣中聞到冬天的氣味,你看,白天這麼短,天這麼快就黑下來了。」

    她痛苦地呻吟起來,本想假扮得幽默一點,但嘴裡發出的呻吟卻夾雜著貨真價實的恐懼和疲憊,她自己都不禁嚇一跳。奧伊豎起耳朵,看看他們。「羅蘭,為什麼你不能說點讓我高興的事兒呢。」

    「你需要知道真相。」他說,「蘇珊娜,我們還可以撐一段日子,但日子絕不好過。那輛手推車裡存放的食物夠我們吃一個多月的了,如果吃完了……肯定會吃完的。當我們再次走上一片活生生的土地,哪怕有大雪也不要緊,我們會找到動物的。這就是我想要的。不只是因為到那時我們都會很餓、想吃到新鮮的肉,當然我們肯定會很想吃肉,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們需要獸皮。我真希望我們不用這麼迫切地需要衣物,也希望不要有那些東西靠在獸群的周圍,但——」

    「但你擔心事實就是如此。」

    「是啊。」他答,「我擔心。生命中鮮有恆久的酷寒這等使人沮喪的事情——並非是凍死人的深度酷寒,可能,可是一直是天寒地凍,一分一秒地奪走你的能量、你的意志力,還有你體內的脂肪。恐怕我們這一程跋涉會很艱難。你會明白的。」

    她當然明白。

    5

    生命中鮮有恆久的酷寒這等使人沮喪的事情。

    日子過得還不算太糟。畢竟,他們仍然在前進,運動有利於活血。然而,這些天來她開始害怕他們走過的開闊地帶,狂風咆哮著橫掃過乾裂的不毛之岩地,再於低矮小丘和台地之間猛烈衝出。這些岩石高台聳向經久不變的藍色天穹,酷似被活埋的巨人伸出地表的紅色手指。而在盤旋於光束的路徑下的雲朵之下,大風颳得更劇烈。她在臉龐前張開龜裂的雙手欲以擋風,痛恨雙手從未徹底失去知覺,相反,手指似乎變成暈眩之物,嗡嗡不休的沉溺之感充盈指尖。她的雙眼也會漲滿澀淚,淚水還會滑落在臉頰上。淚痕不會凍結——還不至於冷到滴水成冰的地步。酷寒只是讓他們的生存變成一種緩慢加劇的悲苦。在這些難熬的白晝、恐怖的黑夜裡,如果出賣靈魂可以換回什麼,她又會想要什麼呢?有時候,她覺得一件毛衣就夠了;有時候,她又會想:不,親愛的,你的自尊自愛過頭了,即使現在也是。難道你會為了一件毛衣就願意在地獄——或是隔界的無邊黑暗裡——永生永世耗下去嗎?才不哩!

    好吧,也許不會。但要是魔鬼再用一副暖和的耳罩來誘惑她,那就——

    只要少許溫暖,他們就可以舒服多了。她一直在想這個。他們有食物,還有水,因為每隔十五公里,他們就能在沿途找到尚可使用的水泵,從劣土深深的地下抽出冰牙凍肺、礦石味的水。

    劣土。她數小時、數日,以至於數周地沉溺於對這個名字的冥想中。是什麼讓土地變得惡劣不堪?毒水?從地下抽上來的水不是甜絲絲的,無論如何都不算好喝,但也決不是有毒的。那是因為缺乏食物?他們有食物,儘管她相信:如果他們找不到別的供給,食物問題遲早會爆發的。與此同時,她實在吃膩了鹽漬碎牛肉,更不用說早餐吃的葡萄乾了,如果你願意,飯後甜點還是葡萄乾。但,好歹有吃的。身體所需的汽油。當你擁有了食物和水源,為什麼這裡還是一片劣土呢?望著天空先變成金黃色,西邊再泛出一片紅褐;再望著天際變紫後,東方的夜空里升起亮閃閃的星星。她看著一天將盡越來越恐懼:她想到另一個無盡的長夜,星光下狂風在岩石山丘間呼嘯穿梭,他們三個只能緊緊依偎在一起。手指和腳趾全凍麻時,寒冷就像是通往煉獄的無盡秘道,這時你會想:要是有一件毛衣一副手套,那該多舒服呀。這麼一點就足夠了,只要毛衣和手套。因為這兒還不算太凍人。

