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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藍色天堂之主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芬力敲門時,平力·佩銳綈思——厄戈錫耶托的當家人——正待在浴室里。佩銳綈思借著洗臉池上方的熒光燈那不可饒恕的昏暗光線,檢查自己臉部的皮膚。在放大鏡里,他的皮膚呈現淺灰色,坑坑窪窪得像是被轟炸過的平原,相比於向四面八方延展的厄戈地表倒沒什麼兩樣。眼下,他聚精會神照料的、鑽心疼的小皰儼然是座噴發中的小火山。

    「誰找我?」佩銳綈思叫罵了一聲,儘管他腦子裡閃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泰勾的芬力!」

    「進來,芬力!」佩銳綈思的眼神根本沒從鏡子里移開。捏擠在感染化膿的皰疹旁的手指頭看上去粗笨極了,正對著小皰施加壓力。

    芬力徑直穿過佩銳綈思的辦公室,止步在浴室門口。他不得不略微彎下腰才能看到門裡面。若是筆直站著,他的身高超過七英尺,即便在獺辛族人中間也是當之無愧的高個子。

    「從車站回來了,就跟沒去過一樣。」芬力說。和大部分獺辛一樣,他說起話來嗓門很大,狂野得似乎時而尖叫時而咆哮。在平力聽來,這種嗓音很像H.G.威爾斯①『註:H.G.威爾斯(1866—1946),著名科幻大師,重要著作有《時間機器》、《隱形人》、《星際戰爭》等。』在《莫羅博士島》描寫的雜種人,他總盼著有朝一日他們會突然齊聲合唱一曲「我們不是人類嗎?」有一次,芬力從千頭萬緒中揪出了這個問題,甚至問出了口。佩銳綈思報以誠實無比的回答,他當然知道在這個充滿低等級的心靈感應的小社會裡,誠實永遠是上上策。也是當你和獺辛打交道時,惟一的原則。更何況,他還挺喜歡來自泰勾的芬力。

    「從車站回來啦,很好。」平力說,「發現什麼情況了?」

    「一架自動維修遙控機。看情況,它稀里糊塗地跑到電弧16實驗站那邊去了,還——」

    「等一下,」佩銳綈思打斷他,說,「稍等片刻,請求你了,多謝。」

    芬力便開始等待。佩銳綈思向鏡子更湊近了點,聚精會神地蹙眉緊盯著臉上的一點。這位藍色天堂之主個子也很高,大約六英尺二寸,兩條又長又壯的粗腿上,撐起一隻巨大的、弧形向下傾斜的肚子。頭髮漸禿,還有資深酒鬼特有的酒糟鼻。看模樣,似乎有五十歲了。他感覺自己看上去頂多五十歲(前夜若沒有和芬力還有其他坎-托阿喝醉了耍酒瘋,還能再年輕一點)。他剛到這裡時已經五十歲,那是很多年前了;至少有二十五年,說不定還少算了好幾年。在世界的這一邊,時間感變得愚鈍,恰如方向感,你很容易就會喪失這些判斷力。有些鄉巴佬甚至還瘋了。而一旦他們永遠失去了陽光製造機——

    皰疹的尖端鼓脹起來……微微顫抖……爆破。啊!

    一股帶血絲的膿液從被感染的傷口飆出來,徑直噴上了鏡子,又沿著微微凸起的鏡面遲緩地滑下。平力·佩銳綈思用指尖將它抹去,轉而彈向馬桶,又將指頭伸向芬力。

    芬力搖了搖頭,似乎被激怒般發出一陣低沉的呻吟,恐怕任何一個資深的節食者都很熟悉這番低吼,於是,他指引著藍色天堂之主將手指伸進自己的嘴裡。他將膿液吮了個乾乾淨淨,之後,帶著咂吧聲鬆開了手指。

    「真不應該,但真的忍不住。」芬力說,「你是不是告訴過我,那一邊的鄉巴佬就喜歡吃半生的牛肉,明知道沒好處?」

    「沒錯。」平力用舒潔面巾紙擦拭著皰疹傷口(仍在滋滋不斷地滲出膿血)。他來這兒已經很久了,不會再回去了,有萬千理由留在這裡,但是最近他開始關注時事了,就在前不久——可以說一年前吧?——他開始看《紐約時報》,報紙送得基本上還算規律。他非常喜歡這份時報,最愛做每天都有的填字遊戲。就算是和家鄉扯上一點關係吧。

    「可他們照樣吃下去。都一樣。」

    「嗯哼,我認為很多人都這樣。」他打開醫藥櫃,拿出一瓶雷氏葯業生產的過氧化氫。

    「是你不好,伸到我眼皮底下。」芬力說,「這東西對我們沒什麼壞處;有股天然的甜味,就像蜂蜜和草莓。問題在於,這是在雷劈。」接著,生怕他的老闆沒聽明白似的,芬力又補充道:「不管它吃起來有多甜,跑出來的味道卻不對勁兒。有毒,就這麼說吧。」

    佩銳綈思捏著一隻棉花球浸在過氧化氫里,再擦拭臉頰上的傷。他非常明白芬力在說什麼,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來這裡之前、也就是披上這裡的總管大袍之前,他大概有三十多年沒在自己臉上發現一個皰疹的影兒了。可現在呢,兩頰和前額上都有皰疹,鬢角和太陽穴還有痤瘡,鼻子上下滿是噁心人的黑頭粉刺,甚至,脖子上還長了個囊腫,得馬上找岡林——這裡的藥劑師——除掉它。(佩銳綈思認為一個醫生名為「岡林」真是糟透了;這種發音讓他無法不想到「腐爛」和「神經節」②『註:岡林(Gangli)的發音與「神經節」(ganglion)和「腐爛、壞疽」(gangrene)相近。』)相對來說,獺辛和坎-托阿都不太會染上皮膚病,但他們的皮肉卻常常莫名其妙、自作主張地裂開口子,而且,他們還得忍受流鼻血和其他的小毛病——被岩石和荊棘劃破、扎破的外傷若不好好處理,便很容易因感染致死。一開始,使用抗生素還有點用;但很快就無效了。被譽為「製藥學史上的奇蹟」的同維甲酸③『註:同維甲酸(Accutane),一種頗有爭議的痤瘡、重度粉刺的治療藥物。』也面臨同樣無奈的處境。顯然,問題出在環境上;死亡從周遭的每塊岩石、每撮泥土中散發出來。要是你想看看情況最壞時能到何種程度,那就去看看羅德人吧,這些日子以來,羅德里克之子們不比緩型突變異種好多少。當然啦,因為他們四處遊盪,遊走到很遠……那裡還算是東南部嗎?他們遊盪向某個方向,到了夜裡,會見到微弱的紅光泛在天際,不管怎樣,每個人都說萬事萬物到了那個地方都將糟到極點。平力不知道這種傳言是否屬實,但他打心眼裡覺得那該是事實。他們不會把法蒂後面的土地稱為迪斯寇迪亞,因為那兒是觀光點。

    「還想來點嗎?」他問芬力,「我的額頭上還有一點,都熟透了。」

    「不了,我想把報告寫了,再複查一遍錄像帶和自動遙感勘測,還得去閱讀室瞄一眼,之後,簽了名就能閃了。下班後我想洗個熱水澡,再看三個小時的書。我正在看《收藏家》呢。」

