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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卡-倏彌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布勞緹甘和兩個同伴離去之後,憂鬱而詭異的氣氛魅影般游弋於槍俠們之間,但起先誰也沒有談論。每個人都以為那是自己的多愁善感。羅蘭最有可能明白該如何定義這種情緒(卡-倏彌,柯特大概會這麼說),但他寧可將其歸因於對來日、甚而對雷劈那令人虛弱無力的詭譎氛圍的深深憂慮,這裡晝夜都一片漆黑,似乎被茫茫的黑色籠罩一般。

    顯然,布勞緹甘、恩肖和錫彌·魯伊茲——羅蘭少年時的朋友——離開後,有足夠多的事務讓他們忙個不停。(蘇珊娜和埃蒂試圖和槍俠提及錫彌,但羅蘭調轉了話題。意念感觸力最強的傑克,則根本沒試圖接近槍俠。羅蘭還沒有做好談論往事的準備,至少現在還沒有準備好。)有一條下行的小路繞著縫-特特的山窩,他們找到了老人提到的山洞,洞口用石塊和覆蓋沙塵的小樹枝精心掩藏起來。這個洞要比上一個大好多,一排煤氣燈吊在鑿入岩石壁的長釘子下。傑克和埃蒂點燃了兩盞燈,一邊一盞,於是,四人沉默不語地審視藏在洞內的種種器物。

    羅蘭最先注意到的是睡袋:四個一組,靠左邊的牆排列著,每個睡袋下都墊放著膨脹的氣墊。袋上有標籤,顯示出「美軍物資」的字樣。除了這四個以外,還有第五個氣墊,上面蓋著一條浴巾。槍俠心想:他們料到了會有四個人和一隻小動物。是先知?還是一直關注著我們的行蹤?是怎麼回事兒?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還有一隻標明「危險!軍需品!」的桶,裡面放著塑料襁褓似的東西。埃蒂取走了塑料保護殼,露出一台機器,上面放了幾盤捲軸狀的帶子。其中一盤已經裝入了錄音機的盒艙。羅蘭實在想不出這台會說話的機器是什麼,便向蘇珊娜詢問。

    「烏倫薩克,」她答,「一個德國品牌。在生產這種機器的領域裡,他們是最棒的。」

    「不不不!我的小甜心。」埃蒂在一旁叫起來,「在我們那個時代里,最喜歡說『索尼!絕不吹牛!』他們生產出了可以別在皮帶上的放錄機——叫做『隨身聽』。我敢打賭,這台大恐龍得有二十磅重,還不止,如果加上電池的話。」

    蘇珊娜正在查看堆放在烏倫薩克錄音機旁邊的磁帶盒,盒上都沒有標記。一共有三盒。「我等不及想聽了。」她說。

    「最好等日光消失了再聽,或許。」羅蘭說,「現在,讓我們看看這裡還有些什麼。」

    「羅蘭?」傑克問。

    槍俠轉身看著他。這男孩總有一種能夠柔化羅蘭神色的表情。注視著傑克並不會讓羅蘭變得更英俊,但似乎會給予他的五官某種平日里缺失的特質。蘇珊娜心想,那就是愛的神色。也或許是對未來的稀薄希望。

    「傑克,什麼事?」

    「我知道我們要去戰鬥——」

    「『請觀賞由范·赫夫林和李·范·克里夫①『註:范·赫夫林(1910—1971),美國男演員,曾獲奧斯卡電影最佳男配角獎。李·范·克里夫(1925—1989),美國著名的西部片明星。文中《重返大決戰》疑為埃蒂杜撰的片名。』主演的《重返大決戰》,下周同一時間不見不散!』」埃蒂喃喃自語,走到山洞的盡裡頭。那裡擺放著什麼大傢伙,蓋著一塊看似搬家公司毛氈毯的大布。

    「——但什麼時候開戰?」傑克繼續問道,「會是明天嗎?」

    「有可能。」羅蘭答,「我認為最有可能是後天。」

    「我有一種很壞的感覺。」傑克說,「不是害怕,確切地說——」

    「小甜心,你覺得他們會打敗我們嗎?」蘇珊娜問。她伸出手撫在傑克的頸項間,正視著他的小臉蛋。她越來越重視他的直覺了。有時候她不免想:為了成為今天的他,這男孩應付了多少怪物:荷蘭山大屋裡的一切。那裡沒有機器人,沒有生了銹的時鐘玩具。看門人是真正從純貞世界遺留下來的人。「你聞到風中有勝利的味兒了?是不是?」