    事實上,太陽下山之後究竟會變得多冷呢?從未低於華氏三十二度,她知道的,因為她倒給奧伊喝的水從未結成冰。她猜想,在子夜到黎明之間,氣溫大概降至華氏四十度;有些夜裡,可能會降到三十多度,因為她曾經看到奧伊的食盆邊上有過細小的冰晶。

    她開始盯著奧伊的毛皮看。一開始,她對自己說,不過是一種特殊的練習,一種打發時間的好辦法——默想著貉獺的新陳代謝將需要多少熱度,而那件毛大衣(很厚實,厚實得近乎奢侈,厚得令人驚嘆的大衣)又有多保暖?慢慢地,她終於辨認出了自己的這種情緒:嫉妒,以黛塔的嗓音嘟噥不止的嫉妒。就算太陽下山了,小貉獺也不覺得有啥苦,不是嗎?不,他才不冷哩!你可知道用那身小獸皮足夠做兩副連指手套么?

    她竭力甩走這些思緒,悲慘而恐怖的思緒,她在想,人類的精神墮落到卑鄙、算計、自私自利的時候是不是還有更低的底線?她不想知道答案。

    寒冷一點一點深入他們的體膚靈魂,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如利刺般的寒冷。睡覺的時候,他們會把貉獺摟在中間,或是再翻個身,再次面朝黑夜。真正解乏的睡眠歷來長久不了,不管他們有多累。當月亮高懸在天空,像白蠟一般照亮黑夜時,他們有兩星期在夜裡行走,白天則用來睡覺。這樣禦寒似乎好一點。

    他們只見到一種野生動物,那是一群大大的黑鳥,有的飛翔在東南邊的地平線上,有的則擠在岩石高台上,興許就是慣常所說的棲息地。如果風向剛好,羅蘭和蘇珊娜就能聽到鳥群那微顫的嗓音發出的唧唧喳喳的叫聲。

    「你覺得那些個東西能吃嗎?」蘇珊娜問過槍俠一次。月亮已經不見了,所以他們這幾天又是白天趕路了,這樣還能發現不少潛在的危險(好幾次遇到橫穿小路的深深裂口,還有一次,他們在路上看到一個陰溝口,顯然是個無底洞)。

    「你覺得呢?」他反問她。

    「大概不能吃吧,但我倒不介意嘗一下,看看到底如何。」她想了想,又說,「你認為它們靠吃什麼為生?」

    羅蘭搖搖頭。道路兩旁只有廣漠無邊、難以置信的石化平原,到處可見尖峭的大岩石,毫無例外。還有百餘只貌似烏鴉的黑鳥要不就在平頂的高台上盤旋,要不就坐在石頭邊緣,遠遠地盯著羅蘭和蘇珊娜這個方向看,活像一組瞪大眼睛的陪審員。

    「也許我們應該繞道而行,」她說,「看看我們能不能找到別的路。」

    「如果我們迷路了,恐怕再也找不回來了。」羅蘭說。

    「那純粹是胡說八道!奧伊會——」

    「蘇珊娜,我再也不想聽你這樣說話了!」他語氣中的暴怒,是蘇珊娜以前從未見識過的。暴怒,是的,她看過羅蘭發火的樣子,很多次。但這次的火氣流露出的小氣和不悅卻讓她很擔憂。也讓她害怕。

    隨後的半小時,他們是在沉默中度過的。羅蘭推著豪華計程車,蘇珊娜坐在上面。接著,窄路(她已經給這條路取了名兒:劣土大道)又要上坡,她主動跳下來跟在他後面,接著便和他並排走。她早已把他那件「老家歲月」的T恤衫撕成了兩半,並包在手掌上。這樣不僅能避免被尖利的石塊劃傷,也多少能暖和一下她的手指。

