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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章 最後的閑聊(錫彌的夢)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在蘇珊娜看來,你無法將眼前的景象簡單地描繪為「嘈雜」;說實話,要製造出這樣的喧嘩至少得有一打人,而這兒只有七個人。算上羅德人是八個,你不得不算他一份,因為恰恰是他吼得最響。他一看到羅蘭便立刻跪倒在地,高高舉起雙手來回揮動,儼然是裁判員在宣布成功獲得附加分①『註:此處的「附加分」是美式橄欖球術語。』;接著開始飛速地重複額手禮。每一次俯身叩首,他的額頭都重重地撞擊地面。同時,嘴裡還用發音古怪的母音尖聲念叨著。就在他展示這一套起落有致的體操動作時,其雙眼一直直勾勾地盯著羅蘭。蘇珊娜有些懷疑此刻的羅蘭是正在接受膜拜的某個神。

    泰德也跪在地上,但他關注的只是錫彌。老人將兩隻手掌覆在錫彌的頭部兩邊,想竭力制止它的前後顛動;羅蘭在眉脊泗就熟悉的這位老朋友已經被地上尖利的小碎石擦破了臉頰,那一處傷差一點就划進了眼睛裡。此刻,鮮血正從錫彌的嘴角湧出,流淌在微微留有胡楂的臉頰。

    「快給我點什麼東西堵在他嘴裡!」泰德高喊著,「快呀!不管是誰!醒醒吧!他會把自己咬死的!」

    裝有鬼飛球的板條箱旁還支棱著木蓋子。羅蘭敏捷地拿過來,擺在自己撐起的一隻膝蓋上——蘇珊娜注意到,那半邊臀部似乎沒有痙攣的跡象了——羅蘭一掌將木板劈成幾塊。蘇珊娜一把接住迸飛到半空中的一塊碎木,轉手遞到錫彌跟前。她不需要像別人那樣跪下了,因為,無論如何她總是這個姿勢。碎木的一端留有折斷後的尖利豁齒。她將這一段包起來,再塞入錫彌的唇間。他是那麼狠狠地咬下去,以至於她清楚地聽到了咔嚓一聲。

    與此同時,羅德人繼續用尖利得幾乎像是假聲的高音吟唱著。她只模糊地聽懂了幾個字詞——向您致敬,羅蘭。薊犁,艾爾德。

    「有誰能讓這傢伙閉嘴嗎?」丁克喊起來,奧伊也開始狂吠。

    「別管羅德人,抓住錫彌的腳!」泰德打斷丁克的話,「讓他安靜下來!」

    丁克立即蹲下身子,抓住錫彌的兩隻腳踝。一隻腳已經光著了,另一隻腳上還穿著可笑的橡膠拖鞋。

    「奧伊,別叫!」傑克一說,奧伊就不叫了。但是它用它的短腳挺立著,肚子鼓鼓地貼近地面,毛髮蓬張,看起來似乎個頭膨脹了一倍。

    羅蘭蹲伏在錫彌的頭邊,前臂支撐在山洞的碎石地面上,再湊近錫彌的耳邊,喃喃地念誦起來。蘇珊娜只能聽到隻字片語,因為羅德人的高音呼號仍在繼續。但她確實聽到了一點:是威爾·迪爾伯恩……一切都好……停歇吧——她想是這些詞句。

    不管羅蘭說的是什麼,似乎奏效了。漸漸的,錫彌放鬆下來。她能看到丁克抓住錫彌腳踝的手也放輕了些,但依然預備著他再次抽搐蹬腳時能再次緊緊扣住。錫彌嘴邊的肌肉也明顯鬆弛下來,不再咬緊牙關了。那片碎木依然夾在他唇間,上門牙還嵌在裡面,現在似乎也鬆動了。蘇珊娜輕手輕腳地將木塊取走,並驚訝地看著軟木上浸血的兩排齒痕,有幾處甚至被咬進了半英寸深。錫彌的舌頭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嘴邊,讓她想起奧伊某天午睡時四腳朝天的模樣。

    現在便只剩下羅德人喋喋不休猶如拍賣商的高呼了,還有低沉的怒吼潛藏在奧伊的小胸膛里,它正戒備森嚴地站在傑克腳邊,眯瞪著雙眼審視這位不速之客。

    「閉上你的嘴,安靜點,」羅蘭如此吩咐羅德人,接著又補上了幾句異族語言。

    羅德人驚愕地停了一會兒,接著又開始了一段新的念誦,雙手依然高高舉過頭頂,瞪著羅蘭。埃蒂則盯著這傢伙的鼻子看,他的半拉鼻翼被黏稠的傷口吞噬了,紅彤彤的像只草莓。這個羅德人攤開布滿血痂的臟手掌擋在眼前,彷彿槍俠過於明亮,晃得他無法正視,他向一旁栽倒。一對膝蓋靠向前胸,同時迸發出一聲響屁。

    「哈潑②『註:哈潑(Harpo),美國三十年代好萊塢喜劇明星。同時也是美國「脫口秀」女皇奧普拉創辦的製作公司的旗號(Harpo是其名字Oprah的反拼寫),成立於一九八六年。考慮到埃蒂和蘇珊娜來自不同的年代,所以這裡的Harpo可能兩種意思都有。』開演了。」埃蒂這句爽快的玩笑足以讓蘇珊娜笑起來。然後,洞內終於一片寂靜,只能聽到洞外的大風嗚咽,還有從底凹-托阿傳來的微弱的音樂,再有便是天邊彷彿碎骨滾動一般的隆隆雷聲。

    五分鐘後,錫彌睜開了雙眼坐了起來,卻像個不知身在何處、為何在此、又如何到達這裡的人一般茫然四顧。最後,他的目光落定在羅蘭身上,終於,他那可憐而倦態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