    「你很喜歡呢。」佩銳綈思說,似乎被吸引了。

    「喜歡極了,說謝啦。那本書讓我聯想到我們在這裡的情形。不同的是,我認為我們的理想更偉大一些,我們的動因也比性吸引力更高尚一些。」

    「高尚?你用這個詞?」

    芬力一聳肩,沒言語。在藍色天堂,不談論藍色天堂的真相是默認的規則。

    芬力跟著佩銳綈思走進他的圖書館兼書房,從這裡可以俯瞰藍色天堂里人稱「林蔭道」的商業街。芬力一貓腰,躲在燈下,多年訓練有素的敏捷身手在不經意間顯出幾分優雅。佩銳綈思曾對他說過(幾槍射擊之後),他真他媽的該去NBA當主力。「第一支全部由獺辛組成的球隊。他們會管你們叫怪胎,但那又怎麼樣呢?」

    「這些籃球運動員們,他們凡事都能得最好的那份兒嗎?」芬力曾如此詢問。他長了一個圓溜溜的黃鼠狼腦袋,眼睛黑黑大大的。在平力看來,比洋娃娃的眼珠多不了幾分人氣兒。他還戴了好幾串金鏈子——最近在藍色天堂的員工中,這已是最時髦的打扮,過去幾年間,甚而興起一個小型交易市場,專賣這類貨色。同樣,他也順著時髦趨勢,把髮辮剪了。很可能是次失誤,因為有一天晚上他和佩銳綈思雙雙醉倒時,他提到了這麼一句。當他的生命終結時,迷失信仰的痛苦註定將他送往漆黑地獄,除非……

    沒什麼除非。平力傾心傾力地想要否認這個事實,如果他否認(哪怕只是對他自己的良心),這種念頭有時會在夜色里鬼影般纏住他不放,那他就將是個謊話精。為了對付這種絕望,他有安眠藥。還有上帝,毫無疑問。他的信仰告訴他:萬事萬物都將侍奉上帝的旨意,甚至於塔本身的存在。

    無論如何,平力確信了這一點,籃球運動員——至少,美國的籃球運動員們——凡事都能獲得最好的那份,包括更多的漂亮小妞兒,總比守著他媽的一個坐便器要強得多。這番評論逗得芬力哈哈大笑,笑得微紅的眼淚都從那毫無表情、古怪之極的眼角里滲出來了。

    「而最好的那份,」平力接著說,「是這個:根據NBA的標準來說,你要去打球就可以永遠打下去。比如說,你聽好了,在我們以前那個國家裡,最受推崇的運動員名叫邁克爾·喬丹(雖然我從沒看過他的比賽;他是在我後面的那個年代),他——」

    「要是他是個獺辛,會是怎樣的呢?」芬力插了一嘴。他們經常玩這種遊戲,尤其是稍稍多喝了幾杯的時候。

    「黃鼠狼,千真萬確,而且是個他媽的英俊瀟洒的黃鼠狼。」平力說,帶著誇張的驚訝語氣,這讓芬力覺得自己在看喜劇表演。所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又笑出了眼淚。

    「不過,」平力還在說,「他的職業生涯不足十五年,其中還包括了一次退役休息、然後再回來打球、甚至不止一次。芬,要是你必須沿著一塊賽場來回跑、除此之外啥也不幹的話,你能玩上幾年呢?」

    來自泰勾的芬力,至今已超過三百歲了,輕鬆地一聳肩,一條手臂在地平線上洒脫地一揮。迖拉赫④『註:Delah,也是斯蒂芬·金在《黑暗塔》中創造的異世界語言,意為許多。』,年頭多得數不清。

    對於新居民而言,藍色天堂——底凹-托阿——存在了多少年?對獺辛和羅德人來說,厄戈錫耶托這整片監獄又存在了多少年?同樣,迖拉赫。但若芬力是對的(平力心想,芬力幾乎毫無疑問是正確的),那麼迖拉赫也快終結了。或果真如此,那麼來自新澤西州羅韋市的保羅·佩銳綈思——也就是如今身在厄戈錫耶托的平力·佩銳綈思能做點什麼呢?

    他的工作又是什麼。

    該死的工作。

    2

    「好吧,」平力坐在窗邊的雙扶手座椅里說,「你找到了一架自動維修遙控機。在哪?」

    「靠近97號鐵軌與中轉站分界的地方。那段鐵軌還是很燙——你管那段路叫『第三軌』——所以就好解釋了。隨後,等我們走了之後,你打電話來說,警報又響了一次。」

    「是的。你發現——」

    「什麼也沒有。那一次,什麼也沒發現。也許是故障吧,搞不好是由第一次警報引起的機械故障。」芬力一聳肩,他倆都明白這個小動作背後不言自明之意:全都完蛋了。越是接近終結時,完蛋得就越快。

    「你和你的手下好好檢查過了,是不是?」

    「當然。沒有入侵者。」

    但是他們倆所認為的入侵者只包括類人、獺辛、坎-托阿,或是機械體。在芬力的搜查小隊里,沒有人想到要抬起頭搜查,但即便張望到了莫俊德也不太可能提高警惕:這隻蜘蛛現在的體形約等於一隻中型犬,蜷縮在主站屋檐下深深的陰影里,身下有張小小的蛛網。

    「因為這第二聲警報,你會再查一遍遙感勘測器嗎?」

    「可能會吧。」芬力答,「主要是因為我總覺得苗頭不對。」苗頭這個詞兒是他從最近閱讀的眾多另類犯罪小說中揀來的——他太迷戀這些小說了——所以逮著機會就會拿出來用。

    「怎樣的苗頭?」

    芬力只是搖搖頭。他也說不上來。「但是遙感勘測器從不撒謊。我也接受了同樣的訓練。」

    「你對那機器有質疑?」

    芬力猶豫了——他感覺如履薄冰,他倆都是——旋即又下了決心,不如一吐為快。「老闆,都快到終結點了。我他媽的差不多質疑每一件事情。」

    「你的意思是,也質疑你的職責嗎,泰勾的芬力?」

    芬力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不,其中不包括他的職責。其餘人的回答也將是一樣的,昔日羅韋的保羅·佩銳綈思也免不了。平力還記得以前有些士兵——也許是「獨木舟」竇·麥克阿瑟——說過:「先生們,我死的時候就算雙眼緊閉,臨終也會想著部隊。想著部隊。想著部隊。」平力覺得自己臨終時應該會惦記著厄戈錫耶托。還剩下什麼呢?用另一個偉大的美國人的話來說——瑪莎和范德拉斯樂隊里的瑪莎·利維斯——寶貝兒,他們沒有地方可逃,沒有地方可躲。全都失控了,沒有剎車地一路滑下山去,也就沒剩下什麼事情還可以做,除了享受這一趟。

    「要讓你再轉一圈的話,介意有人同行嗎?」平力問。

    「幹嗎要介意呢?」黃鼠狼答。他笑起來,露出一口尖利如針的牙。還唱了起來,用他奇怪又飄忽的嗓音:「『和我一起夢想……我在路上,要去我爸—爸爸的月亮……』」

    「等我一下。」平力說著站起身來。

    「禱告?」芬力問。

    平力在門口停下說:「是的。既然你這麼問了,那還有什麼評論要講,泰勾的芬力?」

    「就一句話,大概吧。」有著人類身軀和圓溜溜的黃鼠狼腦袋的芬力微笑著,「要是祈禱是尊貴無比的大事,為什麼你要跪在自己坐著拉屎的地方呢?」

    「因為《聖經》告誡我們,當一個人身邊有旁人時,就該躲進壁櫥里做這件事。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了,沒了。」芬力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儘力而為,也儘力不為,如同曼尼人所言。」

    3

    浴室里,羅韋的保羅翻下馬桶蓋,跪在瓷磚地板上,合攏了雙手。

    要是祈禱是尊貴無比的大事,為什麼你要跪在自己坐著拉屎的地方呢?

