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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章 重返紐約(羅蘭出示身份證)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星期一,清晨的陽光灑遍了紐約城,彷彿傑克·錢伯斯沒有死於這個世界,而埃蒂·迪恩也沒有死於另一個世界;彷彿斯蒂芬·金也不曾躺在路易斯頓總醫院的特別監護病房裡,間或蘇醒一陣又昏昏而眠;彷彿蘇珊娜·迪恩並沒有懷著悲傷獨自坐在一輛空蕩蕩的古舊火車上,沿著古老而顛盪的軌道橫越雷劈的黑暗荒漠,朝鬼魅之鎮法蒂而去。原本,他們擇選出了幾個斷破者,可以一路陪她到法蒂,但她請求他們允許她獨自上路,他們便依從了她的意願。她知道自己如果能大聲哭出來會感覺好得多,但至今為止,她還做不到——她只能讓一些任性的眼淚流淌下來,彷彿灑在荒漠中的無意義的陣雨——儘管,她隱隱直覺道:事情將遠比她所知的更糟糕。

    操,那才不是一般的「感覺」哩,蘇珊娜坐在火車上,望著黑暗崎嶇的荒原,偶爾出現的村鎮廢墟——早在世界轉換時,人們就棄之而去,這時,黛塔那鄙夷的叫囂聲從她內心深處躥出來。你的直覺准得一塌糊塗,姑娘!你惟一無法回答的問題就是這個:到底是又高又丑的老男人還是年輕的小可愛先生現在去虛無之境和你男人會合了?

    「求求你了,不要。」她喃喃自語,「不要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上帝啊,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一人。」

    可是上帝仍然對她的禱告充耳不聞,傑剋死了,黑暗塔也仍舊矗立在坎-卡無蕊的盡頭,將陰影投在一百萬多呼號的玫瑰之上,同樣,熱辣辣的夏日陽光普照紐約城,不管發生了什麼。

    你可以賜我讚美上帝的祝辭嗎?

    說謝啦。

    現在,有人對我大聲喊出一聲,阿門。

    2

    苔瑟寶慕夫人把她的車停在六十三街的斯畢笛公園(人行道上的廣告牌上有一個穿盔戴甲的武士,坐在一輛卡迪拉克的駕駛座里,手中的長矛得意洋洋地伸出了前車窗),她和戴維在這裡租過兩間一年起租的小屋。他們的公寓就在附近,伊倫問羅蘭是否願意去她家梳洗一番……儘管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並非真的迫切需要打理。她已經給他買了一條嶄新的牛仔褲、一件帶扣子的白襯衫——他把袖子卷到了肘彎處;她還買了梳子和一管噴發摩絲——這東西強力得很,所含分子或許更接近強力膠、而不是飛達力潤滑油。當梳子把帶有灰色頭屑的頭髮從前額往後耙過一番後,她終於看清了這張混血氣質、有稜有角的臉龐:有趣地融合了費拉德爾菲亞人和切羅基族人的容貌特徵,但或許只是出自她的想像。裝有歐麗莎的背袋再次掛在了他的肩頭。他的槍,則卷在卡箍帶里,也放進了背袋。他還用「老家歲月」的汗衫將它們遮蓋起來。

    羅蘭搖搖頭,說:「很感激您的邀請,但我必須儘快辦完事情,再回到屬於我的地方。」他黯然地望了一眼人行道上急急匆匆的人流。「如果我還能屬於什麼地方的話。」

    「你可以在公寓里待上幾天,好好休息一下,」她說,「我會留下來陪你。」你真是他媽的瘋了,求求你理智些,她心裡這樣想著,卻忍不住笑出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的,但你需要知道我的邀請永遠有效。」

    他點點頭,「謝謝您,但還有一個女人需要我儘快回去。」這聽上去不像真的,從他嘴裡冒出來就更像是古怪之極的謊言。基於發生的這一切,他認為蘇珊娜·迪恩急需薊犁的羅蘭重返她的生活,好比託兒所的看守婦巴不得在孩子們睡前的藥瓶里加一點老鼠藥。伊倫·苔瑟寶慕接受了,不管那是不是託詞。她還有半條心焦慮難耐地想回到她丈夫身邊。前一天晚上,她給他打了個電話(在距離汽車旅店一英里外的付費電話亭,以防萬一),看起來,她終於再次贏得了戴維·西摩·苔瑟寶慕先生的一級關注。雖然和與羅蘭相遇相比,戴維的關注無疑只能位居其次,但是上帝作證,聊勝於無。羅蘭·德鄯很快就要從她的生命中消失,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開車向北,回她的家所在的新英格蘭,盡她所能向丈夫解釋發生的一切。還有半條心卻在哀痛迫近的失落,但在剛剛過去的四十多個小時里,她已經經歷了足夠的冒險,足以讓她品味餘生,不是嗎?同樣,和羅蘭有關的一切都似乎改變了。比方說,她似乎覺得世界比自己以往想像的更稀薄空洞。現實卻變得更寬廣。

    「好的。」她說,「你想先去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對嗎?」

    「是的。」蘇珊娜沒機會告訴他們米阿劫走了她們共享的嬰孩之後的詳情,但槍俠已經知道了有一棟高樓——埃蒂、傑克和蘇珊娜都用「摩天大樓」這個詞兒——正矗立在昔日的閑置地,泰特有限公司一定就在這棟大樓裡面。「我們是否需要一輛計程車?」

    「你和毛茸茸的小朋友能不能走上十七個短短的、再加上兩三條長一點的街區呢?這取決於你,但我不會介意舒坦一下腿腳。」

    羅蘭不知道一個長街區有多長,或一個短街區有多短,但他樂於發現右臀的劇痛已經蕩然無存了。現在輪到斯蒂芬·金來品嘗那種痛楚,還有幾根肋骨粉碎、腦右側的撞傷。羅蘭可不羨慕他得到了痛楚,那至少算是物歸原主了。

    「我們走吧。」他說。

    3

    十五分鐘後,他站在街邊,仰望對面那棟巍峨高聳的黑色建築物筆直戳向夏日的晴空,提防著下巴掉下來,也許會徑直掉在胸前。這不是黑暗塔,不是他的黑暗塔,無論如何都不是(很多人在這棟摩天巨樓里工作,他對此並不驚訝——其中很多人都是羅蘭歷險記的讀者——確切地說,這棟樓的名字是:第二哈馬舍爾德①『註:①哈馬舍爾德(1905—1961),瑞典政治家,於一九五三至一九六一年任聯合國秘書長曾獲一九六一年諾貝爾和平獎。』廣場),但他毫不猶疑地相信:這正是黑暗塔在楔石世界裡的對應象徵物,正如玫瑰代表著一整片玫瑰地;他在很多場夢境中見過那片玫瑰地。

    他可以聽到歌聲從這裡發出來,甚至飄蓋於交通繁忙的街道喧嘩聲之上。身邊的女人連呼三聲他的名字,最後不得不扯了扯他的袖子才讓他緩過神來。他扭頭看向她——不情願地——才發現她並沒有在看街對面的大樓(她的出生地離曼哈頓只有一小時的車程,才不稀罕高樓大廈呢),而是馬路這邊的一處袖珍公園。她顯得很愉悅。「這個小地方多漂亮呀?我以前大概從這個街角走過上百次,竟然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這裡!你看到小噴泉了嗎?還有烏龜雕像?」

    他看到了。雖然蘇珊娜沒有告訴他們這些細節,羅蘭卻很清楚,她曾經來過這裡——跟著米阿,無父母之女——還曾在濕漉漉的龜背旁的長凳上坐下來。他幾乎能看到她坐在那裡的模樣。

    「我想走進去,」她有點怯怯地說,「我們能進去看看嗎?有時間嗎?」

    「可以。」他說著,跟著她走過了小鐵門。

    4

    袖珍公園裡極其祥和,但不算太安靜。

    「你聽見有人在唱歌嗎?」苔瑟寶慕夫人問他,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什麼地方的合唱團?」

    「賭你兜底的錢。」這話脫口而出後,羅蘭當即後悔了。他是從埃蒂那裡聽來這句話的,如今說出口只能帶來傷痛。他走向烏龜雕像,蹲下一膝,湊近了去看。烏龜嘴邊脫落了一小塊,留下一道縫隙,活像掉了一顆牙。龜背上有一道問號形狀的刻紋,還刻上了淡淡的粉色小字。

    「寫了什麼?」她問,「關於一隻烏龜,但我只能猜出這一點。」

    「『看那寬寬烏龜脊』。」他不用看就知道答案。

    「什麼意思?」

    羅蘭站起來,「說來話長。我進去之後,你可以在這裡等我一下嗎?」他朝那棟高樓點了點頭,黑色玻璃在陽光下瑩瑩閃光。

    「好的。」她說,「我等你。我只想坐在陽光下的長椅上,等著你。這感覺……很爽心。聽上去是不是很瘋狂?」

    「不,」他說,「伊倫,要是有什麼不可靠的人上來和你說話——我認為這不太可能,因為這是個安全的地方,但也非常可能——你記住,只要,盡你一切可能集中精神,呼喚我。」

    一聽這話,她的眼睛都瞪圓了。「你是說,超感覺?」

    他不知道超感覺是什麼東西,但這不妨礙他明白她的意思,便點了頭。

    「你聽得見?聽得見我?」

    他不能保證一定能聽見。這棟大樓可能裝有某種屏蔽裝置,就好像坎-托阿們戴的「思想帽」,那樣的話,就不太可能聽見她的呼喚了。

    「我會的。而且,如我所說,不太會有麻煩的。這個地方很安全。」

    她看了一眼烏龜雕塑,龜背濺閃著噴泉之水。「很安全,不是嗎?」她笑起來,又頓住了,「你會回來的,是不是?你不會把我丟在這裡,連……」她一聳單肩。這個小動作讓她看來非常年輕。「連一聲再見都不說?」

    「此生絕無不告而別之事。而且我要在那座塔樓里辦的事不會耽擱太久的。」事實上,連「辦事」都談不上……除非,目前泰特公司的經營者有事找他。「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到了那裡我和奧伊才會和你告別。」

    「好的。」說著,她在長凳上坐下來,貉獺也在她腳邊坐下。長凳靠近噴泉的這頭有點潮濕,而她還穿著一條新買的長褲(就是在給羅蘭買新襯衫和牛仔褲的店裡火速購來的),但她覺得這沒關係。在這樣一個溫暖、燦爛的夏日,長褲很快就會幹透了,而且她覺得很想靠近這隻烏龜雕像。一邊聆聽甜美的歌聲,一邊研究一下它那雙又小又黑、彷彿永恆般的眼睛——她想那必定非常寧靜。寧靜,她通常不太會把這個詞兒和紐約聯繫在一起,但這裡確實是個「非紐約」的小角落,令人感覺無盡的安詳和平和。她想,以後可以帶戴維來這裡,也許他坐在這條長凳上聽她講述失蹤三天里的奇遇記就不會覺得她瘋了。或是瘋過頭了。

    羅蘭轉身走了,步履輕盈——彷彿這個男人可以數日、數周這樣走下去,決不會亂了步調。我可不想讓他跟著我,她突然產生這樣的念頭,不禁打了個寒戰。他出了鐵門,就要走上人行道時,又折回來,走到她面前。他念了一段歌詞。

    看那寬寬烏龜脊!

