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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進攻厄弋錫耶托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次日,標誌著早晨換班的號角響起前不久。音樂將很快開始放送,陽光也將瞬間普照,晚班斷破者將魚貫而出,而早班斷破者也將同時步入閱讀室。一切都有條不紊,但平力·佩銳綈思整夜連一個小時都沒有睡足,就連短暫的昏睡也被雜亂的怪夢侵擾。後來,大約四點的時候(床邊的小鍾顯示著四點,但誰又知道究竟是幾點呢,可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時間本身也快走到盡頭了),他起床坐在辦公室的椅子里,看著窗外黑漆漆的林蔭道,整條商業街此時悄無聲息,只有一個孤零零的、似乎漫無目的的機器人在巡邏執勤,兩隻鐵鉗般的手臂在空中揮來揮去。如今的機器人都不太好使了,但拔掉電池又很危險,因為有的電池板後面藏著小機關,你要是魯莽地拔下來,他說不定會爆炸。所以,別無他法,只能任由他們醜態百出,並不斷提醒自己:這一切很快就會終結了,讚美耶穌基督、讚美萬能的主。昔日的保羅·佩銳綈思打開大腿上方、辦公桌正中央的抽屜,取出了點四〇口徑的柯爾特「決鬥者」型轉輪槍,將之平放在膝頭。前任總管,烏獁,就是用這支槍處決強姦犯卡美龍的,平力在任職期間從未判處任何人死刑,他對此深感欣慰,但握著腿上的這把槍、體會那沉甸甸的質感,總能令他感到特殊的寬慰。儘管他並不知道為什麼在戒備森嚴的夜裡,尤其是一切按部就班之時,自己卻需要寬慰。他惟一能確認的只是:芬力和首席技師傑金司在深層遙感勘測器上發現了一些反常的脈衝信號,那儀器彷彿能探測到深海底部的動靜,神通廣大,絕不止是地下室里別的壁櫥設備那麼簡單。平力很清楚直覺——有一說一的直覺——在預告:末日迫近。他企圖說服自己,情況不過是爺爺的口頭禪將付諸實施了,也就是說,他快到家了,所以是該擔心雞蛋安危的時候了。

    最終,他還是走進了浴室,照例翻下了馬桶蓋,跪下來禱告。在這裡,他心靜如水,氣氛也有了微妙的改變。這一次他沒有聽到腳步聲,但依然能知道有人走進了他的辦公室。很容易就能推斷出來者何人——只能是他。眼睛都沒有睜開,雙手也依然握緊在翻下的馬桶蓋上,他喊了一聲:「芬力?泰勾的芬力?是你嗎?」

    「是,老闆,是我。」

    他在這裡做什麼?號角還沒吹響呢!每個人、甚至每個斷破者都知道,黃鼠狼芬力嗜睡如命。但只有太平日子裡能嗜睡如命。此刻,平力正在討好上帝(說實話,他跪在那裡的時候幾乎都要瞌睡了,直到潛意識提醒他:典獄長辦公室的底層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別人)。正如萬能仁慈的主,他不會斥責這位重要訪客,而是即刻念叨了結束語——「主啊,請賜予我您的意旨,阿門!」——之後便站起來,兩腿直發軟。該死的後背一點兒不懂得要體恤一下挺在前頭的大肚子。

    芬力正站在窗邊,在昏暗的光線里把玩「決鬥者」型轉輪槍,來回翻轉著,欣賞握把上雕飾精美的漩渦狀紋飾。

    「就是這把槍和卡美龍說晚安的,當真?」芬力問,「強姦犯卡美龍。」

    平力點點頭。「我的孩子,小心點兒。裡面有子彈。」

    「六發?」

    「八發!你瞎了嗎?瞧瞧轉輪的尺寸就知道了,看在上帝的分上。」

    芬力沒找麻煩。他把槍還給平力。「我知道怎麼扣動扳機,是的,我知道,要說懂不懂槍么,知道怎麼扣動扳機就足夠了。」

    「沒錯,只要裝了子彈。你這個鐘點跑來這裡幹什麼?打擾一個作晨禱的信徒?」

    芬力注視著他,「要是我來問你,為什麼我發現你在晨禱時穿戴整齊,而不是披著浴袍和穿著拖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又會怎麼回答呢?」

    「我會有點戰戰兢兢。就這麼簡單。我猜你也差不多。」

    芬力笑了,著迷地說:「戰戰兢兢!就好像神經兮兮、冒冒失失,還有苗頭?」

    「差不多——吧?」

    芬力笑得更開心了,但平力卻覺得他有點笑不由衷,「我喜歡!我真喜歡這些詞兒!戰戰兢兢!戰戰兢兢兮兮!」

    「不!」平力打斷他說,「你得說『我有點戰戰兢兢!』,這詞兒得這麼用。」

    芬力的笑容消失了。「我也有點戰戰兢兢。我還有點神經兮兮。我感到了苗頭。我很冒冒,你很失失。」

    「深層遙感勘測器上又有反常脈衝了?」

    芬力一聳肩,接著才點點頭。有關深層遙感勘測器的問題在於:誰也不清楚這套機器究竟在探測什麼指標。有可能是心靈感應術,或是(請求上帝寬恕)意念移動術,甚至也可能是現實構造中的深層震顫——亦即,熊之光束即將折斷的預兆。但最近四個月左右,這套古老、陰沉又安靜的機器屏幕變得越來越活躍了。

    「傑金司怎麼說?」平力問道。他將點四〇口徑的柯爾特「決鬥者」型轉輪槍插進了槍套里,幾乎想都沒想,於是,事態就向你們不想知曉、而我也不想敘述的方向又邁進了一步。

    「傑金司只會信口開河。」泰勾人邊說邊粗魯地抬抬肩膀,「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深層遙感勘測器上的脈衝標記代表了什麼意思,你又怎麼能詢問他的意見呢?」

    「別緊張。」平力說著,將一隻手搭在保安部主管的肩上。他有點吃驚地發現(同時也有點恐慌)芬力漿洗完美的T&A襯衫下的肌肉竟然在輕微彈跳,或者應該說是顫抖。「放鬆點,夥計!我只是問問。」

    「我沒法睡覺,沒法看書,甚至沒法做愛。」芬力說,「這三樣我都試過了,乾神作證!跟我去一下丹慕林屋吧,好嗎?去看一眼那些該死的數據。也許你會想出什麼點子。」

    「我是領頭的,又不是工程師,」平力嘴上推脫,腳步卻已走向了門口。「不過,考慮到我現在也無事可做——」

    「也許,那只是意味著大限將至,」芬力說,在走廊里停了下來,「好像也不太會有別的可能了吧。」

    「大概是吧。」平力不動聲色地附和著,「況且,在清晨的微風裡散散步總歸沒什麼壞——嘿!嘿!你!你給我站住!羅德人!我和你說話時你得轉過身來,聽見沒有?」

    這個羅德人骨瘦如柴,身穿粗斜紋雙色方格棉布褲子(後袋部分垂盪下來,早已磨成了白色),順從地轉過身來。臉蛋倒是圓圓的,長滿了雀斑,湛藍的雙眼即便在這種警覺的神色下仍然顯得很好看。要不是他的鼻子爛掉大半、只留下一個鼻孔,他的相貌原本並不難看。他的手裡托著一個籃子。平力記得很清楚,以前曾在農場附近見過這個腳步蹣跚的傢伙,但又似乎沒法肯定;對他來說,所有的羅德人都長得差不多。

    這倒無關緊要。查明身份是芬力的分內事,他顯然要行使職責了。此刻的平力正從皮帶間拽出一副橡膠手套,一邊戴上一邊大步邁向羅德人,羅德人畏畏縮縮地往牆根蹭,緊緊抱著懷中的柳條籃,並放了一聲響屁——這隻能是神經緊張的表現。平力需要惡狠狠地咬一口,咬在他臉蛋上,才能遏制自己想笑的衝動。