    他心想——也許我該這樣回答:因為這能讓我保持謙卑。因為這讓我不能自大。這就是我們生於斯並死於斯的塵土,要是真有一間屋子能讓我永不忘記這一點,這裡便是。

    「上帝啊,」他說,「當我軟弱時請賜予我力量,當我困惑時請給予我回答,當我害怕時請給我勇氣。幫助我莫要傷害不該被傷害的人,至於那些咎由自取的人,除非我別無選擇。主啊……」

    就當他跪在翻下蓋子的馬桶前時,這個男子將短促地請求他的上帝原諒他從事終結造物的事業(毫無疑問,言辭中絕無諷刺之意),我們也不妨借用這段時間好好看看這個人。不會花費太長時間的,因為平力·佩銳綈思在羅蘭和他同伴的故事中不是中心人物。但無論怎麼說,他是個讓人著迷的傢伙,經歷坎坷,矛盾重重,卻只認死理。他是個酗酒狂,但內心堅信他的私人神,此人極富同情心,並即將推倒傾斜了的塔,將億萬個圍繞塔的軸心旋轉的眾世界送往黑暗,任憑世界向億萬個不同的方向飛逝而去。一旦他知道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魯伊茲在搗什麼鬼,便會立刻送他們上西天……並且,每當母親節到來時,他幾乎總是在熱淚中度過一整天,因他深愛自己的媽媽,也苦苦地思念著她。若有一天《啟示錄》預兆的局面出現,他便是擔當重任的最佳人選,因他最知道如何虔誠地跪下,還能和眾神之神說說心裡話,就像個老朋友似的。

    所以,此時便顯得很諷刺:保羅·佩銳綈思理應不會是宣稱「我是在《紐約時報》上找到工作的!」的那種人。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世人皆知的阿提卡監獄(至少他和尼爾森·洛克菲勒都有點懷念那場震驚世界的監獄暴動①『註:阿提卡(Attica)監獄暴動發生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九日,是美國歷史上流血最多的一次監獄暴動。阿提卡監獄位於紐約州的懷俄明縣。監獄的主管文森特·曼庫西實行極為嚴厲的管理。這次暴動被鎮壓下去以後,當局對犯人進行了殘酷的報復,而阿提卡監獄也成了美國「自由民主」的絕妙諷刺。尼爾森·洛克菲勒是當時的副總統,下令以武力鎮壓暴動。』)在裁員時解聘了他,之後,他在《時代》周刊上發現了一條招聘廣告:

    招聘:資深高級教養官

    私人機構

    尋覓高級教養官擔負重責

    高薪!頂級福利!必須適應出差和外地工作!

    他深愛的媽媽要是知道這所謂的「高薪」其實是分文沒有,想必會說這是「天字一號大騙局!」這確實是任何一位美國監獄管制教官都無法理解的事情,但說到福利……沒錯:福利是異乎尋常的。一開始,他沉迷於性,就好像現在他沉迷於酒精和食物,但問題不在於此。真正的問題——在佩銳綈思先生看來——在於:你想從生命中得到什麼?如果你想啥也不幹,光瞅著銀行賬號尾數的零不斷增加,那麼很顯然,厄戈錫耶托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甚至會是個可怕的選擇,因為你一旦簽署了合同,就絕無退路了;只能在營中度過一生。除了厄戈錫耶托,還是厄戈錫耶托。偶爾也會有人以身試法,於是,時不時的會出現一兩具死屍。

    但這個職位對佩銳綈思總管來說,卻是百分之百的合適。大約十二年前,他通過了更換獺辛名的莊嚴儀式,對此他從不後悔。保羅·佩銳綈思變成了平力·佩銳綈思。也正是在更名的那一刻,他徹底更改了他曾自詡為「美國式」的心思和想法。並非因為他在這裡嘗遍了阿拉斯拉火焰雪山②『註:阿拉斯拉火焰雪山,甜點,類似於烤冰淇淋。』、飲夠了此生所品最好的香檳。也不是因為他和數以百計的美女模擬性交。真正的原因在於:這是他的工作,所以他打算完成它。他漸漸相信,他們在底凹-托阿的工作全是為了上帝以及血王的旨意。而且,在上帝之信念的背後還潛藏著某種更強有力的執念:想像一下吧——十億萬個宇宙全部縮進一隻蛋里,就握在他攤開的手掌心,而他——昔日羅韋的保羅·佩銳綈思、曾經年薪四萬、雖罹患胃潰瘍卻只能在貪污腐敗的工會裡忍受最不近人情的醫療福利。他明白,自己也在那隻蛋里,當他親手打碎這隻脆弱的蛋時,自己的血肉之軀也將不復存在,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真的有天堂、裡面還真的有一個上帝,那麼,這兩者之存在必將取代塔的能量。他就將去那樣一個天堂,也將跪在那樣一個王位前祈求寬恕他的罪。那個天堂也會欣然接納他,那個上帝會衷心地說:幹得漂亮,你這個善良而忠誠的僕人。他的媽媽也會在那裡,她會緊緊擁抱他,於是,他們會一起陪伴在耶穌身旁。那一天會到來的,平力非常確定,或許在下一輪收割季節的滿月升起前,那一天就到了。

    他並不以為自己是個宗教狂熱分子。他才不是呢。他只在自己心裡堅信這些關於上帝和天堂的念頭。對於他以外的世界而言,他不過是個打工的小兵,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把這份工打到底而已。當然,他不認為自己是個惡徒,但也不是與世無爭、毫無危險的人。想想內戰時的將軍尤利塞斯·格蘭特③『註:尤利塞斯·格蘭特(1822—1885),於一八六九年當選為美國第十八任總統,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從西點軍校畢業的總統,在美國南北戰爭中屢建奇功,有「常勝將軍」之稱。』是怎麼說的吧,「我主張在這條戰線上一直打到底,即使打上一個夏天也在所不惜。」

    在厄戈錫耶托,夏天就快要結束了。

    4

    總管的私人寓所位於林蔭道盡頭,狀如科德角①『註:科德角,其形狀有點像一隻蠍子,彎伸出美國大陸,靠大西洋的一面大約有一百多公里都是海灘。』向外探伸,裡面收拾得乾乾淨淨。人們稱呼這裡為「夏普林②『註:夏普林是緬因州的一處地名,因作者斯蒂芬·金常年居住在緬因州,經常在小說中使用那裡的地名。因其以Sh開頭,下文中斷破者們便以「Shit」代稱之。』屋」(平力根本不知道這名兒的由來),所以,斷破者們也都順勢稱之為「屎屋」。在林蔭道的另一端,還有一個更寬敞的住所——構造麯線不盡規範,卻不失優雅,安妮女王則稱之為丹慕林屋(同樣,由來不詳)。這樣的房屋若在克萊姆森大學或密西西比大學裡的兄弟會出現大概會自然一些吧。斷破者們把這一處叫做「心碎屋」,有時候則稱「心碎酒店」。很好。幾乎相同人數的獺辛和坎-托阿都在這裡居住和工作。至於斷破者們,就讓他們開開玩笑吧,再千方百計讓他們相信:身在其中的職員們對此一無所知。