    他低頭看了看她,又向前看著路面。注意到羅蘭的下唇微微向外突,蘇珊娜心想,他肯定不知道這種表情有多任性、多滑稽——像個三歲的小孩兒得知不能去海灘旅行了。他不知道,她也不會跟他講。也許,過一陣子,等他倆能笑著回顧這段噩夢般的日子時再告訴他。準確地說,要等到那個時候,那時他們都記不得為什麼一個華氏四十一度的夜晚能讓人害怕、躺在那裡一心想:只要一件毛衣就足夠了。只要一件毛衣,我就會樂得像餵食時間的馬尾鸚鵡一樣。甚至還會琢磨奧伊的毛皮夠不夠給他倆做保暖的襯褲;殺了貉獺也許正好幫了這小獸的忙;自從傑剋死後,它一直都沉浸於悲傷中。

    「蘇珊娜,」羅蘭開口了,「剛才我對你很兇,現在要請求你的原諒。」

    「你不需要道歉。」她說。

    「我認為有必要。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能在彼此之間再製造事端。不能在我們之間製造怨懟。」

    她很安靜。抬頭看著他時,他正遠眺著東南方,望著那些盤旋的黑鳥。

    「那些鴉,」他說道。

    她還是很安靜,等待著。

    「在我的童年裡,有時候會稱呼它們為乾神的黑鳥。我告訴過你和埃蒂:那個廚師被弔死之後,我的朋友庫斯伯特和我是如何撒麵包屑喂鳥的,是不是?」

    「是的,你說過。」

    「和那邊的黑鳥一模一樣,有些人稱呼它們為城堡鴉。但是,從來不會有人稱之為皇家鴉,因為它們都是食腐鳥。你問過我,它們以何為生。答案很可能是:它們在他的城堡里的街上、後花園裡吃了腐屍,因為他已經離開了。」

    「拉什宮,或是紅色老王魔窟,或者隨便你怎麼說都行。」

    「沒錯。我不敢說很確定,但……」

    羅蘭沒說完,也沒必要說完。隨後,她始終留神著那些黑鳥,沒錯,看起來它們一直往返於東南方。那些黑鳥也許意味著:他倆畢竟是在往正確的方向前進。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好歹能支撐她熬過這個白天,以及隨之而來的凍得發抖的夜晚。

    6

    第二天早上,他們又在一個沒有營火的宿營地(羅蘭保證過:今天晚上他們可以用一下斯壇諾,至少能吃上一口熱的)里吃了一頓冷冰冰的早餐,蘇珊娜問是否能看看泰特公司送給他的那塊金錶。羅蘭非常樂意地遞給了她。她長久地凝視鐫刻在表蓋上的三個符征,尤其是塔,塔身上的小窗口盤旋上升。接著她打開表蓋,看裡面的鐘面。她沒有抬頭看他就問道:「再跟我說一遍,他們是怎麼對你講的?」

    「那是他們手下的美好意願人員之一告訴他們的。據他們所說,那個人特別有天賦,但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據他所言,這塊表會在我們走近黑暗塔的時候停擺,甚至還可能倒走。」

    「真難想像一塊百達翡麗會倒著走。」她說,「這塊懷錶顯示,現在是紐約時間早上或晚上八點十六分。這裡看起來卻像是早上六點半,但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意味,不管是站在哪個角度想都無所謂。但是,我們怎麼才能知道這塊小寶貝兒走得快了還是慢了?」

    羅蘭放下手上的活兒(把食物放回背囊里),認真思考著這個問題,又說道:「你看到底下有根小針嗎?自己轉圈兒走的那根?」

    「秒針,看到了。」

    「秒針豎直的時候告訴我一聲。」

    她便盯著獨自轉圈兒的秒針看起來,當它轉到正午的位置時,她說,「到了。」

    羅蘭已經盤腿坐下了,現在這個姿勢對他來說毫無阻礙,臀部的疼痛消失了。他閉上雙眼,雙臂環抱著膝蓋。每一口呼氣都凝成了薄薄的白霧。蘇珊娜盡量不去看,因為那彷彿是該死的冷空氣愈來愈烈,以至於肆無忌憚地在他們眼前顯身,雖然只是鬼頭鬼腦地一閃而過,但畢竟是看得見的。