    「我不那麼想。」傑克說,「我也說不清楚。我只是感覺到了什麼,像以前、就在那之前……」

    「在什麼之前?」蘇珊娜追問著,但還沒等傑克張口,埃蒂插了進來。羅蘭感到很慶幸。就在我墜落之前。這就是傑克想要說的。就在羅蘭眼看著我墜落之前。

    「真他媽的見鬼了!過來,你們都過來!都過來看看這個!」

    埃蒂已經掀去了搬運用的氈毛毯,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輛機動車,模樣似是全地形汽車,又有點像龐大的三輪車。輪胎寬大而鼓脹,胎面布滿了又粗又深的鋸齒狀花紋。所有操控鍵都在手把上。而且,在簡潔的儀錶盤上放著一張撲克牌。羅蘭很清楚那是什麼,甚至在埃蒂用兩隻手指將它揀起並翻轉過來之前,他就已經一清二楚。牌面上有一個蒙著頭巾的女人,垂著頭,正在搖紡車。那是影子女士。

    「甜心,看起來我們的好朋友泰德給你備了坐騎。」埃蒂說。

    蘇珊娜以最快的速度挪動過去。現在她舉起了雙臂,「抱我起來!埃蒂,抱我上去!」

    他照她的吩咐做了。她坐在了駕駛座上,手裡握著操控桿、而不是韁繩。這輛車簡直是為她度身定製的。蘇珊娜摁了一下紅色按鈕,引擎便活動起來,但噪音很輕微,你幾乎聽不到它在響。電動的,而非使用汽油,埃蒂對此非常肯定。就像一輛高爾夫場內車,但說不定跑起來更快些。

    蘇珊娜轉向同伴們,一臉燦爛的笑容。她拍了拍深棕色的三輪車引擎蓋,說,「請叫我人馬星夫人!我這一輩子都在等這個,雖然都不知道它該長什麼樣兒。」

    沒有人注意到羅蘭臉上似被擊中般的僵硬表情。他彎下腰,拾起被埃蒂扔在地上的紙牌,因此也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臉。

    是的。就是她,沒錯——影子女士。罩著頭巾的她看似狡詐地微笑、並在飲泣,在同一時刻既笑又哭。他上一次看到這張紙牌時,是在那個名叫沃特、有時又叫弗萊格的黑衣人的手裡。

    他曾說,你並不知道你現在離塔有多近。各個世界都在繞著你的腦袋旋轉。

    現在他明白鬼魅般游弋於他們之間的感覺究竟是什麼了:不是憂慮,不是疲乏,而是卡-倏彌。無法精準地譯出這個滿負悲哀和懊悔的古語,但它將意味著他的卡-泰特將迎來某人的死亡。

    沃特·奧·迪姆,他的宿敵,已經死了。羅蘭一看到影子女士的臉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同樣,很快他也會失去一個同伴,也許就在即將到來的、消滅底凹-托阿的大戰之中。目前朝有利於他們這一方傾斜的天平將很快再次趨於平衡。

    羅蘭從未萌生過這樣一種念頭:下一個要死的人,可能是他自己。

    2

    埃蒂當即授予「蘇希的巡航三輪車」三個響亮的品牌名。第一個是本田;第二個是塔庫羅精神(曾盛極一時的舶來品牌);第三個則是北方中央電子。還有第四個,當然就是:美軍物資。

    蘇珊娜實在不想下車,但最終還是下來了。上帝都知道這兒還有很多東西需要仔細瞧瞧:這山洞簡直是個聚寶盆。狹窄的洞口處堆滿了食物(大部分是冷凍的干食品,可能不如奈傑兒的儲備那麼可口,但至少能給他們補充營養),瓶裝水,罐頭飲料(很多可樂和諾茲阿拉,但沒有任何酒精飲品),以及泰德提過的丙烷氣爐。還有滿滿幾個板條箱的武器裝備。有些槍彈箱屬於美軍物資,但另外一些箱子決不是產於美國。