    羅蘭也回報給他一個微笑,並伸出手臂,「你能來我這兒嗎,錫彌?來不了,我就過去擁抱你,一定的。」

    錫彌四肢撐地地爬到薊犁的羅蘭跟前,灰撲撲的黑髮垂在眼前,他將頭倚靠在了羅蘭的肩頭。蘇珊娜感到淚水刺痛了她的雙眼,於是將視線移開。

    2

    沒過多久,錫彌就能背靠洞壁坐起來了,腦後和背後墊著原本蓋在「蘇希巡航三輪車」上的搬運用毛毯。埃蒂遞給他蘇打水,但泰德建議喝白水更好些。錫彌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瓶佩瑞爾,又接著喝第二瓶。泰德在喝罐裝諾茲阿拉;其餘的人都在喝速溶咖啡。

    「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忍受那玩意兒。」埃蒂說。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這句話好像是個女僕親吻奶牛時說的。」泰德這麼答。

    只有羅德里克之子什麼也沒喝。他還躺在原處,靠近洞口,雙手緊緊捂著雙眼。還在微微發抖。

    泰德趁錫彌喝兩瓶水的間歇為他做了一番體檢,搭了脈,看了口腔,還用手指按了按他的腦殼。每一次他問起錫彌是否受傷,錫彌都莊重地搖搖頭,接受體檢的過程中,他依然直直地凝視羅蘭。泰德檢查完錫彌的兩側肋骨(「有點癢,先生,就是有點癢。」錫彌微笑地說),這才宣稱他完好無損。

    近旁的一盞煤氣燈正好將最強光打在錫彌的臉上,因而埃蒂可以非常清楚地端詳那雙眼睛,心中暗自揣度:他這謊撒得都能得總統品質獎啦。

    此刻,蘇珊娜正把一捧新鮮的雞蛋粉和玉米雜燴牛肉混合起來。(燒烤盆又說話了——「來一點,嗯?」語氣甚為歡欣鼓舞。)埃蒂的視線轉向丁克·恩肖,說,「想不想趁蘇珊娜做飯菜的時候和我出去透透氣?」

    丁克瞥了一眼泰德,後者點點頭,他便轉回來對埃蒂說:「如果你想,那就走吧。今天早上我們還有點時間,但不是說可以用來浪費。」

    「我明白。」埃蒂應道。

    3

    風越來越猛烈了,但空氣竟沒有因此而更新鮮,反而更腐臭了。有一次,還是在高中時,埃蒂去過新澤西一家煉油廠做實地考察。至今他都覺得那裡的味道是他有生以來聞過的最噁心的;兩個女生和三個男生都吐了。他還記得實習活動的導遊哈哈大笑地說:「你們就記著這是鈔票的味道吧——會有幫助的!」也許沛思石油氣公司仍然佔據惡臭排行榜的冠軍地位,僅僅因為現在他聞到的味道還不算太濃烈。不過既然說到這個,似乎有什麼跟沛思石油氣公司相關的東西讓他覺得很熟悉?他不知道,這也許沒什麼要緊的,但確實很古怪,在這裡記憶總是會閃回。只是「閃回」得不太對路,不是嗎?

    「回聲,」埃蒂喃喃自語,「就是回聲。」

    「你說什麼,哥們?」丁克問。他們再次站在小路上,俯瞰遠處的藍色屋頂建築群,以及亂成一團的停運火車車廂,還有看起來完美之極的小村子。是很完美,只要你別去想圍住小村子的是一排三股電線網,其中有些高壓段落,一碰就會被電死。

    「沒什麼。」埃蒂應了一聲,「這是什麼味道?知道嗎?」

    丁克搖搖頭,但伸手指了指封閉式獄舍的後方,那個方向可能既不是南也不是東。「我只知道從那裡散發出某些毒素,」他說,「有一次我問過芬力,他說那一片地曾經是廠房。屬於電子公司。你知道這名號嗎?」

    「知道。等等,芬力是誰?」

    「泰勾的芬力。保安部頭子,也是佩銳綈思手下的一號幹將,被稱為黃鼠狼。是個獺辛。不管你有什麼計劃,只有他同意了才能實施。他一般不會讓你輕鬆地達到目的。要是能看到他四仰八叉倒地而亡,我會像過國慶大假一樣高興。對了,我的真名是理查德·恩肖。認識您真是高興死了。」他伸出手,埃蒂握住了它。

    「我叫埃蒂·迪恩。也被稱為佩科斯河以西紐約的迪恩。那位女士是蘇珊娜,我妻子。」

    丁克點點頭。「嗯哼!那男孩叫傑克。也是紐約來的。」

    「傑克·錢伯斯,是的。聽著,理查——」

    「非常感謝您的尊敬,」他邊說邊笑起來,「不過他們叫我丁克已經很長時間了,現在再改回去也不可能了,我猜是吧。也可能會更糟糕。以前我在超級市場干過一陣子,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傢伙搭檔,人們都叫他JJ,操蛋的小藍鳥。就算他七老八十裹著尿片了,人們還是照樣會這麼稱呼他。」

    「除非我們又勇敢又走運,而且表現良好,」埃蒂接茬說,「否則,沒人可以混到七老八十。不管是在這個世界還是任何其他世界。」

    丁克似乎被這話震住了,臉色旋即陰沉下來。「你說到點子上了。」

    「羅蘭以前認識的那夥計看上去很糟啊。」埃蒂說,「你注意過他的眼睛嗎?」

    丁克點點頭,甚至比前一分鐘更陰鬱了幾分。「我認為眼白中的那些小血點就是所謂的瘀斑。」隨後,埃蒂發現他用一種在這種情形下顯得尤其古怪的抱歉口吻補充道,「我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

