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二部 第二章 觀望者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奈傑兒回來時,端著一個大如馬車輪的盤子。上面盛放著幾個三明治,兩個保溫湯杯(一杯是牛肉湯,另一杯是雞肉湯),再有一些罐裝飲料。有可樂、雪碧、諾茲阿拉,還有一種名叫「綠色小機靈」。埃蒂拿起最後這種喝了一口,立刻聲稱難喝得無法形容。

    他們都看得出來:奈傑兒不再像先前那樣手腳利索又好脾氣了,天曉得他當了多少年、多少個世紀的好管家。菱形的腦袋時不時就抽筋般地扭向一邊、再歪向另一邊。一旦腦袋向左,他就用法語說:「一、二、三!」扭到右邊時就用德語喊:「一、二、三!」從他的胸腔里開始傳出持續不斷的噼噼啪啪聲。

    他們都坐在地板上,蘇珊娜看著家用機器人彎下腰,把餐盤放在他們中間,她關心地問:「甜心,你怎麼了?」

    「自我診斷檢測系統報告顯示:整套系統將於隨後二至六小時內停止運轉,」奈傑兒的聲音頗為陰鬱,但同時不失冷靜。「先天邏輯故障,至今方被隔離,但程序錯誤已滲入GMS。」說完,他又劇烈晃動腦袋,歪在右邊。「一、二、三!(德語)自由生活,或是死亡,你的眼睛裡有格雷格!」

    「GMS是什麼?」傑克問。

    「還有,誰是格雷格?」埃蒂也問。

    「GMS是整體心理系統的簡稱。」奈傑兒回答,「還有兩套這樣的系統,理性和非理性。你們可能會說是意識和潛意識。至於格雷格,那應該是格雷格·斯蒂爾森,是我正在閱讀的小說中的一個人物。非常享受的閱讀。那本書叫做《死域》,由斯蒂芬·金著。要說剛才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個名字,我也不太明白。」

    2

    奈傑兒解釋說,在他這種名為「阿司墨夫」型機器人中,邏輯錯誤非常普遍。越是聰明的機器人,存在的邏輯錯誤就會越多……所以,出現故障也就越早。老一代人(奈傑兒稱其為「製造者們」)為了彌補這一缺陷。又設置了一套嚴格的查錯隔離系統,以便處理心智方面的小故障,就好像對付天花或霍亂一樣。(傑克心想:這聽起來倒真是個對付精神錯亂者的好辦法,不過他猜想,精神病學家才不會喜歡這套法子呢,因為如此一來,他們明擺著就要失業了。)奈傑兒相信是因為眼球遭受槍擊所受的外傷導致隔離系統減弱,所以現在他體內電路中所有的壞東西都能肆意活動,並損壞了演繹推理和感應推理能力,還擾亂了邏輯系統中的左右平衡。他還告訴蘇珊娜,自己壓根兒沒有怪罪她的意思。蘇珊娜舉起拳頭,放在額頭前,好好地謝了他。但說實話,她並非完全信任老好人DNK45932,如果能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他有所懷疑就好了!也許這種錯覺不過是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帶來的慣性,那裡的一個機器人實在是又恐怖又記仇的蠢貨,和奈傑兒有天壤之別。不過,還有一些別的原因讓她這樣想。

    用我的小眼睛偵察一下。蘇珊娜這樣想。

    「奈傑兒,伸出你的手。」

    機器人照辦了,他們都看到有一些細小的毛髮夾在他的鋼手指的接縫裡。還有一滴鮮血在……你可以稱之為指關節嗎?「這是什麼?」她問道,捻起了幾根毛髮。

    「夫人,我很抱歉,我沒法——」

    沒法看。不,當然看不見。奈傑兒有紅外線,但真正的視覺系統已經失靈了,拜蘇珊娜·迪恩、丹的女兒、十九之卡-泰特槍俠之賜。

    「這些都是頭髮。我還注意到有血跡。」

    「啊,是的。」奈傑兒回答說:「夫人,是廚房裡的老鼠。程序設置我一旦看到害蟲就立刻處理掉。這些天來出現了不少老鼠,我很抱歉這麼說;世界在轉換。」說著說著,他又猛然把頭扭轉向左,用法語說道:「一、二、三!米妮米老鼠是我的老鼠,是為我而生的老鼠!」

