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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六章 派屈克·丹維爾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她身邊沒有槍。晚餐後他們回起居室時,喬堅持讓她坐在「懶骨頭」里,因而她把左輪放在了椅子邊堆雜誌的小桌上,並且先轉輪倒出了子彈。子彈現在就在她的口袋裡。

    蘇珊娜一把扯開洗手間的房門,用手撐著快步往起居室里趕。羅蘭躺倒在電視機櫃和沙發中間的地板上,臉孔已成可怕的醬紫色。他抓撓著自己的喉嚨,卻還在笑個不停。他們的主人正站在他身後,而她第一眼瞧見的就是他的頭髮——原本及肩的幼細白髮——已經近乎全黑了。眼肩、嘴邊的皺紋也彷彿被抹去了。現在的喬·柯林斯不止是年輕了十歲,而是二十歲、乃至三十歲。

    狗娘養的。

    狗娘養的吸血鬼混蛋。

    奧伊衝上去,咬住喬的左腿膝上的肉死死不放。「二十五,六十四,十九,飛啊!」喬興高采烈地高喊著,一腳踢出去,現在的身手活像歌舞明星弗萊德·愛斯泰爾般敏捷。奧伊被踢飛了,重重地撞在牆壁上,把一張「上帝祝福我們的家」的裝飾板震落在地。喬又轉身面對羅蘭。

    「我想的是,」他說,「女人需要性總得有個理由。」喬抬起一隻腳,壓在羅蘭的胸上——像個得意洋洋的獵人踩著戰利品,蘇珊娜是這麼覺得的。「男人么,從另一方面來說,只需要一個地方!乒!」他眨巴一下眼睛,「所謂性,就是說上帝給了男人一隻腦袋和一根雞巴,但得有足夠的血——」

    他一點兒沒聽到她靠近,也沒注意到她奮力坐進「懶骨頭」里,以便爭取足夠的高度;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一言一行。蘇珊娜憤怒舉拳,先舉至右肩高,再傾盡全力砸出去。拳頭不止打中了喬的腦袋,力道之大也足以將他打倒在地。她打中了硬硬的頭骨,因而自己的手也生生地疼。

    喬站不穩了,蹌蹌往旁錯步,雙手揮舞著想要保持平衡,還瞪著她。這時候他的上嘴唇向上咧著,露出後面的牙齒——完全是正常人的牙齒,那又是為什麼呢?他不是那類靠血而生的吸血鬼。畢竟,這裡是神會之地。除了那兩排牙齒,喬的整張臉孔也已發生了劇變: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緊縮,眨眼間不再像人類。儼然是個變態小丑的臉孔。

    「你!」他剛一開口,還沒來得及有下文,奧伊一個箭步沖了上去。這一次,貉獺沒必要用牙去咬,因為這位好客的主人此時還在趔趔趄趄。奧伊蹲伏在這東西的腳後跟,於是,丹底羅就被絆倒了,當腦袋砸在地上時,他嘴裡的所有詛咒一下子停止了。要不是舒適宜人的碎布地毯蓋住了硬木,這一擊恐怕就能了結了他。倒地之後,他立刻強忍著頭暈目眩,逼迫自己坐起來,醉酒一般恍惚四顧。

    蘇珊娜跪到羅蘭身邊,他正想費力坐起來,但情況不妙。她一把抓住他那把左輪的槍把,但就在即將拔槍而出的前一瞬間,他攥住了她的手腕。本能,顯然是,這當然是理所應當的反應,但蘇珊娜看著丹底羅的身影壓過來,不禁驚慌萬分。

    「你這個臭婆娘,我要教訓教訓你打斷一個男人的——」

    「羅蘭,鬆手!」她尖叫起來,他才鬆了手。

    丹底羅的身影低了下來,也就是說,他想撲向她,壓住兩人之間的那把槍,但蘇珊娜可是個快槍手。她就地一翻,讓他撲倒在羅蘭身上。蘇珊娜聽見備受折磨的低吼,原本憋氣窒息的槍俠終於又喘了上來。她用一隻胳膊撐住自己,氣息沉重起伏地把槍對準了那個——那個人的衣服底下正發生什麼怪異的變形。丹底羅舉起雙手,手裡空空。當然是空空的,他不習慣用雙手去殺人。就在他舉手的時候,面孔上的五官開始往一處聚集,變成越來越浮表的東西——根本不再是人類的容顏,而是野獸皮毛、或某種昆蟲甲殼上的斑紋。

    「住手!」他喊叫的聲音也隨之降低了音律,變成類如蟬鳴的嗡嗡叫。「我想要告訴你大主教和唱詩班女孩的事兒。」

    「聽到了。」她說著,連發兩槍,一顆子彈緊跟著另一顆射入他的腦子,位置剛好在先前那隻右眼上方。

    2

    羅蘭掙扎著站了起來。頭髮亂亂地糾結在腫脹的臉側。她想拉住他的手,卻被他甩開了,獨自跌跌撞撞地朝小木屋的前門走去,現在,蘇珊娜發現那扇門竟是黢黑破爛。她還看到地毯上有食物的碎屑,牆上有一大攤水漬。之前的她看到這些了嗎?那麼,敬愛的天主啊,剛才他們吃下肚子的美餐到底是什麼?她決計無論如何不要去打探清楚,只有這樣才不會噁心到自己。只要那些不是毒藥,就好。

    薊犁的羅蘭拉開了門。狂風從指縫間肆虐闖入,隨後將門板「乓」一聲撞上牆。他蹣跚著走進呼嘯的暴風雪裡,雙手搭在膝頭,彎下腰吐了起來。她看著他翻江倒海般嘔吐,污物又被風卷進了黑暗中。等羅蘭走回屋裡時,他的襯衫、臉頰上都落上了一圈雪花。屋子裡熱得很;丹底羅還在他們面前藏匿了什麼,此時全都昭然若揭。她先前看到的自動調溫器——和她紐約公寓里的霍尼韋爾牌沒啥區別——仍然安在牆上。她走過去查看。溫度已被旋到最大值,超過了華氏八十五度。她用指尖將溫度旋鈕調到七十度的位置,再轉身審視整個房間。壁爐比他們剛才看到的大了兩倍,裡面堆滿了木頭,火光熊熊,活像鍋爐房。眼下,她拿這堆火毫無辦法,好在它最終總會弱下來的。

    地毯上的死屍差不多已經把衣服撐裂。在蘇珊娜看來,這東西像是變異種的蟲子,很多畸形的腿腳——差不多就像是手臂和腿——從襯衫袖子和牛仔褲腿里伸出來。襯衣的後背從中間撕裂了,透過裂縫,甲殼上留有未成形的人類五官的痕迹。她本不相信還有什麼會比蜘蛛形莫俊德更惡劣,可眼前的這東西顯然如此。感謝上帝,它已經完蛋了。