    「我不在乎你管那東西叫什麼,反正那不太妙。況且他還那樣顛了一陣子——」

    「真的不太好說。」丁克說。

    埃蒂才不在乎該怎麼說呢。「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丁克的眼神躲閃起來,低頭看著自己腳步拖沓的雙足,不再正視埃蒂。埃蒂心想,這明擺著就是回答了。

    「共有幾次?」埃蒂希望自己的語氣不要暴露出心底的震驚。錫彌眼底的針眼大小的紅點密密麻麻,就好像有人撒了一把紅辣椒粉。更不要說聚在眼角更大個兒的血斑了。

    丁克還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默默地伸出四隻手指。

    「四次?」

    「唔。」丁克支吾了一聲。他似乎還在研究那雙湊合穿著的軟拖鞋。「最早一次是一九六〇年,也就是他送泰德去康涅狄格的那次。好像他身體里有什麼東西被撕開了。」他終於抬起頭來,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昨天他把我們三個送回底凹後並沒有昏倒。」

    「讓我來確認一下自己是不是搞明白了。在下面的大監獄裡,你們若犯了別的罪過都可以被饒恕,但惟獨不可以使用意念移動,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丁克想了想。對獺辛和坎-托阿來說,種種規章制度並不算寬大;他們可能因各種原因遭到流放或被迫接受前額腦葉切除手術,所謂的過錯包括疏忽慢待,或嗤笑斷破者們,以及偶然的暴力行為。有一次他還聽說一個斷破者被低等人強暴了,那傢伙誠摯無比地向前任總管申辯說,那是轉變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是血王本人親自現身於他的夢境中指示他這麼做。這個坎-托阿因此被判死刑。斷破者們都受到邀請,出席在喜悅村主幹道上舉行的死刑執行儀式。(一槍擊中腦部,行刑就此終結。)

    丁克對埃蒂說了這些,同時也肯定地說:對獄營中的斷破者而言,意念移動確實是惟一一項死罪。就他所知是這樣。

    「而錫彌正是你們的意念移動者,」埃蒂說,「你們幾個能幫助他——協動他,這是轉述泰德老兄的原話——還要幫他矇混過關,遮掩事實。」

    「他們根本不知道,要想擺弄那個遙感勘測儀器簡直易如反掌,」丁克說道,幾乎要大笑起來,「哥們,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其中最難的是確認我們沒有顛覆整個工程。」

    埃蒂也不在乎這事兒。破壞正在進行。這才是惟一要緊的事。錫彌也在工作……但是,有多久呢?

    「——不過,他才是真正能用意念移動的人。」埃蒂說,「錫彌。」

    「喔。」

    「惟一有本事這麼做的人。」

    「喔。」

    埃蒂想起他們面前的兩份重任:解放斷破者們(或是消滅他們,如果無法阻止他們的話),還要確保作家沒有在散步時被小貨車撞死。羅蘭認為他們可以勝任這兩份重任,但至少需要利用錫彌的意念移動力兩次。另外,他們這幾位訪客在今天的商談結束後,還得安全返回到三股電線網內,並且很有可能明天再來一輪。

    「他說,這麼做對他不會有傷害的,」丁克說,「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的話。」

    洞內,其他人為什麼事情笑起來,錫彌恢復了知覺,並開始用餐,身邊個個都是好朋友。

    「並非如此。」埃蒂說,「泰德認為錫彌使用意念移動力會有什麼後果?」

    「他認為那會導致腦出血。」丁克說得很快,「就在大腦表層上,會有很多細小的衝擊點。」他用一隻手指在自己腦袋上胡亂地戳著示意,「嘣、嘣、嘣。」

    「會惡化嗎?肯定會的,是不是?」

    「聽著,要是你認為讓他帶著我們郊遊是我的主意,你最好再想清楚。」

    埃蒂舉起手,像個交警似的敬了個禮,「哦不,不。我只不過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以及,我們的機會有多大。

    「我憎惡這樣利用他!」丁克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但他剋制著壓低了聲音,這樣一來洞里的人們都聽不見了,但埃蒂絲毫不覺得他是故作姿態。丁克相當惱火,「他不在乎——他想那麼干——但這樣事情只會變得更糟,而不可能越來越好。他看著泰德的模樣……」他一聳肩,「就好像一條忠良的小狗眼巴巴望著全宇宙里最了不起的主人。他也那麼盯著你們的首領,而且我肯定你也注意到了。」

    「他正為我們的首領這麼做著。」埃蒂說,「一切都會順利的。你也許不信,但——」

    「但你相信。」

    「徹頭徹尾地相信。好了,現在有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泰德知不知道錫彌還能撐多久?記住現在他在我們這邊多得到了一點幫助?」

    兄弟,你到底在為誰樂得屁顛屁顛的?亨利的聲音突然在他腦海中響起,照例一股冷嘲熱諷的勁兒:為他還是為你自己?

    丁克瞅著埃蒂,好像看到了瘋子,或至少是腦子進水了。「泰德是個會計師。有時候也當別人的個人輔導。除了當好一個日班長工,別的啥也不會。他又不是醫生。」

    但埃蒂不理這套,緊追不捨,「他怎麼想?」

    丁克不說話了。風在吹。音樂隱隱飄蕩。更遠處,雷聲在黑暗的天際隆隆悶響。最後他說:「三次,或是最多四次……但是效果會越來越差。也許只能再來兩次。但也沒法保證,行了嗎?說不定下次他造出一個洞讓我們通過之後,就被一次重擊敲中腦袋倒地不起。」

    埃蒂很想繼續追問,但再也想不出什麼問題了。丁克最後的一番話幾乎說明了一切。當蘇珊娜叫他們回去吃飯時,他求之不得。

    4

    錫彌·魯伊茲重新有了食慾,大口大口吃得很歡,大伙兒都認為這是好兆頭。他眼中的出血點已經褪了一些,但依然清晰可見。埃蒂不知道如果這被藍色天堂的守衛兵注意到了該怎麼辦;也不知道如果錫彌戴一副太陽眼鏡會不會招致眾人的議論。