    「呃……你是在做三明治之前還是之後殺死了米妮和米奇,老朋友奈吉?」埃蒂問道。

    「之後,先生,我向您保證。」

    「好吧,我放你一馬,隨便啦。」埃蒂又說,「我在緬因州吃了個窮小子,那鬼玩意兒死死粘在我的腸胃裡。」

    「你應該用法語說一、二、三,」蘇珊娜對他說。她想都沒想就說出了這些法語單詞。

    「拜託你再說一遍?」埃蒂坐著,手臂環繞在她腰間。自從他們四人重聚於此,他一有機會就撫摸蘇珊娜,彷彿必須用肌膚觸碰的方式才能確認她不再是充滿希冀的幻象、而是活生生地坐在他身邊。

    「沒什麼。」她想等奈傑兒走出房間、或是系統徹底崩潰停止運轉時,再告訴他自己的直覺。她覺得奈傑兒和安迪——也就是她小時候讀過的故事書里提到的阿司墨夫型機器人應該不太會撒謊。也許安迪經過了某些改良、也可能是他自動升級了,所以撒謊對他而言就不再是個問題。至於奈傑兒,她覺得撒謊就會成問題,真正的大問題:你可以說問題大大。她有一個想法,奈傑兒和安迪不同,奈傑兒真的是好心眼兒,但是——在食品儲藏室的老鼠這件事上,他撒了謊,至少也是粉飾太平。說不定,在別的事情上他也會這麼做。一、二、三(法語)和一、二、三(德語),這就是他釋放壓力的辦法。不管怎麼說,能解除暫時的壓力。

    那是莫俊德。她想到了,隨即環視一周。她拿起一份三明治,因為她不得不吃——和傑克一樣,她迫不及待想要狼吞虎咽——但她已經沒有胃口了,她知道自己對硬生生吞下喉嚨里的東西絲毫沒有享受之心了。他剛才和奈傑兒在一起,而現在他就在什麼地方觀望我們,我知道這一點——我感覺得到。

    並且,當她咬下第一口經過長期儲存、真空包裝、卻吃不出是什麼動物的肉時:

    做母親的總能知道這一點。

    3

    誰也不想在抽取室里睡覺(哪怕那裡足有三百張、甚或更多新鋪好的床位),也不想到外面荒僻的鎮上去睡覺,所以,奈傑兒將他們帶到他自己的地盤,途中時不時地停下來,劇烈地左右搖擺腦袋,好像要把髒東西甩出來,也始終用德語和法語數數。沒過多久,他開始用他們不懂的語言數出更多的數字。

    在奈傑兒的帶領下,他們走過了廚房——全部器械都是亮閃閃的不鏽鋼,輕穩地嗡嗡鳴響,和蘇珊娜在隔界中造訪的迪斯寇迪亞古堡下面的古老廚房截然不同——並且,他們看到了奈傑兒剛才準備食物時留下的些許雜物,但是根本沒有老鼠的痕迹,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沒有人開口談及此事。

    直覺告訴蘇珊娜自己正在被人緊緊盯著,這感覺一會兒強烈,一會兒又消隱了。

    在食品室後面有一套潔凈整齊的小公寓,裡面有三個房間,奈傑兒大概就是在這裡掛帽子吧。沒有卧室,但是,在起居室和放滿了監控設備的配膳室後面,有一間四壁書架的小書房,配有一個橡木書桌、一把簡易座椅,上方還有一盞鹵素閱讀燈。書桌上的電腦由北方中央電子製造,這一點毫不出人意料。奈傑兒給他們拿來了毯子、枕頭,還保證說都是乾淨的、沒人用過的。

