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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尾聲 找到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我把自己的故事一路說到了底,且很滿意。只有好上帝才會把最好的留在最後(我放下我的表以作押注),到處都是怪物、奇蹟和遠航。我現在可以擱筆了,停下來,讓疲倦的手休息一下(儘管,可能不會永遠休息下去;這隻講故事的手擁有自己的意志,並且勢頭不減、永無停歇)。我可以把眼睛閉上,不再觀望中世界和所有掩藏在其後的物事。但是你們中的有些人一日無新鮮事可聽就會老大不情願。你們嚴酷無情,目標明確,無論事實證明了多少遍,依然不肯相信過程帶來的樂趣遠遠高於那所謂的結果。你們是不幸的人,依然孜孜不倦地求愛圖歡,哪怕下賤的噴射終將終結歡愛(所謂高潮,畢竟,是上帝告知我們一切終結的方式,至少就目前而言是這樣的,然後就該倒頭睡去)。你們是殘酷的人,否認灰港①『註:灰港GreyHavens,托爾金的《指環王》中曾經提到,指前往永生之地的中轉站。』的存在,但那是疲倦的主人公們前去休憩的地方。你們說,你們想知道事情到底怎麼樣了。你們說,你們想要跟著羅蘭走進塔里;你們說,這才是你們掏錢買書的原因,是你們前來觀賞的大戲。

    我希望你們中的大部分能了解更多。需要更多。我希望你們來聽這個故事,而不是一頁一頁把書啃光。要想知道結局,你盡可以把書翻到最後一頁看看上面寫了什麼。但結局是無情的。一個結局就是一扇無人(哪怕是曼尼人)能打開的門。我寫了很多,但大多只是出於同一個原由:早上離開卧室前要套上褲子——因為這是這個國家的風俗。

    所以,我親愛的忠實讀者,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可以在這裡止步了。你可以讓最後的記憶停留在埃蒂、蘇珊娜和傑克重逢的場景中,他們聆聽著「多美的孩子」的歌聲,再一次初次相逢。你還可以因為奧伊——或許這次看來更像是狗,只不過有長長的脖子和稀罕的金邊眼圈,偶爾吠叫,聽來就像是古怪的言語——遲早也會融入他們中間而心滿意足。那畫面真美好啊,不是嗎?我認為是的。美好得幾近幸福,並直到永遠。就像埃蒂說的那樣:幾乎可與官方發言媲美。

    如果你繼續,必將失望,也許甚至還會心碎。我的腰間掛著一把鑰匙,但它也只能打開一扇門、最後那扇標著

    附圖:P676

    的門。門後有什麼?不管是什麼,都無法改善您的感情生活,也無法讓你的禿頂重新生髮,更無法為您延壽五年(恐怕十五分鐘也不行)。沒有所謂大團圓的結局。我從來沒有讀到過一個能與「從前哪,」這一開頭相稱的結局。

    結局是無情的。

    結局只是再見的另一種說法。

    2

    你還要繼續嗎?

    很好,那就來吧。(聽見我的嘆息了嗎?)這裡就是黑暗塔,在末世界的盡頭。看吧,我求你了。

    好好看看。

    這裡是夕陽下的黑暗塔。

    3

    他帶著奇特之極的熟悉感覺走向它;那感覺就是蘇珊娜和埃蒂所說的似曾相識。

    坎-卡無蕊的玫瑰花在他面前讓出一條小路,徑直通向黑暗塔,花杯深處金燦燦的蕊心紛紛注視著他,如同無數隻眼睛。當他走向灰黑色的塔身時,羅蘭感到自己開始從一生所在的世界中失足滑離。他高呼了朋友和愛人們的名姓,正如他一直以來所承諾的;在暮色中呼喊他們,全力以赴,因為他已不需要再保存體力以抵禦黑暗塔的拖曳了。最終,把自身呈上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解脫。

    他呼喚著戰友和愛人的名字,然而,儘管聲聲都來自他心底,卻彷彿聲聲都和他的軀體無關。他的聲音在空氣中遠播,飛向漸次暗紅的地平線,一聲接著一聲,一個名姓接著一個名姓。他高喊埃迪和蘇珊娜。高喊傑克,最後也呼喊出自己的名字。當最後的迴響漸漸止息,猶如應答一般,威嚴的號角聲響起來,那聲音並非來自高塔,而是來自如地毯般圍繞著他的玫瑰。號角聲就是玫瑰的話語,如迎接君王般歡呼他的到來。