    「不,不,不!」保安部主管吼起來,剛剛戴上橡皮手套的手飛快地扇了羅德人一巴掌。(決不可觸碰羅德里克族人的皮膚;那上面攜帶了太多太多病原體。)打得羅德人唾沫飛濺,惟一的鼻孔里也淌出了鮮血。「別用你的畸匣子①『註:參見前文泰德的解釋,畸匣子的意思就是:動物本能。』和我說話,黑李嗣先生!你腦袋上的洞雖然好不到哪裡去,但至少可以給我說一點尊敬人的話。最好那個洞還能放點聲音出來!」

    「向您問安,泰勾的芬力!」黑李嗣囁嚅了一句,並抬起拳頭觸碰前額,但拳頭卻大力地砸在腦門上,結果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了牆上——砰!就是這樣,平力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就算等會兒他和芬力一起走去丹慕林屋時會因此受到芬力的責備也不管了。而且,平力猜想那個名叫黑李嗣的羅德人會在他的笑聲中感到些許慰藉。他大笑時露出了太多尖利的牙齒。「向您問安,保安部的芬力,祝天長夜爽,先生!」

    「好點了,」芬力接受了致敬,「沒好太多,但總歸是好點了。號角還沒吹、太陽還沒升,那麼你他媽的到底在這兒幹什麼勾當呢?還得告訴我,你的小盆筐里裝了什麼,維京家②『註:芬力喜歡引用人類圖書中的典故,所以「維京家的」這一稱呼可能源自《太陽溪農場的麗貝卡》,凱特·道格拉斯·史密斯·維吉著。同名電影由著名童星秀蘭·鄧波兒主演,標誌形象就是挎著小籃子的小女孩。』的?」

    黑李嗣將籃子抱得更緊了,兩眼警覺而驚恐地瞪圓了:芬力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馬上掀開蓋子讓我看看裡面裝了什麼,你個蠢貨!否則我打得你滿地找牙!」芬力低聲咆哮著吼完這些話。

    有那麼一瞬間,平力認為羅德人絕不會順從,他只感到一陣尖銳的警覺。可是,那傢伙隨後竟慢慢地掀開了柳條籃的蓋子。在芬力的家鄉,這類帶有把手的籃子被稱為盆筐。羅德人不情不願地將籃子往前一遞。與此同時,他閉上了看似痛苦萬狀、粘著眼屎的雙眼,並扭過頭去,彷彿做好了準備接受一次重擊。

    芬力低頭去看,好半天都沒說話,隨後爆發出一陣狂笑,還邀請平力也來瞅一眼。總管雖然一眼瞧見了籃子里的東西,卻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接著,他的思緒閃回到那天擠破皰疹、並將膿血彈給芬力享用的場景,就好像把前夜盛宴後的高級甜點送給朋友吃。在羅德人的籃子里,有一些用過的紙巾。確切地說,是舒潔牌紙巾。

    「是坦迷·凱利讓你今天早上過來收垃圾的嗎?」平力問。

    羅德人害怕地點點頭。

    「她有沒有告訴你,不管在垃圾桶里揀到什麼,只要你喜歡就可以拿走?」

    他心想,這羅德人必定要扯謊。一旦他扯謊了,總管大人自然就可以命令芬力好好教訓他一頓,就當是上一堂誠信課。

    可是羅德人——黑李嗣——搖了搖頭,看起來很悲傷。

    「好吧。」平力說著,感到釋然了。在這麼早的清晨,痛毆、咆哮、眼淚都似乎來得太早了,會毀了一個人的早餐情緒。「你可以走了,帶上你的獎品吧。但下一次,蠢貨,記住要徵得許可,要不然就得橫著出去。明白了嗎?」

    羅德人使勁地點點頭。

    「走吧走吧!趕緊離開我的屋子,別再讓我看到你。」

    他們看著他離去,手中緊緊抱著裝有擦過鼻涕的紙巾的籃子,毫無疑問,他會好好享用所有的臟紙巾,好像吮著奶油杏仁糖。兩人都假裝板著臉,直到那畸形的小雜種走遠了。然後,他倆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泰勾的芬力轉身靠在牆上,力道太大,結果撞下了一副釘在鉤子上的小畫,他又順勢滑到了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吼笑不停。平力則用手捂住臉,上氣不接下氣地一直笑到肚子疼。這一通大笑總算化解了這天開始時的緊張氣氛,彷彿將壞情緒統統一笑瀉之。

    「危險分子,絕對是!」芬力好不容易可以說話了,他用毛茸茸的手爪背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下賤的破壞分子!」平力應和著,此刻,他也笑得滿面通紅。

    他們互看一眼,又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這股子輕鬆釋懷的笑聲甚至驚醒了睡在三樓的女管家。坦迷·凱利正躺在窄小的床上,聽著樓下吼聲般的大笑,不以為然地抬眼望向黑暗的天花板。男人都差不多,在她看來,不管他們披掛著哪種皮膚。

    就在外面,類人總管和獺辛保安主管走在了商業街林蔭道上。與此同時,羅德里克之子疾步走出了北門,低低壓著臉,瘋狂跳動的心簡直快躥出嗓子眼了。差一點啊!天啊!要是剛才黃鼠狼頭這樣問他——『黑李嗣,你藏掖著什麼呢?』,他就只能盡全力去撒謊,但要他在泰勾的芬力眼皮底下吹牛——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呢?這輩子都甭想!那樣的話,他的秘密就會被發現,肯定會。不過,感激乾神,沒有人發現他的小秘密。他已經偷偷地把槍俠給他的圓形小玩意兒藏在卧室里了,任由它輕輕地嗡嗡叫喚起來。他把那隻小球放進了廢紙簍里,這便是槍俠吩咐的事情,並從盥洗台上的面巾紙盒裡抽取了幾張新紙巾,蓋在小球的上面,這也是槍俠吩咐過的。沒有人跟他說過:他可以取走廢紙簍里已經用過的臟紙巾,但他實在無法抵抗那濃湯汁般的美妙氣味。沒想到,這些臟紙巾救了他的命!天啊!他們沒有提出任何讓他難以回答的刁鑽問題,而是嘲笑了他一通、並放他走了。他期盼著能夠再次爬上遠處的小山丘,和貉獺再玩兒上一會兒,是的他就是這樣想的,但那個白頭髮的老人泰德卻叮囑他走得越遠越好,只要他的任務完成了,就該逃得越遠越好。並且,要是他聽到了槍響,黑李嗣就該找地方藏身,等到槍聲再也不響了才能出來。他會聽話的——哦,是的,一定要聽話。他不是已經完成薊犁的羅蘭要求他做的事情了嗎?第一隻嗡嗡響的小球放進了一間宿舍——費佛里,另外兩隻則放進了丹慕林屋,也就是斷破者和下班的守衛兵們睡覺的地方,最後一隻小球也放進了總管的房間……就是在那裡,他差一點被抓住!黑李嗣不知道那些嗡嗡叫的小球是派什麼用處的,他也不想知道。他會遠走高飛的,說不定還帶上一個朋友,尕瑪,只要他能找到她。如果槍戰開始了,他們就會躲在深深的地洞里,而他就可以拿出這些臟紙巾,和她一起享用。有些紙巾上啥也沒有,只有一些剃鬚皂洙,但還有好幾張上抹上了濕答答的鼻涕和大坨眼屎,他現在就能聞到那股誘人的香味。他會把最豐盛的留到最後,留給尕瑪,就是粘有膿血的那張紙巾、說不定她會讓他嘗一口的。黑李嗣快步走著,想到即將和尕瑪分享美食,不由地露出微笑。

    2

    巡航車停靠在封閉式獄舍北端空地中的一間空棚屋裡,蘇珊娜坐在其上,看著黑李嗣走出了視野。她注意到那身軀畸變的可憐人一路在為什麼事情笑著,看起來,事情進展順利。這是個好消息,確實是。他的身影剛一消失,她的注意力就全部轉回厄戈錫耶托的北門。