    「可能你是站著睡覺的,但我想你更喜歡坐下來看會兒書,和普通人一樣。」埃蒂說。

    「哦,確實是的,一——二——三!」奈傑兒回答,「我很喜歡看書。這是我程序的一部分。」

    「我們將睡六個小時,接著就起來趕路。」羅蘭如此告訴大家。

    與此同時,傑克正湊近書架瀏覽書脊上各種各樣的名字,偶爾也抽出一本來仔細瞧瞧。奧伊跟著他走,總是蹭在他腳邊。傑克說:「他幾乎收齊了所有狄更斯的書,好像差不多……還有斯坦貝克①『註:約翰·斯坦貝克(1902—1968),美國作家,曾獲一九六二年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有《伊甸園之東》、《憤怒的葡萄》等。』……托馬斯·沃爾夫②『註:托馬斯·沃爾夫(1900—1938)美國小說家。他短暫的一生中留下四部長篇小說:《天使,望家鄉》、《時間和河流》、《蛛網和岩石》、《你不能再回家》;還有數十篇中短篇小說。』……好多好多贊恩·葛雷③『註:贊恩·葛雷(1872—1939),美國小說家,素以西部小說、傳奇小說著稱。』……還有個叫馬克西·布萊德④『註:馬克西·布萊德(1892—1944),美國作家、劇作家,以多產著稱,出版了約五百篇小說和短篇故事。』的什麼人……叫艾爾莫·倫納德⑤『註:艾爾莫·倫納德(1925—),美國著名暢銷書作家,以另類黑色喜劇著稱,其作品《矮子當道》系列、《危險關係》等被搬上銀幕。』的傢伙……還有總是暢銷的斯蒂芬·金。」

    他們都花了一點時間打量整整兩排書架上的金的作品,統共不下三十本,至少有四本書厚得驚人,還有兩本的尺寸和制門器差不離。看起來,布里奇屯歲月之後,金忙於筆耕,像是辛勤的蜜蜂。最新出版的一本書叫做《亞特蘭蒂斯之心》,出版年份也是他們尤其熟悉的:一九九九年。獨獨缺少那本關於他們的,假設金真的寫過。傑克翻到版權頁查看了一下,但是那頁上有幾個明顯的窟窿。當然,這可能什麼意味都沒有,畢竟他已經寫了那麼多了。

    蘇珊娜向奈傑兒詢問此事,後者回答說他從來不曾在任何一本斯蒂芬·金的書里看到有關薊犁的羅蘭、或是黑暗塔之類的內容。這時,他邊說邊又突然狠狠扭歪腦袋用法語數起數來,這一次一直數到了十才罷休。

    奈傑兒告退了,一路喀喇噼啪地響著走出了房間。「不管怎麼說,」埃蒂這才說道,「我打賭這裡有很多資料我們都用得上。羅蘭,你覺得我們可否把斯蒂芬·金的書打包帶走,隨身帶著?」

    「可能有幫助。」羅蘭答,「但我們不用帶著書。它們會讓我們困惑的。」

    「為什麼這麼說?」

    羅蘭只是搖搖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說,但他很清楚,自己說得完全正確。

    4

    電弧16實驗站的中心位於抽取室、廚房和奈傑兒的書房之下第四層。需要通過一扇太空艙形的前廳,再進入控制組。前廳的門只能使用身份識別卡從外部打開,即便有幾個人也只能一個一個地進。在法蒂最底層的道根安放的背景音樂播放系統通過電訊設備傳送,聽起來像是甲殼蟲樂隊的曲調,但其實是「昏迷弦樂四重奏」樂隊翻奏的。

    控制組中心裏面有十幾個房間,但是我們需要著力關注的只是其中一間,裡面滿是電視屏幕和保安設備。保安設備之一控制著一些小型獵殺型機器人,雖小,但卻兇惡難當,全都裝備著燃燒彈和激光槍;另一種設備則掌控毒氣釋放(和布萊因在剌德施行大屠殺時所用的方式一樣),以供在敵方接管此地時使用。這些,在莫俊德·德鄯的眼裡,都已經發生了。他曾試圖激活這兩者:獵殺型機器人和毒氣裝置;可兩者都沒有反應。現在,莫俊德有一隻血淋淋的鼻子,前額有一處瘀青,下唇也腫脹起來,這都是因為他從剛才坐著的椅子里跌了下來,滾到地板上,尖細的嗓音痛苦地嘶叫,但純然孩童般的哭泣根本不足以表達他心中真正的狂躁暴怒。

    能在五個屏幕上看到他們,卻不能殺死他們、甚至傷不到他們!難怪他胸中怒火飆升!他能感到活生生的黑暗漸漸圍攏過來——標誌身體變形的盲暗色,所以他強令自己保持冷靜,不要這麼快變形。他已經發現了其中的奧妙:從人形變為蜘蛛形(再變回去,如此反覆)——這一過程必需耗費巨量的體力。如果是日後那倒沒關係,但眼下的他不得不留點神,萬一自己像只倒霉的蜜蜂一般在燒成廢墟的森林裡忍飢挨餓那就太慘了。