    在我的夢裡,號角總是我自己的,他心想。我早該明白的,因為我的號角早已遺失,那是在界礫口山和庫斯伯特在一起時。

    上空也傳來一句耳語:本該是三秒鐘就解決的事,只需彎下腰撿起號角。即便身處濃煙和死亡之中。三秒鐘。時間,羅蘭——它總是回到那裡。

    他想,那是光束的聲音——他們合力救出的光束。表達感激只是白費口舌,現在說這些對他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想起布朗寧的一句詩:品味逝去光陰,拔亂一切反正。

    在距離塔基鬼木大門十步遠的地方,羅蘭停下了腳步,靜待玫瑰之聲——以示歡迎的號角聲——完全平息。似曾相識的感覺依然那麼強烈,好像他以前就來過這裡。當然了,他當然是來過的,在千千萬萬個先兆般的夢中。他抬頭望向陽台,血王曾羈留在那裡,千方百計想要違抗卡的意志絕了他的路。就在那裡,放著裝有鬼飛球的板條箱(看來,老瘋子到底是沒有其他武器),他看到其上大約六英尺的半空中有一雙猩紅的眼睛,在暗黑的天色里孤零零懸浮著,帶著永恆的仇恨俯視著他。眼底上,細索的眼神經(夕陽餘暉中,血絲彷彿被染成了橙紅色)的末梢戛然止於空中。槍俠揣測著,血王的雙目將在那裡懸浮到永遠,望著無主的坎-卡無蕊;而眼睛的主人已經聽隨派屈克的橡皮擦、以及魔力附身般的畫家之眼的旨意遠去了。更有可能的是,那軀體已經被打發到眾世界之間的空間里去了。

    羅蘭走到了小路的盡頭,黑色鬼木製的大門鑲著鋼製邊沿。就在門上四分之三高度的地方鐫刻有一道符征,他現在已能洞徹其意了:

    附圖:P678

    就在這裡,他放下了兩樣東西,亦是剩下的所有裝備:泰力莎姑母的十字架,以及剩下的那把六響左輪槍。等他起身時,他看到最前面的兩個象形文字消失了:

    附圖:P678

    找不到已經變成找到。

    他抬起手剛要叩門,那門卻在他的手觸碰上之前自動滑開了,一道盤旋上升的樓梯顯露出來,最下層的階梯就在他的面前。一聲嘆息般的話語傳來——歡迎你,艾爾德的羅蘭。那是塔的聲音。這棟高塔並非全由石頭構成,儘管看起來那就是石頭;這是一棟活生生的物事,乾神之本體,類似吧,即使在距離此地數千里之外時,他意識深處也始終感知得到的脈動正是乾神跳動的生命能量。

    考瑪辣,槍俠。來呀—來呀—考瑪辣。

    飄來的氣味像是鹼腥,比淚水更苦澀。這是什麼氣味……什麼?究竟,是什麼?還沒等他想出答案,那味道就消散了,留下羅蘭在空想中揣測。

    他走了進去,那始終不絕於耳——甚至在薊犁也是,只不過隱匿在他母親哼唱搖籃曲的歌聲里——的塔之歌,終於消止了。又一聲嘆息傳來。大門隆隆合上,但他發現自己並非身陷黑暗之中。光線來自於閃閃發亮的旋狀上升的小窗,夾雜著落日的餘暉。

    石頭階梯向上盤旋,梯道狹窄僅能供一人行走。

    「羅蘭來了,」他呼喊一聲,聲音彷彿旋轉著升至無限。「高高在上的你如若願意,請聆聽並迎接我的到來。如果你是我的敵人,請明白我已卸下武器,決無傷害之意。」

    他開始往上走。

    十九級石階後,他來到了第一層平台(此後每一層都相隔十九級石階)。一扇門在此敞開,其後是個圓形的小房間。石牆上雕刻著千萬張交疊重現的臉孔。有很多面容都是他認得的(其一是凱文·塔爾,狡黠的視線越過一本打開的書看著他)。這些臉孔全都看向他,他聽得到他們的喃喃私語。