    龜殼撐起了大地。

    思想遲緩卻善良;

    世上萬人心裡裝。

    誓言在它背上立,

    洞悉世情卻不幫。

    愛大海也愛大地,

    甚至小兒就像我。

    說完他便走了,腳步輕盈利落,頭也不回。她坐在長凳上,望著他和別人一樣等在紅綠燈前,綠燈亮了,又和他們一起穿過馬路,皮質背袋挎在他肩膀上,隨著腳步輕輕撞著他的臀。她看著他走上第二哈馬舍爾德廣場門前的台階,隨後,身影消失在裡面。她往後一靠,閉上了雙眼,傾聽那美妙的歌詠聲息。聽著聽著,她突然意識到,歌聲中至少有兩個詞正是她名字里有的。

    5

    在羅蘭看來,洪流般的鄉民正源源不斷地湧向這棟建築物,但這只是常年逗留於荒無人煙的廢棄之地的人才會有的想法。現在是十點三刻,若是他八點三刻、也就是人們抓緊時間準點上班時來到這裡,必會驚駭之極——那才是人形洪流。可現在,大多數人都已經坐在辦公室、或者說小隔板劃分的小方格里,製造並交換著數據信息或文件資料。

    大堂的玻璃窗透明之極,幾乎有兩層樓那麼高、甚至三層!因而,大堂里亮堂堂的,光線充足,他步入其中時,自埃蒂在喜悅村的街邊倒下那一瞬間開始積累的悲哀終於悄然滑走了。在這裡,歌詠聲愈加嘹亮可辨,那不是一般合唱團、而是龐大的唱詩班所為。他放眼望去,便明白並非只有他一人聽到了這歌詠。街上的人們原本都低著頭急匆匆往前趕,可現在看來都掉了魂一般恍恍惚惚,彷彿他們刻意躲避,不去欣賞獻給他們的這一天所顯現的精巧而脆弱的美好;槍俠在此敏感地體會到驚人的兆示,欣然領受這如荒漠清泉一般沁人心脾的美好,但那些人卻頗為無助地一無所知。

    彷彿走在夢裡,羅蘭在玫瑰紅色大理石地板上飄然而行,聆聽到腳下的靴子踩出的清脆迴音,也聆聽著背袋中的歐麗莎輕叩密談般的聲響。他心想:在這裡工作的人們會希望在這裡生活。他們也許不曾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的確如此期待。在這裡工作的人們會找各種理由工作到很晚。他們都會享有長久而富饒的生命。

    在這間高挑明亮、回蕩著腳步聲的大廳的正中央,昂貴的大瑰石地板到了盡頭,讓步於一小方樸實無華的深黑泥土。這方土地的四周用酒紅色的絲絨繩索圍繞起來,但羅蘭知道,即便是這些絲絨繩子也不必存現於此。沒有人會跨越邊界,沒有人會侵犯這方小小的花園,哪怕一個打算自取滅亡的坎-托阿也不敢為了博點聲名就冒死前進。這是一片神聖的土地。有三株矮小的闊葉樹,自從他離開薊犁之後就再也不曾見過這種植物,他相信薊犁的人給它取了名字:白火焰花;當然,在這個世界裡的名字也許不一樣。雖然還有一些別的植物,但只有這一種最重要。

    在方形小花園的中心點,是一株玫瑰,就那麼一株。

    這不可能是移植過來的;羅蘭一眼就看出來了。不。它的位置和一九七七年時一模一樣,他現在所站立之處也正是當年的空地,堆滿了垃圾和碎磚塊的一片地里,只有一塊大牌子標出「龜灣豪華住宅區」,由米爾斯建築公司和索姆布拉房地產公司聯合承建。可現在聳立於此處的是這棟大樓,總共一百層,並且將玫瑰圍繞在其中。這裡經營什麼產業都無關緊要,不過是次要目的。

    第二哈馬舍爾德廣場,是一處聖地。

    6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羅蘭猛然旋身,以警覺的眼光看去。是他自己先驚慌起來。這麼多年來——也許自他十八歲之後——從沒有人可以如此悄無聲息地走近他、還拍拍他的肩膀,而他卻什麼都沒發現。況且,地板是大理石質的,他理當早就——

    走近他身後的這位年輕(並且極其美麗)的女士顯然被他突然的反應嚇了一跳,但他意欲反扳來者雙肩的手卻停頓在空中,又順勢合攏拍了一聲,聲音在高高的天花板下迴響,那天花板高得就像是在剌德的搖籃。這位女士有一雙大大的綠眼睛,透著機警,他絕對相信眼神中毫無惡意,但這依然很令他驚詫,他竟然沒有聽到一絲動靜——

    他低頭瞥一眼女士腳上的鞋子,便大約明白了一半。她穿的那種鞋他從沒見過,厚厚的鞋底似乎是用泡沫做的,鞋面和鞋幫似乎都是帆布的。這雙鞋走在堅硬的地面上,幾乎可以和鹿皮鞋相媲美。至於這位女士——

    當他端詳起她的容貌,不禁產生雙重的確定感:第一,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人的俗語來說,他覺得「看得出她上哪條船」,意思便是:似曾相識;其次,他從她臉上看出來:在這個世界、這個特殊的楔石世界裡,槍俠也是一支特殊的種族,而她正好遇上了其中一員。

    還有什麼地方比看得到這朵玫瑰的這地方更適於這種不期而遇呢?

    「我在您的臉上看得到您的父親,但不太確定他的名字,」羅蘭低聲說,「告訴我他是誰,請求您。」

    女士一笑,羅蘭差一點就能想起她父輩的姓氏了。可話到嘴邊又不見了,這種事情經常發生:記憶是很害羞的。「您從未見過他……儘管我可以理解您為什麼認為和他相識。我會告訴您的,如果您願意,但現在我要帶您上樓,德鄯先生。有人想……」她看起來很自覺,似乎有人已經指導她該使用哪個特定的辭彙,而她恰好覺得那個詞兒很好笑。笑容在她的嘴角泛起,碧綠的大眼睛嫵媚地挑上去;這表情好像在說,要是有人對我開了個玩笑,那就不妨樂樂吧。「……有人想和你聊聊。」她說完了。

    「好的。」他說。

    她輕輕地碰觸了一下他的肩,示意他在原地停留片刻,「我奉命確保您讀過光束花園的符示,」她說,「您願意嗎?」

    羅蘭的回答聽上去乾巴巴的,卻仍然帶了一絲歉意。「只要能讀,我當然願意,但一直以來我都看不太懂你們的文字,雖然我一到這邊就能說出話來。」

    「我認為您可以讀懂這個,」她說,「試試看。」接著,她又輕觸他的肩頭,指示他轉過身,面對大堂中央的那小塊方土——那可不是用小推車從什麼富饒的花園裡搬運來的泥土,他當然知道,那是這地方切實存在的泥土,也許曾被耕種過,但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別的改變。

    他看著花園中掛著的一塊黃銅標牌,一開始,他看不出什麼門道,就和任何商店櫥窗上的文字、或是「雜誌」封面上的字元沒啥兩樣。他想說明這種情況,並要求這位面善的女士替他念出來,就在這當口,字元變幻了,變成了薊犁的高等語。於是,他能讀懂上面寫了什麼,輕而易舉。讀完了之後,黃銅牌上的文字又變回了原樣。

    「有趣的小把戲。」他說,「它是否能對我的思緒作出反應?」

    她笑了——雙唇上覆蓋著粉色糖果狀的東西——又點點頭。「是的。如果你是猶太人,你就會看到希伯來文。如果你是俄國人,看到的就會是西里爾字母。」

    「當真?」

    「當真。」

    大堂又開始慣有的律動……除了一點,羅蘭明白,這地方的律動決不會在別的商務大樓里出現。那些住在雷劈的人飽受小病之苦,小到身上的癤子、膿包、頭痛、耳鳴;到了最後,他們還會死於重患,諸如瘋長的癌症,就在他們吃飯的時候,癌細胞也在吞噬神經,好像在體內發動一場局部戰爭。這裡卻恰恰相反:充滿健康、和諧、善願和寬容。準確地來說,這些鄉民聽不見玫瑰在歌唱,但他們也不需要聽到。他們都是幸運兒,他們在某種層面上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這才是最幸運之處。他觀望著他們從被稱為「電梯間」的上上下下的小鐵盒子里進進出出,輕快地邁著步子,手裡的袋子和身上的背包也輕盈地前後擺動,他們帶著各自的裝備和軍備從這個門進、從那個門出,但沒有一個人的線路是完全筆直的。雖然只有少數幾人朝這裡、她所說的「光束花園」而來,但甚至那些明明不朝這裡來的人們也會朝這個方向多走幾步,好像被吸鐵石吸引了一般。要是有人企圖傷害這朵玫瑰呢?羅蘭看到電梯外的小桌子旁坐著一名看守,但他又肥又老。這也不要緊。如果有人帶著侵犯之意前來,這個大廳里的每個人都會聽到頭腦深處響起一陣警覺的尖叫聲,那刺耳而帶有強迫指令般的聲音就像是犬類嚴格聽從的警哨。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湧向那名玫瑰刺客。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對自己的安危渾然不顧。那朵玫瑰自空地垃圾和野草中生長出來,便擁有自我保護的能力(或者說,至少也能吸引來那些能夠保護它的人),這一點也是從未改變過。

    「德鄯先生?現在,您準備好了上樓嗎?」

    「是的,」他說,「請您帶路。」

    7

    就當他們等電梯的時候,羅蘭終於找到了和這位女士的面容相匹配的回憶。也許,因為他剛好看到了她的側面、尤其是顴骨的形狀。他想起埃蒂跟他描述過和凱文·塔爾的對話,那是在傑克·安多里尼和喬治·比昂迪離開曼哈頓心靈餐廳之後的事情。塔爾一直在說他老朋友的家族。他們總是吹噓個不停,說他們擁有全紐約最獨特的法定箋頭,大概全美國也找不出第二家了。信頭上簡簡單單的寫著「深紐」。

    「你是不是亞倫·深紐先生的女兒?」他問她。「當然不是,你這麼年輕。是他的孫女?」

    她的笑容消退了。「亞倫膝下無子,德鄯先生。我是他哥哥的孫女,但我的父母和祖父都死得早。亞瑞才是撫養我長大的人。」

    「你這麼叫他嗎?亞瑞?」羅蘭歡喜地問。

    「小時候是這麼叫他,這麼說不過是習慣了。」她伸出手,再次微笑起來,「南希·深紐。我真的非常高興能見到您。有一點害怕,但很高興。」

    羅蘭握住她的手,馬馬虎虎地搖了一下,與其說是握手倒不如說是碰了碰手掌心。接著,他採用了更有感覺的禮儀(他從小耳濡目染,能夠領會的一種),握起拳頭抵在前額上,並屈下一膝。「願天長夜爽,南希·深紐。」

    她的笑紋更深了,最後忍不住露齒一笑,「也願您收成加倍,薊犁的羅蘭!願您能雙倍享受。」

    電梯下來了,他們走進去,並上升至九十九層。

    8

    電梯門一開,露出一間寬闊的大廳。地板上鋪著粉色朦朧的地毯,恰到好處地掩映著玫瑰特有的光暈。就在「電梯間」門的正對面有一道玻璃門,上面標著「泰特有限公司」的字樣。門後,羅蘭又看到一間小廳,一個女人坐在書桌旁,顯然是在自言自語。大廳的右門附近,有兩個男子穿著西裝。他們正在閑聊,雙手插在口袋裡,貌似十分悠閑,但羅蘭看出他們並非如此,而且他們帶著武器。他們身上的西裝剪裁精良,但一貫對尋找槍支蹤影十分諳熟的人總能找到它,只要對方有槍在身。那兩個男子大概在門廳前起碼聊了一個多小時,或許都超過兩個小時了(即便是精英強將,也很難保持更長時間的全神警惕),只要電梯門一開,他們就裝作在聊天,實際上隨時準備行動——只要有任何不對勁的徵兆。羅蘭敢打包票是這麼回事兒。