    現在,他們最本能的能力都顯露出來了:真材實料,柯特大概會這麼形容。如果羅蘭不曾刻意而徹底地喚醒他們……親手栽培他們……並終將其利齒打磨出致命的力度,那麼,沉睡於他們一生中大半時間裡的這些天賦和直覺只會間歇性地攪動翻滾,將他們拖到偶然的麻煩中。

    當羅蘭從包里取出寬大的探測器置於這些板條箱上方時,他們每個人都屏氣凝神。蘇珊娜已然忘卻了她一輩子都在渴盼的巡航車;埃蒂忘記了開玩笑;羅蘭忘記了先前不祥的徵兆。他們都被這些留給他們使用的武器吸走了全部注意力,而且無需即時或隨後的研究,他們就弄懂了每一件武器。

    有一個板條箱里全都是AR-15步槍,每一條槍筒都吃飽了油,每一個扳機都散發著香蕉油的芬芳。埃蒂注意到了還有別的選擇,並看向AR-15步槍旁邊的箱子。裡面露出了金屬桶狀槍管,鋪著塑料防護物,同樣得到了精心養護。它們看起來很像匪幫電影傑作《白熱殺機》①『註:《白熱殺機》,美國一九四九年的槍戰動作片。』里的湯姆衝鋒槍,只不過眼前的這些體形更龐大些。埃蒂拿起一條AR-15步槍,翻轉槍身,便看到了他期待找到的——轉換夾,由此便能將這些金屬桶一般的大槍管接合在槍身上,搖身一變,成為快速開火的割麥機。每支粗槍管能連發多少彈?一百?一百二十五?反正足夠撂倒整整一連的人,毫無疑問。

    還有一箱裝滿了狀如火箭彈的武器,每支彈身上都標有STS字樣的鋼印。旁邊有個小架子,從山洞石壁中凸伸出來,放著半打手握式發射器。羅蘭指了指上面的原子標誌,搖了搖頭。他不想扣動任何將引發致命輻射的武器,不管它們的威力有多大。假如能阻止斷破者們對光束的干擾,他很願意親手殺死他們,但無論如何,那都將是最後選擇的下下策。

    防毒面具(在傑克眼裡這些東西非常令人厭惡,彷彿長著幾個腦袋的怪異昆蟲)堆在金屬盤上,除此之外,兩隻板條箱里還裝滿了手槍:扁平而短的槍筒,那是機動槍,槍托上標有浮雕式的「草原狼」商標,而手感沉重的自動型手槍則名為「眼鏡蛇之星」。傑克被這兩種手槍迷住了(說實在的,他是被這裡所有的武器迷住了),他拿起一把「眼鏡蛇之星」,因為這槍看起來有點像他丟了的那把。槍把上的彈夾能供給十五、或十六發子彈。根本不用數清楚,一望便知。

    「嘿!」蘇珊娜說著,從山洞深處往洞口處走,「過來看看這個。鬼飛球。」

    「檢查一下箱蓋。」傑克說著,走到她的身旁。蘇珊娜剛才把蓋子掀走了;傑克又拾起來,帶著讚賞的神情仔細打量了一番。蓋子上刻著一個男孩的笑臉,額頭上有一道閃電狀的疤痕。這男孩戴著圓溜溜的眼鏡,揮動著一根看似魔法師魔杖的小棒,棒尖指著一隻飄浮在半空的鬼飛球。畫下有一排鋼印字:

    449騎兵中隊所屬物資

    24「鬼飛球」

    哈利·波特型

    序列號:#465-17-CCNDJKR

    「別和449隊搞亂!」

    我們會踢爆你們「斯萊特林②」!