    羅蘭已經讓羅德人站起來了,此刻正和他在山洞緊裡頭單獨談話。嗯……差不多就是在談話。槍俠一直在說,羅德人一直在聽,偶爾敬畏無比地偷偷瞄一眼羅蘭的臉。在埃蒂聽來,那無異於胡言亂語,但他好歹聽到了兩個熟悉的詞兒:謝紋,伽凡。羅蘭正在詢問這個羅德人,關於他們在洛弗爾小路上撞見的那個步履蹣跚的羅德人。

    「他有名字嗎?」埃蒂問丁克和泰德,手中接下第二盤食物。

    「我叫他查基,」丁克答,「因為他的模樣有點兒像那個布娃娃,我以前看過那個恐怖電影①『註:指美國著名的系列恐怖玩偶電影《鬼娃》,自一九八六年至二〇〇四年間出品了《鬼娃自殺》、《鬼娃和蒂凡尼》、《鬼娃新娘》、《鬼娃孽種》等,其主人公查基是個殺人狂。』。」

    埃蒂咧嘴笑了,「兒童電影,是的。我也看過一部。傑克,是在你的年代之後了。也在你之後,蘇希。」羅德人的頭髮不一樣,但圓滾滾布滿雀斑的臉龐和藍眼睛的確有些像查基,「你覺得他會保守秘密嗎?」

    「如果沒人問的話,他會。」泰德說。在埃蒂看來,這可不算很令人滿意的答案。

    差不多五分鐘之後,羅蘭似乎心滿意足地回到大伙兒身邊。他盤腿坐下——完全沒有問題,關節靈活得很——並望向泰德。「他的名字是:伽凡的黑李嗣。會有人惦記著他嗎?」

    「不太會。」泰德說,「羅德人經常聚在宿舍的後門口,幾個人一組地找工作。主要是取物和搬運。幹完活可以分得一頓飯或是一點飲料作為報酬。要是他們不露面,就沒人惦記他們。」

    「好。現在——這裡的一天有多長?也是二十四小時一整天嗎?」

    泰德似乎被問住了,他饒有興趣地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就算是二十五小時吧。也許還要再長一點。因為時間被拖慢了,至少在這裡是慢了。由於光束都受到損毀而減弱了勢能,所以在不同世界間的流逝速度都不一致。這恐怕是癥結所在。」

    羅蘭點頭稱是。蘇珊娜把飯菜遞給他,可他搖搖頭說了聲謝謝。在他身後的羅德人坐在一個板條箱上,低著頭,直勾勾看著自己沒穿鞋的光腳。埃蒂驚訝地看到奧伊走向那傢伙,更令他吃驚的是:貉獺允許查基(或者說,黑李嗣)伸出畸形的手爪撫摸自己的腦袋。

    「那麼是不是到了早上,下面的狀況會有點……我不知道……」

    「有一點兒混亂?」泰德嘗試著問。

    羅蘭點點頭。

    「剛才你有沒有聽到一聲號角?」泰德問,「就在我們出現前不久。」

    他們都搖搖頭。

    泰德似乎一點不奇怪。「但是你們聽到音樂聲響了起來,對嗎?」

    「是的。」蘇珊娜說著,遞給泰德一罐諾茲阿拉。他接下來,心滿意足地喝了起來。埃蒂努力不讓自己顫抖。

    「謝謝您,夫人。不管在什麼情況下,號角聲意味著換班。接著,音樂就會響起來。」

    「我恨死那音樂了。」丁克一臉慍怒。

    「要說有戒備鬆懈的時候,」泰德繼續說道,「應該就是換班的當口。」

    「那會是幾點鐘?」羅蘭問。

    泰德和丁克交換了一個猶疑不定的眼神。丁克伸出八隻手指,眉毛挑一挑,好像很不確定的樣子。看到泰德隨之點頭應和,他才鬆了一口氣。

    「是的,八點鐘。」泰德邊說邊自嘲地搖搖頭,「在一個監獄總是穩穩地矗立在東方、有些日子偏東南一點、有些日子就是正東方的世界裡,八點鐘又算是什麼呢。」

    想當初,布勞緹甘做夢都想不到會有一個地方名叫厄戈錫耶托,而那時候羅蘭已經在逐漸瓦解的世界裡生活了很長時間了,因而對於時間變得蜿蜒萎縮這一事實早已安之若素了。這時,他說:「從現在算起,大約再過二十五個小時,也可能少幾分鐘。」

    丁克點點頭,「但是,如果你們數不清楚,那就算了吧。反正他們知道要去哪裡。都是些老手了。」

    「不管怎樣,」羅蘭說,「我們最好能適應。」說完,他又望向眉脊泗時代的老朋友,還招呼他了一聲。

    5

    錫彌立刻放下手中的餐盤,走向羅蘭,並握拳致意。「向您問安,羅蘭,昔日的威爾·迪爾伯恩。」

    羅蘭回了禮,接著轉向傑克。男孩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羅蘭沖他點點頭,傑克便也跟了過來。於是,傑克和錫彌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羅蘭盤腿坐在他倆中間,又彷彿誰也沒看,因為他倆已經被引到了一處。