    但他沒多看他們一眼。只要他確定他們是什麼人就可以了,他一出電梯門就朝應該期待的物事望去。那是一幅黑白圖片,掛在他左手邊的牆上。那是一張約五英尺長、三英尺寬的照片(他原本以為這個詞兒該讀成:炸扁),周邊圍著精巧的相框,邊緣完美地嵌入牆面里,彷彿探進非自然的、靜止的、現實世界裡的黑洞。三個男人都穿著牛仔褲、襯衫的領口敞開著,並排坐在圍欄最高的一條柵欄上,靴子則抵在最低的一條柵欄上。羅蘭不禁要想,自己曾看過多少次這樣的景象啊!——或是牛仔、或是羊倌,就這樣坐觀一群烈性的野馬,看著它們被烙印、被買賣、或是被閹割、被肢解?又有多少次,他也這麼坐著?有時候身邊還有老泰特成員的陪伴——庫斯伯特、阿蘭和傑米——他們會坐在他兩邊,就像約翰·卡倫和亞倫·深紐分坐在一個黑皮膚男人的兩邊,中間這人還戴著金邊眼鏡,留著白色小鬍子。回憶只能讓他疼痛,還不止是心疼,他胃裡一陣痙攣,心跳加速。照片留住了這三人開懷大笑的瞬間,結果便呈現出某種永恆的完美,這樣的瞬間是如此稀少而珍貴——人們樂於在那裡、樂於袒露真我。

    「公司創建人。」南希在一旁說道,聽來既欣慰又悲傷。「這張照片拍攝於一九八六年,施工場地正在公休,那是在新墨西哥州的陶斯小鎮。三個城市大男孩在牛仔鄉村,不如這麼說吧。是不是栩栩如生?」

    「您說得很對。」羅蘭說。

    「三個人您都認識嗎?」

    羅蘭點點頭。他都認得,沒錯,但他從未見過莫斯·卡佛,也就是坐在中間的黑人。他是丹·霍姆斯的合作夥伴,也是奧黛塔·霍姆斯的教父。照片里的卡佛看似七十多歲,健康,精力充沛,但一九八六年的時候他實際上都快八十歲了。甚至可能八十五。羅蘭提醒自己說,當然了,這裡有一張王牌:就在這棟大樓的大廳里,他剛剛見識了那朵玫瑰。玫瑰好比活力之源,不亞於街對面的袖珍公園裡的烏龜雕像象徵的真正的馬圖林,但他有否想過這朵玫瑰含有某種福祉?是的,他覺得有。某種神奇的治癒功效?是的,他覺得有。那他是否相信自一九七七年至拍攝照片時的一九八六年間,亞倫·深紐的這九年生命意味著純貞世界對老年人的藥物理療成果卓越?不,他不這麼想。這三人——卡佛、卡倫和深紐——幾乎是神奇地走到一起,在他們的老年歲月里不惜一切為捍衛玫瑰的安危而戰。槍俠完全相信,他們的這段故事值得大書特書,很可能將是一部令人振奮的精彩之作。羅蘭所信,其實很簡單:一切只因玫瑰表露了感激之情。

    「他們什麼時候逝世的?」羅蘭問南希·深紐。

    「約翰·卡倫最先走的,是在一九八九年。」她說,「死於槍傷。他在醫院裡掙扎了二十個小時,時間很長,足夠和每個人道別。當時他在紐約參加年會。根據紐約警方的說法,一場街頭鬥毆失控引發了這場悲劇。但我們相信他是被謀殺的,兇手是索姆布拉或北方電子公司僱傭的殺手。也許是個坎-托阿。以前也有過類似刺殺,但都失敗了。」

    「索姆布拉和北方電子都一樣,」羅蘭說,「他們都是血王在這個世界裡的傭人。」

    「我們知道。」她說著,指向照片左邊的男人,她和他極其相像。「亞倫叔叔活到一九九二年。您是何時遇到他的……一九七七年?」

    「是的。」

    「一九七七年的時候,誰也不相信他能活那麼久。」

    「也是血王的手下殺了他嗎?」

    「不,是癌症複發。他死在自己的床上。我在他身邊。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告訴羅蘭我們儘力了』。因此我要將這話轉告給您。」

    「謝謝您。」羅蘭聽見自己艱澀的語音,希望南希能將之誤解為簡慢。很多人為了他盡心到死,難道不是嗎?太多人了,從蘇珊·德爾伽朵開始、從那麼多年前開始。

    「您沒事兒吧?」她輕柔地問道,言語中透露出一絲同情。

    「沒事的。」他答,「我很好。那麼莫斯·卡佛呢?他何時去世的?」

    她一揚眉,笑了。

    「難道——?」

    「您自己去瞧吧!」

    她指向玻璃門。這時,從裡面走出兩個人,他們經過書桌邊顯然在自言自語的女人,徑直向他們迎來。消瘦的老者一頭蓬鬆欲飛的白髮,連眉毛都是同樣的白色。他的膚色很深,但扶著他手臂的女人的膚色則顯得更黑。他很高大——若不是駝背減去了幾分,差不多就有六英尺三英寸——然而那女人就更高挑了,至少六英尺六英寸。她的容貌不算美麗,但帶一種野性的颯爽。這是一張勇士的臉孔。

    槍俠的臉孔。

    9

    如果莫斯·卡佛還能挺直腰板,就能跟羅蘭平視。而現在,卡佛得微微仰起頭來,可他還在一個勁地點頭,小鳥啄米似的。看起來,他已經無法彎下脖頸;關節病症將僵硬的脖子鎖住了。眼睛的顏色是棕色,可眼白部分渾濁得很,以至於很難分清瞳孔的邊界,但無論如何,他那副金邊眼鏡後面充盈了喜悅的笑意。他還留著那撮小白鬍子。

    「薊犁的羅蘭!」他說,「先生,我是多麼渴望見到您呀!就為了這個我才能在約翰和亞倫死後還活了這麼久。放開我,就一分鐘,瑪麗安,放開!有些事情我必須親手做!」

    瑪麗安·卡佛鬆了手,並看向羅蘭。他沒有用意念去聆聽到她的思緒,也不需要那麼做;她想對他說什麼早就寫在臉上了:要是他摔倒了,請您一定扶住他,先生!

    可是這個男人,蘇珊娜稱之為莫斯叔叔的男人並沒有跌倒。他抬起節瘤凸起、飽受關節痛折磨的老拳頭,抬到前額,又彎曲了右膝,將自身重量完全託付給顫顫巍巍的右腿。「向最後的槍俠致敬,走出薊犁的羅蘭·德鄯,斯蒂文之子,亞瑟·艾爾德之嫡系傳人。我,我們自稱玫瑰的卡-泰特的最後一員,在此向您致敬。」

    羅蘭再次以拳觸額,卻不止是屈膝行禮,而是跪了下來。「向您致敬,莫斯叔叔,蘇珊娜的教父,玫瑰的卡-泰特的首領,我全心全意向您致敬。」

    「謝謝您。」老人說著,像個孩子般朗朗大笑。「我們終於在玫瑰之屋裡相見了!曾經可能是玫瑰之墓呀!哈!快告訴我,我們沒有把它變成玫瑰之墓!好不好?」

    「絕不是玫瑰之墓,因為那麼說就將是謊言。」

    「說對了!」老人高聲一喊,又發出那種豪爽的笑聲。「可我樂得都忘禮數了,槍俠。站在我身邊的這位俊美女郎,您若把她當作我的孫女也很自然,因為她出生時我都已經七十多歲了,也就是一九六九年,但事實上——」羅蘭聽出他那濃重的口音,但是是霎,就像是這樣——「生命里的好事情總是來得晚,而孩子」——哈子——「就是其中之一,在我看來。我說了這麼大一串,就為了告訴您,這是我女兒,瑪麗安·奧黛塔·卡佛,自從我於一九九七年、也就是九十八歲退休之後,就由她擔任泰特公司的總裁。羅蘭,你說,那些鄉巴佬要是知道這家價值一百億美元的大企業是由一個黑鬼操控的,會不會嚇得目瞪口呆?」老人越說越興奮,越說越高興,口音也就越來越重,到了最後,羅蘭聽到的幾乎是:鄉布佬么知疊家介值乙百億美德達切斯尤果黑龜策動……

    「別這樣,爸爸,」他身邊的高個兒女人說道。她的語氣很和藹,但有種不容反駁的威嚴。「要是再這樣激動,你戴的心臟監控器就要報警了,而且這位先生的時間不多。」

    「她都快把我管死了!」老人氣呼呼地高叫一嗓子,同時,又微微扭過來,趁女兒看不見,沖著羅蘭狡黠地一眨眼。

    老人,就當她不知道你的小動作吧。羅蘭心想著,儘管難以從悲傷中自拔,也還是被卡佛逗樂了。就當她這麼多年都沒看過吧——說實話吧。

    這時,瑪麗安·卡佛卻說:「我們稍過一會兒再和您閑聊,羅蘭,首先,我需要看到一些東西。」

    「根本不需要!」老人打斷了女兒,話里的氣憤似乎都要炸開了。「壓根兒不需要,你心裡很清楚!難道我養大的是個大笨蛋?」

    「他的話很可能完全正確,」瑪麗安接著說,「但總是要以防——」

    「——請不用多做解釋。」槍俠說,「是啊,這是一條好規矩。你想看什麼?什麼才能讓你相信,我自稱羅蘭所言屬實?」

    「您的槍。」她說。

    羅蘭當即從皮質背袋裡取出那件「老家歲月」汗衫,再取出藏在下面的槍。他將裹在外面的卡箍帶解開,拔出白檀木槍把的左輪手槍。他聽到瑪麗安倒吸一口冷氣,敬畏之意溢於言表,便假裝沒注意到。眼角的餘光還告訴他,那兩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守衛兵也被吸引而來,眼睛都瞪圓了。

    「你看見啰!」莫斯·卡佛大叫大喊,「啊,這裡的每個人都看見了!哦,上帝啊!以後都能對你們的孫兒們說,你親眼見到了石中劍,亞瑟王之劍,就是一回事兒!」

    羅蘭將他父親傳給他的左輪槍遞給了瑪麗安。他明白,她需要親手觸摸才能確認他的身份,只有這樣,才會帶領他通往泰特公司的腹地(若是弄錯了人,後果自然不堪設想),可是,這一時刻到來時,她卻好像難以勝任了。瑪麗安遲疑了片刻,終於鎮定下來,接過了槍,當她親手感到它的沉重時,不由得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不讓手指靠近扳機,再抬起槍把,湊近了去看,終於,視線落在靠近槍口的地方,正是細妙的蔓葉圖案:

    附圖:424

    「德鄯先生,您能否告訴我,這有什麼意味?」她問他。

    「可以,」他說,「如果您願意,可以叫我羅蘭。」

    「既然您這樣請求,我當然願意。」

    「這是亞瑟的標誌,」他說著,也看向這圖案,「是他的墓門上惟一的圖案。是他作為首領的標誌,意味著:白界。」

    老人也伸出顫抖不已的雙手,靜默無言,卻透露著難耐的心焦。

    「上膛了嗎?」她問羅蘭,卻不等羅蘭開口就說,「當然,當然上膛了。」

    「給他吧。」羅蘭說。

    瑪麗安似乎有點猶豫,兩名守衛兵更是面露懷疑之色,但莫斯叔叔還是不依不饒地向這支寡婦製造者伸著手,羅蘭點點頭。女人很不情願地將槍遞給她父親。老人接過來,兩隻手握著,他隨後的動作讓槍俠既驚駭又溫暖:老人用皺痕累累的雙唇親吻了槍管。

    「味道怎麼樣?」羅蘭的問話里似有真誠的好奇。

    「歲月,槍俠,」莫斯·卡佛答道,「我品嘗到了。」他這才將槍遞還給女人,槍把在前。

    她再親手把槍還給羅蘭,能擺脫它那死氣沉沉、足以致命的沉重感,她似乎很高興,於是,羅蘭再次將槍裹進子彈箍帶里。

    「來吧,」她說,「雖然我們時間緊張,但總該慶賀,在您的悲傷所能允許的範圍內。」

    「阿門!」老人說著拍拍羅蘭的肩膀。「她還活著,我的奧黛塔——你大概叫她蘇珊娜吧。還有她在。我想你聽到這話會很高興,先生。」

    羅蘭確實很高興,他點頭稱謝。

    「現在,請進來吧,羅蘭,」瑪麗安·卡佛說道,「歡迎來到我們這裡,因為這也是屬於您的,而且,我們都知道,您很可能不會再次光臨這裡了。」

    10

    瑪麗安·卡佛的辦公室在九十九層的西北角。這裡的大玻璃門窗上沒有一絲拼貼的痕迹,也不見任何支柱或框架,這情景讓羅蘭嘆為觀止。站在這裡憑窗遠眺,就好像懸在半空中,迫近天際線的感覺真是無可比擬。但有一樣景物羅蘭以前見過,因為他認出了那巨大的懸索橋、還有兩邊高高的塔樓。他當然認得出這座橋,因為他們差點兒因此死在另一個世界。那時候,傑克被綁架了,被蓋舍帶去見滴答老人。那是在剌德城,正是它最為活躍繁盛的時代。

    「你們就把這裡稱為紐約嗎?」他問,「你們,是嗎?」

    「是的。」南希·深紐答。

    「那座橋,那橋下面呢?」

    「喬治·華盛頓特區,」瑪麗安·卡佛介面說道,「當地人會簡稱GWB。」

    也就是說,不止是那座將他們帶往剌德城的大橋、還有旁邊那片地——卡拉漢神父就曾沿著那片地走出了紐約,開始了他四處流浪的歲月。羅蘭都記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你們想來點什麼提神的嗎?」南希問。

    他先是說不,又好好反省了一下,發現自己確實頭暈目眩,便改了主意。是的,當他需要提神醒腦時,確實有些東西很管用。「茶,如果你們有的話,」他說,「熱的濃茶,配糖或蜜。可以嗎?」

    「當然,」瑪麗安說著,摁下桌上的一個按鍵。她對著羅蘭看不到的什麼人說起話來,於是,他頓時明白了——外面辦公室里那個明擺著在自言自語的女人在幹什麼。

    幫羅蘭點完熱茶和三明治(先前羅蘭總以為那叫「殺名字」)後,瑪麗安傾身向前,盯住羅蘭的眼睛。「羅蘭,我們終於在紐約相見了,這是我所期待的,但我們在這裡的時間並非……並非是至關重要的。我估計,你知道為什麼。」

    槍俠想了想,便點了頭。一件需要謹慎對待的小事,而這些年來他已經在本性中鑄就了某種程度的謹慎。還有些人——阿蘭·瓊斯算一個,傑米·德卡力算第二——天生就擅長此道,但羅蘭的本性並非如此,而更傾向於先開槍、後提問。

    「南希跟我說了,您已經讀過光束花園裡的飾板,」瑪麗安接著說,「您——」

    「光束花園,哦,我的上——帝啊!」莫斯·卡佛插了一嘴。剛才沿著過道走進女兒辦公室時,他不知從哪裡撿起一根拐杖,下端有仿造的大象腳,現在,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拄著它重重地往昂貴的地毯上砸,以此加重語氣。瑪麗安頗有忍耐之心地看著他,「得說是上帝炸彈呀!」

    「我父親最近和樓下佈道的哈里根神父交上了朋友,但我的生活並不關心那份友情,」瑪麗安說著,嘆了口氣,「不去管他啦。羅蘭,你讀過符示了,是嗎?」

    他點點頭。南希用的字眼不一樣——符號,或是符識——但他明白,兩人說的是同一樣東西。「字母變幻成了高等語,所以我可以讀懂。」

    「那麼,它說了什麼?」

    「泰特有限公司謹致哀悼,追憶愛德華·堪特·迪恩,及約翰·傑克·錢伯斯,」他停了一下,再說,「接著還說『卡姆-啊-卡姆-瑪,普瑞-托伊,甘-德拉,』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白覆紅,神旨永存。」

    「我們看到的是:善良壓倒邪惡,這是上帝的旨意。」瑪麗安說。

    「讚美上帝!」莫斯·卡佛說著,又用拐杖重重杵了一下地毯。「願純貞世界興起!」

    敷衍的敲門聲傳來,外面辦公室里的女人走了進來,手中端著托盤。羅蘭著迷地看著她唇前懸掛著的一粒黑色小球,還連著一根細細的黑色電線,另一端消隱在她的頭髮里。顯然是某種遠距離通話工具。南希·深紐和瑪麗安·卡佛幫著她端下冒著騰騰熱氣的茶杯和咖啡杯、盛著糖和蜜的小碗,還有一小罐奶油。盤子里還盛著三明治。羅蘭登時感到餓了。他想起地面上的朋友們——他們沒有「殺名字」可以吃——伊倫·苔瑟寶慕也沒得吃,她一定還坐在街對面的小公園裡,耐心地等著他。每個想法都理應泯滅他的食慾,但肚子再一次咕隆咕隆地發出不雅的聲響。人類體內的某些部分是不講良心道德的,他從孩提時代起就應該明白這個事實。他拿起一塊「殺名字」,又往茶杯里舀了滿滿一勺糖,接著又倒了點蜂蜜以調味。他本可以儘快結束這裡的事情,再儘可能迅速地下去找伊倫,可他卻……

    「願你滿意,先生,」莫斯·卡佛說著,端起咖啡杯吹了吹。「唇齒留香,精神百倍,來哦!」

    「爸爸和我在蒙塔克角有一棟房子,」瑪麗安說著,往咖啡杯里倒了些奶,「上個星期我們都待在那裡。星期六下午五點十五分左右,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這裡的保安打來的。他們受雇於哈馬舍爾德廣場協會,但是泰特公司向他們提供了一大筆紅利,所以我們才能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情,讓我這麼說吧……一旦發生了什麼特殊情況,我們立刻就能知道。六月十九日前夕,我們以非同一般的興趣密切關注底樓大堂中的符示,羅蘭,關注它的每條信息。差不多就是五點差一刻的時候,它顯示出的文字是:泰特公司謹向光束家族致以崇高敬意,並深切懷念薊犁,您會對此感到驚訝嗎?」

    羅蘭思忖片刻,啜飲蜜茶(又濃又燙又甜),再搖了搖頭說,「不會。」

    她再向前湊近一點,兩眼放光。「為什麼您會這麼回答?」

    「因為在星期六下午四點到五點之間,凡事都還不能確定。哪怕斷破者們已經不再破壞光束,但在確保斯蒂芬·金安然無恙之前,一切都還無法定論。」他環視他們幾個,接著說,「你們知道斷破者嗎?」

    瑪麗安點了頭。「詳情不太清楚,但我們知道他們一直作用於光束,但現在光束已經安全了,並且創傷程度還不至於太糟,也就是說,不至於無法修復。」她又猶豫了一下,「我們也得知了您遭受的損失。雙重的損失。羅蘭,我們對此非常難過。」

    「那兩個孩子已經安然到達耶穌的懷抱了。」瑪麗安的父親這樣說,「就算他們沒在那兒,也會雙雙在虛無之境作伴。」

    羅蘭點點頭,很願意相信這話,並道了謝。隨後他轉向瑪麗安。「作家的情況很險。他受傷了,傷得很重。傑克為了救他犧牲了自己。他將自己的身軀置於金和貨車之間,明知道那輛車會奪走他的命。」

    「金會活下來的,」南希說,「他也會繼續寫作。我們對此很有把握。」

    「我們?」

    瑪麗安側身向前,緊接著說道,「等一下再解釋這個。羅蘭,關鍵在於,我們相信這一點,能夠確定金在未來數年間的生命安全,那將意味著,你們拯救光束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乾神之歌。」

    羅蘭點點頭。歌聲將繼續。

    「接下來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瑪麗安這才繼續往下說,「至少得用三十年的時間,我們算過,但是——」

    「但是這是我們的任務,不是你們的。」南希介面說。

    「你們對此也『很有把握』嗎?」羅蘭問,又抿了一口茶。儘管茶很燙,他卻已經喝下大半杯了。

    「是的。你的使命是挫敗血王的勢力,這已經獲得了成功。血王本人——」

    「那從來都不是這個人的使命,你明明知道的!」坐在英俊的黑皮膚女人身邊那位百歲老人忍不住插上一嘴,又一次重重地杵了杵拐杖。「他的使命——」

    「爸爸,行了。」她的口氣可不弱,絕對可以讓老人再偷偷眨巴一次眼睛。

    「沒事兒,讓他說吧。」羅蘭這麼一說,他們都看著他,驚訝於(也略微有點害怕)那干鞭子似的語氣。「讓他說吧,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要是我們打算推心置腹,就該一吐為快。對我而言,眾光束歷來無異於終結。要是它們全都斷裂了,黑暗塔也將倒塌。塔倒了,我就再也得不到它,再也不可能攀上塔頂了。」

    「您是在說,您更在乎黑暗塔,而不是得以繼續存在的宇宙,」南希這麼說的語氣彷彿在暗示,「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理解得沒錯,」同時兼帶驚詫和受辱的表情看著羅蘭,「所有宇宙的繼續存在。」

    「黑暗塔就是存在,」羅蘭說,「多年來我為了能抵達塔已經犧牲了很多朋友,其中還有一個男孩稱我為父親。在這場交易中我已經獻出了自己的靈魂,女士,所以請您不要用冒失無禮的眼光審視我。我請求您能換一條思路,並換得又快又好。」

    話說得固然彬彬有禮,但羅蘭的語氣卻冰冷得可怕。南希·深紐登時臉色大變,端在手中的茶杯因難以遏制的顫抖而叮噹作響,羅蘭伸手將小杯盤從她手裡撤下來,以防茶杯打翻,茶水會燙傷她。

    「別認為我錯了,」他又說,「請理解我,因為我們以後不會再交談了。事實既成,不管是好是壞,在兩個世界裡都已無法改變,因卡不允許。眾世界之外還有太多事情是您不知道也無從猜測的。我還得趕時間,所以,讓我們繼續吧。」