    『註: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的學院名。鬼飛球,是《黑暗塔》中的武器,作者巧借《哈利·波特》中魁地奇比賽中的鬼飛球之名,也就是《卡拉之狼》中提到的「輕彈」、「嗡嗡球」、「飛賊」。』

    箱子里有兩打鬼飛球,在塑料碎屑堆成的小洞里像一排排雞蛋似的整齊排列。羅蘭和同伴從來沒有機會在與狼群交戰時近距離觀看這些武器,現在總算有充足的時間了,他們盡可以投入最純粹的好奇心,津津有味地把玩一番。每個人都拿出一隻來。大小和網球差不多,但要重得多。彈身上刻了坐標網格,所以看起來活像是標明了經緯線的微型地球儀。雖然從外表看酷似鋼製,但手感卻有一絲柔軟,像是很硬的橡膠製品。

    每個鬼飛球上都標有序列號,並有一個按鈕置於號碼下方。「這樣就能喚醒它。」埃蒂輕聲低語,傑克點了點頭。在弧形彎曲的彈身上還有一處微小的下凹,大小恰如一隻手指頭。傑克將拇指按了下去,絲毫都不擔心會引爆這小東西、或彈出一圈旋轉的鋸齒把他的手指頭削去。你摁下底部下凹的按鈕,就是為了進入啟動程序。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些,但就是千真萬確地知道。

    燃燒彈表面的一段弧形滑動起來,「吱扭」一聲輕響,露出四隻小燈泡,除了一隻燈泡閃爍著琥珀色的光亮,其餘三隻都暗著。並露出七扇小窗,顯示0000000。每一對數字下面都有一個極其微小的按鈕,你無法用手指、只能用回形針尖去觸碰它。「小得跟蟲子屁眼兒一樣。」後來埃蒂就是這樣抱怨的,那時他正費勁地想啟動一枚燃燒彈。在小窗口的右側,另有兩組按鈕,標誌著S和W。

    傑克把這兩個字母指給羅蘭看。「這個是設置鍵,這個是待機鍵。你覺得對嗎?我想是這麼回事兒。」

    羅蘭點了頭。他以前不曾見過這種武器——無論如何,沒有這樣湊近地看過——但是,就像其他同伴一樣,他也覺得這些按鈕的含義明白無誤。同時,他還想到:對那些身在遠方帶著原子殼層防護衣的射手們來說,這些燃燒彈恐怕在某些場合下更有用。設置和待機。

    設置……待機。

    「泰德和他那兩個同伴是不是把這些東西都留給我們了?」蘇珊娜問。

    羅蘭幾乎認為誰給他們留下了武器根本無關緊要——它們就在手邊,這就足夠了——但他還是點點頭。

    「怎麼弄來的?還有,是從哪裡搞到的?」

    羅蘭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個山洞相當於戰備處。就在山下,人們為了艾爾德後裔誓死捍衛的塔而宣戰、開火。他和同伴們將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襲他們的駐地,在這些戰備物資的幫助下,他們將猛攻、猛攻,直到敵人們全都四腳朝天。

    或者,直到他們自己全都四腳朝天。

    「也許他在留給我們的磁帶里做出了解釋。」傑克說。

    他對眼鏡蛇自動手槍頗為心儀,揣進了肩包里,和剩下的歐麗莎放在一起。蘇珊娜也拿起一把眼鏡蛇,繞在手指上飛快地轉了一兩圈,就像安妮·奧克莉③『註:安妮·奧克莉(1860—1926),美國女神槍手。』似的。

    「可能是的。」她說著朝傑克莞爾一笑。蘇珊娜的身體狀況好多了,這已經持續了挺久。不再是那種懷孕的感覺。但她的心神還是困擾重重。或許,那就是她的精神本該有的狀況。

    埃蒂手裡拿著一卷布走過來了,布捲成了一筒,並用三條細繩捆上了。「泰德那傢伙說還給我們留了張獄營的地圖。我敢打賭,就是這個。除了我誰還想來瞅瞅?」

    都想。傑克幫著埃蒂解開繩索鋪開地圖。布勞緹甘曾告誡過:地圖非常粗糙,果然沒錯:除了幾個圈、幾個方塊之外別無他示。蘇珊娜看到了小鎮的名字——喜悅村——便再次想到了雷·布萊德貝利。傑克則覺得潦草手繪的坐標很扎眼,繪製地圖的人在「北」的標記旁邊加了一個問號。

    就在他們迫不及待地研究這張手繪地圖時,自洞外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悠長而顫動的吼叫。埃蒂、蘇珊娜、傑克全都緊張地向外望去。奧伊抬起墊在前爪上的腦袋,短促地低吼一聲,又垂下頭,似乎準備入睡:地獄巫師,壞壞男孩,我待家裡,才不出去呢。