    在這個位置,她能看清石頭崗哨塔(只能看到位於她左側的頂端部分,以下的部分都被山坡遮掩住了。)類似常春藤的藤蔓植物將整個塔層層疊疊地包裹起來。蘇珊娜覺得,那並不是野生態的植物,而是經過精心培植的,畢竟,周圍的荒漠鄉野里全都寸草不生。西塔上有一個人影,似乎坐在一把非常舒服的椅子里,甚至可能是「懶骨頭」之類的軟墊。朝東頭的鐵軌旁站著一個海狸頭的獺辛和一個低等人(蘇珊娜心想:要是此人是類人,那實在是丑到家了),這兩人正在交談,很明顯,都在等待號角響起,他們便可以離開工作崗位,並直接奔向早餐供應點。在兩座崗哨塔之間,她能清晰地看到三排電線網組成的警戒邊境,電線網之間的間距很寬,守衛兵盡可放心地走在電網之間,不用擔心會因觸碰到高壓電而亡。但是,她發現這個清晨,那個地段上沒有一個人影。電網內倒是有一些人影閑散地移動,似乎沒人露出著急奔赴某處的跡象。除非她眼前的這情景是本世紀以來最成功的騙局,羅蘭說得對。他們毫無防備,就像一群小肥豬高高興興地在屠宰場門外享用最後一頓盛宴:來吧來吧考瑪辣,肋排大餐獻上了。由於他們幾人沒能找到帶無線操控功能的武器,但運氣也不算太糟,他們最終找到三桿標誌有「計時間隔」、彷彿科幻小說中才有的自動步槍。埃蒂說,他相信這些都是激光槍,但蘇珊娜絲毫不覺得這槍有什麼懶骨頭①『註:因為激光(laser)和懶鬼(lazer)的拼寫相近,而在蘇珊娜生活的時代尚未有激光槍,所以她誤解了。』跡象。傑克提議說,他們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試試槍,只要底凹-托阿的人看不見就行了,但羅蘭立刻否決了這一提案。那是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他們幾人反覆熟悉作戰計劃,幾乎謹慎地斟酌了上百遍。

    「孩子,他說得對。」埃蒂說,「下面那些蠢貨很可能會發現的,就算他們看不到、聽不到,但說不定還是會知道我們放槍了。我們不曉得那些遙感勘測器能探出什麼樣的震動。」

    在黑夜的掩護下,蘇珊娜已經設置好了三桿「懶骨頭」槍。等時機一到,她還會設置好控制時間間隔的按鈕。這些槍的表現會很好,這才不至於辜負它們的外表給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但也可能是啞炮。她只能等到戰鬥打響時才能好好試一下,她別無選擇。

    蘇珊娜聽著自己重重的心跳聲,等待著音樂響起。等待著號角。還等待著大火,如果羅德人按照羅蘭吩咐的那樣布置好了鬼飛球的話,羅蘭確信那會有用。

    羅蘭說過:「最理想的狀況莫過於在換班的五分鐘或十分鐘之內他們全都陷入火情。每個人都東奔西跑,招呼朋友,互相閑聊幾句。我們不能預期——不能當真這麼預期——但確實希望如此。」

    是的,可能如願……但人們總是一手持著希望,一手拖著狗屎,就看哪只手先被填滿。無論如何,將由她來決定何時打響第一槍。之後,一切就會熱鬧起來。

    求你了,上帝,幫我挑好時機。

    她在等待,手握「草原狼」手槍,槍把抵在肩窩裡。當音樂響起——她認為那是《這是愛》的錄音棚版本——坐在巡航車上的蘇珊娜不由自主地傾身向前半扣扳機。要不是早已設置好保險,她可能已經掃出了一梭子子彈、轟爛小棚屋的破屋頂,當然也就毫無疑問地搞砸這次行動。但羅蘭早已將她調教成一流槍手,手指下的扳機依然靜止不動。但她的心跳加速了——也許還在顫抖——還能感到汗珠緩緩滑下來,儘管天氣又變得陰冷起來。

    曼妙的音樂響徹西方。但是,光有歌聲還不夠。她安坐在巡航車上,靜候號角聲。

    3

    「迪諾·馬提諾。」埃蒂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嗯?」傑克問。

    他們三人已經順利通過了布滿破舊車廂和火車頭的鐵軌段,此刻身在標有「單軌」的悶罐車廂後。車廂兩邊的門都敞開著,三人都可以透過電網望見南面的崗哨塔和喜悅村——說是「村」,其實不過是一條街道而已。六條胳膊的機器人先前在林蔭道上逡巡,現在又晃蕩到了主街上,路過一間又一間裝飾精緻(並掛著「歇業」牌子)的小商店,從他的……胸腔里傳出低吼的語音,聽上去像是數學方程式?

    「迪諾·馬提諾。」埃蒂重複一遍。奧伊坐在傑克的腳邊,抬起閃亮的金邊眼睛;埃蒂蹲下來,輕輕拍拍它的頭,接著說道,「這首歌是迪恩·馬汀原創的。」

    「是嗎?」傑克滿腹疑惑地問。

    「當然啰。只不過以前我們總唱改了詞兒的,『當月光罩上你的雙唇,活像是一攤屎,那就是我的愛——』」

    「別出聲,求你了。」羅蘭咕噥了一句。

    「還沒煙味呢,還是你們聞到了?」埃蒂問。

    傑克和羅蘭雙雙搖頭。羅蘭手握著檀木粗槍柄。傑克的裝備則是AR-15卡賓槍,並且,那袋歐麗莎又背在了身後,顯然不是為了祈求好運。如果萬事順利,他和羅蘭很快就要用上圓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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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和大多數備有「家僕」的男人一樣,平力·佩銳綈思很不了解各位僱員,不曾意識到他們各有目的、野心和感情——換句話來說,他沒把他們當人看。自然會有人按時端上下午的威士忌酒杯,到了晚上六點半再端來他專享的排骨(生的),除此之外,他幾乎都想不到他們的存在。所以,假如他有朝一日發現坦迷(他的管家)和獺卅(他的男僕)彼此憎惡,一定會驚訝不已。畢竟,當他們出現在他身邊時,總是表現得彬彬有禮——倒不如說是冷淡。

    當厄戈錫耶托的廣播里傳出「那就是愛」的歌聲時(並被另一首《千言萬語訴柔情》打斷),只有平力不在屋子裡。總管已經走在了林蔭道上,現在,正在賈克利——烏鴉頭的獺辛工程師——以及保安主管芬力的陪同下,聽大家討論深層遙感勘測器。平力壓根兒沒有惦記過剛剛離開的總管私宅。顯然,他也不可能想到:此時此刻,坦迷·凱利(還穿著她的睡袍)和桑乃什的獺卅(還穿著他那條絲綢短睡褲)正在廚房裡劍拔弩張。

    「瞧瞧這個!」她在喊叫。他們雙雙站在廚房裡,屋子裡很陰暗。這是一間很寬大的屋子,但統共只有三盞電燈亮著。儲藏室里只剩下幾隻電燈泡了,他們已經預留下來,以供閱讀室備用。

    「瞧什麼?」綳著臉,撅著嘴。「丘比特之箭」般弓形的嘴唇上是不是殘留著唇膏印?她覺得那一定是。

    「你沒看到架子上都空了嗎?」她怒氣沖沖地提高嗓門,「瞧瞧!沒有烤豆子了——」

    「他才不要吃烤豆子呢,你明明知道的——」

    「也沒有金槍魚了,難道你還要跟我說他不吃那東西嗎?他會吃到肚爆!吃到魚兒從耳朵里蹦出來!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能不能別——」