    「說得好,先生!」莫斯·卡佛低喊了一句,拐杖再次戳進了地毯里。

    「如有冒犯,我真的很抱歉。」南希說。

    羅蘭沒有作答,因為他知道,她壓根兒不覺得抱歉——只不過是畏懼他。在片刻尷尬的冷場之後,瑪麗安·卡佛率先打破了沉默。「羅蘭,我們沒有什麼斷破者,但在陶斯農場,我們確實僱用了十幾個心智特異者和先知。他們拼湊出的信息有時候並不很準確,但將碎片信息綜合起來就很可觀。你是否聽說過『美好意願』?」

    槍俠默然點點頭。

    「他們創造出了某種形式的美好意願,」她接著說下去,「當然我很確信,那不像雷劈的斷破者們所能製造的那般強有力。」

    「因為那兒有幾百人呢,」老人咕噥著插嘴,「更不用說,他們被喂進了更好的補品。」

    「同樣也因為血王的臣僕們最喜歡拐騙那些最獨特、最強大的特異功能者,」南希接著說,「他們總能找到我們所說的『精選品』。但不管怎樣,我們的人選幫了大忙。」

    「這是誰的主意?讓這些鄉民為你們工作?」羅蘭問。

    「你大概會覺得很奇怪,夥計,」莫斯說,「這點子是凱文·塔爾想出來的。他歷來沒有太大貢獻——真是沒啥建樹,整天懶洋洋的,就知道搜羅他那些個書,真是個狂妄自大的白臉兒混蛋——」

    他的女兒警告般瞪了他一眼。羅蘭不得不強忍著笑意,假裝板著臉。莫斯·卡佛一百多歲了,卻只用一句話把凱文·塔爾貶得一文不值。

    「不管怎麼說,他大概在科幻小說里讀到了不少心靈感應的故事。你明白什麼是科幻小說不?」

    羅蘭搖搖頭。

    「唔,沒關係。大多數都是垃圾,但偶爾也會有些精彩的論調。聽我說,我馬上就要告訴你一則。要是你知道塔爾和你的朋友迪恩先生在大約二十二年前談了些什麼,也就是迪恩先生過來,從兩個白鬼暴徒手下救出塔爾那會兒,那你就能明白了。」

    「爸爸,」瑪麗安終於對父親發出了警告,「別再用黑人的腔調說話了,就從現在開始。你是老了,但不蠢。」

    他看著她,混沌的老眼睛假裝惡狠狠地瞪著,卻流露出濃濃的笑意;他轉過來又對著羅蘭,狡猾地眨眨眼睛。「就是那兩個白鬼黑幫惡棍!」

    「埃蒂提過這事兒,沒錯。」羅蘭說。

    髒話顯然從卡佛接下去的話語中消失了;他毫不含糊地說:「那你就該知道他們談到了一本叫作《霍根》的書,本傑明·斯萊特曼寫的。但這個書名印錯了,作者的名字也印錯了,就是這件事情讓肥佬開竅了。」

    「是的,」羅蘭也附和道。書名本該是《道根》,後來,這個詞兒對羅蘭和他的泰特意味深重。

    「你的朋友來過之後,凱文·塔爾對那傢伙又著迷了,發現,原來他還以丹尼爾·霍姆斯之名寫了四本書。這個斯萊特曼,就跟三K黨的床單布那麼刷白,他選用的這個筆名就是奧黛塔親生父親的本名。我敢打賭,你對這事兒也不會大驚小怪,是不是?」

    「不奇怪。」羅蘭說。這不過是卡之輪轉動起來的小動靜而已。

    「斯萊特曼以霍姆斯之名所寫的小說都是科幻奇談,講的是政府出錢僱用特異功能者和先知來探索真相。我們就是從這裡得到了啟發。」他看著羅蘭,用拐杖頓了一下地板。「這個故事裡有的是精彩之處,很多很多,但我估計你沒時間聽了。我們只能點到為止,是不是?時間,在這個世界裡一去不回。」他滿懷嚮往,「槍俠,為了能再見一眼教女,我願意奉獻更多,但估計我已經沒這福分了,對嗎?除非我們在虛無之境相見。」

    「我想你說得沒錯。」羅蘭回答,「但我會向她轉達你的問候,告訴她您仍然精力充沛、熱血沸騰——」

    「哦上帝啊,炸彈上帝啊!」老人忍不住邊杵著拐杖邊喃喃自語,「好兄弟,要告訴她!你一定要告訴她!」

    「我會的。」羅蘭喝完了茶,將杯子放回瑪麗安·卡佛的辦公桌上後就站了起來,同時免不了將右手撐著右臀。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適應毫不疼痛的現狀,很可能比適應疼痛更長久些。「現在我必須告辭了。我還要去一個地方,離這兒不太遠。」

    「我們知道那兒。」瑪麗安說,「你到了那裡就會有人接應的。您在那裡可以暢通無阻,只要那扇門還在、並且還有用,您就可以過門而歸。」

    羅蘭微微欠了欠腰,「謝謝您。」

    「但請您再坐片刻,希望您願意。我們有禮物給您,羅蘭。絕不足以回報您的所有功績——無論這是否出於您的本意——但這份禮物,您或許用得上。其一,是來自我們陶斯基地美好意願工作者的最新消息。另一個禮物則來自更……」她斟酌了一下,「……更普通的研究者們,他們就在這棟大樓里為我們工作。他們自稱為凱文派,但沒有任何宗教傾向①『註:歷史上眾所周知的凱文派是十六世紀宗教改革運動中的激進派。多譯作加爾文派。』。也許是為了表達對凱文·塔爾的小小敬意吧,他九年前因心臟病死在他的新店裡。也可能,這派別的名字只是個玩笑。」

    「一點兒不好笑的玩笑。」莫斯·卡佛又獨自嘟囔起來。

    「還有兩份禮物是我……我們給您的。南希、我和我喋喋不休的父親。您能否再稍候片刻?」

    儘管羅蘭很著急走,還是聽從了建議,又坐了下來。自從傑剋死後,和悲傷徹底無關的情緒第一次油然而生。

    好奇。

    11

    「首先是來自新墨西哥州的消息,」瑪麗安看到羅蘭再次落座後說,「他們儘可能關注您的動態,雖然他們看到的在雷劈那邊發生的事情都朦朧不清,但這不妨礙他們確信:埃蒂在去世之前對傑克吐露了一些事……也許是很重要的細節。很可能是在他倒下之後,還未……我不知道……」

    「還未融入曙光之前?」羅蘭試著幫她說完。

    「是的,」南希·深紐贊同道,「我們是這樣認為的。也就是說,他們這樣認為。我們這裡的斷破者。」

    瑪麗安稍一皺眉,看來這是個不喜歡被打斷的女人。然後她又專心地對羅蘭說了下去,「從這邊觀望事態對我們的人來說比較容易,他們中有些人非常肯定——不能說百分百肯定,但也十拿九穩——傑克也許在去世前將這一訊息轉述給了別人。」她停了一下,又說,「也就是和您一起驅車前來的那位女士,苔訥寶慕太太——」

    「苔瑟寶慕,」羅蘭更正了一下。這是不假思索的反應,因為此時他的神思已全然轉向了別的事情。並且,相當激動。

    「苔瑟寶慕。」瑪麗安也改了口,「毫無疑問,她已經將傑克所言轉達給你了,但也許還有什麼細節沒有說。也許她不是在隱瞞什麼,只是沒有意識到那是相當重要的口信。您是否可以在和她正式告別前再問問她?」

    「我會問的,」羅蘭回答,他當然會問,但他不相信傑克會將埃蒂的臨終遺言告訴苔瑟寶慕太太。不,不是告訴她。他幡然醒悟,自從他們坐上了伊倫的車後,他幾乎沒再留意到奧伊,當然,奧伊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現在他可能就躺在伊倫的腳邊,她則坐在街對面的小公園裡,曬著太陽,等著他。

    「那就好。」她說,「好極了。我們繼續說下去。」

    瑪麗安拉開書桌下正中間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隻鼓鼓囊囊的信封,以及一隻小小的木盒子。她把信封遞給了南希·深紐。盒子則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接下來的這事兒請南希說明,」她說,「南希,我只請求你一點:盡量簡短,因為這位男士看起來急著要走。」

    「說吧。」莫斯也杵著拐杖催促。

    南希瞄了一眼莫斯,又看了看羅蘭……或者說,羅蘭那個方位。血色漸漸重返她的臉頰,她好像在臉紅。「斯蒂芬·金,」她開口了,又清了清嗓子,重複了一遍。看起來她不曉得怎麼開場才最好。臉也紅得更厲害了。

    「深呼吸,」羅蘭對她說,「屏住。」

    她照做了。

    「現在,呼氣。」

    也照做了。

    「現在,南希,亞倫的侄女,請將您的話對我說。」

    「斯蒂芬·金已經寫了近四十部書,」她依然帶著滿臉的緋紅(羅蘭猜想,自己很快就可以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聽起來顯然平靜下來了。「令人驚異的是,其中很多故事、甚至包括他早期的一些作品裡都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涉及到了黑暗塔。好像它一直以來都留存在他頭腦中,從一開始就是。」

    「你說的我都知道,都是事實。」羅蘭十指相扣,對她說,「說謝啦。」

    這句話似乎讓她更沉穩了。「凱文派,也就是頗具學術傾向的三男兩女,他們每天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精讀斯蒂芬·金的作品,別的什麼都不幹。」

    「他們不止是讀他的書,」瑪麗安在一旁說,「還會前後參照對比,依據情節設置、人物、主題——姑且就說有主題吧——甚至是每本書提到的流行產品的品牌名字。」

    「他們工作的另一部分就是尋人,在楔石世界裡生活、或過世了的人物,」南希接著說,「真實存在的人,根據人名去找。當然,是涉及黑暗塔的那些人。」她將那鼓鼓的信封遞給羅蘭,羅蘭看到四四方方的邊角,覺得裡面只可能是書。「如果金曾經寫過一本楔石世界的書,羅蘭——我的意思是,完全摒除在『黑暗塔』系列小說之外的一本書——我們認為,只能是這本了。」

    信封的舌頁用一隻線繩扣封住了。羅蘭斜斜地看了一眼瑪麗安,再是南希。她們都點點頭。槍俠解開了繩扣,取出一本著實厚實的大書,封面是紅白兩色,沒有圖案,只有斯蒂芬·金的名字,和另外一個單詞。

    紅色代表血王,白色代表亞瑟·艾爾德,他心想。白色壓制了紅色,因而乾神將永存。

    也可能只是個巧合。

    「這是什麼字?」羅蘭指著書名,問道。

    「失眠,」南希答,「意思是——」

    「我知道它的意思,」羅蘭說,「為什麼你們要給我這本書?」

    「因為這個故事完全取意於黑暗塔。」南希說,「也因為這本書中有一個人物叫做艾德·深紐。在書里,恰好是個惡棍。」

    書里的惡棍,羅蘭心裡說。怪不得她要臉紅。

    「你們家族裡有人叫這個名字嗎?」他問她。

    「有的。」她答,「在班哥爾①『註:班哥爾,美國緬因州中南部的城市。』,也就是書中所描寫的德立鎮的原型。真正的艾德·深紐死於一九四七年,也就是金出生的那一年。艾德是個書店老闆,秉性溫和之極。而在《失眠》②『註:斯蒂芬·金的這部小說出版於一九九四年。』這本書里,卻變成了瘋子,聽命於血王。他打算把飛機變成炸彈,用飛機去撞一棟樓,令千萬人喪生。」