    平力·佩銳綈思和來自泰勾的芬力並排行走在林蔭道上,兩人都沉默無語……但路過下了班的斷破者們——不管他們是獨自一人還是結伴而行——時,他們就會說點什麼。平力謙恭有禮地和他們打招呼,那是他一貫的姿態。他們也得到回禮,有的人興高采烈,有的人卻慍怒地咕噥一聲。儘管回禮各式各樣,但每個人都會有所表示,平力認為這就是一種勝利。他在乎他們。不管他們喜歡與否——很多人不喜歡——但他確實關心他們。他們要比阿提卡監獄裡那些殺人犯、強姦犯和武裝暴徒好管多了。

    有些人在閱讀過期報紙或雜誌。有四個人湊成一組玩擲馬蹄鐵。另一個四人組在高爾夫輕擊區玩球。坦尼亞·利茲和喬伊·拉斯特蘇維奇坐在一株優美的古榆樹下下國際象棋,陽光透過密葉在他們臉龐上投下輕顫的斑紋。他們帶著真心的愉悅向他問好,為什麼不呢?坦尼亞·利茲現在已是坦尼亞·拉斯特蘇維奇了,就在上個月,平力親自主持了他們的婚禮,就像一艘戰艦上的船長。平力心裡確實有這樣的想法:這艘名為厄戈·錫耶托的精良戰艦,在雷劈漆黑的大海中巡航,點亮船上燦爛無比的陽光燈。老實說,陽光一次次熄滅過,但今天的損耗值幾乎算得上最小了,只有四十三秒。

    「你們好嗎?坦尼亞?約瑟夫?」總得叫他約瑟夫,而不是本名喬伊,至少當著他面時不能叫喬伊;他不喜歡那個名字。

    他們說一切都好,再獻上新婚燕爾的人兒才有的迷死人的笑容。芬力沒有對拉斯特蘇維奇夫婦說什麼,但是在林蔭道盡頭、靠近丹慕林屋的地方,他在一個年輕人面前停下了腳步,那人坐在人造大理石長椅上,正低頭看著書。

    「恩肖先生?」獺辛問。

    丁克抬起頭,眉頭輕輕一挑,不失禮貌的徵詢表情。他臉上的情況不容樂觀,滿是痤瘡粉刺,但臉色卻和眉頭一樣守著毫無表情的禮貌。

    「我注意到你正在讀《大法師》,」芬力說著,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自己正在讀《收藏家》,真巧啊!」

    「您說什麼就是什麼。」丁克答。表情一絲未變。

    「我在想,你對福爾斯③『註:約翰·福爾斯是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有三部長篇小說拍成電影:《收藏家》(電影中文譯名為《蝴蝶春夢》),《大法師》以及《法國中尉的女人》。』有何高見?我現在正忙著,但也許稍後空暇時我們可以聊聊他?」

    丁克·恩肖仍然「冰冰有禮」地說:「也許稍後空暇時您可以拿著您那本《收藏家》——硬皮精裝,我希望是——捅進您毛茸茸的屁股里,橫著。」

    芬力滿懷期待的笑容消失了。他一欠身,做了個標準的鞠躬動作。「先生,很遺憾你會那樣想。」

    「那就他媽的滾蛋吧。」丁克說著,又打開書,筆直地豎起來,遮住自己的臉。

    平力和芬力繼續巡邏,又陷入了沉默。厄戈錫耶托的總管嘗試以不同的方式接近芬力,想知道他被那年輕人的言語傷得多深。平力只知道,這個獺辛對自己的閱讀能力頗為自豪,也非常喜愛人類的文學作品。接著,芬力自己消解了這場尷尬的麻煩,用兩隻長有尖利長指甲的雙手——他的屁股其實並不是毛茸茸的,但手指卻確實是——放在了兩條大腿之間。

    「只不過檢查一下我的卵蛋是不是還在那兒。」他這樣說,平力覺得在這位保安主管的話語中聽到的幽默感是真的,而不像裝的。

    「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情。」平力說,「要是在藍色天堂有後青春期躁狂症的確鑿病例,那便是恩肖先生。」

    「『你要把我撕碎了!』」芬力呻吟著痛喊一聲,當他的總管驚嚇地瞪著他時,芬力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細長的兩排牙,「這是一句有名的台詞!電影《無由反抗》④『註:《無由反抗》,一九五五年的美國電影,詹姆斯·迪恩是其中的男主角。電影講述一個反叛青年在一晚之間面對親情、愛情和友情衝擊的故事。』里的,丁克·恩肖讓我想到了詹姆斯·迪恩。」接著,他又思忖了一下,說:「當然啰,他沒迪恩那勾人心魄的俊俏臉蛋兒。」

    「他這個案例很有意思,」平力接著說,「他曾被征入一個暗殺計劃小組,由附屬電子公司掌控。他殺了管他的機器人,跑了。當然,我們逮住了他。他從來都不算是真正的麻煩——對我們來說不是——但他總帶著一副渾身不爽的臭屁態度。」

    「可是你覺得他不會惹麻煩。」

    平力斜睨了他一眼,「你覺得我應該知道什麼呢?」

    「不,不。最近幾個星期以來,我發現你特別神經質,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別那麼——妄想狂。」

    「我爺爺常說一句諺語,」平力說,「越是快到家,越要擔心懷裡的雞蛋別掉下,我們現在就快到家了」。

    這話說得對。十七天以前,也就是最後一批狼群飛馳而過電弧16實驗站大門之前不久,放置在丹慕林屋地下室里的機械設備第一次觀測評估到了熊和龜光束的彎曲。從那之後,鷹和獅的光束也突然折斷了。很快,就不再需要斷破者了;很快,倒數第二柱光束就會徹底瓦解,不管有沒有斷破者們的幫助。原本岌岌可危不牢靠的平衡體現在突然迎來了震動。很快,完美的平衡態就將毀於一旦,塔就會傾倒。而光束必將斷裂。閃亮一時,再不復存在。傾倒的將是那座塔。最後一柱光束,也就是狼與象之光束,可能只能再撐一個星期,最多撐不過一個月,不會更久了。

    這麼想一想可能會讓平力高興起來,但他卻樂不起來。他的思緒更多地轉向綠斗篷們。上一次約有六十多人通過了卡拉邊界,慣常的人數、慣常的裝備,他們理應也像慣常那樣於七十二小時後返回,並像慣常那樣掠來卡拉的小孩。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問芬力對此有何看法。