    「湯也沒——」

    「不是還有嗎?」他也尖叫起來,「瞧瞧那兒!那兒是什麼,還有——」

    「不是他最喜歡的坎貝爾牌的番茄湯,」她憤而壓過他的聲音,任憑怒氣膨脹。他倆之間的爭執還從未發展到動手的地步過,但獺卅此時感到也許今天該打破紀錄了。如果非得動手,那就來吧——哈!他非常願意沖這個信口開河的又肥又老的婆娘的眼珠子來上一拳。「你看到哪裡有坎貝爾牌的番茄湯了,啊?獺卅?我才不管你從哪兒來的呢。」

    「你就不能自己帶回來一盒嗎?」他反問道,並同樣邁出了一步;現在,他倆幾乎鼻尖碰鼻尖了。儘管她身形龐大,而他細胳膊細腿,但總管家的男僕卻絲毫沒有害怕。坦迷眨巴眨巴眼睛,自打獺卅拖拉著腳步出現在這間廚房以來——謝天謝地,他不過是想要杯咖啡——她第一次露出了不像是惱怒的表情。這種表情也許可以說是緊張;甚至可以被形容為恐懼。「你的胳膊那麼沒勁兒嗎,坦迷?我也不管你從哪兒來的,難道你抬不動一盒湯罐頭嗎?沒法從儲藏室里拿出來?」

    她挺直腰板儘可能顯得高壯,像被刺痛了一般。她的幾重下巴(肥碩的下巴泛著類似塗抹晚霜後的油光)自以為是地抖動起來。「取用儲藏食品一貫是男僕的職責!你明明很清楚!」

    「那也沒有法律規定你不能出手幫忙!昨天我一直在修剪他的草坪,你顯然知道;我看到你坐在廚房裡喝著一杯冰茶,不是嗎?像個老埃利似的舒服地躺在你的椅子里。」

    她怒了,在暴怒中變得絲毫不膽怯了。「我和別人一樣有權利休息!我那時候剛剛刷完地板——」

    「在我看來好像是嘟畢刷的地板,」他絲毫不口軟。嘟畢是被用作「男僕」的家用機器人,很老舊了,但頗為管用。

    坦迷越發氣血沖頭。「你怎麼知道該怎麼管好家務事?娘娘腔的小屁精!」

    獺卅一向蒼白的兩頰變得紅彤彤的。他清醒地意識到拳頭已經握緊了,但究其原因不過是他修剪完美的指甲扎痛了手掌心。他突然覺得,和這麼個婊子吹鬍子瞪眼睛、火氣簡直能把周圍的東西都烤焦的情形實在很滑稽;他們像一對兒傻瓜,不顧顏面地互相辱罵,但他顧不上這些了。這隻老肥豬多年來一直對他吹毛求疵,現在真正的原因總算暴露了。這會兒終於赤裸裸地被她說了出來。

    「先生,就是這件事情困擾您嗎?」他幾乎用上了甜蜜的口吻,「就因為我沒有插插小洞、而是親親棒子嗎,沒別的原因了吧?」

    現在,坦迷·凱利的臉頰上已不是紅紅氣血、而升華至明晃晃的怒火。她沒想把事情搞得這麼大,但既然已經搞大了——是他們一起挑起事端的,所以,如果不得不打一架,那他和她怎麼都得各打五十大板——她才不會退縮呢。當縮頭烏龜那就太糟了。

    「總管的《聖經》里說了,同性戀是罪。」她義正詞嚴地對他說道,「我讀過,是的我讀過了。《利未記》,第三章,第——」

    「那麼請問《利未記》里對貪食者又是如何定論的呢?」他反唇相譏,「如果一個女人的乳房大得像桌面、屁股像廚台,《聖經》上又是怎麼說——」

    「少來管我的屁股有多大,你這個舔雞巴的貨色!」

    「至少我還能勾到一個男人。」他故作甜蜜地說,「也不必拿一把掃帚躺在床上——」

    「你好大膽!」她的嗓音頓時刺耳,「在我讓你閉嘴之前你最好自動收聲!」

    「——可以把那下面的蜘蛛網掃掃乾淨——」

    「再不閉嘴我就敲掉你滿嘴的牙——」

    「——捻捻下面的老菜皮。」說完,他又靈機一動,想出更能冒犯她的詞兒,「又累又髒的老菜皮兒!」

    她操起了拳頭,顯然比他的要大。「至少我從來沒有——」

    「別太過分了,先生,我警告你。」

    「——從來沒有碰過哪個下流男人的……下流……男人……」

    她的聲音輕下去了,滿臉困惑地四處張望,並吸嗅著空氣。他也是如此,並方才意識到:這味道並不是剛剛躥出來的。自爭吵開始以來,他就一直聞著這股氣味,只不過現在越來越濃烈了。

    坦迷說,「你有沒有聞到——」

    「——煙味!」他替她說出來了。他倆警覺地對視了一眼,就在互相飽以老拳前的五秒鐘,這場爭吵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坦迷的視線落在垂於爐子上方的指示牌上。這樣的小牌子在厄戈錫耶托隨處可見,因為獄舍里大部分房屋都是木質結構。老木頭。牌子上寫著:團結一致創建無火安全環境!

    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後頭的走廊里——一盞仍然有用的煙霧警報器爆發出尖厲嚇人的警鈴聲。坦迷慌忙跑向食品儲藏室,去找放在那裡的滅火器。

    「快去拿書房裡的那隻滅火器!」她大聲喊著,而獺卅毫無怨言地拔腿就跑。火災,是他們都害怕的事。

    5

    泰勾的尕司旗,保安部的總管助理,正站在丹慕林屋正後方住宿樓的費佛里前廳里,和詹姆斯·卡格尼說著話。卡格尼一頭紅髮,是個崇尚西部牛仔風格的坎-托阿,穿著牛仔襯衫,腳蹬高跟靴——原本的五尺五寸的身材又增高了三英寸。兩人手中都拿著筆記板,正商討著隨後幾周內丹慕林屋必要的保安人手變更。有六名守衛兵病倒了,據岡林醫生說,那是一種流行於類人族中的疾病,名叫「毛普斯症」。在雷劈,生病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因為這兒的空氣,每個人都知道,還有上一代人留下的攜帶毒菌的遺留物——但總體來說不至於引發太多麻煩。岡林說這兒從未有過真正的瘟疫,比如黑死病或是傷寒症,已經夠走運了。

    在他們身後,也就是丹慕林屋後鋪砌的小廣場上,一場清早籃球比賽正打得熱火朝天,一些獺辛和坎-托阿衛兵們(理論上說,號角一吹響,他們就得立刻奔赴崗位)合起來,同參差不齊的斷破者之隊進行較量。尕司旗望著喬伊·拉斯特蘇維奇在邊線處拋出三分球——漂亮!川帕斯想搶下籃板球,卻不小心犯規了,他飛快地抬起帽子撓了撓頭頂。尕司旗歷來對川帕斯沒什麼好感,這傢伙極不妥當地熱衷於和那些有點特異天賦的動物囚犯們打成一片。再近一點,還有一個人坐在住宿樓前的台階上觀戰,泰德·布勞緹甘。和平常一樣,他啜飲著一罐諾茲阿拉。

    「那就這樣吧,」詹姆斯·卡格尼說,聽來很像巴不得結束這場無趣的商議。「只要你不介意從警戒線巡邏兵力里抽調出一兩個類人兵,就一兩天——」

    「布勞緹甘這麼早出來幹什麼?」尕司旗打斷了他的話。「他好像總是不到中午不出來活動的。老跟在他旁邊的那小子也是。他叫什麼來著?」

    「恩肖?」布勞緹甘身旁還有一個半瘋半痴的魯伊茲,但魯伊茲已經不是小子了。

    尕司旗點點頭,「對,恩肖,就是他。他今天早上當班。我剛才看到他在閱讀室里。」

    卡卡(他的朋友們都這麼叫他)才懶得管布勞緹甘為什麼一早起來看鳥人們(這話倒不是說還有很多鳥人,至少在雷劈範圍內已經為數不多了)比賽;他只想儘快搞定人事安排,這樣才能悠閑地穿過丹慕林屋,去吃一碟炒雞蛋。有個羅德人不曉得從哪裡找來了一些新鮮的細蔥,他是聽人家說的,所以——

    「卡卡,你聞到什麼味兒了沒有?」泰勾的尕司旗突然問了一句。

    這個幻想自己是詹姆斯·卡格尼①『註:詹姆斯·卡格尼(1899—1986),出生在美國紐約,一九二五年開始在百老匯的舞台劇中擔任主角,一九三一年因出演《人民公敵》而獲得第十五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獎。』的坎-托阿脫口而出,問尕司旗是不是剛剛放了個屁?接著,又斟酌起自己這句俏皮的回答——因為,事實上,他確實聞到了什麼。煙味?