    我向您展示的這一幕遠比先前所見的任何情景都要詭異,並且我要預先提示:您的第一反應將是哈哈大笑。那沒關係。如果必須要笑,那就得笑。只是,千萬不要將視線從這一生物身上移走,因為,它甚至能在您的想像中製造傷害。請切記:它來自兩個父親,個個皆是殺手。

    5

    現在,出生僅幾個小時後,米阿的小傢伙已有二十磅重了,看起來像是個健康可愛的六個月的寶寶。莫俊德身上有一件姑且能稱為衣服的東西,那是用毛巾勉強湊成的尿布,那是奈傑兒給他帶去第一頓道根野味時順便給他圍上的。這個嬰兒需要尿布,因為他還無法自控排泄。他知道這一控制能力很快就會有了——如果以現在的速度繼續生長,也許今天之內就能完成——尿布也會很快嫌小了。現在,他不得不桎梏於白痴一樣的新生兒的身體。

    圍著這麼一條尿布,實在是種恥辱。更不用說從椅子上摔落了,除了躺在原地之外別的什麼能力都沒有,他揮舞著瘀痕處處的胳膊和腿,還流著血、哇哇啼哭!DNK45932應該前來抱起他,他絕不能抵抗王子的命令,彷彿懸吊於高窗外的重物根本無法抵抗地心引力,可是,莫俊德沒敢去叫他。褐色皮膚的婊子已經覺得奈傑兒有點不對勁了。褐色婊子的感知力真是壞透了,而莫俊德自己此時也極脆弱,不堪一擊。他有能力控制整個電弧16實驗站中的每一台機械,和機器合而為一隻是他眾多天賦中的一項本領而已,然而當他躺在地板上、門口標誌著中心(很久很久以前,這裡也被叫作「首領」,那已是世界轉換之前的事兒了),莫俊德漸漸明白了:這裡可供操控的機械其實已經寥寥無幾。怪不得他父親想要推倒塔、從頭再來!這個世界已經崩潰了。

    為了能重新爬上椅子,他想過要變回蜘蛛,只要坐在椅子上,他就能再次變回嬰兒人形……可是當他這樣嘗試時,頓時覺得肚子餓得直叫,嘴巴里也因飢餓泛出酸楚的味道。並非只是變形耗費了大量體能,他開始如此懷疑;蜘蛛的身體更接近於他的真實形態,當他一成為蜘蛛,體內的新陳代謝就會變得快速而激烈。他的想法也會隨之改變,這一點頗讓他著迷,因為他作為人類的想法多姿多彩,實在太情緒化了(他覺得自己似乎無法控制好這些情緒,但應該做得到,及時就好),大多數情況下又都是些不令人愉悅的感情。身為一隻蜘蛛,他的想法其實並非真正的「思想」,至少以人類的角度看那根本不能算;那些念頭是陰森咆哮的東西,好像從某個陰濕的地底深處聳升上來的。那些念頭是關於

    (吃)

    和

    (吼叫)

    和

    (強暴)

    和

    (殺)

    用很多方法能愉悅地做成這些事情,這些念頭在嬰神尚未發育完全的意識里像亮著前燈的大機器一樣轟隆隆激烈奔行,不知不覺間加速到極點,就這樣在全世界最陰晦的日子裡飛馳。這樣的想法——釋放他身為人類的那一半——充滿誘惑,但是他想到了:在他幾乎毫無防範力的情況下,現在這麼做等於自取滅亡。

    現在就幾乎要滅亡了。他抬起右胳膊——粉嫩光滑、完美無瑕的赤裸胳膊——這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右臀。褐色婊子開槍擊中了這個位置,儘管從槍戰到現在莫俊德已經長大了一些,無論身長還是體重都增加了一倍,但那傷口依然豁裂著,鮮血和奶油凍般的東西也仍然在不斷外滲,看上去深黃色一片,還發出惡臭。他想,人形上的這個傷口大概永遠都不會痊癒了。同樣,他的另一種身體也恐怕不能再伸展這條被婊子的子彈擊中的蜘蛛腿了。要不是她被絆倒了——卡,啊,是的,他對此毫不懷疑——這顆子彈絕不會擊中他的腿,肯定進入了他的腦袋,那這場遊戲早就結束了,因為——