    歡迎,羅蘭,你從遙遠的國度跋涉而來;歡迎你,薊犁的羅蘭,艾爾德的傳人。

    在房間最遠的那邊還有一扇小腰門,深紅色的門帘,金線勾邊。小門之上大約六英尺高處——恰好與他的視線持平——是一扇圓形的小窗,比不懷好意的窺視洞大不了多少。這裡瀰漫著香甜的氣味,這一次他能夠辨認出來:那是母親最先放置在搖籃里、隨後放在小床上的松香袋。那些歲月的影像無比清晰地出現,正如香氛慣常的神效;若有一種感官像時光機器一樣幫助我們回憶,那便是嗅覺了。

    接著,就和剛才的苦澀鹼味一樣,香氣轉瞬即逝。

    這間小屋裡沒有傢具,但地板上放有一個東西。他湊過去撿起來。是一隻雪松小夾子,彎頭上還扎著一根纖細的藍色絲帶。很久以前他見過這東西,那是在薊犁;一定是他自己戴過的。當接生醫生剪下初生兒的臍帶,將孩子和母親正式分開時,就要用這樣的小夾子夾在嬰兒的肚臍上,等臍帶自然脫落時,夾子也將隨之掉落。(肚臍眼曾被稱為泰特-卡-坎-神。)系著藍絲帶,說明這是給小男嬰的。女孩的夾子將會繫上粉色絲帶。

    是我自己的,他想,又沉迷地凝視了片刻,隨後把它小心地擺在原來的位置。它屬於那兒。當他再次站起身時,他看到了嬰孩的小臉

    (這可能是我親愛的寶寶嗎?如果你說是,那就是!)

    凸現於別人的臉龐中。小臉擰曲著,彷彿對從母親子宮出來後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氣一點兒不中意,彷彿已經沾染了死亡的污濁氣息。很快,小嬰孩就嚎啕大哭起來,作為對這個新環境的表態,哭聲響徹斯蒂文和佳碧艾拉的房間,令親友、仆佣都露出釋懷的笑容。(只有馬藤一副陰沉。)生養完成了,而且生下了生龍活虎的男嬰,請對乾神和眾神說謝啦。艾爾德的血脈後繼有人,因而,這個世界那令人懊悔嘆息的、傾向毀滅的混沌終於得到一絲扭轉的希望。

    羅蘭離開了那間小屋,較之剛才,似曾相識之感更強烈了。還有那走入乾神身軀的感覺。

    他轉向石階,再次往上攀升。

    4

    又是十九級台階,他來到了第二層平台,看到了第二間小屋。圓形地板上散落著零碎布條。羅蘭確信那一定是嬰孩用過的墊布,某個氣急敗壞的人闖入這裡後,將布片撕成了碎條,那人還想走上陽台回望玫瑰地的情況,結果發現自己被關在了門外。他是曠世狡詐之人,滿腹邪惡的智慧……可是到了最後,一失足成千古恨,現在他將為此付出永遠的代價。

    如果他只是要走到陽台上看一眼,為什麼還會帶著武器呢?

    因為那是他惟一的裝備,始終背在背上,鐫刻在曲壁上的某張臉悄聲說道。那是莫俊德之臉。羅蘭現在看不到憤恨了,那只是個被拋棄的小孩,臉上只有孤獨和悲哀,讓人想到星月不見的夜晚一聲凄涼的火車汽笛。莫俊德來到這個世界時,肚臍眼上沒有夾子,他僅有的母親被他當作了第一頓美餐。沒有夾子,這輩子都沒有,因為莫俊德從來都不是乾神-泰特的一員。不,他不是。

    我的紅色父親從不會兩手空空,石頭裡的男孩輕聲說道。自他離開了自己的城堡後就不會了。他是瘋了,但還不至於那麼瘋。

    這間小屋裡瀰漫著爽身粉的香味,母親曾經在洗浴之後,把赤裸的他平放在大毛巾上,玩著他那些嫩嫩的腳趾頭,再給他周身上下抹上香粉,還對懷裡的他哼著歌:蠟燭包包,親親寶寶,寶寶,拎著你的籃子來這裡!

    眨眼之間,芳香飄來又逝去。

    羅蘭徑直走向小窗,走在撕成碎條的尿布上,再望出去。失去身體的雙眼感覺到了他的靠近,頓時翻轉過來惡狠狠地看著他。刻毒的眼神既憤怒又失落。

    出來呀,羅蘭!出來和我面對面單挑啊!男人對男人!以眼還眼,但願你能!