    傑克握拳,碰了碰前額。

    錫彌同樣回了禮。

    傑克低頭看著羅蘭,說:「你想幹什麼?」

    羅蘭沒有回答,繼續安詳地望著洞口,彷彿那無盡的黑暗中有什麼物事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而傑克很清楚他想幹什麼,就好像用意念觸感了羅蘭的思想似的(當然,他沒有這麼做)。他們正在一條分岔口。是傑克提議由錫彌來決定他們應該怎麼走。此時這似乎是個怪異又理智的主意——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正視著這人熱忱而略顯晦暗的臉龐以及布滿血點的雙眼,傑克心裡只有兩個念頭:是什麼促使他提出這種請求,以及,為什麼沒有人——可能該是埃蒂,儘管他們經歷了無數險情,但他相對來說還是個死硬派——告訴他,寬容但堅定地告訴他,將他們的未來置於錫彌·魯伊茲的手中其實是個傻辦法。用昔日派珀中學同學的口頭禪來說,真是笨到家了。因此,羅蘭想要傑克親口說出自己昨夜的提議,羅蘭這個人即便深陷死亡的陰影中仍然相信會有收穫,但傑克很清楚,錫彌的答案只會反襯自己是個少根筋的傻小子。但話說回來,為什麼不索性問問他呢?就好比是拋硬幣,兩面皆有可能,那為什麼不問問呢?他已進入這個世界——很可能已經步入短暫又不容置疑的有趣生命之終結——這裡有的是魔法門、機器人管家、心靈感應者(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至少在初級層面上他能施行),還有吸血鬼、蜘蛛鬼。所以,為什麼不能讓錫彌來抉擇呢?畢竟,他們總歸是要選擇一條路先走的,況且,他像個白痴一樣在夥伴們面前傻站了好久了,一直為了這麼件小事思前想後。此外,他想,如果我沒有成為這些夥伴們中的一員,我就永遠不會有機會加盟其中了。

    「錫彌,」他開口了。正視那雙血紅的眼睛多少有點恐怖,但他還是強迫自己這麼做了,「我們擔負著一項使命。就是說我們有個活兒得去完成。我們——」

    「你們必須拯救塔,」錫彌說,「我的老朋友還要走進去,攀到最高處,看看能發現什麼。可能意味著新生,也可能意味著死亡,或是兩者皆有。他曾是威爾·迪爾伯恩,是啊,就是他。我的威爾·迪爾伯恩。」

    傑克看了看羅蘭,後者已然巋然不動地盤坐在地,望著洞外黑黢黢的空無。但是傑克認為他的臉已變得蒼白而陌生。

    羅蘭的一隻手指開始下意識地旋動,期盼推進的小動作。

    「是的。我們是要去拯救黑暗塔。」傑克贊同道。他想他有些理解羅蘭對於找到塔並進入塔的渴望了,哪怕那會殺死他。宇宙的中央究竟埋伏著什麼?一旦這個問題被觸及,一個男人(甚或是個男孩)除了好奇並嚮往親見之外,還能怎樣呢?

    哪怕這番追求會將他逼瘋?

    「不過為了完成這個目標,我們必須先承擔兩項重任。其一是回到我們的世界去救一個人。那個講述我們的故事的作家。其二就是我們一直在談論的,解救斷破者們。」極度的誠實迫使他又補充了一句,「或至少是阻止他們。你明白嗎?」

    這一次錫彌沒有作出回答。他痴痴地望著羅蘭注視的方向,望向虛無的黑暗。神態恍如被催眠了一般。看著這樣一張臉孔,傑克很不自在,但強令自己繼續說下去。畢竟,他已經提出了問題,除了繼續說下去之外別無選擇。

    「問題在於,我們應該先做哪件事?看起來是救作家更容易些,因為那裡沒什麼對手……就我們所知是這樣……但有可能……呃……」傑克不想直白地說出:有可能這次意念移動會殺死你的,所以,他有氣無力、令人不滿地停頓下來。

    此時他沒有指望錫彌會作出任何回應,只是艱難地考慮著要不要試著再說一次。沒想到,昔日的酒吧夥計率先開口了。他說話時沒有看在場的任何人,只是望著洞外雷劈的昏暗。

    「昨晚我做夢了,是這樣。」眉脊泗的錫彌說道,他的性命曾被三個薊犁來的年輕槍俠救出來。「我夢到自己又回到了旅者之家,只不過,克拉爾不在那裡,斯坦利和佩蒂,還有彈鋼琴的席伯也都不在。那裡只有我,而我在拖地板,還哼著歌,『無憂之愛』。接著,對開木門吱吱嘎嘎響起來,是的,門發出這種滑稽的聲音,當它……」

    傑克看到羅蘭在默默點頭,唇間蕩漾出一絲微笑。

    「我抬頭看,」錫彌繼續說道,「這男孩走進來。」他空茫的視線迅速落在傑克身上,又很快轉回了洞口。「他看起來很像您,年輕的先生,很像,幾乎如同孿生兒。但他的面孔上覆著血跡,一隻眼睛也被掏空了,毀了他俊俏的容貌,而且,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像個跛子。看似已經死了,是的,我被嚇壞了,看到他又覺得很悲哀。但我繼續拖著地板,心想這樣他也許就不會注意我,或就算看到我也會走開。」

    傑克發現自己知道這個故事。他親眼目睹過這一幕嗎?他就是那個血淋淋的男孩嗎?

    「但是他徑直地看著你……」羅蘭兀自呢喃起來,仍然盤坐在原地,望著外面昏暗的世界。

    「是啊,那是威爾·迪爾伯恩,直直地看著我,就是這樣,還說:『為什麼你們一定要傷害我,在我如此愛你們時?在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想要時,因為愛創造並滋養了我——』」

    「『並讓我留守在美好的歲月里,』」埃蒂呢喃道。一滴淚湧出來,徑直跌落,在地上留下一滴深色的濕跡。

    「『——並讓我留守在美好的歲月里?為什麼你們要割傷我、再損毀我的容顏,讓悲哀充滿我心田?我不過是在眾世界尚未轉變前因你們的美而愛你們,正如你們也因我的美而愛我。現在你們用指甲劃得我傷痕纍纍,再用滾燙的水銀澆毀我的鼻樑;你們將獸類置於我身,是的,你們這樣做了,它們已咬噬了我最柔軟的部分。在我身邊,坎-托阿聚集起來,聽著他們的狂笑聲,我再無法找到寧靜。但我仍然愛你們,願意侍奉你們,甚至願將魔力再次帶來,只要你們容許我這麼做,因為自我從純貞世界升騰至此,這就是我心之所向。曾經,我強悍而美麗的,但現在,力量已經蕩然無存。』」