    芬力停下腳步,神色轉而黯淡。「我認為那可能是一次病毒。」

    「什麼?你再說一遍?」

    「電腦病毒。丹慕林屋的電腦設備就經常發生這種事故,而且你要記住——不管綠斗篷在一群農場主們眼裡有多可怕,他們畢竟只是長著腿的電腦。」他停頓一下,又說:「要不就是卡拉的鄉巴佬說不定想到什麼法子能殺死他們。難道他們撐著後肢爬起來進行反抗會讓我感到驚訝嗎?是有一點,但不算太驚訝。特別是當一些有膽量的人站出來、願意領導他們的時候。」

    「或許,一些像是槍俠的人?」

    芬力凝視著他,直到覺得自己有點不近人情了才撤回目光。

    泰德·布勞緹甘和斯坦利·魯伊茲騎著十變速自行車出現在人行道旁,總管大人和保安總管向他們揮手打招呼,他們也都揮了揮手。布勞緹甘的臉上沒有笑容,但魯伊茲卻露出智障者特有的快樂而鬆弛的微笑。他的兩隻眼角都掛著眼屎,臉頰上的胡楂粗粗硬硬,嘴邊還耷拉著閃閃亮的口水,但即便如此,這傢伙惹起麻煩來也不可小覷,向上帝發誓他確實如此,這麼個傢伙現在卻和布勞緹甘混在一起,要知道他完全可以干出些更糟糕的勾當來;而布勞緹甘呢,自從這傢伙被他們從康涅狄格州的短暫「假期」里拖回來之後就徹底變乖了。平力看到他倆戴著兩頂一模一樣的斜紋軟呢帽,不禁覺得很好笑——連他們的自行車都是一模一樣的。但芬力的表情卻讓他笑不出來。

    「別這樣。」平力說。

    「別哪樣,先生?」芬力問。

    「這樣盯著我看,好像我是個小孩子,剛剛摔掉了尖圓筒上的冰淇淋球,卻笨兮兮地根本沒發現。」

    但芬力並未因此放棄表態。他不太會改變初衷,這也是平力喜歡他的原因之一。「要是您不想讓別人把你當小孩看,那你就絕不能表現得像小孩。近來有不少謠傳,說槍俠們從中世界來,想要拯救世界,至少將『那一天』的到來拖延一千年、甚至更久。但從未出現過確鑿的證人或是證據。就我個人而言,我倒更傾向於期待您的耶穌基督能親自造訪。」

    「羅德人說——」

    芬力躲閃一下,似乎這真的會碰傷他的腦袋。「別提羅德人是怎麼說的。顯然你還尊重我的智力——還有你自己的智慧,我們總比他們強。他們的腦子早都腐爛了,爛得比他們的皮膚還快。至於狼群,讓我提出一個激進的主張:他們現在在哪裡、或是他們遇到了什麼事情,這些全都無關緊要。我們有充足的人手來完成工作,這才是我關心的。」

    保安總管在通往丹慕林屋的石階上站立了片刻。他的目光追隨那兩個騎著一模一樣自行車的人遠去,蹙起眉頭陷入深思。「布勞緹甘總是惹一大堆麻煩事兒。」

    「難道還沒惹夠嗎?」平力愁容滿面地笑了。「但是他的倒霉日子就快終結了。已經有人告訴他了,要是他再惹出什麼事情,他在康涅狄格州的兩個特殊好友——叫羅伯特·加菲爾德的男孩和叫卡羅·葛勃的女孩——就會死。而且,他也慢慢緩過神來了,雖然有不少斷破者同僚尊他為賢明導師,其中有一些,諸如他身邊那些沒什麼主見的小男孩甚至非常崇敬他,但我們不妨這麼說,沒有人對他的……哲學觀點感興趣。假定現在有人追隨他,那也追不了多久了。所以,等他回來的時候,我要和他談談。交交心。」

    這對芬力來說可是條新聞。「談什麼?」

    「生活的諸多真相。布勞緹甘先生已經明白了,他的特殊感召力不會像以前那麼重要了。事情已經發展到了新階段。不管有沒有他,剩下的兩柱光束都快要斷裂了。而且他很清楚,到了最後將會……導致混亂。恐懼和混亂。」平力緩緩地點點頭,「布勞緹甘想在這裡待到終結時刻,卻不過是要在天空裂開大口子的時候,安慰安慰像斯坦利·魯伊茲這樣的傢伙。」

    「來吧,我們再去檢查一遍錄影帶和遙感勘測儀。以防萬一。」

    他們肩並肩,走上了丹慕林屋外寬寬的木台階。

    5

    兩個坎-托阿正等待著,準備陪同總管和保安部主管下樓。平力突然回想起來,這裡的每個人——包括斷破者們和厄戈錫耶托各部員工——都開始稱他們為「低等人」,這事兒真的很古怪。因為最先是布勞緹甘發明了這個詞兒。「說起天使,就能聽見他們扇動雙翼的聲音。」佩銳綈思深愛的媽媽大概會這麼說,平力猜想若真有這種生物存在於真實世界的最後時日,說不定坎-托阿就能比獺辛更加出類拔萃了。如果你有機會看到他們不戴面具,你可能真的會以為他們就是獺辛,都長著老鼠頭。可是真正的不同在於:真正的獺辛族人視人類為劣等種族,而坎-托阿則崇拜人類,視其為神聖的生物。他們崇拜時是否也戴著面具呢?他們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但平力卻認為不太會。他認為他們會慢慢變成人類——也就是他們為什麼、或是何時開始以面具(活生生的皮肉材料,與其說是製造出來的,倒不如說是長出來的)示人的原因,他們不僅有人類的裝扮,還起人類的名字。平力知道,他們心中存有這樣的信仰:一旦世界塌陷,他們就將取代人類……儘管,他們是怎樣有這種信念的,平力完全無從得知。塌陷之後,應該會有天堂,任何讀過《啟示錄》的人顯然都很清楚……但是,還會有地球嗎?

    也許,會有個新的地球,但平力也不能肯定。

    這兩個坎-托阿守衛兵一個叫畢曼、一個叫特瑞勞內,正站在大廳的盡頭,守在通向地下室的樓梯口。在平力眼裡,所有的坎-托阿族人——即便是那些金色頭髮、身形瘦削——看起來都像是四五十年代電影里的演員,比如:克拉克·蓋博。好像他們都有一樣性感的厚嘴唇,還有招風耳。可是,當你湊近些,就會看到頸項間、耳朵後的人造皺紋,人類面具就是在那些地方繞縮成小髮辮、最後淹沒在毛茸茸、長著細小凸齒的皮肉里,那才是他們的真面目(不管他們是否願意接受)。還有眼睛。周邊有毛髮遮擋著,你若再湊近點,就能發現起先你以為的眼窩,事實上是那些新鮮人皮面具上的兩個洞。有時候你還能聽到那些面具自身的呼吸聲,平力總覺得既詭異又憎惡。

    「您好!」畢曼說。

    「您好!」特瑞勞內說。

    平力和芬力都回了禮,雙雙握拳頂在前額上,隨後,平力在前,一行人走下樓梯。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貼著兩條標語,一條寫著「團結一致創建無火安全環境!」,另一條則寫著「坎-托阿族萬歲!」走過標語時,芬力壓低了聲音說:「他們可真夠怪的。」