    玲瓏而光明的小屋——彷彿出自童話里的小木屋,她打一開始不就是這麼想的嗎?——現在還原成一間煙熏火燎的昏暗棚屋。電燈還在,但看起來陳舊得很,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月,很像廉價客棧里的那類照明裝置。碎布地毯早已被塵土污漬蒙染得看不出本色了,食物殘渣濺得到處都是斑斑點點,好幾處的碎布都已糾結成團。

    「羅蘭,你沒事兒吧?」

    羅蘭看著她,隨後慢慢地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她愣了一下,只當是他暈倒了,一時間驚惶起來。但很快她就反應過來,明白眼前發生的到底是何事,卻因此變得更驚惶了。

    「槍俠,我被迷惑了,」羅蘭顫抖著嘶啞的嗓音,說道,「我像個孩童一般被矇騙了,我請求您的原諒。」

    「羅蘭,不!快起來!」說話的是黛塔,蘇珊娜一旦陷在巨壓之下,她總會自動登場。黛塔心想,我沒脫口而出「起來,白鬼子!」可真是奇了怪了,還克制住了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的衝動。他恐怕不會理解她的心理活動。

    「請您將諒解賜予我。」羅蘭說話的時候,沒有看著她。

    她滿肚子搜刮相應的客套話,好不容易找到一句,倍感輕鬆。她實在無法忍受看著他在自己面前長跪不起。「起身,槍俠,我真心原諒您。」她想了想,又說,「如果我再救你九次,我們倆就差不多打成平手了。」

    「您的好意讓我更加慚愧。」他說完站起來了。難看的臉色漸漸淡去。他端詳著地毯上的這隻怪物,壁爐的火光將那畸形怪狀的身影投射到牆壁上。環顧四周,這不過是間布滿遠古設備、電燈泡明滅撲閃的簡陋小棚。

    「他給我們吃的東西都還好。」他說,似乎他看穿了她頭腦中的思慮,因而洞悉令她恐懼的隱秘。「他決不會在自己打算……吃的……東西里下毒。」

    她把槍遞給他,槍把在前。他接下來,在塞回槍套之前補填了兩顆子彈進去。小屋的門依舊敞開著,雪花肆無忌憚地飛闖進來。在他們懸掛自製獸皮大衣的窄小門道上,已堆起了一個小小的雪包。現在,屋子裡稍微涼快點兒了,比桑拿浴室的溫度稍低一點。

    「你是怎麼發覺的?」他問。

    她回想起米阿曾在那間酒店裡留下了黑十三。後來,等她們離去後,傑克和卡拉漢之所以能進入一九一九房間,就是因為有人留給他們一張字條和

    (叮叮噹)

    門卡。信封上以草書和印刷體兩種字體寫著傑克的名字,以及一句話「這就是事實」。她很肯定,如果把那份寫有短小口信的信封拿來,和她在洗手間里找到的字條進行比較,一定會發現出自同一人之手。

    根據傑克所言,紐約君悅酒店的前台職員曾告訴他,信封是一個自稱斯蒂芬·金的人留下的。

    「跟我來,」她說,「在洗手間里。」

    3

    和小屋別的房間一樣,洗手間現在也變小了,比壁櫥大不了多少。黃銹色的澡盆陳舊不堪,底部還有一層厚厚的積灰。看上去,最後一次有人使用……

    好吧,實話說,蘇珊娜覺得從來沒有人用過這個澡盆。蓮蓬頭已經完全銹結了。粉紅色的牆紙又暗又臟,好幾處都剝落了。也沒有玫瑰花。鏡子還在原處,但有一道裂縫筆直划過中部,她不禁覺得剛才在上面寫字時沒有劃破手指簡直是奇蹟。她呵出來的水汽早已蒸發,但那些字跡還在,塵垢上清楚地留著:ODDLANE,下面則是DANDELO。

    「這是個字謎,」她說,「你明白嗎?」

    他審度半天,搖了搖頭,顯得有一絲慚愧。

    「羅蘭,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認得這些文字,不是你們國家的。記住我說的就行了,這是個字謎。埃蒂一眼就能瞧出來,我敢打賭。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丹底羅的一個玩笑,或是某種他不得不依循照做的小魔法,但情況就是這樣,我們及時發現了箇中奧妙,當然也得益於斯蒂芬·金的些許幫助。」

    「是你發現了奧妙所在,」他說,「我只顧著笑,差點兒就笑死了。」

    「我倆都可能笑死,」她說,「攻擊你更容易得手,只是因為你的幽默感……原諒我這麼說,羅蘭,但通常來說,你比較古板。」

    「我知道,」他黯然地應道。接著,他猛然折回頭,離開了洗手間。

    蘇珊娜突然產生了某種恐怖的聯想,槍俠走回來似乎花去了漫長的時間。「羅蘭,他是不是還……?」

    他點點頭,微微一笑。「還是像剛才那樣,死的。蘇珊娜,你的槍法不錯,不過我只是突然之間想去確認一下。」

    「我很高興。」她只是這麼答了一句。

    「奧伊站在那裡守著。如果有什麼狀況,我肯定它會通知我們的。」他從地板上撿起那張字條,一字一句看著,想弄明白反面寫了什麼。除了葯櫥需要她解釋之外,他基本上都看懂了。「『我給你留了點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她搖搖頭。「還沒來得及看。」

    「這個葯櫥在哪裡?」

    她指了指牆上的鏡子,他便把鏡面門櫥打開了。小鉸鏈發出難聽的吱嘎聲。門後確實有幾排架子,但和她想像中整齊排列的藥片、藥瓶截然不同,那裡只有兩個棕色的小藥瓶,和起居室「懶骨頭」椅子旁小桌上的那瓶一模一樣,蘇珊娜覺得那就像是全世界最古老的史密斯兄弟牌野櫻桃咳嗽藥水。不過,還有一隻信封,羅蘭遞給她。信封上,又是那個性鮮明的半手寫體半印刷體的字跡:

    貴武羅蘭,來自薊犁

    蘇珊娜·迪恩,來自紐約

    你們救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們

    所有的債都已還清。

    SK①

    『註:SK是斯蒂芬·金的名字StephenKing的縮寫。』

    「貴武?」她問,「這對你而言有什麼含意?」

    他點頭示意。「這個詞兒專門用來說肩負使命的武士——或是,槍俠。是個相當正式的用語,也相當古老。我們自己從來不這麼說,你必須要明白,因為這個稱呼意味神聖,是卡的選擇。我們從不會把自己套進這樣的稱呼,這麼多年來我也沒有如此自詡過。」

    「但是你確實是貴武羅蘭?」

    「也許曾經是。我們現在已經超脫於這些物事之外了。超越了卡。」

    「但仍然走在光束的路徑上。」

    「是啊。」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的最後一行字上:所有的債都已還清。「打開看看,蘇珊娜,我想知道裡面是什麼。」

    她照做了。

    4

    裡面是羅伯特·布朗寧所著一首詩的影印件。金用半草半正的獨特字體在正上方寫下了詩歌的標題。蘇珊娜在大學裡曾讀過一些布朗寧的獨幕劇,但她對這首詩卻不太熟悉。不過,她對這首詩的主題倒是再熟悉不過了;標題如是說:《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這是首敘事體的長詩,民謠體的韻律格式(a-b-b-a-a-b),共有三十四節。每一節頭上都用羅馬字母標註了節數。有人——應該就是金吧——圈注出了第一、第二、第十三、第十四和第十六節。