    「祈禱吧,但願永遠別發生這樣的事兒。」老人幽幽地說,扭頭望向窗外紐約城的天際線,「上帝知道,真的可能發生。」

    「在小說里,這個計劃失敗了,」南希繼續說,「但一些人已經被殺了,這本書里的主人公是個老人,名叫拉爾夫·羅伯茨,他最終阻止了最惡劣的事情發生。」

    羅蘭深切地凝望著亞倫·深紐的侄女。「這本書里提到了血王?用的是真名?」

    「是的,」她說,「班哥爾的艾德·深紐——現實中的艾德·深紐——是我父親的表兄弟,搬了四五次家。如果您想看的話,凱文派可以向您出示家族族譜,但亞倫叔叔確實沒有多少直系親屬。我們相信,金在小說里用到這個名字也許是為了引起您——或者說是我們——的注意,但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他下意識發出的訊息。」槍俠喃喃自語。

    南希兩眼一亮,「他的潛意識,是的!沒錯,這恰恰就是我們想到的。」

    這並非恰恰是羅蘭正在思忖的。槍俠回憶起一九七七年時自己如何對金施行的催眠術;又是如何叫他聆聽乾神之歌,龜之歌。這是否意味著:金的潛意識始終都遵命於催眠態的指令,因而將龜之歌部分地融入了這本書中?血王的僕從們很可能忽視這本書,因為這不屬於「黑暗塔」系列?羅蘭認為很可能是這麼回事兒,深紐這個名字可能就是一個符征。但是——

    「我讀不了這個,」他說,「大概這裡、那裡,能看懂個把字詞,但至多如此了。」

    「你讀不了,但我的小女孩可以呀,」莫斯·卡佛說,「我的小女孩,奧黛塔,你叫她蘇珊娜。」

    羅蘭緩慢地點點頭。儘管他心裡已經存疑,眼前卻浮現出一幅鮮明的畫面:他和蘇珊娜兩人湊近火堆——火很大,因為夜晚很冷——奧伊坐在他倆之間。寒風在他們頭頂的巨石山巒間呼嘯,但他們不在乎,因為他們吃得飽飽的,身子很暖和,穿著由捕獲來的獵物製成的獸皮衣服,而且,還有一本小說可供他們消遣。

    斯蒂芬·金所寫的關於失眠的小說。

    「她會在路途中讀給你聽,」莫斯·卡佛說,「在你們要趕的最後一程路上,上帝啊。」

    是的,羅蘭心想,聽的最後一個故事,趕的最後一段路。一條通往坎-卡無蕊的路,通往黑暗塔的路。這樣想想也不錯。

    南希說:「在這本書里,血王指使艾德·深紐去殺死一個小孩,名叫派屈克·丹維爾的男孩。就在襲擊發生之前,派屈克和他的母親在等待一個女人前去演講時,這個男孩畫了一幅畫,你可以看出來,羅蘭——顯而易見,血王被囚禁在黑暗塔的頂層。」

    羅蘭驚得從座位里跳起來,「頂層?囚禁在頂層?」

    「別著急,」瑪麗安說,「放鬆點,羅蘭。凱文派經年累月在分析金的作品,一字一句,以及每一條相關信息,並且,他們所得到的這些結論都會傳達給新墨西哥州的美好意願者。儘管這兩個團體的成員從未見過面,但你可以說,他們是完美的合作者。」

    「倒不是說他們的意見總是能達成一致。」南希補充了一句。

    「他們當然不一致!」瑪麗安激憤的口吻似乎超出了她作為爭論者之一的身份,而更像是個仲裁者。「但是,他們在某一點上達成了一致,那就是說:金在寫到和黑暗塔相關的事物時幾乎總要加以偽裝,而有時那些偽裝卻什麼意思也沒有。」

    羅蘭點點頭。「他提到這個,只是因為下意識地總是在想這個,但有時就會陷入無意義的胡言亂語。」

    「沒錯。」南希應道。

    「但顯然你們並不認為這整個故事是在胡說八道,否則你們就不會把書送給我了。」

    「我們當然不那麼想了,」南希說,「但是光憑這本書,並不能確認血王本人已經被囚禁在塔頂了。不過我猜想這很有可能。」

    羅蘭想到自己一直都相信血王被關在了塔外,類似於陽台的什麼地方。這到底是貨真價實的所謂直覺,還是他的私心所願意相信的呢?

    「不管怎麼說,我們認為你們應該去找找這個派屈克·丹維爾,」瑪麗安說,「多數人認為他是真實存在的人物,但我們無法在這邊找到他的蹤跡。也許你們可以在雷劈找到他。」

    「也可能得走出雷劈。」莫斯加了一句。

    瑪麗安聽罷也直點頭。「根據金在《失眠》中講述的情節——你可以慢慢看——派屈克·丹維爾年紀輕輕就死了。但那未必是真的。您明白嗎?」

    「我不敢保證我能明白。」

    「當你找到了派屈克·丹維爾——或者是他先找到了你——他可能還是個孩子,像這本書里描寫的那樣,」南希說,「也可能,老得像莫斯叔叔。」

    「要是像我,那就太糟啦!」老人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咯咯笑起來。

    羅蘭又拿起那本書,盯著封面上的紅白雙色,再舉起來一些,以便眼光落在那個他不認識的書名上。「這肯定不只是個故事?」

    「從一九七〇年起,當他在打字機上敲下第一行字:黑衣人逃進了茫茫沙漠,槍俠也跟著進入了沙漠,」瑪麗安·卡佛說道,「斯蒂芬·金幾乎就不再寫任何『只是故事』的故事了。他自己也許不相信,但我們信。」

    但是經年累月和血王打交道,會讓你們欣然接受暗無天日的道路,但願這能讓你們高興。羅蘭心想。他大聲地說,「如果不只是故事,那又是什麼?」

    回答他的是莫斯·卡佛。「我們覺得,這可能就是瓶中信。」這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就像是——冰芯——羅蘭聽到了蘇珊娜令人心碎的迴音,剎那間,他迫切地想看到她,確定她一切平安。這個想法來勢兇猛,他甚至品到了苦澀的滋味。

    「——大海。」

    「對不起,」槍俠說,「請您再說一遍,我走神了。」

    「我說,我們相信斯蒂芬·金把他的小瓶子扔進了汪洋大海。我們稱為純貞世界的大海。滿心希望瓶子能被你抓到,並且,裝在瓶子里的訊息也能幫到你,還有我的奧黛塔,幫助你們早日達到目標。」

    「這也就引出了我們的最後一份禮物。」瑪麗安說道,「我們真心奉上的禮物。首先……」她遞上了木盒子。

    盒子後面有一條小鉸鏈。他將左手張開,蓋在盒蓋上,打算向後旋開,又停了一下,揣測著這幾個人的表情。他們都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並帶著可疑的好奇心,這種表情令他很不自在。一個瘋狂(卻有著驚人說服力的)念頭閃過心頭:這幾個人才是血王真正的僕從,一旦他打開盒子,他所能看到的最後一景便是即將爆炸的鬼飛球,數字正一秒一秒逼近紅色的終點。他所能聽到的最後一聲,除了將整個世界轟炸一空的巨響,還有於此之前爆發的他們的狂笑,以及「向您致敬,血王」的高喊!這並非不可能,況且,已經走到了你必須去信任對方的地步,因為即便還有選擇,也只能是瘋狂。

    聽卡所言,隨之而行,他默想著,打開了盒子。

    12

    盒子裡面有深藍色的天鵝絨緞(他們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這是薊犁皇宮御用的色彩),其中端坐著一塊表,還系著一根盤繞在旁的長鏈子。在懷錶的金表面上鐫刻著三種圖案:一把鑰匙、一朵玫瑰,還有——在它們之間略靠上的地方——一座高塔,小小的窗戶排列成螺旋形上升的圖案。

    羅蘭驚喜地發現自己已經熱淚盈眶。當他再次抬頭注視著這幾位——兩位年輕的女士和一位老人,泰特公司的首腦人物——他幾乎看成了六個疊影。他趕忙眨眨眼,讓淚中的幻象消失。

    「打開表蓋看看,」莫斯·卡佛說,「而且,在這個公司里您不必掩藏淚水,斯蒂文之子,因為我們不是另一些世界裡用以取代我們的機器人,如果他們有自己的方式。」

    羅蘭看得出老人所言屬實,因為眼淚已經滑落下來,潤濕了他晒黑的臉頰。南希·深紐也一樣任由淚流滿面。儘管瑪麗安·卡佛無疑一貫自詡為鐵娘子,但她的眼角似乎也隱約泛著淚光。

    他摁下表蓋上端的突起物,表蓋應聲彈開,露出裡面精細的長短兩根指針,精確無誤地指示時間,他對此毫無疑問。在圓形表面下端,還有一隻更微小的指針讀著秒數。而在表蓋內面則鐫刻著這樣一排字:

    敬贈羅蘭·德鄯

    莫斯·艾薩克·卡佛

    瑪麗安·奧黛塔·卡佛

    南希·呂貝卡·深紐

    致以衷心感謝

    白覆紅。因神旨永存

    「謝謝您,」羅蘭顫抖而哽咽地說道,「我感謝你們,我的朋友們也將如此,如果他們能到這裡、能對你們親口表達謝意的話。」

    「在我們心中他們的確在說話,羅蘭,」瑪麗安說,「而且我們也能從您的神情中清楚地看到他們。」

    莫斯·卡佛則在微笑,「羅蘭,在我們的世界裡,送人一塊金錶是有特殊意味的。」

    「願聞其詳。」羅蘭問。他拿起那塊表——他這一生從未擁有過如此精妙的計時器——湊近耳邊,聽著機械錶芯輕盈均衡的滴答聲。

    「意味著他的任務已經完成,是該去釣釣魚,或是陪孫子們玩耍的時候了。」南希·深紐說,「但是我們送您一塊表,意義卻不一樣。願它能幫您計數還有多少時間能抵達目標,並在您接近終點時提前預告。」

    「怎麼能做到預告呢?」

    「我們在新墨西哥州有一個特別與眾不同的特異功能者,」瑪麗安解釋說,「他叫佛瑞德·陶恩。他能預見很多事情,並且幾乎從不會出錯。這塊表是百達翡麗的產品,羅蘭,價值一萬九千美元,製造商許諾只要走慢或是走快一點,就可以全價賠償。不需要上發條,因為它有電池——不是由北方中央電子公司或任何相關附屬產業製造的電池,我可以向您擔保——電力足以維持一百年。根據佛瑞德所稱,當你靠近黑暗塔的時候,這塊表無論如何都會停擺。」

    「或是開始倒退著走,」南希補充道,「留神看看。」

    莫斯·卡佛在一旁說:「我相信你會看的,是不是?」

    「是啊,」羅蘭贊同地應聲,一邊小心翼翼地把表放進了口袋(之前又看了好一會兒金表面上的鐫刻圖案),之後又把盒子放進了另一個口袋。「我會留神察看的。」

    「您還必須留神另一件事情,」瑪麗安說,「莫俊德。」

    羅蘭靜等下文。

    「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殺死了一人,您稱他為沃特。」她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注意到您對此不感驚訝。可以問問為什麼嗎?」