    平力笑了,拍拍他的背。這便是他喜歡泰勾的芬力的真正原因:他們就像雙胞胎一樣,想的都一樣。

    6

    丹慕林屋的地下室幾乎完全被設備佔滿了。並非所有設備都能正常運轉,還有些固然能工作、但也沒什麼用處了(還有許多機器他們甚至不明白是幹什麼的),但是,對於監視設備和遙感勘測器他們卻非常熟悉,這些都是用來測量黑區的——精神能量消耗值的計算單位。這裡的規矩是:斷破者們在閱讀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得動用精神能力,更不用說其中還有些人根本無法動腦子。很多人就好比經受過嚴格的如廁訓練、因而在受不到視覺刺激時便無法小便,除非他們接受了刺激確認,是的,已身在廁所了,是的,可以輕鬆一下了。另外一些人,則好比尚未受到排泄訓練的小孩,根本管不住精神動能的偶爾噴發。這種規定比起讓某些人接受他們不喜歡的事情——諸如間歇性頭疼,或打翻林蔭道上的長條椅子——好不了多少。但是平力的手下會嚴密監控,被認定為「故意」的精神動能噴發將受到處罰,對待初犯將處罰得輕些,再犯者就將被加倍嚴苛地懲治。正如平力最喜歡對新人(時光回溯,那時候還有新人被送來)演講時所說的那樣:「你們的罪必將揭發出你們自己。」而芬力的信條則更加簡單明了:遙感勘測器從不撒謊。

    今天,他們沒發現任何異常,遙感勘測器的讀出器上只顯示有些短促的反射脈衝。在為時四小時的磁帶中,這些標記幾乎毫無意義,可能只是某些人放屁、打嗝留下的痕迹。無論是監視錄像帶,還是巡邏守衛的工作日誌都沒有任何可供研究的疑點。

    「滿意了,先生?」芬力問道,其話語中似乎隱藏了什麼,這讓平力當即挺起身來,用尖銳的眼光盯住他。

    「你呢?」

    泰勾的芬力嘆了口氣。每當這種時刻,平力都希望芬力是人類,或者自己是獺辛也成。問題出在芬力毫無表情的黑眼睛上。活像安迪玩偶布臉蛋上的黑紐扣小眼睛,根本無法看透它們在想什麼。除非——也許吧——你是另一個獺辛。

    「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感覺不太對頭。」芬力終於說出了口,「為了讓自己睡著,我喝了太多催眠藥酒,到了白天就得使勁清醒,惡狠狠地只想把人家的腦袋啃下來。部分原因應該是上一柱光束消失了,我們失去了溝通——」

    「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

    「是的,我當然很清楚。我是想說,我想為非理性的感覺找到理性的解釋,但這種事兒歷來都不是好兆頭。」

    遠處的牆上掛著一副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招貼畫。一些坎-托阿衛兵將它倒過來了。低等人覺得倒掛瀑布無疑是一流幽默感的表現。平力搞不懂他們是怎麼想的。但是,到了最後,誰會在乎這個呢?我知道該怎麼做好我分內的事,他心裡想著該把尼亞加拉大瀑布倒回去掛好。我知道該怎麼做,可其餘的都他媽的無關緊要,去跟上帝和耶穌基督說聲謝謝吧。

    「到了最後,我們總能發現,出了點什麼紕漏。」芬力說,「所以,我告訴自己說,就是這樣了。這……你懂的………」

    「你的這種感覺么,」昔日的保羅·佩銳綈思一邊說著,一邊咧嘴笑起來,右手食指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繞著圈,這是一個獺辛族人間的手語,意思是:說實在的。「非理性的感覺。」

    「是啊。我當然明白,流血的雄獅不會再現於北方,也不相信太陽從裡到外涼透了。我聽說過血王發瘋的故事,人們還說,嬰神已經來接替他的王位了,而我只能說——我只信親眼所見的事情。除了這個絕妙的故事,還流傳著另一個傳說:關於來自西方的槍俠要拯救塔,正如古老的典故和民謠所傳頌的那樣。狗屎,一點一滴全都是。」

    平力拍拍他的背,「聽你這麼說我真的感覺很好。」

    當然很好。來自泰勾的芬力在擔任保安主管的任期里確實貢獻卓著。這些年來,他手下的保安部骨幹們殺死了六七名斷破者——全都是想家想瘋了最後就想逃跑——另外,還有兩名因切除了前額腦葉而變成了痴呆,只有布勞緹甘一人確實「穿越了警戒線」(平力是從電影《十七號戰俘營》①『註:《十七號戰俘營》,一九五三年的美國電影。』里學到這種說法的),但他們把他揪回來了,上帝有眼。坎-托阿居功自賞,保安主管也任其洋洋得意,但平力知道:事實上,是芬力部署了每一次行動,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功勞。

    「不過,我的感覺可能不止是神經緊張。」芬力繼續說,「我真的相信:有些人的直覺非常準確。」他大笑起來,「怎麼可能不相信呢?待在這麼個先知者、後知者全都吵吵嚷嚷的鬼地方。」

    「但沒有意念移動者,」平力說,「對嗎?」

    意念移動,說的是一種運用心智力量搬運物體、乃至人體的強大天賦,底凹的員工尤其害怕這種特異功能,理由也相當充分。但凡一個意念移動者報起仇來,那就會有無休止的大浩劫。比方說,搬來外太空的四畝八分地、或是製造一場真空龍捲風。幸運的是,他們有便利的測試法(操作起來極其簡便,但所需要的設備是由上一代人留下來的,因而他們無人能知這些機器還能運轉多久)和一套簡單有效的程序(同樣,也是先人留下來的),能輕鬆地將危險的特異功能者從人群中挑出來,因為他們的潛能會導致短路。岡林醫生能在兩分鐘內照顧好被檢測出來的潛在意念移動者。有一次,他曾這樣說:「這太好使了,簡直能把腦部手術搞得像輸精管切除術那樣輕鬆。」

    「絕對沒有他媽的意念移動者。」芬力此時這樣回答,他帶領佩銳綈思走向一套設備的控制台,那東西怪誕陰森之極,很像蘇珊娜·迪恩可視化了的道根。芬力指著兩組留有前人抓痕的刻度盤(酷似找不到的門上的印記)。刻度盤上的每個指針都指向左側的。標記。芬力用毛茸茸的拇指輕拍幾下,兩支指針都輕跳一下,又落回了原位。

    「我們不能很明確地了解這套刻度盤究竟是用來檢測什麼的,」他說,「但有一種指標確實可以測得出,那就是意念移動潛能。我們曾把企圖遮掩這種特異功能的斷破者帶來測試,他們被識別出來了。新澤西的平力先生,即便意念移動者藏在木料堆里,這些指針也會戰戰兢兢地跳起來,指在五十甚至八十的位置。」

    「所以呢,」平力掩著微笑,半是嚴肅地扳起了手指,「沒有意念移動者。沒有流血的雄獅矗立在北方。沒有槍俠。哦!綠斗篷們死在電腦病毒之下。如果就是這麼一回事,你骨子裡的直覺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苗頭?」

    「我想,是越來越逼近終點了。」芬力沉重地長嘆一聲。「今晚我要派雙倍守衛兵在瞭望塔上執勤,還有,警戒線周圍的類人和羅德人也要加倍。」

    「就因為你覺得苗頭不對。」平力微微一笑。

    「對,對,苗頭不對。」芬力的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漂亮精細的小利齒都掩在光澤飽滿的褐色嘴唇里。