    「羅蘭,你在干——」

    他沖她擺了一下手。手掌向外,眼睛依然閉著,於是,她不再出聲。

    秒針急匆匆地繞圈走,先是低頭衝下,再昂頭向上。就在它到達——

    羅蘭睜開眼睛,說:「一分鐘了。真正的一分鐘,因為我生存在光束下。」

    她驚得目瞪口呆。「看在天堂的名義上,你究竟怎麼做到的?」

    羅蘭搖搖頭。他不知道怎麼解釋。他只知道柯特曾經教導他們:必須能隨時隨地在頭腦中保持時間感,因為你無法依賴鐘錶,陰雨天時也無法仰仗觀測日頭。而半夜裡更有此必要。有一年夏天,柯特把他們幾個派往城堡西部的寶寶森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晚上(而且,那裡真是很嚇人,至少當你獨自一人時總會怕得很,不過,沒有誰會公開承認的,甚至私下也不會向好友吐露),直到他們在柯特規定的時間分秒不差地回到宮殿的後花園。頭腦中的計時器是如何運作的?這確實很難解釋。一開始,他們怎麼也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只要你失敗,柯特那雙老繭橫生的大手就會等著教訓你,只要你失敗,後腦勺就免不了吃一記,再聽到柯特的怒吼:呃,小臭蟲,明天晚上再回樹林子去!你們一定很喜歡待在那兒吧!但是,一旦頭腦里的時鐘滴答滴答走起來,就似乎走得一直很准了。在某段時間裡,羅蘭幾乎喪失了這種本領,就好像這世界丟失了羅盤裡的準星,但現在這本領回來了,這讓他非常高興。

    「你是數數嗎?」她問,「密西西比一,密西西比二,這樣數出來的嗎?」

    他搖搖頭。「我就是知道。一分鐘到了,或是一個小時到了。」

    「絕對不可能!」她嗤笑起來,「一定是瞎猜的!」

    「如果是猜的,怎麼會剛好在小針走完一圈的時候說出來呢?」

    「那就是運氣好。」黛塔說著,眯縫著一隻眼刁鑽地斜睨他,羅蘭很厭惡她的這種表情。(但從來沒提起過;當黛塔偷偷冒出來時,這種指責只會惹毛了她。)

    「你還想試一次嗎?」他問。

    「不了。」蘇珊娜說完,嘆了一口氣。「我願意承認,你的懷錶走得分秒不差。但這也意味著我們還沒走近黑暗塔。還早呢。」

    「也許還不夠靠近,所以表沒受影響,但已經比我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接近了。」羅蘭沉靜地說,「相對來說,我們現在已經處在其陰影之中了。相信我,蘇珊娜——我知道。」

    「可——」

    一聲鴉叫突兀而尖利地在他們頭頂響過,其聲嘶啞,卻又沉悶得詭異,那不是正常的「呀呀」聲,而是「咕嚕咕嚕」!蘇珊娜抬頭一看,見一隻異常龐大的黑鳥——羅蘭稱之為「城堡鴉」的大鳥——剛剛從他們頭頂上飛過,身體壓得很低,因而他們都聽得到翅膀沉沉的拍動聲。彎鉤形的鳥喙下盪著一條軟繩似的東西,在蘇珊娜看來,那條黃綠色的東西很像是乾死的海草。只不過,並不是徹底乾枯了。