    「什麼東西?」埃蒂問:「山狗?豺狼?」

    「沙漠野狗之類的吧。」羅蘭心不在焉地說。他正盤坐在地(這個動作說明他臀部的情況有好轉,至少暫時如此),將雙臂環抱在脛骨上。他的眼神死死盯著粗布上畫著的圓圈和方塊,沒有挪開過半秒。「坎-托阿-特特」。

    「是不是就像是嬰神丹-特特?」傑克問。

    羅蘭沒顧上回答他。他一把撩起地圖捏在手裡,大步走出了山洞,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同伴們。餘下的三人互相交換了眼神,便都跟著他走了出去,再次將毛毯披上肩頭。

    附圖:P219

    3

    羅蘭回到錫彌(以及同伴們的一臂之力)將他們帶過來的地方。這一次,槍俠用上瞭望遠鏡,久久地注視著下面的藍色天堂。就在他們身後的什麼地方,沙漠野狗又吼了一嗓子,在沉沉黑暗裡聽來尤其孤獨。

    傑克心裡覺得周圍的黑暗似乎更加陰鬱了。當太陽下山時,你的眼睛隨光線變化自動調節,可那明亮的日照在明暗對比中就會顯得更耀眼。他很確定:當你面對的是製造陽光的機器時,要麼是全電力,要麼就是全無電力,不會有什麼中間狀態。也許他們甚至會讓陽光徹夜通明,可是傑克對此很懷疑。人類的神經系統適應於規則的黑夜和日照,他曾在科學課上學過。當然,人們也可以適應長期的低強度光照——生活在北極地區的人們長年如此——但這真的會擾亂你的神經,腦子裡變得一團糟。傑克認為下面掌管人造日光的傢伙們不會冒這樣的風險:讓斷破者們生理紊亂。同樣,他們也該想儘可能長久地節省「日光」;這裡的一切都已陳舊不堪,隨時可能崩潰失效。

    羅蘭終於將望遠鏡遞給了蘇珊娜。「你要仔細看矩形綠草地四頭的建築物。」他展開地圖,模樣頗似舞台劇中念誦捲軸的演員,匆匆看了一眼,然後說道:「在地圖上,標註為2和3。」

    蘇珊娜謹慎地觀察了一番。標註為2的典獄長辦公室狀如小型的科德角,外牆噴塗成電氣藍色,飾以白色的邊線。她的母親可能會把這種屋子稱為童話屋,因為那明快的顏色和華而不實的扇貝形檐飾。

    丹慕林屋要大得多,她透過望遠鏡還能看到一些人進進出出。其中一些看來像是無憂無慮的普通市民。另一些人就更——哦,就說是更加警惕吧。她還看到兩三個背負重擔的人影緩緩移動。她將望遠鏡遞給埃蒂,問他那些人影是不是羅德里克之子。

    「我想是吧。」他說,「但是我不能完全——」

    「不用管羅德人,」羅蘭說,「現在不用管他們。蘇珊娜,你怎麼看那兩棟樓?」

    「唔,」她三思後說(事實上,她並沒有他期望的敏銳感覺):「那兩棟建築物都維護得很好,尤其是和我們沿途看到的殘壁頹垣相比而言。他們稱之為丹慕林屋的樓特別漂亮。我們把這種建築風格稱為安妮女王式,而且——」

    「你覺得是木結構嗎?或者只是製造出木製的假象?我對丹慕林屋特別感興趣。」

    蘇珊娜再次調整望遠鏡看著那棟建築物,接著又遞給埃蒂看。他看完了,再遞給傑克。就在傑克看的時候,幾英里之外傳來清晰可聞的「卡嗒」聲……隨後,原本一直照耀底凹-托阿的、塞西爾·B·戴米爾製造的陽光柱就像聚光燈熄滅一樣漸漸褪去了光影,將他們四人留在暗紫色的黃昏里,又將立刻轉為徹底而決絕的黑暗。

    黑暗中,那條野狗又開始悲鳴,傑克的手臂頓起一層疙瘩。這吼聲增強……增強……最後以一聲嗆住般的頓音戛然而止。聽起來就像是驚極而泣的最後呼喊。傑克毫不懷疑:那條野狗已經死了。有什麼東西潛行到它的身後,就在頭頂那條巨大的光束熄滅的瞬間——