    卡卡心想,是的。

    6

    泰德坐在冷冰冰的費佛里前廳台階上,呼吸著難聞的空氣,聽著從籃球場上傳來的類人和獺辛間的閑話。(絕不會有坎-托阿;他們拒絕縱情於這等粗俗的勾當。)他的心跳得很重,但又不算很快。他意識到,如果有一條盧比孔河①『註:盧比孔河,發源於義大利中北部。公元前四十九年朱利斯·凱撒及其軍隊渡過此河,從此開始了內戰。因此,這個詞常常來表示一旦越過就無可挽回、會帶來不可改變之責任的界線。』等著他去穿越,他很久以前就已經越過了。很可能就是低等人把他從康涅狄格帶回來的那個夜晚,更可能是在錫彌·魯伊茲堅稱槍俠們就在附近、他說服丁克一起出去找槍俠的那天。現在的他非常激動(激動到頂了,丁克大概會這麼說吧),但是,緊張?不。他心想,只有那些舉棋不定的人才會緊張。

    他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白痴(尕司旗)問另一個白痴(卡格尼)有沒有聞到什麼氣味,於是泰德知道黑李嗣已經完成了任務;好戲就要上演了。泰德將手探進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片。紙上寫著一行韻律完美的五步格詩,不過不是出自莎士比亞之手: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他定定地看著這行字,做好了廣為傳播的準備。

    位於他身後的費佛里廣播室里,一盞煙霧警報器驟然響起,發出刺耳的尖聲鳴叫。

    我們來了,這就來了,他邊想邊望向北方,他希望第一聲槍響就來自於北方——那位女槍俠——正埋伏著。

    7

    距離丹慕林屋只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佩銳綈思總管和芬力止步於林蔭道上,另一側站著傑克李。號角聲尚未響起,他們身後卻傳來喧鬧的警鈴聲。他們還沒來得及轉身去看,又有一陣尖厲的警報聲從封閉獄舍的另一端傳過來——那是住宿樓的方向。

    「這到底——」平力說。

    ——是怎麼回事兒還沒說出口,坦迷·凱利就從典獄長屋的前門旋風般地跑出來,還有獺卅,他的男僕,跌跌沖沖地跑在女管家的右側。兩人都高舉雙手奮力揮動著。

    「著火了!」坦迷大聲喊道,「著火了!」

    火?但這不可能吧,平力暗想。如果我聽到的煙霧警鈴聲來自於我的房子,並且還有一棟住宿樓里也傳出了警鈴,那麼顯然是——

    「肯定是誤報,」他這樣對芬力說,「那些煙霧警報器只要沒電了就會——」

    他那滿懷希望的樂觀臆測還沒說完,典獄長私宅的一整面玻璃就炸裂了。碎玻璃被一陣灼熱的橙色煙火衝撞而出。

    「上帝啊!」傑克李帶著嗡嗡的鼻音說道,「是著火了!」

    平力目瞪口呆。突然間,另外一聲警報器爆發了,這一次的嘯聲更響亮,更刺激人心。仁慈的上帝,親愛的耶穌,那是丹慕林屋裡的警報!顯然那兒沒出什麼——

    泰勾的芬力抓住了他的胳膊,「首領,」他極其冷峻地說道,「我們真的有麻煩了。」

    平力什麼都來不及說,標誌換班的號角聲又響起。就在那一剎那,他猛然意識到:在隨後的七分多鐘里,他們是多麼可能腹背受敵。任何事物都可能趁虛而入、攻下他們。

    平力始終拒絕容許攻擊這一字眼進入他的腦海。至少眼下他還不願意承認。

    8

    丁克·恩肖一直坐在鬆軟的懶人椅里,不耐煩地等待好戲上演,再短暫的時刻彷彿也像永生永世那麼難熬。一般來說,身在閱讀室里會令他愉悅振奮——該死的,每個人都樂悠悠的,那就是「美好意願」的功效——但是今天,他只覺得體內的神經綳得越來越緊、越來越緊,連睾丸都縮緊了。他能感覺到獺辛和坎-托阿衛兵時不時地出現在高高的陽台上,享受著美好意願的舒緩波濤,他倒不用擔心自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至少,眼下他還是很安全的。

    外面傳來的聲音是火警嗎?從費佛里方向,應該是吧?

    有可能。但也可能不是。身旁的人似乎沒有一個東張西望。

    等待,他對自己說。泰德告訴過你這是最艱難的一程,不是嗎?不管怎樣,錫彌沒在其中。他正安全地躺在自己的房間里,而科貝特屋並不會著火。所以冷靜下來。放鬆。

    確實是煙霧警報器發出的警鈴。丁克很有把握。嗯……基本上算有把握。

    攤在膝頭的是一本填字遊戲雜誌。剛才的一刻鐘里,他根本不去看辭彙謎面,只是胡亂地在格子里寫上牛頭不對馬嘴的亂碼。但此刻,他正在填字表格的上方用大號的黑體字寫著: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

    寫到這裡,樓上的一盞煙霧警報器也響了起來,很可能是在西翼,警鈴聲顫顫的。幾個斷破者如夢初醒一般驚跳起來。丁克也隨之大叫,但他的喊聲是因為如釋重負。不僅是輕鬆感,還有……喜悅?是的,很像是喜悅。因為警鈴大作時,他分明感到「美好意願」那令人暈眩似的強大能勢驟然消失了。此刻,由斷破者們協力構成的詭譎能量彷彿電線短路了一樣。無論如何,在這個時段里,對光束的攻襲停止了。

    與此同時,他還有分內事兒要做。不能再等了。他站起來,任憑填字遊戲雜誌滑落到土耳其地毯上,全神貫注地將惟一的意念灌輸到房間里的斷破者們的頭腦里。這很難;他在泰德的幫助下幾乎每天練習。養兵千日,但願真能用兵一時。如果斷破者們都能獲取他散布的意念,並將這一他建議為指示級別的意念加大音量廣而告之?很快就會見分曉了。這將成為一種嶄新的「美好意願」的格式塔的主旋律。

    至少是有希望的。

    (是火情朋友們這棟樓著火了)

    如同他這一無聲意念下划出的著重號,一陣凌亂的破碎聲傳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並且,第一陣煙霧也正從通風扇口瀰漫進來。斷破者們無不睜大眼睛,迷茫驚恐地四顧張望,有的人索性站了起來。

    於是,丁克繼續無聲地「說」道:

    (別擔心別驚惶一切都會好的走到)

    此刻,他聚念想著北樓梯的場景,並幻想著加入斷破者們。他們走上了北樓梯。他們穿過了廚房。著火的木頭噼啪作響,煙霧嗆人,但那都是從西翼守衛兵睡覺的區域傳來的。會有人質疑這些意念傳播的真實性嗎?會有人去猜度是誰以及為什麼要傳播這些意念嗎?現在還沒有。現在他們只是害怕。現在他們確實希望有人告訴他們應該怎麼做,而丁克·恩肖就是這個人。

    (北樓梯去走北樓梯走到後面的草地上去)

    起作用了。他們紛紛往那個方向涌去。像是由公羊帶領的一群小綿羊,也像跟著領頭馬的一群小馬駒。有一些人只是接收了兩條最基本的指示

    (別驚惶別驚惶)