    這時,傳來一陣嘎嘎嗡嗡的刺耳聲音。他看了看顯示主要進出口另一邊通道的監視器屏幕,看到家用機器人站在那裡,一隻手裡提著個袋子。袋子在猛烈地抽搐,於是,笨拙地裹著尿布的黑頭髮嬰孩坐在一整排屏幕前,頓時垂涎欲滴。他伸出一隻胖乎乎的、非常逗人喜愛的小手臂,按動了幾個按鈕。向外拱的安全門滑動起來,外門開了,奈傑兒一步邁入了前廳,這地方建造得就像個氣壓過渡艙。莫俊德立刻撲向打開內門的按鈕,並依次輸入2-5-4-1-3-1-2-1,可是專屬於他的電動操控體系甚至還不曾創建呢,於是,他得到的回報只是一陣尖銳的蜂鳴聲,還有一個聽起來讓人抓狂的女人的聲音(令人抓狂,是因為這讓他立刻聯想到了褐色皮膚的婊子說話的嗓音)在說:「您輸入了錯誤的安全密碼,您不能開啟此門,您可以在十秒之內再試一次。十……九……」

    要是莫俊德能說話,他早就大罵一句「去你媽的」了,但是他不能。他現在至多能像個寶寶一樣咿咿呀呀,這一定能把米阿逗得咯咯直笑、滿心都是身為母親的驕傲。現在,他不在按鈕上浪費時間了;他實在太想得到機器人手中的袋子了。這次的老鼠(他猜想那應該是老鼠)都是活蹦亂跳的。活的,哦上帝啊,鮮血還奔流在它們的血管里呢!

    莫俊德閉上雙眼,集聚精神。蘇珊娜曾在他第一次變形時見過的紅灧再次從他嬌嫩的皮膚下泛出來,從頭頂到帶著胎記的腳後跟。當紅光蔓延到嬰孩臀部的傷口時,一股鮮血緩緩地流淌出來,膿狀的液體也突然變得更黏稠,莫俊德痛苦地低吟了一聲。他伸手捂了捂傷口,又順手將鮮血塗抹在自己肚臍眼的小凹坑裡,這動作有欠思量,卻似乎能帶來安慰。一時間,黑色的感覺出現了,它將替代紅潮,隨之而來的是嬰孩身體的顫抖。但是,這一次並沒有變形。嬰孩重重跌進椅子里,氣喘吁吁,一股清澈的尿液從他的生殖器口流淌出來,濡濕了臀間包裹的毛巾。椅子前面是控制面板,一個按鈕無聲地跳起來。

    房間對面,標有「主要通路」的內門開啟了。奈傑兒一步一步遲鈍地重踏而入,現在幾乎是一刻不停地在甩動他的腦容器,數起數來也不止是兩種語言,聽起來幾乎有一打外語。

    「先生,我真的無法繼續——」

    奠俊德發出嬰孩才有的咯咯呷呷的語聲,聽來甚至很歡欣,還衝著袋子伸出了手。而他以此傳達出的思想卻清晰準確又冷酷無情:閉嘴。把我需要的東西給我。

    奈傑兒將袋子放在他的膝頭。袋子里傳出吱吱的叫聲,幾乎像是人類的言語,莫俊德第一次意識到袋子猛烈的抽搐其實只來自於一個生物。那麼,顯然不是老鼠了!是更大的動物!更大也就有更多的血!

    他打開袋子,朝里一瞄。一對金色眼瞼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一時間,他以為那是只在夜裡飛行的鳥,呼呼扇動翅膀的鳥,他說不上名字,但接著,他又看到這動物身上有毛皮,而不是羽毛。在中世界的許多地區,人們稱這種動物為貉獺。眼下的這隻,小得剛能叼住它母親的奶頭。

    總算有了,有了,他這樣想著,嘴裡溢滿了口水。我的小夥伴,我們是在一條船上的——我們都是沒娘的娃兒,活在一個艱險殘酷的世界上。別動,我會好好安撫你的。

    與這麼個年幼的生物打交道,和與機械交流並沒有太大區別,莫俊德窺進它的腦海里,在它簡單的思想里輕鬆地找到控制點。他探出意念之手觸碰到了那一點,並抓牢了它。那時候,他可以聽到這個小生物膽怯無比、又滿懷希望的心聲:

    (別傷害我求你了別傷害我;請你讓我活;我想活著多玩一會兒;別傷害我求你了別傷害我讓我活)

    於是,他回應它:

    一切都會好的,別害怕,小朋友,一切都好好的呢。

    袋子里的貉獺(奈傑兒是在發動機區找到的,它孤零零的,一扇關閉的自動門將它和母親、兄弟姐妹隔開了)放鬆了下來——確切地說,那不是因為相信,而是寧願相信。

    6

    奈傑兒的書房裡,燈光已被調成微亮。奧伊發出哀鳴時,傑克立刻醒來。其餘人都在沉睡中,至少眼下他們都還沒醒。

    奧伊,出什麼事兒了?