    下面還有一些燈光,他看到了:兩道並行的白色燈光,可能是「喜悅村」兩旁的街燈,黃色的一圈燈光可能是蘇珊娜稱為「古鎮市集」的數條小路旁的弧形霓虹燈,以及散落於黑暗各處的聚光燈。

    不,傑克心想,不是聚光燈。應該說是探照燈。就像在監獄題材的電影中常見的那種掃來掃去的強光燈。「我們回去吧,」他說,「沒什麼可以再看的了,而且我不太喜歡站在這裡,黑漆漆的。」

    羅蘭同意了。他們跟著他走成一列,埃蒂背著蘇珊娜,傑克和腳邊的奧伊跟在其後。他始終在期待再有一條野狗能接著第一條的悲鳴繼續吠叫,但什麼聲音都不再有了。

    4

    「是木頭的。」傑克說。他盤腿坐在一盞煤氣燈下,任那宜人的白光照在臉上。

    「木頭。」埃蒂附和道。

    蘇珊娜遲疑了片刻,她意識到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因而回想了一遍親眼所見的情形。接著,她也點頭同意了。「木頭,我幾乎可以確信。特別是他們稱為丹慕林屋的那棟樓。一棟磚頭或石頭造的安妮女王式大樓、再偽裝成全木結構?那說不過去。」

    「如果那是用來愚弄那些想燒毀它的人,」羅蘭說,「那就果真達到了目的。這就說得過去了。」

    蘇珊娜思索起來。他說得對,當然,但是——

    「我還是認為是木製的。」

    羅蘭也點點頭,「我也這麼想。」先前他找到了一個綠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標籤寫著:佩瑞爾。現在他擰開了瓶口,確定這所謂的「佩瑞爾」其實就是純水。他取來五隻杯子,分別倒了些水。之後,他將水杯依次擺放在傑克、蘇珊娜、埃蒂、奧伊和自己面前。

    「你是否稱我為首領?」他問埃蒂。

    「是啊,羅蘭,你知道我是這麼稱呼你的。」

    「你願意與我分享楷覆功、並喝了這些水嗎?」

    「當然,如果你願意。」埃蒂剛才一直樂呵呵的,可現在笑容不見了。那種感覺又回來了,非常之強烈。卡-倏彌,他甚至還不知道有這個負載強烈悲哀的詞兒。

    「喝了它,奴隸。」

    埃蒂並不太喜歡被喚作奴隸,但他還是依照羅蘭的吩咐,喝下了水。羅蘭跪在他面前,在埃蒂的唇上快速地輕輕吻了一下,乾巴巴的吻。「我愛你,埃蒂。」他這麼說時,外面被稱為雷劈的廢墟曠野里,一陣沙漠塵風吹起來,捲起一片受過毒侵的沙礫。

    「這是幹嗎……我也愛你。」埃蒂說。這場面太出乎他的意料。「出什麼事兒了?可別告訴我啥事兒也沒有,因為我感覺到了。」

    「沒出什麼事兒,」羅蘭說著,微笑了,但是傑克從未聽過槍俠如此悲涼的嗓音。這讓男孩害怕。「只不過是卡-倏彌,每當卡-泰特的成員……但是現在,我們是完整的一行人,我們分享我們的水。分享我們的楷覆功。因為這是一件歡悅的事情。」