    她轉身看著羅蘭,難以掩飾興奮的神情。

    他也一點頭,「鬼草。也許是帶回去給它的伴侶築窩用的。顯然不是給小鳥吃的。它們不吃那東西。但當你走進無有之地時,鬼草總是蹤跡全無,但你一旦走回去,就像我們這樣,總能第一眼就看到它。我們終於看到了。現在,好好聽我說,蘇珊娜,我希望你能聽好,我要你盡全力把那個討人厭的婊子黛塔趕走,趕得越遠越好。也不要浪費時間來告訴我她已經不在了,而我明明還能在你眼睛裡看到她跳著考瑪辣舞。」

    蘇珊娜似乎被驚嚇住了,轉而顯出幾分激憤,似乎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因而準備反唇相譏。但她扭過頭去什麼都沒有說。當她轉回來正視著羅蘭時,她自己已感覺不到羅蘭所說的「那個討人厭的婊子」。羅蘭也一定覺察到了:黛塔走了,因而他繼續說下去。

    「我想我們很快就能走出劣土了,但你要盡量做到一點:不要相信親眼所見之物就能代表安全或是文明——可能是幾棟房子,或是路面上的幾塊鋪砌石。不久之後,我們就會進入他的古堡,拉什宮。基本上可以肯定:血王已經不在那裡了,但他很可能為我們布下了陷阱。我想要你仔細聽、仔細看。如果有什麼需要商量的,我希望你能讓我來處理。」

    「你怎麼能知道我做不到什麼?」她問,「你在隱瞞什麼?」

    「沒什麼。」他答(對他而言,用上了難得一見的誠摯口吻)。「蘇珊娜,這只是一種感覺而已。我們現在距離目標地已經很近了,不管那塊表怎麼說。我們很快就能踏上前往黑暗塔的道路。但是我的老師,范內,曾經說過一條永無例外的規則:勝利之前必遭誘惑。而且,獲取的勝利越偉大,將受的誘惑也就越大。」

    蘇珊娜只覺一陣戰慄襲遍全身,不由得用雙臂抱緊自己。「我想要的一切不過是溫暖,」她說,「如果沒有人給我一大袋柴火和一套法蘭絨工會制服,並以此要挾我放棄塔,我估摸著我們還能再撐一陣子。」

    羅蘭想起柯特格言中最正經的一句——決不要把最壞的事情大聲說出來!——但他決定緘口,至少在眼下這個話題上如此。他小心地把懷錶收好,站起來準備前行。

    但蘇珊娜卻又獨自延怠了一會兒。「我又夢到了那傢伙,」她說。她覺得沒必要講出自己說的是誰。「連續三個晚上,跟在我們後面一路疾行。你覺得他真的會在那兒嗎?」

    「哦,是的。」羅蘭答,「而且我相信,他還帶著一隻空空如也的肚皮。」

    「餓,莫俊德很餓。」她這樣說,是因為她在夢裡聽到了這句話。

    蘇珊娜又是一陣寒戰。

    7

    他們走的這條窄路終於變寬了。那天下午,人行道邊沿銹跡斑斑的鍍金邊漸漸顯露出來。這條路越來越寬敞,天還沒黑,他們就走到一個交叉口,銜接上了另一條大路(很久以前,這必定是一條正規的馬路)。一根生鏽的杆子豎在路邊,大概以前是用來撐起路牌的,但現在杆子上方什麼都沒了。第二天,他們看到了法蒂這邊的第一棟建築物,卻只是斷壁殘垣,門廊上掛著的招牌已字面朝下倒掛多時。小屋外面還有一間昔日的穀倉或牲口棚,現在也已夷為平地。在羅蘭的幫助下,蘇珊娜把那塊招牌翻過來看了看,他們依稀辨認出其中的一個字:制服。字下則是他們早已熟稔的紅眼符號。

    「我認為我們一路走來的那條路曾經是連通迪斯寇迪亞古堡和拉什宮的四輪馬車道。」他說,「這樣才講得通。」

    自此,他們看到了更多的大屋小舍,更有意思的大街小巷。這顯然是一座城鎮或鄉村的外圍地域——甚而可能是血王城堡外的某個大型城市。但是,和剌德不同的是,這裡昔日的光景已所剩無幾。而酷寒則愈演愈烈,比先前更殘酷地折磨他們的身心。在看到黑鴉後的第四夜裡,他們打算在某間尚未傾塌的老屋裡歇一晚,但兩人都清楚地聽到陰暗處傳出竊竊私語。羅蘭名之為「屋魑」——事實上,蘇珊娜覺得這個專用名詞太怪誕了——意思是:鬼魂之言,並且,他提議他們搬回大街上露宿。