    「沃特終於從我的夢境中消失了,就好像疼痛從我的臀部和頭腦中消失一樣。」羅蘭說,「他最後一次出現在我夢裡,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就在光震發生之夜。」他不會告訴他們那噩夢有多恐怖,他在那些閃碎的夢境里遊盪,迷失,孤獨,沿著一條陰冷潮濕的長廊往前走,蛛網掛到他的臉上;黑暗中,還有什麼東西疾走的腳步聲從他身後傳來(或是在頭頂上),就在他即將醒來的那一刻,一對閃亮的紅色眼睛出現了,同時還傳來一聲耳語般的、非人的呼喊:「父親。」

    他們都冷峻地看著他。最後,瑪麗安先開口,「要小心他,羅蘭。佛瑞德·陶恩,我剛才提到的那人說過,『莫俊德餓。』他說那就該從字面意義上去理解,是肚子餓。佛瑞德是個勇敢的人,但他卻很害怕您的……您的敵人。」

    我的兒子,為什麼你不這麼說呢?羅蘭心想,也明知道答案。她在顧念他的感受。

    莫斯·卡佛站了起來,將拐杖靠在他女兒的辦公桌旁。「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給您,」他說,「只不過它本來就是您的——您帶著它,一旦您到了目的地,就會放下來。」

    羅蘭當真很困惑,看到老人開始慢慢地解開襯衫扣子時就越發不解了。瑪麗安想去幫他,被他粗率地擋開了。西裝襯衫裡面,還有一件老年人穿的綁帶子的貼身汗衫,槍俠以為那是扣在背後的肚兜。在那汗衫裡面,露出一樣東西,羅蘭一眼就認出來了,他的心似乎驟然停跳了一拍。那一剎那,他似乎回到了湖邊的鄉間別墅——貝克哈特的小屋,埃蒂就坐在他身邊——他聽見自己說:把姑母的十字架戴在脖子上。等你見到卡佛先生的時候,把十字架給他看。這樣能省你不少氣力去說服他。但是首先……

    現在,十字架掛在了一根精緻的金項鏈上。莫斯·卡佛把項鏈解開,取下來後又端詳了片刻,再舉目望著羅蘭,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又忍不住低頭看著那十字架。他對著它吹了一口氣。羅蘭不禁汗毛倒立,因為蘇珊娜的聲音正微弱地傳來:

    「我們把皮姆西埋在了蘋果樹下……」

    接著便消聲了。什麼都沒了,卡佛遲疑了片刻,皺起了眉頭,又吹了一口氣。已無必要了。他不能吹響十字架,但約翰·卡倫懶洋洋的美國佬腔調卻被喚起,那聲音似乎不是從十字架里發出的,而是從籠罩其上的空氣中。

    「我們盡了全力,夥計」——伙沃計——「我希望我們幹得不壞。既然我一直知道這是從你那兒借來的,現在就在這兒,那就得完璧歸趙。你知道它的歸宿在哪裡,我……」話語聲自「現在就在這兒」始就漸漸消隱,羅蘭再也聽不見後面說了些什麼。但這些就足夠了。他接過泰力莎姑母的十字架,記起曾經對姑母許下的諾言,要將它放在塔腳邊,羅蘭再次將項鏈系在脖子上。它又回到了他身邊,怎麼會不回來呢?卡不就是個輪嗎?

    「感謝您,卡佛先生。」羅蘭說,「為我自己,為我的卡-泰特,也代表贈予我此物的夫人。」

    「別謝我。」莫斯·卡佛說,「得謝約翰·卡倫。他臨終時將它給了床邊的我。那個男人堅不可摧啊。」

    「我——」羅蘭張嘴卻不曉得說什麼,愣了好一會兒。他的心裡滿登登、沉甸甸的。「我謝謝你們眾位。」最終,他只能以這樣一句來表達。他以右拳觸額,雙眼緊閉,並深深鞠躬。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莫斯·卡佛已經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臂。「現在,該是我們走我們的路,您走您的路的時候了。羅蘭,擁抱我吧,如果您願意,請您親吻我的臉頰,同時在心裡念想著我的奧黛塔,因為如果可以,我想和她告個別。」

    羅蘭依照他的請求吻別了老人,在另一個世界裡,蘇珊娜正在奔赴法蒂的列車上打盹,她突然用手掌撫摸自己的臉頰,似乎感覺到莫斯叔叔來了,正環著手臂擁抱她,和她吻別,祝福她好運,一路平安。

    13

    羅蘭邁出停在大堂的電梯間,看到花園前站著一個女人,穿著灰綠色的套衫和苔蘚色的寬鬆長褲,身旁還站著幾個寡言的威武鄉民,他對此絲毫不感到驚訝。一隻像狗又不像狗的小動物坐在她的左腳邊。羅蘭徑直向她走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伊倫·苔瑟寶慕轉過身來,驚喜的雙眼瞪得大大的。

    「你聽到了嗎?」她問道,「就像是我們在洛弗爾聽到的歌唱,但這裡的歌聲甜蜜極了,甜上一百倍!」

    「我聽見了。」他答。接著,他蹲下身抱起了奧伊。他正視貉獺的金邊鑲繞的雙眼,周圍樂聲繚繞。「傑克的朋友,」他說,「他留給你什麼訊息了?」

    奧伊努力了,但它至多發出類似「丹迪-哦」的叫聲,羅蘭隱約記得一首古老的酒歌里有一句:艾德琳說她是個潑婦-哦,倒是很押韻。

    羅蘭將前額抵在奧伊的前額上,閉上了雙眼。他能聞到貉獺暖烘烘的呼吸。還有:毛皮中的乾草香氣,正是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輪流跳過的草垛所留下的,那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在他的意識里,混雜於歌聲中,羅蘭聽見了傑克·錢伯斯的遺言:

    告訴他,埃蒂說:「小心丹底羅。」別忘了!

    奧伊沒有忘。

    14

    他們剛走下了第二哈馬舍爾德廣場樓外的台階,便聽到一聲恭敬的呼喚,「先生?女士?」

    那是個男人,穿著黑色西裝,戴一頂柔軟的黑色小帽。他站在一輛長之又長、漆黑一片的車旁,羅蘭從來不曾見過那樣的車。看著它,羅蘭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誰給我們送來一輛送葬布卡?」他問。

    伊倫·苔瑟寶慕笑了。玫瑰令她神清氣爽了——也令她興奮並欣愉——但她依然很乏累。她總歸還要回去找戴維,後者此刻想必早已擔心得快瘋了。

    「這不是靈車,」她說,「而是豪華轎車。坐這種車的都是特殊人物……或是,自認為特殊的人物。」說罷,她又對著司機說:「等我們上路了,是否可以讓你們辦公室的同事幫我查一下航班?」

    「當然可以,夫人。請問您要選哪家航空公司,目的地是哪兒?」

    「目的地是緬因州的波特蘭。如果橡皮筋航空公司下午有飛波特蘭的航班那就最好。」

    豪華轎車的車窗是煙黑色的,車內光線幽暗,開著幾盞小彩燈。奧伊跳上座位,饒有興趣地觀望著車窗外的街景。羅蘭倒是很意外地看到長長的乘客廂一側置有一個迷你吧台。他本想來一杯啤酒,可想到再溫和的酒類也會令人昏昏沉沉,便作罷了。伊倫就無所顧忌了。她取出一隻小酒瓶,倒了一杯狀如威士忌的酒水遞給他。

    「祝你一路順風到底,我的酷哥們。」她說。

    羅蘭點點頭。「真是美妙的祝福。謝謝您。」

    「這三天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經歷。我想說,該謝謝你才對。因為你選擇了我。」還與我同眠,她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來。她和戴維偶爾也會繾綣片刻,但決沒有前一夜那般的體驗。從來沒有這樣的體驗。要是羅蘭不曾心煩意亂呢?很可能她早就像黑貓牌爆竹般自我膨脹了。

    羅蘭再次點頭,他看著街景——剌德城的翻版,但依然年輕,生機勃勃——匆匆流過。「你的車怎麼辦?」他問她。

    「回紐約之前要是用得上那輛車,我們會讓人把它開到緬因州。可能戴維的畢姆已經夠用了。這就是有錢的好處——你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你還有一輛車叫做畢姆?」

    「這是俚語。真正的車名叫做BMW。是巴伐利亞汽車製造廠的縮寫。」

    「哦。」羅蘭裝著好像聽懂了。

    「羅蘭,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他捻弄著手指,示意她往下說。

    「我們去救作家的時候,是不是同樣拯救了世界?拯救了世界,我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但我們做到了,是不是?」

    「是的。」他答。

    「這是如何發生的呢,一個稱不上特別優秀的作家——我敢這麼說,我讀過他的四五本書——決定了整個世界的命運?或者整個宇宙的命運?」

    「如果他不是特別優秀的作家,為什麼你看了一本還不夠呢?」

    苔瑟寶慕太太笑了。「你說到點子上了!他的書很好讀。我可以在這一點上給他好評——能掰出個好故事,但文筆么,就不敢恭維了。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該輪到你了。上帝作證,真是有好多作家自以為全世界的命脈都懸於他們所寫的文字之上。諾曼·梅勒算一個,雪莉·海薩德和約翰·厄普代克也都是。但很顯然,這一次不同,世界存亡真的維繫於一個作家,問題是,這怎麼可能發生呢?」

    羅蘭一聳肩。「他聽對了話、唱對了歌。也就是,卡。」

    這次便輪到伊倫·苔瑟寶慕假裝聽懂了。

    15

    豪華轎車停在一棟樓前,一個綠色的遮陽篷凸伸在外。門口站著一人,也是一身裁剪得當的西裝。人行道以上的台階被黃色帶繩圈起來了。細帶子上印著羅蘭看不懂的字。

    「上面說的是:犯罪現場,閑人勿入。」苔瑟寶慕太太對他說道,「但看起來有些日子了。我想他們通常拍完照片,用小刷子折騰一遍之後就會把繩子放下來。你一定有些有權有勢的朋友。」

    羅蘭也很清楚,這圈細帶子掛在這裡有些日子了:三個星期,差不多。傑克和卡拉漢大約在三周前走進了迪克西匹格酒店,更準確地說,他們邁進去的同時也是邁向死亡,他們卻置生死於不顧。他看到伊倫遞過來的杯里還剩了些酒,便一口飲干,他不禁一皺眉一扁嘴,那只是意味著:熱辣的酒精滑下了喉嚨。

    「感覺好點了?」她問。

    「是啊,多謝。」他將裝有歐麗莎的背包再次背上肩膀,這一次明顯繫緊了背帶,再和奧伊一起走下了轎車。伊倫和司機簡短地交談幾句,看來他已將她的行程安排妥當。羅蘭一貓腰從警戒帶下鑽進去,又原地站了片刻,聆聽響徹這個明爽的六月夏日、鮮明地襯托出這座城市勃勃生機的鼎沸車聲。他再也看不到這樣的城市了,對此他幾乎很肯定。也許同樣肯定的是,他認為在紐約之後,別的所有城市都將無法望其項背。

    守衛——顯而易見,他也供職於泰特公司,而非這個城市的警方——跟著他走上了台階。「先生,如果您想進去的話,需要出示某樣信物。」

    羅蘭再次從袋子里取出槍帶,再次解開箍帶,拔出他父親傳給他的大口徑左輪槍。這一次,他沒有雙手遞出去,身穿西裝的男子也沒有要求親手驗證。他只是察看了槍把上的雕紋,尤其是槍把頭上的蔓葉圖案。接著,他恭敬地點點頭,後退一步,「我去開門。一旦您走進去了,就沒有人能陪同您了。您明白這一點,是嗎?」