    (北樓梯北樓梯)

    重複發送它們。而且,丁克還聽到從上方傳來同樣的反饋,這就更好了。那是一直在陽台上監督他們的坎-托阿和獺辛。

    沒有人慌不擇路,沒有人奔跑,沒有人驚惶失措,人們只是向北樓梯走去。

    9

    蘇珊娜坐在巡航車的坐椅上,身在小棚屋的窗前,她剛才一直躲在下面,現在已經不再擔心被人發現了。煙霧警報——起碼有三盞——在呼嘯。一盞火警甚至叫囂得更嘹亮;那是從丹慕林屋裡傳來的,她對此非常肯定。如同回應般,一組刺耳的電鵝嘶吼聲此起彼伏,響徹從喜悅村到獄舍盡頭的區域。還摻入了眾多叮叮噹噹的鐘鳴。

    在南面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位於底凹-托阿北端的女人只能看到藤蔓覆蓋的崗哨塔上三個背影便不足為奇了。三個並不算很多,只是敵人總數的百分之五。只是開端。

    蘇珊娜端平了槍,瞄準其中一人,並開始祈禱。上帝保佑我瞄準……一定要很准……

    很快。

    一切將會很快。

    10

    芬力拽著總管的手臂。平力甩掉了他,掉頭就往自己的屋子走,不敢相信似的干瞪著煙霧滾滾地從左側所有的窗戶里湧出來。

    「首領!」芬力喊起來,再次伸手拽住他,「首領,別管那個了!我們必須擔心的是斷破者!斷破者!」

    總管對此置若罔聞,但丹慕林屋顫抖的火警鈴聲卻最終拽回了他。平力又掉頭走回來,就在這個瞬間,他一眼看到了傑克李玻璃珠般的小鳥眼睛。除了驚惶之外,他沒有看出別的內容,這不應該,但卻極好地幫助平力定下神來。警報聲和蜂鳴器從每個角落傳來。其中還有一個間隔規律的喇叭聲,他以前從未聽見過。是從喜悅村那邊傳來的嗎?

    「走吧,首領!」泰勾的芬力幾乎是在央求,「我們必須確保斷破者們平安——」

    「煙!」傑克李驚叫起來,並鼓動起黑色羽翼(全然無用的舉動)。「丹慕林屋冒煙了,費佛里也冒煙了!」

    平力沒有理睬他。他從槍套里毅然拔出了「決鬥者」,一閃念想到是什麼前兆促使他拔槍的。他不知道,但手中沉甸甸的質感令他頗為欣慰。獺卅在他身後尖叫——坦迷也是——但平力同樣沒有理睬他們。他的心狂暴地跳動著,但他已經冷靜下來。芬力說得對。眼下的頭等大事是斷破者。要確保他們沒有因電路火災或是任何混賬的破壞行為而損失三分之一訓練有素的特異功能者。他沖著保安部總管點了點頭,於是,他倆肩並肩地朝丹慕林屋跑去,留下傑克李嘶叫著扇動羽翼,活像華納出品的動畫片里的逃難者。前面不遠處,尕司旗正在大吼大叫。接著,來自新澤西的平力聽到一陣快速的嗖—嗖—嗖,這聲音簡直驚得他透心涼。槍聲!要是哪個蠢貨膽敢朝斷破者開槍,以上帝的名義,那傢伙必會丟了腦袋。但他始終沒有想到,被攻擊的也許不是斷破者而是衛兵,看更狡詐一些的芬力對此也同樣渾然不覺。畢竟,有太多的事情在一瞬間發生了。

    11

    底凹獄舍的南端,急促的火警鈴聲震耳欲聾。「天啊!」埃蒂抱怨了一句,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南邊的崗哨塔里,幾個衛兵背對著他們,全都注視著北面。埃蒂還看不到煙火。也許衛兵們在制高點上能看得一清二楚。

    羅蘭扳住傑克的肩膀,又指了指單軌悶罐車廂。傑克點點頭,帶著奧伊貓著腰從車廂下爬過去。羅蘭雙手一按,指示埃蒂——待在原地!——接著也爬了出去。不消一會兒,槍俠和男孩出現在車廂的另一側,並排地站起來。若沒有獄舍內部的火情警報和滾滾濃煙奪走崗哨衛兵的注意力,他們就等於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里。

    突然,喜悅村硬體公司前的整片地劇烈下沉。一輛機器人救火車似乎自古就停在車庫裡,如今則周身紅漆鮮亮、鉻殼閃爍地沖將出來。加長型車身中段的一排紅燈一閃一閃,擴音器里的聲音喊叫道:「讓開!這是救火敢死隊!讓開!請給救火敢死隊讓路!」

    底凹獄舍的這一區域還不能有槍聲,現在還不行。得讓厄戈錫耶托里受驚的夥伴們相信獄舍南端是安全的。別擔心,夥計們,這裡是避風港,讓你們逃離這場不期之災。

    槍俠從傑克所剩不多的歐麗莎中取出一枚,又抬抬下巴指示男孩也取出一枚。羅蘭指向右邊的崗哨塔,再示意傑克。男孩點點頭,雙臂交叉於胸前,就等著羅蘭一聲令下。

    12

    只要你聽到標誌換班的號角聲,羅蘭是這樣對蘇珊娜說的,就動手。盡你的全力,能消滅幾個就算幾個,但看在天父的分上!千萬別讓他們發現對手只是單槍匹馬。

    好像他需要這樣告誡她似的。

    她完全可以在號角聲尚未結束時就幹掉崗哨塔樓上的三個衛兵,但她延遲了一會兒。幾秒鐘之後,她便慶幸自己沒有過早下手。安妮女王的大宅子後門被猛烈地撞開,上方的鉸鏈都掙脫了。斷破者們湧出來(她心想,這些人想成為宇宙終極毀滅者,就是這些羔羊),慌忙不迭地抓著前面的人,混跡於他們之中的還有六七個長著動物腦袋的怪胎,以及至少四個戴著讓人毛骨悚然的人類面具的傢伙。

    蘇珊娜先拿下了西塔上的衛兵,還沒等厄戈錫耶托戰役的第一名陣亡者倒身翻出欄杆墜落地面、肝腦塗地,她已經轉而瞄準了東塔上的一對兒。「草原狼」機動手槍已被調準在中速擋,以穩健的低音三彈連發:嗖—嗖—嗖!

    東塔上的獺辛和低等人雙雙逆向半旋後倒下,活像一對默契的舞蹈家。獺辛的屍體砸在崗哨塔頂平台的狹窄過道上;低等人衛兵則攔腰撞上橫樑,靴子底朝天一頭栽下來。她清晰地聽見墜地時他脖子折斷的脆響。

    幾個正慌得團團轉的斷破者目睹了這個不幸衛兵墜落的全過程,便失聲尖叫起來。

    「舉起雙手!」她認得出那是丁克的聲音,「只要是斷破者就把雙手舉起來!」

    無人對此質疑;在這種情形下,只要有人語氣堅定地高喊,就毫無疑問地成為領頭人。一些斷破者——但還不是所有人——已經高舉了雙手。這對蘇珊娜來說沒什麼兩樣。她不需要靠高舉的雙手來辨認羔羊和領頭公羊。她的視野已變得令人悚然的明晰。

    她將發射控制開關從「連發」撥到了「單發」,並開始鎖定從閱讀室逃出來、混跡於斷破者中間的衛兵們。獺辛……坎-托阿……一個類人,但不能射殺她,就算她沒有舉起雙手她依然是斷破者……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但我就是……

    蘇珊娜扣動了「草原狼」的扳機,只見一個類人——緊貼在一個穿艷紅寬鬆褲的女斷破者身旁——腦袋頓時爆裂出一陣夾雜碎骨的血霧。斷破者們像一群小孩似的尖叫起來,眼珠都快瞪出來了,都高高舉起手臂。現在,蘇珊娜又聽見了丁克,但這一次不是嗓音。她聽到的是他的意念發出的聲音、十分響亮:

    (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這提醒了她該轉移了。算上崗哨里的三個,她已經幹掉了血王手下的八個壞小子——考慮到他們如此驚惶失措,戰績並不算顯赫——而且現在看來並沒有更多的敵人。

    蘇珊娜旋動油門,「蘇希巡航車」靈活地朝另一間廢棄小棚駛去。這輛小車走得太順暢,她差點兒從座位上滑下來。她使勁屏住笑(但還是笑了出來),並使出全身氣力用黛塔·沃克特有的粗鄙囂張高喊道:

    「出來吧,操你媽的!往南邊來啊!把手高高舉起來,這樣我們就能知道你不是他媽的壞小子!只要不舉手就等著腦門吃槍子兒吧!你們信我的!」

    走進隔壁小棚屋的門口,巡航車的輪胎擦過門柱,還好不太重,因而沒有將車撞翻。感謝上帝,因為憑她自己的力氣根本無法扶起這輛車。她在這裡支起了「懶骨頭」槍專用的輕便三角支架。她摁下了雙態選擇開關,顯示為「開」,當槍口放射出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紅紫光束,箭一般飛速越過獄舍邊緣的三道電網並在丹慕林屋的頂樓射出一個大洞時,她甚至還在考慮是否還需要設置「時間間隔」鍵。對蘇珊娜來說,這個洞大得就像短程導彈轟出來的。

    這傢伙不錯,她想,我要把另外幾支槍都用上。

    但她又想到,時機還不夠成熟。儘管其他斷破者都已接收到丁克的訊息,並在互相交流中推進出逃的進程:

    (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她將「草原狼」的選擇按鈕調到「全自動」,然後對準最近的一棟住宿樓的高層來了一通強力掃射。子彈呼嘯著迸發。玻璃碎裂。斷破者們尖叫著高舉雙手往丹慕林屋方向奔跑。蘇珊娜看到泰德也在其中。很難看不到他,因為他和人流反向而行。丁克和他匆忙地擁抱一下,再舉起雙手,融入向南奔走的人流。這些斷破者們眨眼之間就會失去VIP待遇,變成最普通不過的逃難者,在黑暗無邊、毒害侵染的土地上苦苦求生。

    她已經消滅了八人,但這遠遠不夠。殺敵的慾望升騰而起,難以壓制。她的雙眼能看到一切蛛絲馬跡。雙眼隨著血流興奮地跳動著,頭也隨之微微疼痛,但它們確實洞察一切。她滿心期待還會有獺辛、低等人或是類人守衛兵走到丹慕林屋的這一邊來。

    她還想殺更多。

    13

    錫彌·魯伊茲就住在科貝特屋,碰巧此時蘇珊娜——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全火力射出不下百發子彈的目標。如果他正躺在床上,幾乎無疑會死。可是他正跪在床腳,為朋友們的平安祈禱。窗戶玻璃被擊碎飛濺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反覆了一遍摯情禱告。他還能聽到丁克的思緒

    (往南走!)

    如重鎚般砸響在他頭腦里,然後聽到其他流動的想法

    (雙手高舉!)

    匯聚成河。而且,也有泰德的聲音,不止是加入其中,而是刻意地加大分貝,令那條小河

    (就會安然無恙!)

    涌動成汪洋。錫彌毫無意識地改變了禱詞。「我們的父」、「保佑我的朋友們」變成了「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當放置於丹慕林屋自助餐廳後的丙烷罐在一聲暴響中爆炸時,他都不曾停止祈禱。

    14

    從很多方面來說,岡林·特里斯藤(也就是您所知的岡林醫生)是丹慕林屋裡最讓人害怕的人。他是個坎-托阿,但沒有人類的名字——而是倔強無比地取了個獺辛的名字,並以鐵拳政策經營西翼三樓的醫務室。還穿著四輪滾軸溜冰鞋。

    岡林待在辦公室處理文件,或出去巡查(通常來說,這意味著去斷破者的房間探視得了感冒的患者),但當他回來時,這整個地方——所有護士、勤務兵和病人們——頓時陷入謙恭的(神經緊張的)安靜。若有人第一次看到他必定會啞然失笑,這個臉色鐵黑、輪廓鐵硬的矮胖子拖著步子走在床位之間的過道里,雙手疊放在胸前的聽診器上,長長的白大褂拖盪在身後。(曾有個斷破者點評:「他就像是犯了大錯、又掩飾失敗的約翰·歐文①『註:約翰·歐文,美國著名作家,著有《寡居的一年》、《心塵往事》等小說。』」。)但不管怎樣,啞然失笑之人一旦被他發現,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岡林醫生有張刀子嘴,千真萬確,有人膽敢取笑他的溜冰鞋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現在,他可沒有拖著步子,而是在病床間的過道里飛上飛下,鋼製滾輪碾過硬木地板發出隆隆聲響(因為直排輪滑鞋還沒有被發明使用呢)。「所有的文件!」他高聲尖叫,「你們聽到沒有?……要是在這場該死的混亂中丟了一張資料,哪怕一張他媽的資料,我就要挖出誰的眼珠子來當下午茶點。」

    病人們都已經走了,這是自然的;第一遍煙霧警報器響起時,他就讓他們統統下床,而第一陣煙霧飄起時,病人們已經下樓去了。一些勤務兵——沒種的廢物,他認得他們每一個人,哦是的,等這事兒過去了他必定要寫份完整的報告——和病號們一起跑了,但還有五個人留下來了,其中有他的私人助理,傑克·倫敦。岡林為這幾個人感到驕傲,儘管在濃重的煙霧中踩著溜冰鞋一上一下地滑行時他無法用嚇人的嗓音說出這種心情。

    「去拿文件,你們聽見沒有?最好都聽清楚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再磨磨蹭蹭地散步了,更別爬來爬去!你們最好都聽明白了!」

    一道紅光射穿了窗戶。一定是某種武器,因為它把隔開他的辦公室和病區的玻璃牆炸得紛飛,並且將他最心愛的安樂椅燒成了焦炭。

    岡林一貓腰,滑到激光光束之下,但仍然不曾減速。

    「真他媽該死!」一個勤務兵吼起來。他是個類人,丑得非同尋常,兩隻圓鼓鼓的眼珠子從慘無血色的臉龐上暴凸出來。「這他媽的到底是——」

    「甭理它!」岡林咆哮起來,「甭去管那是什麼玩意兒,你個屎臉蠢貨!去拿文件!去拿我那些操他媽的文件!」

    從前面——林蔭道?——某種救護車噹啷噹啷發著巨響迫近。「讓開!」岡林聽見機器人高喊道:「這是救火敢死隊!」

    岡林從沒聽說這裡還有什麼「救火敢死隊」,但這兒確實有很多事情他們聞所未聞。為什麼,他只能吩咐手下僅僅三分之一外科人員?不去管了,眼下至關重要的是——

    他甚至都來不及多想,廚房後的煤氣罐就爆炸了。在震耳欲聾的巨響中——爆炸似乎就發生在他們身下——岡林·特里斯藤被震掀到半空中,溜冰鞋底的輪子還在飛轉。別的人也被拋到空中,就在這一剎那,熏人的煙霧中突然紙片飛揚。眼巴巴看著這些飛騰的紙片,岡林醫生意識到文件將被盡數燒毀,而他幸運地不必和它們一起葬身火海,他明明白白地想到:結局已提前降臨。

    15

    羅蘭聽得見意念指令

    (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開始在腦海中陣陣敲響。是時候了。他沖傑克點點頭,歐麗莎即刻飛將出去。圓盤詭譎的飛轉聲在一片喧囂中並不分明,但一個衛兵肯定聽到有什麼物事向自己奔去,就在圓盤的利刃取下他的首級時,他剛好想轉身瞧個究竟,剎那間,頭顱跌落,睫毛仍在驚異茫然地閃動。無頭的身軀又向前走了兩步才癱軟倒地,雙臂伸在欄杆外,鮮血從脖子的開口處汩汩而出,流成一道華麗的溪流。另一個衛兵也已經栽下去了。