    貉獺沒有應聲,只是繼續發出深喉中的嗚咽。它那雙金色眼瞼的眼睛向書房陰沉角落的深處凝視著,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傑克還記得自己在清晨的噩夢中驚醒後也是同樣凝望著自己卧室的角落,夢見了弗蘭肯斯坦或是吸血殭屍或是

    (暴龍爭鬥)

    別的什麼超人惡巫,上帝知道那到底是什麼。而現在,他想可能貉獺也會做噩夢,因而更努力地去接觸奧伊的意念。一開始那裡並沒什麼,接著,出現了一種深沉而又模糊不清的影像

    (眼睛從黑暗中望出來的眼睛)

    看似袋子里的貉獺。

    「噓——」他湊近奧伊的耳朵輕輕說著,伸出雙臂摟住它,「別吵醒他們,他們需要好好睡一覺。」

    「睡覺。」奧伊回應了一句,聲音壓得很低。

    「你只是做了個噩夢。」傑克輕聲說道,「有時候我也會做的。那都不是真的。沒有人把你抓進袋子里。回去睡覺吧。」

    「睡覺。」奧伊又把鼻子耷在右前爪上,「奧伊—要—安靜。」

    這就對了,傑克知道它在想什麼,奧伊要安靜。

    金色眼瞼的雙眼看起來仍是憂心忡忡,繼續圓圓地睜了片刻。然後,奧伊的一隻眼睛朝傑克眨了眨,接著,兩隻眼睛合上了。沒過多久,貉獺又睡著了。就在不遠處,它的一個同類死了……但這世界總是繼續著死亡;這是個艱險的世界,也將永遠艱險下去。

    奧伊夢見自己和傑克在浪人之月巨大的橙色弧光下面。傑克,也在睡覺,在意念的交流中拾起這個夢境,於是,他們一起夢到了老流浪漢的月亮。

    奧伊,是誰死了?傑克在浪人獨目般的月光下問道,默契地眨眨眼。

    奧伊,他的朋友回答。很多。

    在老流浪漢之月空空的橙色注視下,奧伊沒再說什麼;事實上,它在夢裡又發現了另一個夢,同樣,傑克在另一個里也和自己在一起。這個夢境要好多了。夢裡,他倆在明媚的陽光下嬉戲。它很想告訴他們,但傑克和奧伊都不明白它在說什麼,因為它說的可不是英語。

    7

    莫俊德沒有力氣,連把貉獺從袋子里提出來都覺得吃力,奈傑兒既不想也不能幫他。機器人只是站在控制組的內門口,劇烈地扭動腦袋,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數著數,喀喇噼啪的噪音也更大聲了。從他的體內散發出熱乎乎的焦味。

    莫俊德成功地將袋子翻轉過來,於是,貉獺滾到了他的膝頭,這個小東西大約只有半歲,雙眼微睜微閉,但黃黑色的眼珠子顯得遲鈍又獃滯。

    莫俊德將頭後伸,獰笑著聚集精神。紅色光潮自上而下泛遍全身,根根頭髮倒豎。就當頭髮簡直要飛離頭頂的時候,連同頭髮附著的嬰兒身體都不見了。蜘蛛顯形了。它用七條腿中的四條腿鉤住貉獺,再毫不費力地吊起來,送進饕餮的嘴裡。在二十秒之內,它就將貉獺吸吮得乾乾淨淨。接著,它的嘴巴探入小生物柔軟的下腹,將它撕裂,再稍微舉高一點,便開始吞食滾落下來的內臟:美味之極、汁液豐潤的肉食足以供給力量。它更深地吃下去,發出心滿意足的吮吸聲,又猛一口叼住貉獺的脊椎骨,唏里呼嚕地吸起黏稠的骨髓。大部分的能量物質都在血里——是的,總是在血里,正如那些長老們一貫所知的那樣——可是吃肉也會長力氣。身為一個人類嬰孩(羅蘭會用古老的薊犁語說,寶寶),從果汁或肉類中吸取不到能量,或許還可能噎住、嗆住。但作為一隻蜘蛛——