    「把標出來的段落念給我聽。」他聲音嘶啞地說,「因為我只能看懂一兩個字詞,可我想知道這首詩說了些什麼,非常想知道。」

    「第一節,」她念道,又立刻清了清嗓子。嗓子乾乾的。外面狂風呼卷,頭頂上沒有燈罩的燈泡在污點密布的燈座上搖曳不定。

    我最初想及,他的字字句句都是謊言,

    那個白髮斑斑的瘸腿老人,用惡毒的眼

    斜睨其謊言

    在我身上的成果,嘴角難抑

    竊喜的笑,皺縮的笑紋印刻

    在他的唇邊,樂於收納新來的犧牲者。

    「柯林斯。」羅蘭說。「不管是誰寫的這詩,他說的就是柯林斯,言辭確鑿,正如金在他的故事集里談到我們的卡-泰特。」

    「不是柯林斯,」蘇珊娜說,「是丹底羅。」

    羅蘭點點頭。「丹底羅,你說得對。往下讀。」

    「好的;第二節。」

    他還需置備什麼呢,用他的木杖?

    再預備什麼,連同謊言四伏,誘捕

    可能遇見留居於此的他、再問問路的

    所有旅人?我暗忖那骷髏般的笑

    能夠破滅什麼,拐杖又能為我寫下怎樣的墓志銘

    只因我在這塵積的坦途上荒度了歡娛時光。

    「你還記得他的拐杖嗎?記得他是如何揮舞的嗎?」羅蘭問她。

    她當然記得。這條坦途早已積雪深厚,而非塵積厚厚,但不管怎麼說,都是同一條路。不管怎麼說,這就是描寫的剛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想到這裡,她戰慄起來。

    「這首詩來自於你的時代嗎?」羅蘭問,「屬於你的年代?」

    她搖搖頭。「甚至不是我們國家的詩歌。他在我出生前六十多年就死了。」

    「但他一定看到過剛剛發生的一切。也許,是相同的事件。」

    「是的。而且斯蒂芬·金知道這首詩。」突然,靈光一現,耀眼的想法激得她別無他想,除了真相。她帶著狂野而驚詫的眼神瞪著羅蘭。「就是這首詩讓金開始寫作的!這就是他的靈感!」

    「蘇珊娜,你說得可當真?」

    「確信無疑。」

    「可是,這個布朗寧肯定看到了我們。」

    她不知道。這實在太複雜了。就好像糾纏於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也活像是迷失在四面布鏡的大房間里。她覺得腦子裡暈乎乎的。

    「讀下一段吧,蘇珊娜!讀這個叉—我—我—我①『註:羅蘭看不懂羅馬數字ⅩⅢ,所以讀成了「X—I—I—I」,此處諧譯為此。』。」

    「這是第十三節,」蘇珊娜更正說,

    至於草,都長得稀疏

    如麻風病人的頭髮;乾裂鋒利的葉緣扎入其下的泥

    尤似浸了鮮血揉成的土。

    一匹僵硬的盲馬,骨頭根根畢現,

    自從到了那裡呆立已久,已被麻痹;

    從魔鬼的馬群中遭驅逐出,不再效力!

    「下面讀的是第十四節。」

    活著?我只知它該是死了很久,

    挺著荒涼貧瘠的紅脖子,扯著老皮褶子,

    也緊閉蓋在稀落鬃毛下的雙眼;

    罕見這等妖形怪狀之物帶有如此的悲哀;

    我從未見過一個畜生使我如此憎恨;

    它定是千惡萬邪,才活該這等凄慘痛楚。

    「栗皮兒,」槍俠說,還猛地將大拇指指向身後。「拴在那邊,老皮褶子的馬脖子,還有所有描寫都符合,只不過不是公馬,而是母馬。」

    她沒有應答——不需要再做評價了。說的顯然是栗皮兒:瞎子、皮包骨頭,馬脖子上到處是擦破老皮的傷痕。我知道,是匹又老又丑的母馬。老頭兒曾這麼說……看上去像是老頭兒的怪物。來吧,栗皮兒,你個老不死的草肚子、造糞機,你個走不動路的老母馬,你個迷了路的四條腿的麻風病人!而這張影印件上白紙黑字,是一首許久以前的詩篇,也許,早在金先生出世前八十年、甚或一百年:……都長得稀疏,如麻風病人的頭髮。

    「從魔鬼的馬群中遭驅逐出,不再效力!」羅蘭冷冷一笑,說,「雖然它不再是戰馬、也不會再成為戰馬,我們走之前還會看到它帶著魔鬼回來。」

    「不會的。」她說,「我們看不到。」她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更干啞了。她很想來一杯,但現在決不敢觸碰這個可憎之地的任何東西,更別說水龍頭裡流出來的水了。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取些雪來,讓雪融化。然後她就有飲料了,她決不會在那之前喝什麼東西。

    「你為何這麼說?」

    「因為栗皮兒已經走了。就在它的主人盛情款待我們時,它已經走進大風雪中了。」

    「你怎麼會知道的?」

    蘇珊娜搖搖頭。「我就是知道。」她翻到下一頁,這首詩共有兩百行。「第十六節。

    「不是這樣!我憶想……」

    她停下不讀了。

    「蘇珊娜?你怎麼——」接著,他的目光也落到了下一個詞語上,即便是英文,他也認得這個詞。「繼續。」低沉的聲音比耳語響不了多少。

    「你肯定嗎?」

    「讀吧,因為我想聽。」

    她清了清嗓子。「第十六節。」

    不是這樣!我憶想庫斯伯特漲紅的臉

    掩在鬈曲金髮下,

    親愛的夥伴,幾乎直到我能觸感他的手

    為了扶穩我而搭進臂彎,

    以此表意。唉呀,一夜的恥辱!

    剛剛騰起的心火又熄滅漸涼。

    「他寫的是眉脊泗,」聽罷,羅蘭說。他握緊了拳頭,但她懷疑他是否自知。「他寫的是,我們曾為了蘇珊·德爾伽朵起爭執,從那以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不再親密如初。我們盡了全力重修昔日友情,但不行,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

    「女人投入男人的懷抱、或是男人投入女人的懷抱,我不相信過後還能保持友情。」她說著,把影印件遞給他。「留著吧。我把他圈出來的段落都讀了一遍。如果還有什麼詩句和黑暗塔之行有關——也可能沒有——你自己去解密吧。我相信,只要你儘力而為,就可以看破其中的奧秘。至於我么,我不想知道。」

    似乎,羅蘭確實想要獨自解密。他把幾張複印紙翻得嘩啦嘩啦響,找尋結尾。沒有標註頁碼,但他仍輕易地找出了最後一頁,因為在那一頁上,第三十四節下面留下了一片空白。可還沒等他開始細看,又傳來了那種弱弱的哭聲。此刻大風平息若靜,要判斷哭聲的來處易如反掌。