    「你哭了。」蘇珊娜說道,傑克心想:當然他哭了。他在為自己而哭泣。泰德也哭了;丁克·恩肖也哭了。只有羅蘭的眼眶沒有濕潤,但槍俠此刻面色慘白。如此慘白。

    「他哭了,」錫彌說下去(在他敘述他的夢境里,淚水滾滾地滑下臉頰),「我也哭了,因為我可以看出來他曾像陽光那般明媚美好。他說:『如果折磨現在即能停止,我還能恢復如初——即便容顏已無法修復,至少我的力量——」

    「『和我的凱絲,』」傑克脫口而出,而在此之前,他從未聽說過這個詞,現在卻準確地讀出來,好像這一直以來就是「吻」的發音。

    「『——和我的凱絲如初。但再有一星期……或五天……甚至三天後……一切都將太晚了。就算那時候折磨終止,我也將死去。而且,你們也會死去,因為當愛遠離這世界,所有的心都靜止了。把我的愛告訴他們,把我的痛苦告訴他們,把我的希望告訴他們吧,告訴那些還活著的人。因為我所擁有的只是這些,我只是這些,我只能請求這些。』隨後,男孩轉身走了出去。對開木門又發出和剛才一樣的聲響,嘎拉—嘎拉。」

    他此時看著傑克,如大夢初醒般微笑著。「我不能回答您的問題,先生。」他握拳碰了碰前額。「我這裡的腦筋不太好用,我——一團亂麻。科蒂利亞·德爾伽朵這麼說過,我猜她說得對。」

    傑克沒有出聲。他只覺暈眩。他也曾夢見過同一個毀了容的男孩,但不是在任何酒吧,而是在蓋奇公園,他們曾在那裡見到了小火車查理。昨晚。一定是昨晚。之前他一直不曾記起這個夢,若是錫彌沒有講述自己的夢境,他可能永遠不會想起來。而羅蘭、埃蒂和蘇珊娜是否也同時夢到了同樣的情景呢?是的。他可以從他們的神色中明了這一點,就如同他能洞悉泰德和丁克看起來很感動,但其實更迷茫。

    羅蘭站了起來,似乎疼痛又襲來,令他一趔趄,他攤開手掌捂在臀側,接著說道:「謝謝你,先生,錫彌,你幫了我們不少忙。」

    錫彌遲疑地笑了笑,「我怎麼幫上忙了呢?」

    「不用管它了,我親愛的錫彌。」羅蘭將注意力轉向了泰德,「我和朋友們要出去待一會兒。我們需要私下談談。」

    「沒問題。」泰德說。他輕搖了下頭,好像要把這一切插曲忘掉。

    「別耽誤太久就能幫我的小忙。」丁克說,「我們現在可能還好,但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你需要他把你們送回去嗎?」埃蒂問道,並努了努下巴指向錫彌。這是個委婉的提問;他們三個還能怎麼回去呢?

    「呃,是啊,但……」丁克支吾起來。

    「那麼,你們已經冒了不少風險了。」埃蒂說著,便和蘇珊娜、傑克跟著羅蘭走到了洞外。奧伊待在洞里沒有走,和它的新朋友——伽凡的黑李嗣——坐在一起。傑克覺得這事兒有點煩心。與其說是忌妒心作祟,倒不如說是一種畏懼感。就好像他看到了有人比自己更有預見力——比如曼尼人,也許——可以這樣解釋。但他想知道嗎?

    也許不想。

    6

    「我一點不記得那個夢,直到他說出來。」蘇珊娜說,「要是他沒說,我大概永遠都想不起來。」

    「是啊。」傑克附和道。

    「但我現在卻記得非常清楚,」她接著說,「我是在地鐵站里,那男孩走下樓梯——」

    傑克也插嘴說:「我是在蓋奇公園——」

    「而我是在馬凱大道的遊樂場,以前我和亨利總在那兒玩單挑。」埃蒂說,「在我的夢裡,那孩子滿臉都是血,穿一件T恤,上面還寫著:永無無聊瞬間——」

    「——在中世界裡,」傑克總算把自己的話說完了,埃蒂不禁震駭地盯著他。

    傑克沒留意埃蒂的眼神;他的思路正轉向他方,「我在想,斯蒂芬·金是不是曾經在寫作中使用過夢境。你們知道的,就好像用酵母讓麵糰漲起來。」

    這個問題,他們誰也答不上來。

    「羅蘭?」埃蒂問,「你夢見在哪兒?」

    「在旅者之家,還能在哪裡?我不是和錫彌同處在那裡嗎,很久很久以前。」還有我的朋友們,如今都不在了,他本可以加上這麼一句,但終是沒說出口。「我坐在艾爾德來得·喬納斯以前最偏愛的座位上,玩單手『看我的』遊戲。」

    蘇珊娜靜靜地說:「夢裡的男孩就是光束,是嗎?」

    看到羅蘭點了頭,傑克恍然大悟,錫彌已經明確地告訴他們哪個任務更為緊迫。

    「你們誰還有疑問嗎?」羅蘭問。

    他的同伴們一個跟著一個搖了搖頭。

    「我們是卡-泰特。」羅蘭的話音一落,其餘的人就齊聲跟上,「我們合而為一。」

    羅蘭又延怠片刻,逐一凝視他們——與其說是凝視,不如說是在品味他們的神色——隨後,才帶領他們走回了洞內。

    「錫彌。」他說。

    「是的,先生!是的,羅蘭,昔日的威爾·迪爾伯恩。」

    「我們決定先拯救你說到的小男孩。我們要阻止那些壞蛋繼續傷害他。」

    錫彌笑了,但那是一個疑惑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什麼小男孩了,也不記得那個夢了。「好的,先生,那就太好了!」