    羅蘭,大半生都無人陪伴的人,鄭重地點點頭。

    在他邁步走進門之前,伊倫碰了碰他的手肘,轉到他面前,雙手環抱住他的脖頸。她也給自己買了一雙低跟鞋,只需微微仰頭就能和他的雙目對視。

    「牛仔,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她輕輕親吻他的唇——朋友式的吻別——又蹲下身撫了撫奧伊,「也要照顧好這位小牛仔。」

    「我會儘力的。」羅蘭說,「你會記住自己的諾言嗎?在傑克的墳上?」

    「一朵玫瑰,」她答,「我記住了。」

    「謝謝您。」他凝視她了好一會兒,在心底揣度著自己的深層本能——直覺——並得出了個結論。從裝有歐麗莎的背袋裡,他拿出封著磚頭般的大書的大信封……那本無論如何蘇珊娜都不會在路上講給他聽的書。他把信封放在伊倫的手中。

    她看了看,一皺眉,「這是什麼?感覺像是一本書。」

    「沒錯。斯蒂芬·金寫的一本書。《失眠》,這是書的名字。你讀過這本嗎?」

    她輕笑一聲,「沒有,你也沒有,是不是?」

    「沒讀過,以後也不會讀。我感覺這像個惡作劇。」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感覺很……稀薄。」他想起了眉脊泗的愛波特大峽谷。

    她掂量了一下,說:「我倒感覺很沉重呢。顯然是斯蒂芬·金的書。他的貨論厚度來賣,美國人就得論重量來買。」

    羅蘭只是搖搖頭。

    伊倫又說:「沒關係。伊倫一向不善於告別,一直都沒學會,所以我在假裝瀟洒。你想讓我收下這本書,對嗎?」

    「是的。」

    「好吧。也許等偉大的斯蒂芬出院了,我會找他簽名。在我看來,他欠我一個簽名。」

    「或是一個吻。」羅蘭說著,補上了自己欠她的那個。不知怎的,書一出手,他竟感到一身輕鬆。更自由,更安全。他把她攬進懷裡,緊緊擁抱她。伊倫·苔瑟寶慕也回以用力的一抱。

    之後,羅蘭鬆開她,輕輕地以拳觸額,轉身走向迪克西匹格酒店的大門。他推開門走進去,沒有回頭。他早已發現,那總是最輕鬆的告別方式。

    16

    傑克和卡拉漢來的那晚置於門外的鉻合金柱,現在出於安全的考慮已被移入大廳。羅蘭差點撞到它,但他的反應一如既往的神速,它還沒倒下就被他抓牢了。他慢慢地讀出上面的字,聽著念出的詞句,發現他只能明白一個詞:關門。原本照亮房間的赤橙色電燭台已經關了,只有用電池的應急燈亮著,蒼白的昏暗燈光照耀著大廳和吧台。大廳以左有一個拱門,掩映著後面的餐廳。那裡沒有應急燈;迪克西匹格酒店的那一塊漆黑如洞。主廳里的燈光似乎只能蔓延四英尺——剛好夠照出一張長長的大桌子——其後便是一片黑暗。傑克提到的掛毯已經不見了。它可能躺在附近的警察局的物證室,也可能被某位怪癖收藏家收入了私藏庫。羅蘭能聞到微弱的燒焦的肉味,隱隱約約,令人不適。

    主廳里有兩三張桌子傾倒在地。羅蘭看得見紅色地毯上的血跡,一些深黑色的痕迹顯然是鮮血,而微黃色的凝塊則是……

    羔羊們的上帝的下流小玩意兒,你怎麼敢!快拿開!

    接著便是卡拉漢的聲音朦朧縈繞在羅蘭的耳畔,那是毫無畏懼的高喊:我沒必要為了挑戰你這種東西而賭上我的信仰,先生。

    神父。另一個遠離他而去的朋友。

    匆忙中,羅蘭想起了貝雕烏龜,那一直藏在他們從空地找到的包袋夾縫裡,但他不想浪費時間去找它。他想:如果它還在這裡,就應該能聽到它發出的呼喚聲,在萬籟俱寂中呼喊他。不,有人取走了吸血鬼武士們用餐地前的掛毯,不管那是誰,也可能同時帶走了斯杲葩達,即便不知道它是什麼,只是感覺它既神秘又完美,更像是異世界中的物事。太糟了。要是能找到它,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槍俠繼續往裡走,在桌椅之間穿梭前行,奧伊緊緊跟在他的腳邊。

    17

    他在廚房逗留了許久,思忖著紐約治安隊該如何利用這裡。他敢打賭他們從未見過這種場景,不像城中那些備有潔凈機器和明亮電燈的廚房。這個廚房只可能讓哈可斯——他幼年記憶中的廚師(他和他最好的朋友們也曾在他的遺體前拋撒麵包屑讓鳥兒吃)——感到順手自如。爐火已熄滅數周了,但濃烈而噁心的肉味依然不散——旁人只可能認為那主要是豬肉的味道。這裡也留有肇事的跡象,和大廳里一樣(綠色地磚上有一處團塊狀遺痕,爐蓋上的血跡都被燒成焦黑色),羅蘭想像得出來:傑克沖入這間廚房奪路而走。但沒有驚惶失措;不,他決沒有驚惶。相反,他甚至停下腳步,同幹活的男孩交談。

    「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瞿卡必穆,就是我,赫薩的兒子。」

    傑克轉述過部分情形,但羅蘭現在聽到的卻不是他當時的敘述。而是死者的亡音。他已經聽過太多這種餘音,因而非常熟悉。

    18

    奧伊像上次一樣,在前頭帶路。它依然能聞出阿克的氣味,微弱,卻令人悲傷。阿克已經先走一步,但還不至於太遙遠;他很好,阿克總是那麼好,阿克會等,等時候到了——阿克交待它的任務完成了的時候——奧伊就會追上他,和以前一樣,跑到他腳邊。它的嗅覺如此敏銳,等時候到了,它自然會找到比這兒更新鮮的蹤跡以追隨阿克。阿克曾把他從死亡邊緣拯救出來,但死亡本身並不可怕。奧伊曾被自家一族的泰特拋棄,阿克把它從孤獨和恥辱的絕境中拯救出來,這才是最重要的。

    與此同時,使命還未履行完畢。他帶著這個男人——奧蘭走進了食品儲藏室。通向台階的暗門早就關閉了,但這個名叫奧蘭的男人耐心十足地站在堆滿罐頭和盒子的食品貨架旁等待,直到奧伊找出了開門的辦法。一切如初,又長又暗的台階通向深深的地下,頭頂只有燈泡在散發幽暗的光亮,氣味潮濕,帶著濃重的霉味。他還能聞到很多老鼠在牆壁的夾縫裡疾跑而過;老鼠,以及其他東西,上次他和阿克在這裡時就殺了不少那種小蟲子。那場殲滅戰還不錯,他覺得意猶未盡,就算還有更多蟲子撲上來,它都將樂於迎戰。奧伊希望那些小蟲能再次顯身,再來挑戰他,可是,它們當然不會再出來了。它們害怕了,它們也應該害怕,因為它們絕不是他們的對手。

    它跑下了樓梯,名叫奧蘭的男人跟在他身後。

    19

    他們走過那間廢棄已久的購票亭,發黃的告示招貼上寫著:購買紐約紀念品的最後機會,另一張貼士上則寫著:參觀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十五分鐘後——羅蘭看了看新表,確定了時間——他們來到了一處,長廊地板上滿是碎玻璃碴。羅蘭把奧伊抱在懷裡,以防它被扎破腳掌。他還看到兩邊牆上都是槍擊掃射後的殘跡,看起來原本像是蓋著玻璃的艙門,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他從槍洞里望進去,看到了複雜排布的機械物件。他們在這裡幾乎置傑克於死地,用諸如「意念陷阱」的手法困住了他。但傑克再次顯示了才智和勇氣,終於擺脫困境逃了出去。他躲過了每一次劫難,卻躲不過一個太愚蠢又太粗心的男人,那個笨蛋甚至在一條空蕩蕩的公路上開不好布卡,羅蘭艱澀地想到這些。還有那個人,那個迫使傑克奔赴那裡的人,也是一樣。這時,奧伊朝他叫了一聲,羅蘭方才意識到自己正沉浸在對布賴恩·史密斯(以及他自己)的恨意之中,因而無意識地把奧伊夾得太緊了。

    「真是對不起,奧伊。」他說著把它放回地上。

    奧伊沒作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不久,羅蘭看到了橫七豎八的屍體,就是這些人緊追不捨,跟著他的小男孩奔出了迪克西匹格。也是在這裡,沉積在這條古老走道的地板的塵土上,留下了他和埃蒂路過的腳印。他又一次聽到亡音,這一次卻是追兵頭領的喊聲。

    我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的姓氏,瞧你的嘴就知道你長了誰的臉。你和你娘長了一模一樣的嘴巴,她就用這張嘴興高采烈地給約翰·法僧口交直到他射——

    羅蘭用腳尖翻了翻這具死屍(名叫弗萊厄蒂的類人,他父親在他心裡種下對龍的恐懼,槍俠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了),低頭瞅了一眼死者的面孔,那上面已經長了一層霉。他身邊還有一個白鼬腦袋的獺辛,他臨死前喊出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就詛咒你,小心眼的。就在這兩具屍體以及成堆的死屍後面,是那扇門,能將他永遠帶出楔石世界的門。

    估計這門還能用。

    奧伊跑到門邊,坐了下來,回頭看著羅蘭。貉獺氣喘吁吁,它一貫獨有的惡魔般的善意笑容卻已經不見了。羅蘭走到門前,雙手按在紋理細密的鬼木門板上。手掌感觸到一絲低沉的顫抖,也顯得困澀重重。這扇門還能用,但很可能支撐不了多久。

    他閉上雙眼,想到他的母親跪坐在他的小床前(搖籃何時晉陞為了小床?他不知道,但肯定那時睡上小床並沒多久),她的面容因養育室的彩色玻璃而籠上五彩斑斕的光影,佳碧艾拉·德鄯此刻輕柔愛撫的雙手不久之後就要將她殺死;光明拓氽之女,斯蒂文之妻,羅蘭之母,那時候正輕聲哼唱著只有這個國度的孩子才聽得懂的搖籃曲:

    蠟燭包包,親親寶寶,

    寶寶,帶著你的草莓來這裡。

    闃茨,棲茨,葜茨

    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如今我已跋涉千萬里,他將雙手撫在鬼木門上,心裡默想著,如今我已跋涉千萬里路,沿途傷害了那麼多人,傷害或是殺死,而我所拯救的也許只憑機緣巧合,也永不能救贖我的靈魂,也願我真的有靈魂。但事已至此:我將步入最後一段行程,我亦不需要獨自上路,只要蘇珊娜願意陪我同行。但願還有足夠多的草莓裝滿我的小籃子。

    「葜茨,」羅蘭說出了口,沉重的大門打開時,他才睜開雙眼。他看到奧伊敏捷地一躍而入。他聽到迴旋於眾世界之間的空虛中的尖嘯,他也邁步而過,頭也不回地關上身後的大門。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三部 第三章 重返紐約(羅蘭出示身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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