    「我想我不能,」羅蘭說,「因為我還有更多的責任要履行。其實只有一些小事了。」

    這是他對血王說的最後一句話。儘管瘋癲國王的咆哮一路跟隨著他,但那只是徒勞的空喊,因為羅蘭決不會回頭看一眼。在走上塔頂之前,他還有很多石階要攀,還有更多的小屋要審視。

    5

    第三段石階之後,他從門洞里望進去,看到一套燈芯絨的衣服,那無疑是他一歲大的時候穿過的。在牆上的眾多面孔中,他看到了父親,但是年輕時的父親。後來,這張臉將變得殘酷無情——太多的事件、太多的責任導致了這種劇變。但在這裡時還不是。在這裡,斯蒂文·德鄯的眉目間傳送著喜悅,彷彿在觀賞什麼讓他幸福的情景,並且從此往後再無別的什麼可以帶來這等滿足。在這裡,羅蘭聞到一股濃重的甜味,他知道,那是父親剃鬚皂的香味。幻影無形的聲音耳語道:瞧啊,佳碧,你快瞧啊!他在笑!朝我笑呢!他長了顆新牙呢!

    第四層的地板上放著一隻項圈,那是他第一條小狗林阿雷佛的。昵稱是林果兒。羅蘭三歲時小狗死了。三歲的小孩為寵物的死而哭尚可以容忍,即便是流著艾爾德血脈的小男孩。在這裡,槍俠聞到的氣味美妙卻難以言喻,他認得:那是滿土的太陽灑在林果兒毛皮上的芳香。

    也許在林果兒的房間之上二三層,還會有一個撒滿麵包屑的小房間,凋零的羽毛也落在地上,那屬於名叫大衛的老鷹——不是他的寵物,而確實是朋友。在眾多為了羅蘭和黑暗塔而犧牲的朋友中,大衛首當其衝。在牆上的一角,羅蘭看到了大衛翱翔的身影,結實的翅膀舒展在薊犁人頭攢動的宮殿之上(巫師馬藤不在其中)。就在門的左邊指向陽台的地方,大衛又被雕刻出來。在此,它像一顆盲彈般栽向柯特,翅膀摺合起來,絲毫不顧柯特高高舉起的木棍。

    逝去的時光。

    逝去的時光和逝去的罪孽。

    距離柯特不遠處是那個妓女的面孔,那晚男孩曾和她交歡。大衛房間里充溢著她的香水味,廉價而甜膩。當槍俠嗅聞時,他憶起撫摸妓女下體恥毛時的觸感,並驚駭於當時他所記起的事情,當他的手指滑向那下體的縫隙時,他想起的是嬰孩出浴時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成長變得越發艱難,羅蘭帶著恐懼逃離了那間小屋。

    6

    現在,已經沒有紅光照亮他腳下的台階了,只有窗戶本身藍瑩瑩的冷光——玻璃眼睛也是有生命的,玻璃眼睛盯著這位卸下左輪的闖入者。黑暗塔之外,坎-卡無蕊的玫瑰花都合攏了,期待著新一天的到來。他的部分心神為自己終究抵達了這裡而驚嘆;他掃清所有障礙、力克萬難、苦心孤詣,終於走到這裡。他想:我就像老一代人用過的機器人。肩負使命而生,便不惜抵死以赴。

    而另一部分心神卻絲毫不覺驚訝。這是光束必須滋生出的夢境,他這半個黑暗的自我再次想到那隻號角從庫斯伯特的指間滑落——庫斯伯特,笑著赴死的人。也許,直到這一天,號角仍然埋葬在界礫口的山坡下。

    當然,我以前見過這些房間!畢竟,它們是在講述我的生命。

    確實如此。一層又一層走上去,一個故事連著一個故事(不用說,一場死亡連著一場死亡),黑暗塔里盤旋上升的小房間追溯著羅蘭·德鄯的生平和使命。每一間都有不同的回憶;每一間都瀰漫著標誌性的氣味。經常是好幾層樓用來說一年間的往事,但無論如何,每一年至少有相應的一層。登上三十八間房後(還要乘以十九級石階,你明白嗎),他真的不希望再回顧更多。這一間里,呈現著燒焦的木樁,那是捆縛蘇珊·德爾伽朵之處。他沒有走進去,但望向牆上的臉孔。他欠她良多。羅蘭,我愛你!蘇珊·德爾伽朵高呼道,他知道那千真萬確,因為只有她的愛才能讓他一眼認出來。而且,不管愛還是不愛,最後她還是被燒死了。