    羅蘭轉向泰德,說:「錫彌一把你們送回去,就送他上床休息。或者,要是不幸引來什麼異樣的關注,就確保讓他輕鬆些。」

    「我們可以說他感冒了,不讓他去閱讀室。」泰德表示贊同,「雷劈有很多人傷風。但是你們要明白,凡事都沒法打包票。他可以把我們送回去,然後——」旋即他打了個響指。

    錫彌大笑著模仿他的動作,還兩隻手一起打。蘇珊娜轉開了視線,只覺鬱悶難受。

    「我知道。」羅蘭說,雖然他的語調沒太大變化,但他的同伴們都舒了一口氣:這場商談即將結束,是件大好事。羅蘭的耐心已經快撐到頭了。「就算他自我感覺良好,也要讓他安靜休息。我們正在計劃的行動不需要他的幫助,並且,非常感激你們留給我們的武器彈藥。」

    「都是些好傢夥哩。」泰德說,「但是,要消滅六十人、包括坎-托阿和獺辛,這些武器夠用了嗎?」

    「戰鬥打響的時候,你們兩個會不會和我們聯手呢?」羅蘭反問道。

    「樂意之至。」丁克說,並開朗地大笑起來,儘管露出的牙齒有點噁心。

    「是的。」泰德也說,「到時我可能還有另一種武器。你們聽我的錄音磁帶了嗎?」

    「聽了。」傑克答。

    「所以你們知道偷我錢包的小偷那事兒了?」

    他們都默默地點點頭。

    「那位年輕女士如何?」蘇珊娜問,「你說的堅強的小東西。坦尼亞和她的男友怎麼樣?哦不,是她丈夫了。」

    泰德和丁克匆匆對視一眼,滿臉猶疑,接著,不約而同地搖起頭來。

    「以前也許可以吧,」泰德說,「現在不行了。現在她已經結婚了。現在她只想著和老公耳鬢廝磨。」

    「還有破壞。」丁克補充道。

    「可是,難道他們不明白……」她覺得自己無法說下去了。腦海中,錫彌夢境,以及自己夢境中那小男孩的哭訴揮之不去。現在你們用指甲劃得我傷痕纍纍,男孩就是這樣對錫彌說的。曾是明媚而美好的夢中男孩。

    「他們不想明白。」泰德慈祥地對她說。他瞥了一眼埃蒂陰沉的臉色,搖了搖頭。「但是我不允許你們因此而憎惡他們。你們——是我們——可能不得不殺死其中的一些人,但我們不允許你們去恨他們。他們並不是出於貪婪或恐懼才不願意醒悟,而是因為絕望。」

    「而且,因為破壞是神聖的,」丁克說。他也注視著埃蒂。「你們開火半小時後,道路也將變得神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埃蒂深嘆一聲,雙手揣在褲兜里,什麼也不說了。

    錫彌卻取出一隻「草原狼」機動手槍,又舉起來來回揮動,這讓眾人大吃一驚。要是槍已上了膛,拯救黑暗塔之使命將就地終止。「我也要戰鬥!」他高呼起來,「砰!砰!砰!嘣嘣嘣—嘣嘣嘣!」

    埃蒂和蘇珊娜當即俯身卧倒;傑克則本能地撲到奧伊身邊;泰德和丁克抬起雙手遮住了臉孔,彷彿這樣就能抵擋住一梭子裹著鋼殼的高質子彈。羅蘭從容不迫地從錫彌手中撤下那柄槍。

    「你幫我們的時機就快到了。」他說,「但是要等我們打贏第一場戰鬥之後。錫彌,你看到傑克的貉獺了嗎?」

    「是的,它和羅德人待在一起。」

    「它會說話。看看你能不能讓它和你聊上幾句?」

    錫彌順從地走過去,查基/黑李嗣還在一下一下撫摸奧伊的小腦袋。錫彌單腿蹲下,想讓奧伊說出自己的名字。貉獺幾乎未加絲毫遲疑地答覆,喊聲嘹亮又清晰。錫彌笑了,黑李嗣也笑了。聽上去他們就像是卡拉的一對小孩。可能是被吸干後的那種。

    這時候,羅蘭轉向丁克和泰德,剛毅的臉上,嘴唇慘白而犀利。

    7

    「戰鬥開始後,他就應該避開。」槍俠模仿了一下扭動鎖匙的動作。「如果我們失敗了,不管隨後發生什麼事都不會影響到他。如果打贏了,我們還會需要他的幫助,至少一次。也許兩次。」

    「去哪兒?」泰德問。

    「楔石世界之美國。」埃蒂說,「在緬因州西部一個叫洛弗爾的小鎮上。若用當地單向時間來說,大約比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早一點。」

    「錫彌第一次出手似乎就是送我去康涅狄格的那次,」泰德心事重重地說,「你們明知道,要把你們送回美國那邊會讓他的情況惡化,是不是?他甚至會因此而喪命?」他的語調似乎只是在陳述某個事實。只是隨口問問,先生們。

    「我們知道。」羅蘭說,「性命攸關時,我會冒險先挑明這一點,詢問他是否——」

    「嘿,夥計,你可以到沒有陽光普照的地方去提那個問題,」丁克說,埃蒂一下子回想起自己——最初在西海岸的那些時日,困惑不解,氣急敗壞,時刻念著海洛因——此刻他只覺得似曾相識。「要是你對他說,你希望他引火燒身,他惟一想知道的會是你有沒有火柴。在他心眼裡你就是餅乾上的基督像。」