    「我不相信他們能把我們怎樣,但有可能會傷害我們的小朋友。」羅蘭說著撫了撫奧伊——它屈膝在地,慢慢往前蹭,那副膽怯的模樣和平日里的奧伊判若兩人。

    蘇珊娜巴不得快點離開這棟鬼宅。原本要作為今晚留宿地的這棟小房子總讓人不寒而慄,她覺得那比天氣的寒冷更折磨人。他們聽到有什麼東西在黑暗中低語,也許它們都很古老,但她認為,它們還很餓。於是,他們三個又擠成一團,互相取暖,身旁放著「豪華」手推車,在劣土大道上湊合了一夜,焦慮地等待黎明把氣溫拔升幾度。他們還從那些傾倒的破房子里搬出一些木板,想燃起營火,但此舉只是浪費了雙倍的斯壇諾燃料。塗在爛桌椅上的燃料先自燃,但眨眼之間便熄滅了。那些木頭就是拒絕燃燒。

    「為什麼?」蘇珊娜眼睜睜看著最後一縷火苗消散,問道,「這都是為什麼啊?」

    「你很驚訝嗎,紐約來的蘇珊娜?」

    「不,但我想知道原因。是不是木頭太陳舊了?石化了,還是別的什麼狀況?」

    「木頭不燃燒,是因為木頭痛恨我們。」羅蘭回答,彷彿這對她來說本該是顯而易見的。「這是他的地盤,就算他離開了也還是他的領地。這裡的每一樣物事都痛恨我們。但是……聽著,蘇珊娜。既然我們一直走在大路上,多少還是鋪過路面的,我們晚上趕路怎麼樣?願意試試嗎?」

    「當然。」她說,「幹什麼都比躺在外面強,凍得直發抖,活像只被塞進水桶里的可憐小貓。」

    所以,就這麼決定了——那一夜、後來的一夜,以及隨後的兩個晚上,他們都在趕路。她不停地想:我要病了,這樣撐下去不可能不生病,但她確實沒有病倒。兩人都沒有病恙。只是她左下唇的皰疹有時候會鼓起來,在結痂之前滴出一些膿血。他們惟一的病徵是持續的寒冷,冰冷的氣息越來越深地侵入他們的肉體。月亮又一次亮堂起來,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從法蒂出來後直奔東南方,已經快滿一個月了。

    漸漸的,一個廢棄的小村落取代了滿是巨形石頭尖手指的奇異曠野,但蘇珊娜已把羅蘭的話牢記在心了:他們仍身處劣土,儘管他們偶然能看到招牌上留下的字樣——證明這是一條「國王之路」(當然,下面還畫著紅眼睛;總是有這隻紅眼睛),她心裡還是很明白:他們依然走在劣土大道上。

    這個村子怪得很,她忍不住琢磨以前是些什麼樣的怪人住在這裡呢?街道兩旁鋪著鵝卵石。房子的屋頂又窄又尖,門廊也很狹窄,而且高挑得反常,彷彿這些屋子、門廊是專為一些能在百樂宮的哈哈鏡里看到的那種身形細長的鄉民特製的。這些房子全像是從洛夫克拉夫特、克拉克·阿斯頓·史密斯、威廉姆·侯普·霍奇森的筆下跑出來的,歪歪斜斜地沿著他們所行之路所圍繞的山坡而上,而鐮刀式的月亮又彷彿出自插畫大師李·布朗·寇乙①『註:這裡提到的人名都是著名魔幻藝術家。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是著名的怪誕小說作家,克拉克·阿斯頓·史密斯(1893—1961)是魔幻小說家,威廉姆·侯普·霍奇森(1877—1918)是傳奇的非現實主義小說家,李·布朗·寇乙(1907—1981)則是插畫大師。』之手,月光罩籠著這一怪誕之境。倒塌之處比比皆是,廢墟讓人產生錯覺,彷彿那是有機器官,彷彿那不是遠古遺留下來的木板和玻璃,而是被撕扯而下、漸而腐爛的新鮮肉體。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陰影重重的木板和死角背後藏匿著死人臉,全都在偷窺她,那些臉孔好像在碎石堆後面詭異盤桓,殭屍般的眼睛死死跟定他們的一言一行。這讓她想起荷蘭山的守門人,不禁打了個寒戰。