    「下面有人,在地下室里。」羅蘭說。

    「我知道。而且我認為我知道那是誰。」

    他也點點頭。

    她正平靜地凝視他,「全都吻合,不是嗎?就好像玩拼圖遊戲,再有那麼幾塊我們就拼完了。」

    哭聲再次響起,虛弱而悵然。在哭的這人差一步就要咽氣了。他們走出了洗手間,雙雙拔出了手槍。但蘇珊娜覺得,這次應該不需要用槍。

    5

    佯裝老開心果喬·柯林斯的蟲豸依然倒在原處,但奧伊已往後退了一兩步。蘇珊娜不會因此責怪它。丹底羅開始發臭了,快速腐爛的甲殼縫隙里滲出白糊糊的黏液往下滴。儘管如此,羅蘭還是吩咐貉獺繼續留守屍體,監視狀況。

    他們走到廚房時,哭聲又起,這次聽來更清楚了些,但一開始他們找不到下地窖的門。蘇珊娜在破爛臟膩的油布毯上慢慢地摸索,想找出一扇暗門來。就在她打算告訴羅蘭自己一無所獲時,他開口道:「這兒。在冷箱子下面。」

    冰箱也打回了原形,不再是帶冰塊出口的阿瑪納牌一線產品,不過是一台矮墩墩、髒兮兮的舊貨,包成圓鼓形狀的制冷機安置在頂端。蘇珊娜很小的時候,也就是還被喚作奧黛塔時,她媽媽家也有這樣一台老冰箱,不過那台冰箱要是變得有這台十分之一那麼臟,她媽媽肯定甘心去死了。百分之百。

    羅蘭輕鬆地挪開了冰箱,因為丹底羅那個狡猾的惡魔早就在下面安了滾輪平台。她懷疑他一定招待了不少客人,不一定是來自末世界的鄉民,但他早已做好準備,萬一有人路過此地,他能很輕巧地遮掩秘密。而且她同樣確信,一定會有鄉民途經此處,總會有一兩次。她不禁幻想:會不會有個別幸運者走進這條奇之巷,並安然無恙地走出去。

    通向地窖的階梯又窄又陡。羅蘭伸手到門邊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個開關。兩隻燈泡亮了,一盞燈在樓梯中部,另一盞靠近底部。燈光一亮,哭聲也彷彿應聲而起。混雜著痛楚和恐懼的嗚咽聲里,卻聽不見一個語詞。這哭聲讓她後背發涼。

    「不管你是誰,快走到樓梯口來。」羅蘭高聲喊了一嗓子。

    下面沒有絲毫反應。外面狂風驟然兇猛地呼嘯而來,雪花撞在屋身上,悶悶的像是沙子打在牆上。

    「走到我們可以看到你的地方來,否則我們就把你留在那裡!」羅蘭再喊。

    地窖里的藏身者沒有走到昏暗不明的燈光下,相反,又哭喊起來,聲音里充溢著悲涼和驚恐,還有——蘇珊娜害怕地想到——還有一股子瘋狂。

    他看了看她。她搖搖頭,輕聲說:「你先走。我掩護你,說不定用得著。」

    「小心階梯,千萬別摔著了。」他也壓低了嗓門說。

    她又默默地點點頭,同時做出她的慣用手勢,轉動手指以示不耐煩:去吧,去吧。

    槍俠一看就露出無聲的笑容。他走下了樓梯,槍把抵在右肩窩裡,就在那個時刻,他的背影像極了傑克·錢伯斯,她差一點就湧出了眼淚。

    6

    地窖彷彿一個小迷宮,到處都是雜亂無章的箱子、圓桶,還有用布遮掩的什麼東西吊在大鉤子上。蘇珊娜一點兒不想知道那些遮布底下搖來晃去的是什麼玩意兒。那人又嗚咽了一聲,像是抽泣,又像是尖叫。狂風在他們頭頂上氣勢洶洶地又呼號了一陣,現在聽來似乎遙遠而沉悶了些。

    羅蘭轉向左邊,沿著一條之字形的走廊往裡走,兩邊的板條箱都堆到了腦袋這麼高。蘇珊娜跟在他後面,保持一定的距離,始終留心自己身後的動靜。如果奧伊在上面發出任何警示的叫聲,她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時間內作出反應。她看了一眼旁邊的一摞板條箱,一隻箱子上貼著「得克薩斯工具」的標籤,另一隻上則打著「中國豪華財寶甜餅有限公司」的鋼印。看到他們拋棄已久的豪華計程車的牌子再次出現,她一點兒也不奇怪;她早已超脫於「奇怪」和「驚訝」之外了。

    在她前頭的羅蘭停下了腳步。「以母親的淚作證。」他兀自喃喃。以前,她曾聽羅蘭這麼說過一次,那次,他們撞見一頭小鹿墜落深谷,兩條前腿和一條後腿都摔斷了,忍飢挨餓,目光失焦地望著他們,因為蒼蠅圍著那頭不幸的動物,活生生地把眼珠子蠶食一空。

    她也止步不前,直到他擺了擺手讓她跟上,蘇珊娜才手掌撐地,快步挪到他的右側。

    丹底羅的石牆地窖最深處——是東南角,如果她的方向感沒出錯的話——放著一隻簡陋的鐵籠子,權當牢獄。籠門是用十字交叉形的生鐵棒鑄成的。旁邊還有一張焊接工作台,顯然就是丹底羅親手架構此籠時留下的……但是,從乙炔箱上厚厚的灰塵來看,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牢牢敲進石牆中的S形大鉤子上掛著的——就在獄中人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外一丁點兒,蘇珊娜毫不懷疑,這是用來嘲諷並刺激獄中人的——是一把老式樣的大

    (叮叮噹,噹噹叮)

    銀鑰匙。身份不明的獄中人站在監禁地邊緣的鐵欄杆旁,向他們伸出污垢重積的雙手。他瘦得與骷髏無異,蘇珊娜當即想到以前看過的可怕之極的集中營史料照片,那些從奧斯維辛、卑爾根-貝爾森和布痕瓦爾德集中營里僥倖生還的人們,碎布條般的囚服耷拉在身上,頭上還戴著慘白色的囚徒圓帽,可怖而明亮的眼睛裡投射出洞悉世事的警覺神色,他們活著(哪怕只是一息尚存),猶如對全人類罪行的控訴。那些怕人的眼睛彷彿在說:我們真希望不知道自己已被折磨成了什麼樣子,但不幸的是,我們都知道。

    派屈克·丹維爾伸出雙手、含糊不清地發出懇求的聲音時,眼底的神色就有這番意味。此刻他們離得這麼近,她覺得那種央求般的嗚咽很像某張電影原聲大碟中人為仿造的叢林鳥鳴:咿—呀、咿—呀、咿—啾、咿—啾!