    蘇珊娜忍耐著等在一邊,心中五味雜陳,半是懼怕、又似乎半是渴望地期待著羅蘭的應答。但卻沒等到。羅蘭只是瞪著丁克,雙手的大拇指死死摳在槍帶里。

    「顯然,你能明白一個死人是不能送你們回美國那邊的。」泰德打起圓場,用更為理智的口吻說道。

    「如果我們走到那一步,就會躍過那層阻礙。」羅蘭說,「而且,到了那一步,我們還有無數障礙需要逾越。」

    「我們很高興能先處理底凹-托阿這邊的事情,不管風險有多高,」蘇珊娜說,「下面那地方搞的鬼實在讓人討厭。」

    「說對了,夫人,」丁克懶洋洋地跟上一句,還假裝抬了抬帽子——當然,只是一個假動作。「我覺得搞鬼是個恰當的詞兒。」

    洞內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一些。在他們身後,錫彌正在叫奧伊翻身,貉獺便興高采烈地就地打滾。羅德人的臉上綻放著鬆弛而又獃滯的笑容。蘇珊娜卻在想,伽凡的黑李嗣上一次開懷大笑是在什麼時候呢?那天真孩童般的笑容是那樣動人。

    她本想問問泰德:有沒有辦法知道此時的美國是哪天,但想想又算了。如果斯蒂芬·金死了,他們都會即刻知曉的;根據羅蘭的講法是這樣,而她無條件地信賴他所言之實。眼下的作家好端端的,快樂地選擇一堆毫無意義的項目浪費時間、浪費想像力,任憑他與生俱來就該幻想下去的另一個世界在他的腦袋裡積灰。如果羅蘭對他怒氣沖沖,那也絲毫不奇怪。就是她自己也對大作家有些不滿。

    「羅蘭,你有什麼計劃?」泰德問。

    「計劃的制訂基於兩種假設:我們可以偷襲,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我不認為他們料得到在這最後的關頭會遭遇強攻;不管是平力·佩銳綈思還是守衛在警戒線旁的低等類人守衛兵,他們都有理由相信:大功即將告成,不再會有什麼阻礙。更不可能被火力攻擊。如果我的推斷正確,我們就贏定了。即便失敗,我們至少也不會活著看到眾光束被破壞殆盡、塔崩塌陷落。」

    羅蘭找出厄戈錫耶托的手繪地圖,攤放在地上,眾人聚攏過來。

    「這些鐵軌道岔,」他指著10號標註說道,「停放了一些廢棄的火車頭和車廂,從望遠鏡中看來,距離南面的警戒線不足二十碼,對嗎?」

    「是的,」丁克邊說,邊指著最靠近10號標註的一條線的中心點。「可以說是南面吧,隨便啦——反正說啥方位都一樣。在這條鐵軌上有一輛悶罐廂車,那是距離警戒線最近的地方。差不多只有十碼。車廂皮上寫著單軌。」

    泰德邊聽邊點頭。

    「很好的掩護。」羅蘭說,「非常完美的掩體。」現在,他指向封閉式獄舍北端的一片空地。「這裡呢,是不是有各種各樣的小棚戶?」

    「以前,那裡是用來放置各類供給品的。」泰德說,「但現在大部分都空了,我想是的。前一陣子還有一幫羅德人睡在裡面,大約是六個月或是八個月之前,平力和黃鼠狼喝令他們搬出來了。」

    「但不管是空的還是滿的,畢竟是有更多的掩體,」羅蘭說,「這片空地前後和周圍是不是沒有障礙物,並且地面平整?能讓那東西來回無阻嗎?」他伸手指了指「蘇希巡航三輪車」。

    泰德和丁克對看一眼,說:「沒問題。」

    蘇珊娜等待著,想看看埃蒂會不會表示反對,甚而在得知羅蘭的計劃之前就跳出來反對。他什麼也沒有說。好極了。她已經在琢磨自己需要哪些武器了。哪些槍。

    羅蘭安靜地在原地坐了幾分鐘,眼睛停留在地圖上,似乎是在和它交心。泰德遞給他一根煙,槍俠接下了。隨後他才接著說下去。用粉筆在裝有武器的板條箱側划了兩次示意圖。又在地圖上畫了兩道箭頭,一個箭頭指向他們稱之為「北」的位置,另一個則指向「南」。泰德先提問;丁克接著又問了什麼。在他們身後,錫彌和黑李嗣一起和奧伊嬉鬧著,像一對小夥伴。貉獺活靈活現地模仿著他們的笑聲,多少顯得有點怪誕。

    等羅蘭說完,泰德·布勞緹甘說道:「你的意思是,會有一次大放血。」

    「的確如此。我會儘力而為。」

    「對女士而言可有點危險啊。」丁克說著,先看了一眼蘇珊娜,又看了看她的丈夫。

    蘇珊娜沉默不言。埃蒂也是。他知道什麼叫做危險。他也明白為什麼羅蘭想要蘇希獨自守在獄舍北端。巡航車能讓她移動,而他們需要它。至於危險,他們六個人計劃著對付六十個人。也許還不止六十。他們當然有危險,也當然將會出現大放血的場面。

    鮮血和火焰。

    「我還可以多備上一些槍支。」蘇珊娜說。炯炯的瞳仁里透出黛塔·沃克特有的眼神。「無線操控,就好像玩具飛機,我也說不清。但我可以移動,沒事兒的。我會像熱煎鍋里的黃油那樣飛快地滑來滑去。」

    「這有用嗎?」丁克魯莽地問道。

    羅蘭露出一絲嚴謹有餘的微笑,「會有用的。」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呢?」泰德問。

    埃蒂突然想到他們給約翰·卡倫打電話前羅蘭說過的理由,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答案總要留給他們卡-泰特的首領去說——只要他願意——因而這個問題還是留給了羅蘭。

    「因為不得不。」槍俠說,「我沒看到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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