    他的目光轉向了蘇珊娜。

    「你是否稱我為首領?」

    「是的。羅蘭,我稱呼你為首領。」她看來十分蒼白,但也許只是因為煤氣燈白色的燈光。

    「你願意與我分享楷覆功、並喝了這些水嗎?」

    「非常榮幸。」她說著,拿起了塑料杯。

    「喝了它,奴隸。」

    她喝光了水,但漆黑的眼睛並未離開他的視線。她想起了在牛津鎮監獄裡時那個夢中的聲音:這一個死了,那一個死了;哦!迪斯寇迪亞,陰影更深重了。

    羅蘭親吻了她的嘴唇。「我愛你,蘇珊娜。」

    「我也愛您。」

    槍俠轉向了傑克。「你是否稱我為首領?」

    「是的。」傑克答。他的蒼白是不容置疑了;甚至雙唇都退盡血色,變得慘灰。「卡-倏彌意味著死亡,是不是?我們中哪一個會死?」

    「我不知道。」羅蘭說,「而那陰影會從我們之間升起,因卡之輪仍在轉動。你和卡拉漢走入吸血鬼之屋時,你沒有感覺到卡-倏彌嗎?」

    「感覺到了。」

    「感覺到兩個人的卡-倏彌嗎?」

    「是的。」

    「可你還在。我們的卡-泰特是強大的,歷經數劫但死裡逃生。也會逃脫這一劫的。」

    「可我感到——」

    「是的,」羅蘭說。他的語音是如此慈祥,但眼裡卻露出威嚴。那神情不僅是悲哀,那是在默認:無論這是什麼感覺,塔總在其後,黑暗塔在其後,而那才是他的歸宿,心與神之所在,卡和楷覆功之所歸。「是的,我也感覺到了。我們都感覺到了。這就是我們分享水的原因,也就是說,是因由友愛,一人對他人的友愛。你願意與我分享楷覆功、並喝了這些水嗎?」

    「是的。」

    「喝了它,奴隸。」

    傑克照做了。接著,就在羅蘭準備親吻他時,傑克扔掉了杯子,張開雙臂撲向槍俠,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而又激烈地低訴:「羅蘭,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說著鬆開他的胳膊。洞口狂風大作。傑克等待著嚎叫聲——也許是勝利的呼叫——但依然什麼聲音都沒有。

    微笑著,羅蘭轉向了貉獺。

    「中世界的奧伊,你是否稱我為首領?」

    「首領!」奧伊答。

    「你願意與我分享楷覆功、並喝了這些水嗎?」

    「楷覆!水!」

    「喝了它,奴隸。」

    奧伊的鼻子探進了塑料杯里——堪稱靈巧優美的動作——舌頭卷著舔、直到水見了底。隨後,它滿懷期待地抬頭看著。它的鬍鬚上掛著佩瑞爾的水珠。

    「奧伊,我愛你。」羅蘭說著,側過臉湊向貉獺露著尖利牙齒的嘴巴。奧伊舔了一下他的臉頰,又將外突的口鼻伸進了水瓶里,指望著還剩下一兩滴純水。

    羅蘭伸出雙手。傑克握住一隻手,蘇珊娜握住了另一隻手。很快他們就將聯結在一起了。就像一群酒鬼在戒酒聚會結束時那樣,埃蒂心想。

    「我們是卡-泰特。」羅蘭說,「我們合而為一。我們已分飲了我們的水,正如分享了生命和追尋。即便有人跌倒,也不致迷失,因我們是一,因我們不會忘記彼此,至死不渝。」

    他們手拉手又沉默了一陣。羅蘭最先放開了手。

    「你有什麼計劃?」蘇珊娜問他。她沒有稱呼他甜心;她對他從未用過這個或其他昵稱,恰如傑克意識到的那樣。「你會告訴我們嗎?」

    羅蘭朝烏倫薩克錄音機點點頭,「可能我們應該先聽聽。我的確有一個所謂的計劃,但是聽聽布勞緹甘說了什麼可能會有助於細節的布置。」

    5

    雷劈的夜是對黑暗的最佳詮釋: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但是,如果我們能走出洞外——羅蘭和他的泰特剛剛在這裡分享了楷覆功,即將聆聽泰德·布勞緹甘留下的磁帶——就能看到刮著狂風的黑暗裡飄浮著兩條炭紅光影。要是我們能朝著那兩條光影爬上縫-特特的上坡路(黑暗裡的一個危險的建議),我們終將遇上一隻七條腿的蜘蛛,現在它蹲伏於一具山狗的屍體旁,而那屍體早已怪異地萎縮。這隻坎-托阿-特特應被確切地描述為私生而得的非法生命,自胸部支出第五條粗短的腿,後腿之間還懸盪著一團凝膠狀的血肉,看似畸形的乳房,但它所蘊含的營養滋潤著莫俊德,還有那血——每次都是長飲一口,那熱騰騰的鮮血——彷彿甜酒般甘甜。實際上,這裡有各種各樣的食物。莫俊德已經沒有朋友了,沒有人再可以把他抱上抱下、恍如腳蹬一步千里的意念移動魔靴,但他輕易地找到從雷劈車站到縫-特特的路,不費吹灰之力。