    羅蘭從吊鉤上取下鑰匙走向了鐵門。丹維爾用一隻手揪住他的襯衫,槍俠撥開了那隻手。這動作絲毫不含怒意,她想,可是瘦骨伶仃的獄中人卻頓時向後退卻,眼睛瞪得暴凸出來。他的頭髮很長——披散在肩頭——但兩頰上泛起一片依稀的青色。下巴和上唇的青色就更重一些。蘇珊娜猜想他該有十七歲了,但顯然也可能沒那麼大。

    「派屈克,我無意冒犯你,」羅蘭的口氣完全像是和朋友親切對談。他把鑰匙插進鎖眼裡。「你是派屈克吧?你是派屈克·丹維爾嗎?」

    牢籠里那個身穿骯髒牛仔褲、寬鬆灰襯衫(長得都快拖到膝蓋了)的瘦東西退縮到了三角形獄地的尖角里,沒做任何回答。直到背脊壓到了石牆上,他又慢慢地滑落下去,坐在地上,身子靠著的東西在蘇珊娜看來應該就是便桶,前襟隨著他的蹲姿鼓了起來,當他屈起膝蓋幾乎遮掩住那張驚恐又憔悴的臉孔時,又像流水一般垂落到他的胯部。羅蘭把牢門拉開,向外開到最大(沒有鉸鏈),派屈克·丹維爾又製造出鳥鳴般的號聲,只不過這時嘶吼得更大聲了:咿—呀、咿—呀、咿—啾、咿—啾!聽得蘇珊娜牙齒都打戰。看著羅蘭似乎要走進地牢里,男孩越發尖利地嘶叫起來,後腦勺開始不斷地磕撞石牆。直到惱人的撞牆聲停下來,丹維爾帶著極度驚恐和不信任的眼神瞪著陌生的來客。隨後,他再一次伸出污垢重積、指甲長長的雙手,似乎是在求救。

    羅蘭看了看蘇珊娜。

    她以掌撐地,將自己挪進了牢門裡。角落裡那貌如少年的瘦小東西又含糊地咿呀一聲,迅速將探出的雙手縮了回去,緊緊扣在手腕上,眨眼間又轉為可悲可憐的自衛。

    「不,甜心兒,」這是蘇珊娜聞所未聞的黛塔·沃克的聲音,她完全沒料到黛塔可以這樣說話。「不,小甜心兒,偶們才不會傷害依哩,要是偶們想要欺負依,依腦子裡早就有兩顆子彈啰,樓上那傢伙就吃了偶們的子彈。」

    她看出他眼底流露的神情——也許只是分秒之間的微妙變化,但睜大的眼底暴露出了更多血絲。她笑了,點點頭,說:「是不是很過癮?柯林斯先生,他死翹翹啰!他也不會下樓再來……唔?派屈克,他對你幹了點啥壞事?」

    頭頂上傳來的風聲隔著地板,聽來弱了幾分。燈泡閃個不停;整棟小屋吱吱嘎嘎四處作響,呻吟般抵擋著狂風的撞擊。

    「孩子,他對你幹了啥壞事?」

    沒用。他聽不懂。正當她心裡如此定論時,派屈克·丹維爾突然用雙手捂著胃部,攥了攥,同時抽動面容,她立刻領悟道:他是在示意捧腹大笑。

    「他讓你笑?」

    派屈克蜷縮在角落裡點了下頭。面容扭曲得更疹人了。現在,雙手已經握成拳頭,舉到了臉前,以此在自己的臉頰上摩擦,又旋擰拳頭抵進眼窩裡,隨後看了看蘇珊娜。她留意到,他的鼻樑上有一道小小的疤痕。

    「他也,讓你哭。」

    派屈克又點了下頭。他又模擬出大笑的表情,捧著肚子,裝出上氣不接下氣的「呵—呵—呵」;再轉而裝扮哭泣,在看不清臉色的面頰上抹著眼淚;這一次,他又加上了第三種模仿動作,以手為勺,往嘴裡鏟著什麼,雙唇相應地咂巴、咂巴。

    羅蘭稍稍位於蘇珊娜之後,此刻只有他高高地站立著,「他讓你笑,他讓你哭,他讓你吃。」

    派屈克卻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臉蛋都快撞上石牆了。

    「是他在吃。」黛塔說,「依是不是這個意思,嗯?丹底羅吃。」

    派屈克迫不及待地點點頭。

    「他讓你笑,再讓你哭,然後把你笑出來、哭出來的東西吃下去。因為他就是這樣的怪物!」

    派屈克又點了下頭,淚如雨下。他的哭號夾雜著口齒不清的囁嚅。蘇珊娜慢慢地靠近去,清楚地擺出用手挪步的動作,心想:如果他再用腦袋撞牆,她就立刻往後退。但沒有。等她移到角落裡的男孩的跟前時,他不由得伏在她胸前大哭起來。蘇珊娜扭過頭,以眼神告訴羅蘭:現在,他可以過來了。

    等派屈克抬起頭望著她時,顯露出一種默然而忠實的表情,像一隻惹人憐愛的小狗。

    「別擔心了。」蘇珊娜說——黛塔又消失了,也許她受不了這種場面反而是好事。「他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派屈克,他死了,像門釘一樣死得透透的,又像河裡的石頭一樣死到透心涼了。現在,我想讓你為我做一件事情。我想讓你張開嘴巴。」

    派屈克立即又狠狠搖頭。眼裡的懼怕那般分明,但還有一絲別的隱情,她實在看不下去了。那是隱秘的羞恥。

    「我明白,派屈克,明白。張開你的嘴。」

    他狠狠地搖晃腦袋,又長又膩的頭髮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他自己的臉頰。

    羅蘭說:「怎麼——」

    「噓!」她對他說,「派屈克,張開嘴,讓我們看看。然後,我們會帶你離開這裡,你再也不用下到這個鬼地方了。再也不用當丹底羅的晚餐了。」

    派屈克定定地望著她,無言地央求,但蘇珊娜只是回看著他。最後,他閉上了雙眼,慢慢地張開自己的嘴巴。牙齒都在,但他的舌頭不見了。應該是在某一天,丹底羅煩透了被他囚禁的少年的哭喊——要不,就是某些言語——便將那舌頭拔祛了。

    7

    二十分鐘後,他倆站在廚房的走廊里,看著派屈克·丹維爾喝湯。起碼有半碗湯都倒在了少年灰色襯衫的前襟上,但蘇珊娜覺得這也不要緊;這裡有足夠的湯,小屋惟一一間卧室里還疊放著足夠的乾淨襯衫。更不用說,喬·柯林斯的厚皮大衣還掛在門口的衣鉤上,她希望派屈克此後都能穿著它。至於丹底羅的屍體——昔日的喬·柯林斯——他們包上三條毯子,扔進了雪地,沒有任何葬禮儀式。

    她說:「丹底羅是一個吸血鬼,但不是靠血為生,而靠吸食他人的情緒。派屈克,那個……派屈克就像是他的奶牛。榨取一頭奶牛的精華,你可以用兩種方式:要它的肉,或是奶。但吃肉的問題是:下刀之後就不再有第二次了,先是上等牛肉、剩下牛雜碎,之後就放進鍋里燉,沒了。可是,要是你要牛奶,就可以一直擠出來……只要你時不時喂它吃點東西,就能一直有奶喝。」