    他吃完了,將屍體隨手扔在地上,上次他也是這樣扔棄吸食殆盡的老鼠乾癟的屍體。奈傑兒曾清理了那些老鼠,這次也是他帶來了慌恐的貉獺,但現在,他不能清理這具屍體了。無論莫俊德喊了多少遍「奈傑兒,我需要你!」他還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機器人身邊瀰漫著塑料燒焦的煳味兒,濃重得都足以激活天花板上的排風扇了。DNK45932保持著腦袋左轉的姿勢,臉上沒有眼睛。他因而永遠帶有某種困惑的表情,彷彿在死的瞬間,他正在四處詢問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生命的意義何在?也許,或是,誰在墨菲太太的雜燴湯里加了料?不管所問為何,總之,他所擔負的「老鼠和貉獺捕獵者」短期工已告結束。

    此時此刻,莫俊德渾身都是勁兒——這頓大餐新鮮又美味——可是也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如果他繼續保持蜘蛛形,剛剛獲取的能量就會更快被耗盡。但是,如果他轉回嬰孩的形體,甚至連跳下這把椅子都做不到,也不能再次圍上尿布——剛才的那條尿布顯然在這次變形中被扯開了。不過他必須變回去,因為在蜘蛛的身體里他根本不能清晰地思考。難道還指望能推理演繹嗎?這笑話夠冷的。

    蜘蛛背上的白色小頭閉上了那雙人類的眼睛,之下那龐大的黑色軀體閃現出一片鬧騰的紅光。蜘蛛腿都向軀幹縮了回去,隨即消失無影。小小的白色節點般的頭部漸漸長大、逐步增添了該有的細節,又成為嬰孩的腦袋,與此同時,皮膚也向蒼白色褪變,再次塑成了人形;嬰孩那藍色的眸子——轟炸者的眼神,槍俠的眼神——又熠熠生光了。食了貉獺的血肉,嬰孩的他渾身是勁兒,但在變形過程中他能清楚感受到能量正在令人悲傷地慢慢消散(像是一大杯啤酒上面厚厚的泡沫)。能量消耗不僅是因為來回變形。真正的原因是:他在以一種驚人的快速生長。這種增長迫切需要持續不斷的營養供給,可在該死的電弧16實驗站里壓根兒沒多少有營養的東西。即便出去也無濟於事,法蒂的情況也一樣。的確有一些罐頭食品,肉食用錫箔紙包著,還有飲料沖劑,但他是需要餵養的,所以這裡的一切食物都喂不飽他。他要的是新鮮的生肉、而比肉更重要的是新鮮的血。而且,迄今為止,動物的血還能勉強維持這種生長。很快,他就需要人類的鮮血,否則,生長的速度就會減慢,直至停止。飢餓的痛楚將來襲,猶如螺絲電鑽在內臟里無情轉動似的,但那只是肌體的痛,與目睹他們在各個監視屏上帶來的心智和精神的痛苦相比就根本不算什麼,他們依然活著,團結在一起,為了同一個目標互相安慰鼓勵。

    看到他就是痛苦。薊犁的羅蘭。

    他也想不通,究竟他是怎麼知道他已獲知的這些事情的?從他母親那裡嗎?當然,一部分是,當他撲在她身上吞噬的時候,他感到米阿心中千千萬萬的思緒和回憶(其中很多都是從蘇珊娜的記憶中取得的)。這也是長老們所用的方式,長老們固然知道,但他是怎麼知道的呢?比如說,一個德國吸血鬼在一個法國人身上痛飲了一番鮮血,也許就能說上一星期、甚或十天的法語,說得好像自己的母語一般流暢,隨後,這種語言能力就和這位法籍受害者的記憶一樣,會開始慢慢消隱……