    他已經偷聽得夠多了,也已確信其父親的計劃:偷襲山下的藍色天堂。人數對比實在過於懸殊,但羅蘭的同伴們都死心塌地跟隨他,而且,偷襲本身是一道利器。

    這些槍俠,傑克會說他們都是傻子,熱血一沸騰就變得像瘋子,無所畏懼。這樣的瘋狂是更有殺傷力的武器。

    莫俊德生來就具有不少知識,看起來是如此。比方說,他知道他那擁有的情報和莫俊德現在一樣多的紅色父親,將會即刻通知底凹-托阿的總管和保安部主管:槍俠們到了。待到那時,也就是今夜稍晚些的時候,來自中世界的卡-泰特就會發現遭到反偷襲,敵人埋伏在周圍,也許會趁他們沉睡時就動手殺了他們,由此,便能確保斷破者們繼續為血王的大業而奮鬥。莫俊德並非生來就知道父王的大業是什麼,但他腦子很靈,耳朵也很尖。現在他已經明白了槍俠們的意圖:他們來這裡是為了擊潰斷破者們。

    他可以阻止他們,真的,他可以,但莫俊德對他紅色父王的謀略或野心絲毫不感興趣。真正能愉悅他的,他發現,是身在外界而感到的苦澀的孤獨。以一個孩童冷漠的好奇心,觀賞著自己小房間里的寵物蟻房,隔著玻璃觀望著裡面的生與死、戰鬥與和平。

    他真的會任憑別人殺死他的白色父親嗎?哦,大概不會。莫俊德要把這種歡娛留給自己,而且他有充足的理由;他已經給自己找好了理由。至於其他人——那年輕人、斷腿女人、男孩——沒錯,如果佩銳綈思大總管真的佔了上風,那就讓他把他們、或是其中之一殺死吧。莫俊德·德鄯會讓這場遊戲公平地進行下去。他會看。他會聽。他會聽到尖叫聞到火燒的氣味還會看著鮮血浸染大地。隨後,如果以他的評判標準來看,羅蘭贏不了,他莫俊德就會挺身而出。可以作為血王的代表人,如果這個主意看起來還不錯的話,但他其實只代表自己,並且有充分的個人理由,很簡單的理由:莫俊德很餓。

    但是,如果羅蘭和他的同伴們贏了呢?不但贏了,還繼續向塔推進呢?莫俊德不認為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因為出於某種詭譎的途徑,他已然是他們卡-泰特的一員,他分享了他們的楷覆功並感覺到他們要幹什麼。他還感覺到他們的友情即將破裂。

    卡-倏彌!莫俊德想著想著,笑了。野狗臉上僅剩下一隻眼睛了。一條黑毛茸茸的蜘蛛腿撩過眼珠子,再一把揪出來。莫俊德吃著眼珠,好像品味著一顆葡萄,接著,他再次轉過身去,對著羅蘭用一條毛毯遮掛住的洞口,白色的煤氣燈光從毯子四邊透出來。

    他能不能再走下去一點?再靠近一點,能不能聽得更清楚些?

    莫俊德覺得這麼做是可行的,特別是在呼嘯而起的狂風掩飾下,他的行蹤不會被發現。真是個令人興奮的好主意。

    他沿著崎嶇的岩石下坡路走向燈影晃動之所在,走向錄音機里傳出的喃喃低語,也走向那些聆聽者們的思緒:他的兄弟,他的姨母,寵物貉獺,還有,當然啦,高高在他們之上的,偉大的白色卡之父。

    奠俊德躡手躡腳,潛行到近得他再也不敢前進之處,然後在凜冽狂風和墨黑夜色里蹲伏下來,為他的痛苦而痛苦,同時享受著這痛苦,夢想著他身在外界的美夢。就在洞口裡,毯子後面,便是光明。就讓他們擁有光明吧,如果他們喜歡;就讓他們暫時擁有光明。最終他,莫俊德,將撲滅那光,並在黑暗裡自得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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