    「你覺得他被關在下面圈養了多久?」羅蘭問。

    「我不知道。」但她想到了乙炔箱上厚厚的灰塵,仍是歷歷在目。「不管怎麼說,都有很長時間了。對他來說,一定像是漫長到了無止境。」

    「而且,很傷人。」

    「傷害太大了。丹底羅把這個可憐孩子的舌頭拔出來的時候一定疼死他了,但我敢打賭說,吸血般的情緒損失傷他更深。你看他現在的樣子。」

    羅蘭看著,沒錯。他也看出有別的含義。「我們不能把他帶進這場暴風雪。就算我們給他裹上三層衣服也不行,我敢說,那等於殺了他。」

    蘇珊娜點點頭。她同樣確信這一點。可是,還有另一面緊迫的真相:她無法再待在這間小屋裡。那大概會殺了她。

    她把這番話說出來時,羅蘭也贊同。「我們要在那邊的穀倉里宿營,等到暴風雪過去。會很冷,但我覺得那樣可能會帶來兩種好處;莫俊德可能要來了,栗皮兒也會回來。」

    「你會把他們兩個都殺了嗎?」

    「是的,只要有機會。你對此有異議嗎?」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

    「很好。我們把要帶出去的東西收拾一下,因為隨後兩天里,我們可能不能生火。可能不止兩天,而是四天。」

    8

    事實證明,他們捱了兩天三夜,才等到暴怒的大風雪漸漸變成陣風陣雪,直至平息下來。第二天黃昏時分,栗皮兒一瘸一拐地從風雪中顯出身形,羅蘭對準扁鏟似的盲馬腦門開了一槍。莫俊德一直沒有露臉,但她在第二天夜裡有一種直覺:他就潛伏在附近。也許奧伊也察覺到了,它立在穀倉門口,沖著飛旋的暴風雪猛吠不止。

    在這兩天三夜中,蘇珊娜發現派屈克·丹維爾有許多出人意料之處。囚徒歲月嚴重損害了他的心靈,這一點她並不意外。讓她大吃一驚的是他驚人的恢復能力,雖說不可能百分百恢復如初。她不免要想:換作自己經歷了多年嚴酷的磨難,能否走出陰影,快速復原呢。也許這和他的天賦有關。她親眼領略過他的天賦,在賽爾的辦公室里。

    丹底羅給地窖里的俘虜吃極少的食物,只能勉強維持生命,而他吸食少年的情感卻頗有規律:一周兩次,有時三次,還有一個星期里一連吸了四次。每一次,派屈克都堅信自己將喪生於下一次折磨,因為總會有什麼人路過此地,接替他的位置。就在最近,派屈克有幸逃脫了丹底羅最兇狠的掠奪,因為「伴兒」比以前更多、也更頻繁地到來。那天晚上,在乾草倉里鋪完床鋪後,羅蘭對她說,他相信最近慘遭丹底羅毒手的人大部分都來自血王城堡,要不然就是離開城堡周邊小鎮、背井離鄉的村民。蘇珊娜完全可以想像那些逃難者的心聲:王已經走了,所以讓我們也離開這鬼地方吧,趁現在收成還不錯。畢竟,紅色大王瘋癲了,說不定哪一天腦筋搭錯就會回來,狂人發痴,死守著一架永遠不再會上升到頂的電梯。

    有時候,喬還會在他的俘虜面前顯出丹底羅的原型,接著便可吃掉男孩頓生的恐懼。但是,若圈養的奶牛隻能擠出恐懼,他也不會滿足。蘇珊娜暗忖,不同的情緒一定能引發不同的口味:就好比今天吃豬肉,明天吃雞肉,後天換成魚肉。

    派屈克不能說話,但他可以做手勢。況且,當羅蘭在食品櫃里找到奇怪的藏品之後,他們便發現他的表達能力絕不止於此。在最高的架子上,有一疊特大張的繪圖紙,標著「米開朗基羅,炭筆專用」的商標。他們沒找到炭筆,但這摞紙張旁邊放著一把嶄新的EB牌2號橡皮頭鉛筆。發現這些東西就夠怪的了,但更為離奇的是,有人(大概是丹底羅)小心地把每支鉛筆上的橡皮頭都削去了。橡皮頭都收納在鉛筆旁的加蓋罐里,罐子里還有一些紙夾,另有一隻卷筆刀,模樣酷似所剩無幾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歐麗莎飛盤的哨子。派屈克一瞧見畫紙,原本獃滯的眼光立刻靈動起來,急切地伸出雙手去接,喉嚨里的聲音像是貓頭鷹的急促叫聲。

    羅蘭看著蘇珊娜的表態,她一聳肩,說:「就讓我們瞧瞧他能畫點什麼吧。我已經心裡有底了,你不也一樣嗎?」

    事實證明他確實很能畫。派屈克·丹維爾的繪畫才能令他們嘆為觀止。他的畫作完全彌補了沒有聲音的缺憾。他畫得極快,也顯然大感愉悅;哪怕筆下的物事無比凄慘,他的情緒也似乎不再會受到影響。一幅畫上,喬·柯林斯手持短斧,站在一個毫無防備的過客身後,砍下了他的腦袋,只見喬咧著嘴獰笑。就在短斧落下之處,男孩還畫了兩個漫畫書里常見的大氣球,裡面分別寫著「喀嚓!」、「噗!」。柯林斯的頭上也升出一隻氣球,派屈克填進文字來表示他的想法:「大塊頭,接招!」。另一幅畫上畫的是派屈克自己,躺在地板上,笑得有氣無力,表情細節被描繪得逼真之極(其實根本不用畫中他頭上氣球里的「哈!哈!哈!」來補證),而柯林斯叉著腰站在他跟前觀望。隨後,派屈克迅速地把這幅畫翻到畫板後面去,又飛快地落筆,在新的畫面中畫下跪坐著的柯林斯,一隻手插進派屈克的頭髮里狠狠揪著,撅起的嘴唇罩在派屈克的笑聲之上,也就是派屈克苦痛不堪的嘴巴之上。接著又是一陣飛快而老練的運筆(筆尖似乎根本不曾離開過紙面),派屈克又在老人頭頂上升出一個思想氣球,裡面填寫了六個字和兩個感嘆號。

    「說的是什麼?」羅蘭問道,他已經被迷住了。

    「『好味道!真不錯!』」蘇珊娜回答,但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難掩噁心的感覺。

    拋開所畫之事,蘇珊娜大概可以一連幾個小時看著他這樣畫畫;事實上,她很快就著迷了。鉛筆快得近乎詭異,而且,他們誰也不曾取出一隻被切下的橡皮頭讓他擦抹,因為似乎完全沒那個必要。蘇珊娜看著他畫到現在,派屈克既沒有畫錯過一筆,也沒有哪一筆看似含糊帶過,他那洗鍊飛速的動作讓他們——好吧,既然只能這麼說,為何還要猶豫呢?——不得不承認,派屈克是個天才畫家。畫成的畫都不是素描,不完全是,但自成一派,栩栩如生。她知道,派屈克——這個派屈克,或是沿著光束的路徑的另一個世界裡的派屈克——日後必能畫出極品的油畫,但一想到這裡,她不禁心頭一涼,同時又氣血上頭。他們在這裡找到了什麼?沒了舌頭的倫勃朗?她突然意識到,這已是他們遇見的第二個白痴天才了。也許是第三個——如果除了錫彌,你把奧伊也算上的話。