    這是死亡之地,他心想,而且不止是這一處。所有的房間都是。每一層都是。

    是的,槍俠,塔之聲悄聲應道。但是,只是因為你的一生締造了這些。

    走完三十八層之後,羅蘭越爬越快。

    7

    站在塔外時,羅蘭曾估摸著高塔約有六百英尺高。但當他凝視第一百間房、接著是第二百間房時,他確定自己已經攀登了八個六百尺。很快,被他美國那邊來的朋友們稱為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要到了。雖然理應不可能有這麼多層樓——不可能一座塔有一公里高!——但他依然在往上走,直到他幾乎是在奔跑著往上攀登,但是他從未感到乏累。有那麼一剎那,他突然想到,自己大概永遠走不到頂層了;黑暗塔是無限高的,正如它在時間上意味著永恆一樣。但思忖之後,他又否定了這個念頭,因為高塔是在講述他的人生,既然是一生那麼長久,那也就絕不可能永無止境。既然已經有了開頭(以雪松夾子上的藍色絲帶為標記),那就一定會有個終結。

    很快了,一定很快就到了。

    現在他眼底感覺到的光線似乎不太像藍色了。他走過佐坦的房間,那隻草棚里會詛咒人的烏鴉。他走過了驛站的原子能水泵。他爬上更多的石階,在一間有死螯蝦的房間前停了一下,而這時,他感覺到的光亮已不再是藍色,而且比先前亮堂了許多。

    那是……

    他非常肯定那是……

    那是陽光。可能是黎明的微光,古母星和古恆星在黑暗塔的上空熠熠閃亮,可是,羅蘭卻非常肯定他所見到的——或是,感覺到的——是太陽的光芒。

    他不再往房間里多看,只顧往上奔走,也顧不上品味昔日的氣味。石階走道變窄了,他的肩膀都差點兒蹭到了弧形的牆壁。現在,沒有歌聲了,除非風聲也在歌唱,因為他聽到那颯颯的聲響。

    他走過了最後一扇洞開的門。小小的房間里,地板上只放著一張畫,臉已被擦去。剩下的只是一雙紅眼睛,向上瞪視。

    我已經走到了當下。我已經到達了現在。

    是的,還有陽光,考瑪辣的陽光映現在他眼底,等待著他。火辣辣的陽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膚上。風聲更大了,聽來還很荒蕪。無情之極。羅蘭看著盤旋向上的石階;現在他的肩膀已經擦在了牆壁上,因為走道窄小如棺材。十九級台階之後,黑暗塔頂層的房間將是他的。

    「我來了!」他高喊著,「如果你聽得到,那就好好聽著!我來了!」

    他挺直背脊仰首一級一級邁上台階。別的房間都向他敞開著。最後這扇門卻是關閉的,他的路被一扇鬼木製的房門擋住了,上面只刻有兩個字。那便是

    羅蘭

    他抓住了門把手。一朵野玫瑰纏繞在左輪上,那是從他父親那裡得到的、如今卻永遠遺落了的槍。

    它會再次成為你的。塔之音、玫瑰之音悄然響起——現在,這兩種聲音合而為一。

    你是什麼意思?

    對此,沒有回答,但門把手在他手心裡轉動起來,也許那就是一種答案。羅蘭打開了黑暗塔頂層的房門。

    他看到了,也立刻明白過來,答案錘擊般砸落在他的心頭,又炙熱得如同沙漠中最無情的烈日。他究竟多少次爬上這座高塔、發現自己被揭穿了、被拽回頭、再回到了起點?不能說是最初的起點(事情可能已被改變,時間的災難加重了),而是回到墨海吶沙漠中的某個時刻,也就在那一瞬間,他終於領悟到自身背負的那容不得思慮、容不得質疑的使命必將成功?究竟有多少次啊,他周而復始在循環中跋涉,像那隻曾經修整他的肚臍眼、他自己的泰特-卡-坎-神的環形小夾子?究竟還有多少次,他將要如此往複?