    在「國王之路」上度過的第四個晚上,他們走到了一個比較關鍵的岔路口,寬敞的主街拐了個大彎,與其說朝東而去,倒不如說更偏南向,因而漸漸偏離了光束的路徑。前方大約一夜腳程(也可以說是車程,如果有誰剛好坐在豪華計程車上的話)之外,有一座高山,一座黑森森的巨型古堡就紮根在那座山上。在不安的月色下,蘇珊娜只覺得那古堡隱約有股東方氣質。塔樓在城堡頂端氣鼓鼓地凸起,好像滿心希望自己能是尖尖頂。塔樓之間,令人神迷的小徑蜿蜒穿梭,在正殿前的主庭院之上構成十字形的走廊。有幾段走廊已經塌陷,但大部分保留下來。她聽見一陣綿延深廣的低鳴。不是機械的響聲。她便問羅蘭。

    「水。」他答。

    「什麼水?你知道嗎?」

    他搖搖頭。「但只要是靠近這座城堡的水,我都不會喝的,哪怕渴死。」

    「這地方很惡毒,」她喃喃自語,說的不止是這古堡,還有無名小村裡東倒西歪的

    (惡狠狠睨視他們的)

    大屋小舍,它們彷彿圍攏著城堡而生。「還有,羅蘭——城堡不是空的。」

    「蘇珊娜,如果你感覺到有魂靈叩擊你的頭腦並欲進入——也許是叩擊,也許是噬咬——你就得命令它們遠離你。」

    「會有用嗎?」

    「我不敢保證一定有效,」他承認了,「但我以前聽說過,這類魂魄需要徵得同意才能進入你的心腦,但它們很狡猾,善於用詭計或謀略來騙取你的同意。」

    她以前讀過《吸血鬼德拉庫拉》,也聽卡拉漢神父說過耶路撒冷地的故事,因而深知羅蘭此言的真諦。

    他輕柔地攬著她的肩膀,令她掉轉目光,不再眺望遠方的古堡——它們並非本來就那麼黑,她想,那只是歲月的痕迹。日光將披露一切。而現在,只有掩映在雲層中的上弦月照耀著他們的路途。

    他們止步之處可通往好幾條小路,大多數都如斷指般擰曲。羅蘭想讓她觀望的一條路則是筆直的,當然,蘇珊娜自己也能意識到:自從他們沿著默默堆砌在路邊的荒蕪村落一路走來,這是惟一一條真正稱得上筆直向前的大路。這條路不是用鵝卵石潦草鋪就的,而是鋪砌得光滑而平整,並直直地指向東南方,依傍於光束的路徑。在這條路的上方,鑲著月光銀邊的雲朵像是排列整齊的船隊。

    「有沒有瞄到地平線上有模糊的影子,親愛的?」他輕輕問道。

    「是的。有道模糊的黑影,前面還有一道白條。那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大致能猜中,但不敢肯定。」羅蘭答,「我們就在這裡歇息吧。很快就要天亮了,到時我們就能看清了。另外,我也不想在夜裡靠近那座古堡。」

    「如果血王已經走了,如果光束的路徑與這條路吻合——」她指了指,「那我們到底為什麼還要去那座該死的舊城堡呢?」

    「去確認他真的走了,這是其一。」羅蘭說,「而且,說不定還能為跟在我們身後的那傢伙布下個圈套。我不能確定——他很機靈——但機會是有的。他還很年輕,年輕人難免冒失。」