    他是怎麼明白這種道理的?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他就看著他們在睡覺。男孩傑克醒了一次,不過也就醒了一小會兒。再早一點的時候,莫俊德還看著他們吃東西,四個傻瓜和一個貉獺——無異於一包包鮮血,一餐餐能量——圍坐成一圈,一起進食。他們總是坐成一個圈,即便只是在路途上暫休五分鐘,他們都會坐成一個圈,似乎坐下來的時候絲毫沒有感覺那總是一個圓圈,這個圈將外部世界隔絕在外。莫俊德沒有圈。雖然他是新生兒,但他卻十分明白:外面才是他的卡,就像是冬日的寒風只在半個世界裡猛烈吹刮,從北方刮向東方,接著又刮回荒涼凜冽的北方。他接受這樣的命運,雖然他現在滿懷外來者的憤恨怒視著他們,清楚地知道他將令他們疼得很,但緊接著,這份滿足感又變得苦澀起來。他是屬於兩個世界的,預兆著魔法世界和純貞世界的聯合、天堂和人間的結合,以及乾神和薊犁的合併。他在某一點上類似耶穌基督,但是從另一方面來看,他比牧羊人神要更純潔,因為牧羊人神只有一個貨真價實的父親,那天父是在假想中高高在上的天堂,另外一個繼父則在地球上。可憐的老約瑟①『註:約瑟,《聖經·新約》中耶穌母親馬利亞的丈夫。』,身上的號角是上帝親自給他掛上的。

    莫俊德·德鄯,從另一方面說,有兩個真正的父親。其中一位正在他面前的屏幕里睡覺。

    你老了,父親,他心想。這念頭帶給他邪惡的快感;也同樣讓他感到渺小而卑鄙,不比……好吧……不比一隻從蛛網中俯視的蜘蛛好多少。莫俊德是雙生兒,也將繼續這雙生兒的身份,直到艾爾德的羅蘭死去、最後的卡-泰特土崩瓦解之時。另有一種熱切的呼喊催促他去找羅蘭,去喚他父親?還要叫傑克和埃蒂為兄、蘇珊娜為姊?那是來自他母親的聲音,蠱惑人心。他們不會等他開口說一個字眼(假設他再長大一點、上了新台階之後就不止是說咿咿呀呀的嬰兒話了)就殺了他。他們會割下他的睾丸去喂那臭小子的狗貉獺。他們還會把閹割完了的屍體埋在土裡,再在他沉睡之地拉屎撒尿,最後揚長而去。

    你終於還是老了,父親,現在你走起路來像個瘸子,今天夜裡我還看到你用一隻手去捂屁股上的傷,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

    如果你能看到,那就看看吧。這裡坐著一個寶寶,光滑的身子上沾染了血污。這裡坐著一個寶寶,默默哭泣,流著怪誕離奇的淚珠。這裡坐著一個寶寶,懂得太多又懂得太少,儘管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手指放進他的小嘴裡(他要咂吧著狠狠咬上一口;活像條小鱷魚),但少許同情則將得到許可。如果卡是列火車——其實它就是,巨大無比,飛馳電掣,並且只有一條單軌,可能瘋了,也可能不是瘋——那麼這個讓人噁心的變狼狂小患者就是最薄弱的環節、最脆弱的人質,他可不是綁在鐵軌上的無助小兒,而是在飛速前沖的前燈上,難以自拔。

    他可能會說自己有兩個父親,也許這多多少少就是真相,但這裡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他把母親生吃了,說真的,狠狠——一點不剩地吃完了,她就是他的第一餐,他還能怎麼選擇?他是最後一個神跡,由這依然矗立著的黑暗塔所孕育而生,理性和無理性、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全都傷痕纍纍地融合於他之身,但他如此孤獨,甚而如此饑渴。命運或許已準備好了,想讓他統領鎖鏈般糾結的眾世宇宙(也或許是要毀滅眾世宇宙),但至今,他所能成功掌控的對象卻幾乎沒有、除了一個老掉牙的家用機器人——連他也已邁入了生命盡頭的空無之地。

    他看著沉睡中的槍俠,帶著恨與愛、憎惡與渴盼。但是假若他出現在他們面前、並且沒有被殺死呢?萬一,他們歡迎他加入呢?真是荒謬之極的念頭,是啊,但請允許他持有保留意見。即便到了那個時刻,他們也希望他俯身尊崇羅蘭、承認羅蘭是首領——而這種事情他決不去做,決不,永遠不,堅決不。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馭鮫記之恰似故人歸作者:九鷺非香 2武煉巔峰作者:莫默 3第二卷 列王的紛爭作者:喬治.R.R.馬丁 4第一卷 夢之卷作者:天下霸唱 5千朵桃花一世開作者:隨宇而安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