    平力拍拍他的肩,「來吧,我們上去看看閱讀室。也許看到所有斷破者們都在安心工作你就會放寬心了。」

    「也許會吧。」芬力應聲答道,但依然緊繃著臉。

    平力溫和地說:「芬,沒關係的。」

    「大概是吧。」獺辛說著,滿臉狐疑地環顧一圈設備機房,又看了看畢曼和特瑞勞內這兩個低等人,他們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等待兩大主管閑聊完畢。「大概是吧。」只有他的心對此並不確信。他心裡惟一確信的是:厄戈錫耶托里沒有意念移動者。

    遙感勘測器從不撒謊。

    7

    畢曼和特瑞勞內目送他們沿著嵌貼橡木護牆板的地下室走廊一路走到了員工電梯,同樣,電梯也由橡木護牆板包著。電梯間的牆上掛著一隻滅火器,旁邊又有一條標語,提醒底凹-鄉民團結一致、萬眾一心創建無火安全環境。

    這條標語同樣倒掛著。

    平力和芬力的視線相遇了。總管覺得自己看出來保安主管露出想笑的表情,但也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幽默感作祟,好像照鏡子一般在對方身上映出了自己。芬力一言不發地扯下標語,倒過來,再掛上牆。電梯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對此兩人都未加評論。電梯在上升時顫顫巍巍地搖擺不停,同樣,他們也沒有說什麼。要是電梯出了故障半道停住了,順著上面的纜繩爬出去就行了,即便是像佩銳綈思這樣稍稍超重(呃……其實是嚴重超重)的人也沒問題。丹慕林屋算不上高樓大廈,到處都是可以幫忙的人。

    他們到了第三層,閉合的電梯門上的標語正掛著。僅限員工使用。請使用鑰匙。若誤停這一層請當即下行;若立即上報則可免責。

    芬力掏出了鑰匙卡,他似乎故作漫不經心(上帝詛咒他那對沒有表情的黑眼睛)地問了一句:「你有沒有賽爾先生的消息?」

    「沒有。」平力說道(幾乎有點執拗),「我其實也不希望聽到他那邊的消息。我們與世隔絕待在這裡是有道理的,就好比退回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像曼哈頓項目里的科學家們一樣,我們被故意遺忘在這片沙漠里。上次我看到他時,他告訴我可能……唔,就是上次我看到他那會兒。」

    「別緊張。」芬力說,「我只是問問。」他將鑰匙卡插入密鑰槽里刷了一下,電梯門張開時,發出極恐怖的尖利噪音。

    8

    閱讀室位於丹慕林屋的中心地區,是一間又長又高的大屋子,同樣圍著橡木護牆板,並有一片玻璃天花板,以便厄戈那稀世珍貴的陽光能順著三層樓高的窗子灑下來。在他們進門正對面的陽台上,站立著怪誕的三重唱組合,一個是烏鴉頭的獺辛傑克李,一個是坎-托阿機械師,名叫康羅伊,還有兩個類人衛兵,平力一下子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了。獺辛、類人和坎-托阿能共事數小時,這完全得仰仗小心翼翼的——有時也是脆弱不堪的——謙恭有禮,不過下班之後,沒有人會樂於看到他們是如何打交道的。而且,若提到「打交道」的話,陽台絕對是禁區。下面的斷破者們既不是動物園裡的野獸,也不是水族館裡招搖異國風情的漂亮小魚兒;平力(芬力也是)向員工們反覆強調過這一點。在多年任職中,厄戈錫耶托的總管只對一個員工動過怒,那個地道的白痴類人守衛名叫大衛·勃克,他當真朝下面的斷破者們扔了點垃圾——是花生米皮兒嗎?當勃克意識到總管大人要嚴厲懲辦他時,忍不住懇求再給他一次機會,並發誓再也不做這等辱沒身份的蠢事。平力只當沒聽見。他看到一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足以在其後數年乃至數十年間讓其他人聞風喪膽,於是他抓住了這個機會。如今,你能看到真切的白痴勃克先生走在林蔭道或是邊界左路上,嘴角耷拉著,雙目無神而又困惑——我差不多知道我是誰,我差不多記得我做了什麼才得了這番下場——那雙眼睛彷彿在這樣說。他是個活生生的例子,提醒各級員工:當著斷破者的面不能肆意妄為。不過,倒沒有規定員工不得到陽台上來,所以他們總喜歡一次又一次地上這兒來。

    因為這裡風清氣爽。

    原因之一,在工作中的斷破者們近旁就意味著不需要交談。只要你從另一邊第三層樓的大廳走下來、或是從兩架電梯中的任何一間走出來,一推開通往陽台的小門,所謂的「好心情」就會迎面撲來、湧入你的心扉、打開五官六欲。平力不止一次想過:要是赫胥黎①『註:阿道司·赫胥黎(1894—1963),英國作家,代表作有《旋律與對位》和《美妙的新世界》等。』在此,說不定會欣喜若狂的。有時候,人們發現自己離開三樓陽台時腳步輕盈得就像在飄。掩在口袋下的東西豎起來、懸在半空里。你轉念發現:原本令你感到喪氣困惑的局面彷彿自行消解、蕩然無存了。如果你忘記了什麼,比如說五點鐘的約會、姐夫姓氏的中間名,那你盡可以到陽台上來。甚至在你意識到自己忘卻的事情極其重要時你也不必沮喪。不管帶著多麼惡劣的心情而來(首先,惡劣心情總是上陽台來的最佳理由),人們總帶著微笑離開陽台。彷彿,這裡充盈著某種「快樂氣體」,源源不斷地從下方的斷破者那兒升騰上來,肉眼看不見,哪怕用最精湛的遙感勘測器也測不出。

    兩人在路過時向三重組合衛兵打了招呼,隨後,搭著熏色橡木扶攔往下望去。下面的房間堪比於倫敦某些紳士俱樂部捐資籌建的豪華圖書館。小書桌和牆壁(當然,也是橡木的)上的燈發出柔和的光芒,有些閃光甚至來自於貨真價實的蒂凡尼珠寶配飾。地毯全都是土耳其產上等貨。一面牆上掛著馬蒂斯的畫,對面的牆上是倫勃朗……第三面牆上則是蒙娜麗莎。蒙娜麗莎的真跡,和擺放在楔石地球上的盧浮宮裡的贗品可不一樣。一個男人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這幅畫前。從上面看下去,他好像是在研讀這幅畫作——大概,是想努力解開那聞名於世的神秘笑容背後的隱語——但平力心裡明鏡一般。捧著雜誌、彷彿正在仔細閱讀的男男女女也都一樣,你若也在下面,和他們在一起,就會發現他們目光空茫地停在《哈潑》或《麥考爾斯》的封面或是某一頁上。還有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穿著華美的弔帶夏裙——那可能是在羅迪歐大道上的童裝成衣店裡一擲千金買來的,現在她坐在壁爐旁的玩具小屋前,但是平力非常清楚:她決不會對丹慕林屋的精美複製品感興趣。