    「你會殺了他嗎?」

    月光下,羅蘭的微笑驟顯荒涼。殘忍的。「不會有半點遲疑。」他這麼答。

    8

    清晨,蘇珊娜從一場極不安穩的假寐中醒來,她靠在手推車後堆放的補給品上,一睜眼,看到羅蘭站在分岔路口,目光落在上方的光束的路徑上。她爬下人力車時的動作非常謹慎,因為她渾身僵硬,不想把自己摔著。她假想著藏在自己肉體里的骨頭該有多凍、多脆,大概會像玻璃一樣不堪一擊吧。

    「你看到了什麼?」他問她,「現在有光了,你看到路的盡頭是什麼?」

    白乎乎的一段,是雪,她並不因為他們眼前已是高原而駭異。令她驚訝的是——甚而難以置信地心頭一喜——雪帶後的一排樹木。綠色的冷杉。活生生的植物。

    「哦,羅蘭,那些樹多可愛啊!」她說,「哪怕埋在雪裡,看起來也很可愛!是不是?」

    「是啊。」他應了一聲,接著便把她抱得高高的,再轉身讓她面對他們一路走來的方向。就在險峻的死屋郊野之後,她能一眼望盡他們走穿的劣土,能看到所有那些陰森如殭屍之指般的岩石,夾雜在矮小的山丘和石台之間。

    「想想吧,」他說,「你看到的那遙遠的一邊是法蒂。法蒂之後是雷劈。雷劈之後,是卡拉鎮,那片森林則標出中世界和末世界的分界線。剌德還要再遠一點,河岔口就更遠了;西海和墨海吶沙漠也是。就在更深更遠的那一邊,迷失於時空中的便是內世界之殘餘。領地。薊犁。在那些地方,至今都還有人記得愛和光。」

    「是的。」她說,卻不太明白。

    「那就是血王欲以施暴的方向,」羅蘭說。「他本想走另一條路的,你必須明白這一點,他本該往黑暗塔而去,即便深陷瘋狂之中,他也絕不至於要掃平經過的土地,不管是他自己還是跟從他的什麼兵團都不會。」他把她放下來面對著他,並極其溫柔地親吻了她的前額,這幾乎令她落淚。「我們三個將要前往他的城堡,如果我們的運氣夠好,而莫俊德的運氣夠壞,就可以下個圈套逮住他。接著我們要繼續走,回到生機勃勃的土地。在那裡我們會有生火的木頭,有獵打,有肉吃,還會有保暖的衣物。親愛的,你還可以繼續走這一程嗎?你行嗎?」

    「行,」她答,「謝謝你,羅蘭。」

    她擁抱了他,並伏在他的肩上遙望那紅色的城堡。在漸明的天光中,她凝望著儘管被歲月蒙上了暗塵,最初必如濺血般的猩紅的岩石。這顏色喚起了她的一段記憶,當她和米阿在迪斯寇迪亞幻境城堡上談話時,猩紅之光始終在遠方天際穩固地脈動閃耀。事實上,那記憶中的紅光恰是從他們現在站立的方位發出的。

    趕緊過來,如果你還想過來的話,紐約的蘇珊娜,米阿曾這樣對她說,即使距離這麼遠,國王也能施魔咒。

    她所談及的正是那道脈動閃耀的猩紅之光,但——

    「不見了!」她對羅蘭說,「從城堡發出的紅光——血王的熔爐,她是這麼說的!那光不見了!這一次我們從頭開始就沒見到過!」

    「是沒了。」他說,這一次露出的微笑更溫暖了。「我相信在我們阻止了斷破者的同時,它就不見了。血王的熔爐熄滅了,蘇珊娜。永遠熄滅了,如果眾神為善的話。我們已經做了如許之多,儘管也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那天下午,他們進入了拉什宮,事實上,那座城堡並非全遭遺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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