    他對橡皮擦絲毫不感興趣,這讓蘇珊娜只起過一次閃念,又立刻置之不理了——那想必是天才的狂妄之處吧。但她不曾哪怕想過一次——羅蘭也想不到——其實這位年輕的派屈克·丹維爾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橡皮這種東西。

    9

    第三夜快要天亮時,蘇珊娜醒來,看了一眼和她並排躺在穀倉上鋪的派屈克,便輕手輕腳地下了木梯。羅蘭正站在穀倉的門前小徑上,望著門外,抽著煙。雪不下了。即將下沉的月亮清亮地掛在天際,月光之下,塔路上的新雪泛出銀白的光芒,一片肅靜的美。風也止了,空氣似乎紋絲不動,但冷得嚇人,她覺得鼻子上的濕氣都要凍裂了。遠處依稀傳來一陣機動馬達的響聲。就在她側耳聆聽之際,那響動彷彿越來越近了。她問羅蘭是否猜得到來者是誰?或是,來者將對他們意味著什麼?

    「我想該是他提到過的機器人,結巴比爾,暴風雪一完,他就得外出除雪。」他說,「他的頭上可能有類似天線的玩意兒,就像狼群。你記得嗎?」

    記憶猶新。她便這樣回答他。

    「雖然他有可能對丹底羅死心塌地,」他說,「但我覺得不太可能,不過即便那樣,也不算是我遇到的最古怪的事。你要準備好一隻飛盤,以防他翻臉。我也會備槍伺候。」

    「可你明明不是這樣想的。」她想得到一個百分百確定的回答。

    「是不想殺他。」羅蘭說,「他可以捎我們一程,說不定能直接送我們抵達黑暗塔。即便不能抵達塔,也可以把我們帶到白域的邊境。那挺好,因為那男孩還太虛弱。」

    這倒提醒了她。「我們稱他為男孩,因為他看起來像個小夥子,」她說,「你認為他多大了?」

    羅蘭搖搖頭。「顯然不過十六七歲,但也可能足有三十了。在眾光束遭受攻擊的那些日子裡,時間曾扭曲得很厲害,會有瞬間的躍進,也會反覆扭曲。我可以證明這一點。」

    「是不是斯蒂芬·金搞的這齣戲——半路殺出個丹維爾?」

    「不好說,只不過,他知道有他,這是肯定的。」他思忖一下,又說:「塔竟已這麼近了!你感覺到了嗎?」

    她當然感覺到了,日日夜夜,每分每秒。有時候能感到它在脈動,有時候它又在歌唱,很多時候這兩種感覺會並存。至少,這感覺不會是魔法所致。每個夜晚,她會在夢境里——不止一次——看到塔矗立在玫瑰地的盡頭,黑灰色的石磚塔身映襯在不安的天幕上,雲彩在四個方位上,沿著僅剩的兩條光束匯聚。她也知道那些聲音在歌唱什麼——考瑪辣!考瑪辣!來吧來吧考瑪辣!——但她想,那不是為她而唱的,那些聲音不是在對她歌唱。不,決不,此生此世都不會;因為那是屬於羅蘭的歌聲,只是羅蘭一人的。但她開始希冀那並不意味著她將必須在使命終結之前死去。

    她一直都懷抱著屬於她自己的夢想。

    10

    太陽升起後不到一小時(顯然那個方向就是東方,我們都得感謝老天爺),一輛橘紅色的車輛——貌似卡車和推土機的合成體——出現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緩慢且平穩地朝他們開來,車頭頂起一堆高高的干雪,雪頂甚至比車頂還高出好多。蘇珊娜猜想,等它開到塔路和奇之巷相交的路口時,結巴比爾(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駕駛鏟雪車的司機)應該會掉轉方向,開上另一條道路。也許,照慣例來說,他也會停靠在路口,當然不是為了下來喝杯咖啡,而是加一罐油,或是別的小事。她想著那個場景笑了,當然,她還想到了別的。車頂上架著擴音器,正播放著一首她熟知的搖滾樂。蘇珊娜聽到後大笑不止,非常高興。「『加利福尼亞的陽光』!里維埃拉斯樂隊!哦,聽上去可真帶勁!」

    「你說是,那就是。」羅蘭附和著說,「管好你的飛盤就行。」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她答。

    派屈克也站在了他倆身邊。自羅蘭從食品儲藏櫃里找到紙和筆後,他就一刻不離這些寶貝。現在,他只寫下了幾個字,並遞給蘇珊娜看,因為他也明白了:羅蘭幾乎看不懂他寫的文字,哪怕印刷成大號黑體字也沒用。在畫紙下方的兩個字是:比爾。但這個名字之上,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奧伊的肖像,還有一隻俏皮的氣球掛在貉獺腦袋上,裡面寫著:汪!汪!那都是他閑來無事信筆畫的,一個觸目驚心的X形大叉劃在上面,因而她知道他遞給她看的目的不在於奧伊,但那不知怎的傷了她的心,因為大叉底下的奧伊是那麼活靈活現。

    11

    鏟雪車在丹底羅的小屋前停下,儘管尚未熄火,音樂卻已被掐斷了。從司機座位上走下來一個趾高氣揚的高個子(起碼有八英尺)機器人,腦袋閃閃發光,活脫脫像是電弧16實驗站里的奈傑爾的翻版,也酷似卡拉鎮的安迪。他折起金屬手臂,金屬手指搭在胯部,若是埃蒂在這裡,一定會聯想到喬治·盧卡斯電影里的C3P0。這個機器人說起話來頗為嘹亮,在雪野上擴散得很遠:

    「你好,嬌—喬!你和—和—還—好嗎?科科科莫詭—詭—詭—計如何了?」

    羅蘭邁出昔日栗皮兒的馬廄。「向你問好,比爾,」他客氣地說道,「祝天長夜爽!」

    機器人回了禮。他那雙人造藍眼睛發出亮閃閃的藍光。蘇珊娜覺得那是驚訝的表情。她看不出來他有何翻臉的跡象,似乎根本沒有警惕心,而且也不像攜帶了武器,但她一眼就看到從比爾頭頂升出的細細天線——在清晨的陽光下一圈一圈旋轉著——她也做好了準備,萬一有情況,她可以隨時拋出歐麗莎。埃蒂大概會說:簡單簡單太簡單了。

    「啊!」機器人說,「奇、奇、奇—槍,槍—希、希、希——」他抬起一條沒有肘關節的金屬手臂,敲敲自己的頭。腦殼裡傳出一系列東扭西歪的噪音——咿咻——然後他才說出口:「槍俠!」

    蘇珊娜笑起來。她實在忍不住了。他們千辛萬苦一路走到這裡,竟然等來一個機器版的豬小弟①『註:PorkyPig,美國動畫明星,是一隻肥胖、口吃的波基小豬。』。白、啊白、啊白白白,就到這裡,夥計們!