    三十三人在下面。共有三十三人。八點鐘,亦即人造陽光消失後的一小時後,三十三名精力充沛的斷破者將組隊來這裡集合。還有一人——獨一無二的一個人——似乎隨心所欲地來了又走了。這傢伙曾冒死翻出了警戒線,並且未受到任何懲戒……只是被抓了回來,而對這個男人來說,這懲罰已經足夠了。

    房間盡頭的門被推開了,似乎在平力思緒的牽引下,泰德·布勞緹甘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他依然戴著那頂軟呢自行車帽。坐在玩具小屋前的丹妮卡·羅斯特夫抬起頭來,朝他輕輕一笑。布勞緹甘也朝她一眨眼。平力用手肘輕輕碰了碰芬力。

    芬力:(我看見他了)

    那可不止是看見。他們感覺到了他。布勞緹甘邁進大門的一剎那間,在陽台上的幾個人——以及,更為重要的,在下面地板上的斷破者們——都感覺到能量值的上升。他們依然不能確定自己從布勞緹甘身上獲得的究竟是什麼,探測設備在這一點上也無能為力(那條老狗親自損毀了機器上的幾個零件,並且是蓄意為之,總管對此堅信不疑)。如果再有幾個像他這樣的天才,低等人肯定沒法再用潛能捕獲裝置逮住什麼天才了(現在此事已被擱置,他們手下的天才已經足夠多了,完全能夠完成任務)。有一點似乎毋庸置疑,布勞緹甘在刺激他人方面確實頗有天賦,就像是個協動者,不僅自身能量強大、還能夠最大限度地提升他人的潛能,為此,他只需靠近他人就行了。一般來說,即便是斷破者也很難猜透芬力的想法,但此時此刻,芬力的心裡話卻在平力的腦子裡好像霓虹燈一般閃閃發亮。

    芬力:(他真是與眾不同)

    平力:(而且,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簡直是獨一無二。你見識過這種事情嗎?)

    圖像:雙眼瞪大了,瞳孔縮小了,瞪大了,縮小了。

    芬力:(沒錯。你知道是什麼導致了這種現象嗎?)

    平力:(毫無頭緒。親愛的芬力也不知道。那老東西)

    圖像:一個上了歲數的混種生物,糾結的毛髮中夾雜著牛蒡,用三條腿一瘸一拐地走著。

    (已經快要完成他的工作了差不多就快完了)

    圖像:槍,類人衛兵使用的布萊塔雙槍之一,對著老雜種的腦袋。

    就在他們之下三層樓的位置,斷破者們的話題聚焦於一份報紙(都是些舊報紙,現在全都和布勞緹甘一樣老,過期太久了),布勞緹甘坐在一張碩大的像是將他吞沒了的皮質軟墊靠背椅里,假裝在閱讀。

    平力感覺到精神之強力升騰而起、超越他們,並透過他們指向天空,也穿透了天空,升向徑直矗立在厄戈上空的光束,並抵制著那柱光束,將它削成碎片,再蝕透它,最後無情地碾過它碎敗的顆粒。在魔法中咬出漏洞。以耐心的工作磨滅熊之雙眼。再擊裂龜之背。摧毀跨越自沙迪克至馬圖林的光束。顛覆矗立在這兩者之間的黑暗塔。

    平力轉向身邊的陪伴者,並不驚訝地發現他現在看到了來自泰勾的芬力露出了尖利的牙齒。總算笑了!他也並不驚訝地發現:自己其實能夠讀懂那雙黑眼睛。獺辛族人,在一般情況下,可以發送並接收非常簡單的心智交流信息,但在不開放的前提下你無法攫取。在這兒,畢竟,一切都改變了。這兒——

    ——在這兒,來自泰勾的芬力是平和的。他的擔憂

    (苗頭)

    已經消失了。至少此時此刻是。

    平力向芬力發送了一系列光明美好的圖景:在船尾啟開的香檳酒;成千上萬的平頂黑色學位帽被拋到了半空;珠穆朗瑪峰上飄揚的旗幟;歡笑的夫妻手捧一小抔米粒跑出了教堂;一個星球——地球——突然爆發出奪目的光輝。

    所有圖景都在講述同一件事情。

    「是的。」芬力應答了,平力卻想不通:為何以前會覺得那雙黑眼睛難以揣摩呢?「是的,真的是。到了最後一天,勝利就將到來。」

    在那一瞬間,他們兩人都沒有向下看。如果他們能瞄一眼,就會看到泰德·布勞緹甘——一條老狗,是啊,還很疲憊,但也許並不像某些人以為的那麼疲憊——抬頭望著他們。

    帶著一絲鬼魅般的冷笑。

    9

    這裡從沒下過雨。至少在平力任職期間沒有下過一滴,但是,有時在這裡漆黑如冥河般的深夜裡,會傳來陣陣乾雷聲。大部分在底凹-托阿工作的員工都已習慣了在炮轟般的巨響中睡去,但平力卻經常醒來,心怦怦地跳到嗓子眼,天父急急跑過他毫無意識的思緒,恍如一條旋轉劃圈的紅色絲帶。

    這天白日里和芬力談話時,厄戈錫耶托的總管提到了「苗頭」這樣的詞兒,說的時候還露出完全自知的狡黠笑容,可幹嗎不呢?這是小孩子的講法,差不多吧,就好像:吃吃飯、睡覺覺。

    現在,躺在夏普林屋(斷破者只當這裡是屎屋),距離丹慕林屋整整一條林蔭道的距離,平力想起了那種感覺——直截了當的確定感——一切都將沒問題;勝利在望,只是時間的問題。在陽台上時,他和芬力分享了這種感覺,但平力在想:此時此刻,保安部主管是否也和自己一樣難以成眠,並思忖著:當你和斷破者一起工作時,是多麼容易被誤導啊。因為,老實說吧,他們發送的那種快樂氣體。讓人心情愉悅的心靈感應。

    但是,假設……僅僅是假設,現在……有人確實在播送那種感覺呢?就像是催眠曲一般,慢慢傳送上來?睡吧,平力,睡覺吧,芬力,你們這些好孩子都乖乖睡覺吧……

    荒唐的想法,完全是妄想。但是,當雷聲再次從東南方——法蒂和迪斯寇迪亞之所在——滾滾傳來時,平力起身打開了床邊的檯燈。

    芬力說過,今晚會安排雙倍守衛,瞭望塔上和警戒線周圍都一樣。也許到了明天,人數得變成三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因為臨到終點時自鳴得意是最壞不過的事情,當真是。

    平力下了床,這個高高的男人大腹便便,還長著胸毛,如今,周身上下只穿著藍色的睡褲。他小完便,再跪在翻下蓋子的馬桶前,合攏雙手,一直祈禱到起了睡意。他祈禱自己能功德圓滿。他祈禱麻煩沒有找上他之前,他就能消滅麻煩。他為他親愛的媽媽祈禱,正如吉米·瓊斯曾為他深愛的母親祈禱一樣,眼看著人群走向盛放著下了毒藥的酷艾德甜飲的大水桶。他一直祈禱,直到雷聲漸息,如同奄奄一息的呻吟,這才重新上了床,再次平靜下來。即將昏睡之前,他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就是要在次日清晨將守衛兵的人數增加到三倍,而這也將是他在灑滿燦爛的人造陽光的房間里醒來時,出現在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因為,你還沒到家時,必須小心懷裡的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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