    「哦,不!」他尖叫起來,「求你了,別再來一次!發發慈悲吧!發發善心吧!」

    那些手不聞不顧地將他往前推出去。那些黑暗塔的手從來不曉得慈悲為何物。

    那是乾神的雙手,卡的雙手,都無善心可言。

    他聞到了鹼味,比淚水更苦澀。門後的沙漠一片白茫茫;令人目眩得沒有方向;沒有水;除了虛虛浮動的光影外別無生物,群山如雲,把自身的輪廓投映在地平線上。掩在苦鹼味之中的,是鬼草,帶來美夢、噩夢和死亡的鬼草。

    但不是針對你的,槍俠。從來不是對你的。你潛伏在黑暗中。你被暗色附身。我可以殘忍而坦白嗎?你要繼續。

    每一次你都將忘卻上一次。對你而言,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他使盡最後的力氣想要往回走。無望。卡更強大。

    薊犁的羅蘭走過了最後一扇門,他一直在尋找的門,他一直都找到了的門。門輕輕地在他身後合上。

    8

    槍俠愣了片刻,搖搖晃晃。他想自己快要昏過去了。因為酷熱,當然了;該死的酷熱。是有過一陣風,但是那麼乾燥,絲毫無法緩解炎熱。他拿起自己的皮水袋,掂量著還剩多少水,明知道自己不該喝——還不到喝水的時機——卻不管不顧地吞了一口。

    片刻間,他恍如身在異處。在塔身內,也許吧。但沙漠當然是狡猾的,充滿了海市蜃樓般的妄念。黑暗塔依然在千萬輪距之外。爬過許多台階、看過許多房間、裡面有許多面孔在看著他,這份知覺已開始慢慢退卻。

    我會到的,他想著,眯著眼睛斜睨著無情的烈日。我以我父親的名姓發誓,我會走到的。

    也許,這一次如果你走到了,結局會不一樣。一個聲音悄然響起——顯然是沙漠中人的譫語,難道曾幾何時自己已經到過那裡?他身在當初所在之時、所在之地,就是這樣,別無其他可能,不會有別的可能。他一向缺乏幽默感,想像力也不見得豐富,但他是堅定的。他是個槍俠。在心中,他深藏不露地認定,這份使命飽含苦澀的浪漫。

    你是個死性不改的主兒,柯特曾經對他這樣說,羅蘭敢對天發誓,他在那言語中聽出了恐懼之情……可是,柯特為什麼要畏懼他呢——只是個小男孩——羅蘭說不上來。這將是你的詛咒,孩子。走向地獄的一路上你將穿破一百雙靴。

    還有范內的:不記取前車之鑒,必將重蹈覆轍。

    還有他母親說的:羅蘭,你一定要總是那麼嚴肅嗎?你從不能放鬆點嗎?

    但那耳語又響起

    (不一樣,這一次也許不一樣)

    況且,羅蘭確實聞到了什麼氣味,不是鬼草,也不是苦鹼。他猜想,該是玫瑰香。

    他把背囊換個肩膀,又摸了摸別在腰帶上的號角,和旁邊的左輪槍一起垂在右臀側。亞瑟·艾爾德本人曾吹響這柄古老的黃銅號角,傳說是這樣的。羅蘭在界礫口山把它給了庫斯伯特·奧古德,當庫斯伯特跌落時,羅蘭愣了一下,卻及時出手把它重新撿了回來,還把堵塞在管口裡的塵土敲倒出來。

    這是你的神器,漸息的耳語飄蕩在玫瑰花夾雜塵土氣的香甜中微微飄來,恍如夏日夜晚家裡的氣息——哦!失落的!——一塊石頭、一朵玫瑰,一扇找不到之門;一塊石頭,一朵玫瑰,一扇門。

    羅蘭,這是給你的承諾,這一次的結局或許會不同——也許,就將迎來休憩。甚或救助。

    稍頓,又接著說道:

    只要你堅持。只要你心誠。

    他搖搖頭,想要甩掉這些妄念,想要再啜飲一口,又打消了念頭。今晚。當他在沃特之骨旁燃起營火時,他才會喝一口。至於現在……

    現在,他要繼續旅程。黑暗塔就在前方。那走近來的、越來越近的,或許將是告知他如何抵達目標的人(他是人嗎?真的是人嗎?)。羅蘭將要追上他,等他們相逢,那個人就將與他交談——是啊,沒錯,是啊,就在高山上訴說,和你在山谷中聽到的傳說一模一樣:沃特將被追趕上,沃特將會吐露秘密。

    羅蘭的手再次撫上號角,那真實的觸感帶來一絲離奇的撫慰,彷彿他以前從未如此撫摸過它。

    時間開始行進。

    黑衣人逃進了茫茫沙漠,槍俠也跟著進入了沙漠。

    一九七〇年六月十九至二〇〇四年四月七日

    上帝,我說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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