    「我聽說過好多吃、吃—吃—傳聞。」機器人說著,沒理會她的笑聲。「您是薊、薊犁的了、了、羅—羅蘭嗎?」

    「就是我。」羅蘭說,「敢問你是?」

    「威廉姆,D-746541-M,維修保養專用機器人,還有許多其他功能。喬·柯林斯叫我結、結巴比、比爾。我裡面有條線、線路殺、殺—燒壞了。我可以修好的,但他不、不讓我修。因為他是這兒附近惟一的人、人類……或許該說是,曾是……」他停下不說了。蘇珊娜聽到機器軀體里震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儘管她不曾親眼見過,但此刻她確定面前的機器人不是C3P0那種先進型號,而更像是《惑星曆險》中的羅比機器人②『註:電影原名ForbiddenPlanet,一九五六年出品,堪稱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科幻片之一。導演弗雷德·M·威爾科克斯製造出複雜的未來世界觀,還有一個擬人化的機器演員羅比。』。

    接下來,結巴比爾卻讓她深受感動,他將一隻金屬手搭在前額,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既不是面對她,也不是羅蘭。他說:「向您致敬,派屈克·德、丹維爾,思、思—索尼亞之子!看到你在外面、看到你無拘無束可真好啊,真的太好了!」蘇珊娜注意到結巴比爾吐露的是真情。那是由衷的喜悅。她覺得僅僅放下手中的飛盤都不足以示好。

    12

    他們在院子里閑聊起來。要不是比爾擁有初級嗅覺功能,他本該興高采烈地走進小屋裡去。這個類人機器人的硬體設置不錯,覺悟到小屋在發臭,而且已凍得不宜居住了,因為壁爐里的火已熄滅,暖氣機也停止工作了。不管怎麼說,這場談話並不會持續太久。維修養護型機器人威廉姆(還有許多其他功能)把有時自稱為喬·柯林斯的生物視為主人,而這裡已經不再有別人能主張他的歸屬權了。何況,柯林斯/丹底羅還掌握了不少必要的密碼指令。

    「我本來不、不能告訴他密、密碼指令的,」結巴比爾說,「但他問、問起我的時候,我的程、程序沒能禁止提供必、必要的使用手、手冊,上、上面有他需、需要的信息。」

    「官僚制度真是不賴。」蘇珊娜回了一句。

    比爾說,他儘可能找理由離「嬌、嬌—喬」遠遠的,但是塔路需要鏟雪時,他還是必須要來——這也是他的程序之一——並且每月一次帶來補給品(大多是罐頭食品),他說那是從「法蒂」運來的。他也很喜歡看到派屈克,有一次,男孩送給比爾一幅好看的畫像,他經常會去欣賞(還製作了好多拷貝)。他吐露,每次他過來,他都以為會發現派屈克不在了——被殺死之後隨意拋屍於樹林里,比爾說後頭山林間有個地方叫做「花、花—壞地方」,有點像垃圾場。可是現在,他就在這兒,自由了,活著,所以比爾高興極了。

    「因為我確實擁有幾、幾—基礎的情感程序。」他說,蘇珊娜覺得他的口氣就像是在泄露自己的某個壞習慣。

    「你需要我們說出密碼嗎?如果要你接受我們的指令?」羅蘭問。

    「是的,先生。」結巴比爾說。

    「媽的。」蘇珊娜嘟噥了一句。他們之前已經碰到過好幾次這樣的難題了:為了讓卡拉鎮的安迪聽話。

    「不、不、不、不過呢,」結巴比爾接著說,「如果你們願意以建、建議的形式提出指、指令,我保證我了、了、了——」他抬起手,又敲了敲頭。咿咻,蘇珊娜認定那怪響不是從他的嘴裡、而是胸腔里冒出來的。「——樂於服從的。」他說完了。

    「我的第一個建議是:修好你那該死的口吃,」羅蘭說著,一回頭,卻驚呆了。派屈克跌倒在雪地上,手捂著肚子,爆發出一聲嘶啞的氣息,那無疑是開懷大笑。奧伊在他身邊跳來跳去,叫個不聽,可是奧伊絲毫沒有警示;這一次,不再有人竊取派屈克的歡樂。這笑聲完全屬於他自己。能聽到這樣的笑,幾人倍感幸運。

    13

    就在交叉路口背後的樹林子里,也就是比爾說的「壞地方」附近,一個少年渾身顫抖得如同篩糠一般,身披半拉臭不可聞的獸皮,眺望著丹底羅小屋前的四人交談。去死啊,他對他們的想法只有一個,去死吧,為什麼你們不能行行好,幫我個忙,死了算了?可他們沒有死,相反,歡樂的笑聲像利刃般刺得他身心俱痛。

    沒過多久,他們攀上比爾的鏟雪車駛向遠方之後,莫俊德爬下了山坡,爬進了小屋。他可以在那裡至少待上兩天,把丹底羅食品櫃里的罐頭掃蕩一空——也可以吃點別的東西,別的讓他抱憾終生的東西。那些天里,他重新積聚著力量,因為前幾天的超大暴風雪幾乎要了他的命。他堅信,是恨讓他活了下來。除了恨,別無他物。

    或者,也許是因為塔。

    因為他也感受到了——那股不息的脈動、那些歌聲。但是羅蘭和蘇珊娜,以及派屈克聽到的是大調,莫俊德聽到的卻是小調。而且,他們可以聽到各色神妙歌聲語聲的時候,他只能聽到惟一不變的一種聲音。那是他的紅色父親的呼喚,對他說:來;也對他說:殺死啞巴少年,殺死黑鳥兒娘們,尤其,要殺死薊犁的槍俠,那個對他不聞不問、把他丟在身後的白色父親。(雖然他的紅色父親也顯然把他留在了身後,任憑他孤苦伶仃,但這一點莫俊德卻從沒想到過。)

    耳語般縈繞在他頭腦中的那個聲音還許諾:把這幾個都殺了之後,他們將會摧毀黑暗塔,聯手統治隔界,直到永遠。

    所以,莫俊德才吃,因為莫俊德很餓。莫俊德也睡覺,因為莫俊德非常虛弱。等莫俊德穿上丹底羅的暖和衣物,沿著新鏟好的塔路走向遠方時,他的背上還多了一點行李——大多是罐頭食品——他已經變成了青年人,看起來足有二十歲,高大挺拔,像夏陽般的意氣風發,蘇珊娜的子彈在他的人形身軀的體側留下了疤痕,除此之外,他全身上下便只有腳踝上的血紅印記。他曾對自己發下毒誓:就是這隻腳,早晚會踏斷羅蘭的喉嚨,而且,很快了。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四部 第六章 派屈克·丹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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