    埃蒂不費吹灰之力地從單軌悶罐車下翻身出來,站在了獄舍門前。又有兩輛自動駕駛的救火車從五金商店前的空地下隆隆駛出,那是塵封至今的車庫基地。這些車都沒有輪子,看似擁有壓縮氣墊機動裝置。獄舍北端的某處(在埃蒂看來,那兒才是底凹-托阿的地標),有什麼東西劇烈爆炸了。太好了。妙極了。

    羅蘭和傑克又從包袋裡取出幾枚圓盤,拋出去之後,三道電網應聲斷裂。高壓電線爆閃出一陣激烈的藍火,嘶嘶作響。接著,他們走了進去。無聲亦無言地快速奔跑,越過了此時已成空塔的崗哨,奧伊緊緊跟在傑克的腳邊。從這裡開始,有一條小巷夾在亨利·葛雷漢姆的蘇打水噴泉飲料雜貨店以及喜悅村書店之間。

    他們從小巷盡頭望出去,看到主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但那兩輛救火車卻發散出刺鼻的電器金屬氣味(埃蒂心想,一股子地鐵味兒),令這裡本來就糟糕的空氣更顯惡臭。遠處,火警警報器和煙霧探測器齊鳴。在喜悅村,埃蒂遏制不住地想起迪斯尼樂園裡的主街道:水槽里沒有垃圾,牆上沒有痞氣塗鴉,甚至厚厚的窗玻璃上都纖塵未染。當思鄉的斷破者們需要滿足一絲美國式的鄉愁時,他們便來到這裡,埃蒂揣測著,但是,難道他們之中就沒有人想要更好的安慰嗎?想要一點比這種仿造的寧靜童話仙境更現實的東西嗎?也許人行道和商鋪里有人時看起來會更有吸引力,但仍然令人難以置信。至少,埃蒂認為這一切都難以置信。也許,這只是一個城市男孩的沙文主義。

    喜悅村的鞋店就在他們正對面,歡樂巴黎時裝,今日理髮店,以及寶石電影院(帳篷式迎賓處的橫幅上寫著:進來瞧瞧吧,很酷!)羅蘭揮一揮手,示意埃蒂和傑克橫穿街道。就在那裡,如果一切如他所料(但幾乎從未如此),他們會在那裡遭遇伏兵。他倆貓著腰跑過去,奧伊依然一路小跑不離傑克半步。至此,每一步都如有神助,而恰是這一點令槍俠緊張起來,千真萬確。

    16

    任何久經沙場的將軍都會告訴你,哪怕是一場小規模交鋒(恰如此地發生的),也總會出現這樣一種臨界點:連貫性被打破,事態轉折了,對戰況的真實判斷突然消失。日後,這類事件會被歷史學家們轉述再創。所謂「歷史」存在的原因之一,首當其衝,恐怕正是因為需要再現這神話般的一氣呵成。

    沒關係。我們已經抵達了這個臨界點,亦即厄戈錫耶托戰役以其自身的生命力繼續下去的時刻,我現在所能做的不過是指出這裡那裡的事件,希望您可以在全然的混亂中理出屬於您自己的頭緒。

    17

    川帕斯,這位罹患濕疹的低等人不經意間讓泰德介入了自己的思想,也衝進從丹慕林屋撤離的斷破者人群,並拽住一人——瘦骨嶙峋、髮際線已退後的前任木匠,他的名字是柏迪·麥卡恩。

    「柏迪,是什麼?」川帕斯大喊著問道。他正戴著思想帽,也就是說,他無法分享身邊眾人都接收到的意念指令。「發生了什麼事兒?你知——」

    「槍擊!」柏迪喊著,想掙脫他的手,「槍擊!他們在那裡!」他的手含糊地指了指身後。

    「誰?多少——」

    「小心著點你們這群白痴!它不會減速的!」喊話的人是泰勾的尕司旗,他就在川帕斯和麥卡恩的身後。

    川帕斯抬頭一看,驚恐萬狀地看著沖在最前頭的救火車一路呼嘯著行駛在林蔭道的正中央,紅燈閃個不停,兩個不鏽鋼機器人救火員正攀附在車後。平力、芬力和傑克李統統縱身躍開。男僕獺卅也躲開了。但是坦迷·凱利卻臉盤衝下倒在草地上,血泊蔓延。她被一輛塵封了八百多年、從未赴過火場的救火車碾平了。她抱怨不斷的時日已告終結。

    並且——

    「讓開!」救火車呼號不斷。後面,又有兩輛車招搖地駛在典獄長之屋的兩側。獺卅再次躍起來,逃過一劫。「這是救火敢死隊!」救火車的肚腹部的金屬分叉處升起,驟然劈裂,露出一條鋼製陀螺式噴管,於是,八條高壓水柱向不同的方向噴洒出去。「讓開!請給救火敢死隊讓路!」

    並且——

    詹姆斯·卡格尼——當事故爆發時和尕司旗一起站起費佛里住宿樓大廳前的獺辛,記得嗎?——看出了即將發生什麼,便沖著從丹慕林屋西翼踉踉蹌蹌走出來,眼睛通紅、咳個不停、褲子上還帶著火苗的守衛兵們大喊起來,其中有幾個——哦,感謝乾神和眾神——帶著武器。

    雖然卡卡聲嘶力竭地喊著叫讓他們從人流中走出來,但在一片嘈雜中那喊聲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見。他看到喬伊·拉斯特蘇維奇把兩個衛兵推到一邊,又看到恩肖抬腳踹走了另一個。還有幾個人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流淚不止,眼看著救火車徑直衝來,都各自逃散去了。救火敢死隊的車絲毫不減速地從逃自西翼的守衛兵中穿過,尖聲呼嘯著沖向丹慕林屋,並開始向四面八方噴洒水柱。

    並且——

    「親愛的基督啊,不!」平力·佩銳綈思痛苦地呻吟起來。他的雙手遮上了雙眼。另一邊,芬力四顧張望卻無能為力。他看到一個低等人——本·亞歷山大,他很肯定是叫這個名字——被救火車的巨輪碾了個粉碎。他還看到另一輛救火車撞上了丹慕林屋的鐵欄窗格,並繼續以搗碎一切的態勢迸出木板和玻璃碎屑、再衝破原本被一排病懨懨的小花叢遮掩的地下室門壁。一隻輪子嵌在了通往地下室的階梯上,於是,救火車機器人大吼大叫地宣稱:「發生事故!通報狀況!發生事故!」

    不,夏洛克,芬力暗自叫苦,噁心又驚訝地看著草叢中的血跡。究竟有多少個手下、以及他負責看管的價值連城的斷破者犯人們已經被這些挨千刀的機械控制救火車鏟倒碾碎了?六人?八人?還是操他媽的十多個?

    從丹慕林屋後再次傳來那種令人膽戰心驚的嗖—嗖—嗖——自動武器開火的聲音。

    一個名叫威富利的肥胖的斷破者撞了他一下。芬力趁他還沒跑開就一把抓住他,「出什麼事兒了?誰跟你們說要往南跑?」因為芬力不像川帕斯,他沒有戴任何種類的思想帽,因而那指令

    (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同樣響徹於他的意識,嘹亮又清晰,以至於他根本無法想別的。

    平力,在他身邊——掙扎著想聚攏他所有的智慧——揪住這震天響的意念,並好不容易守住了一條屬於他自己的執念:那幾乎肯定是布勞緹甘乾的,逮住一個想法就那樣放大。除了他還有誰呀?

    並且——

    尕司旗先揪住卡卡,再死拽住傑克李,提高嗓門讓他們召集所有武裝衛兵,包抄湧向林蔭道南端以及通往林蔭道的大街小巷的斷破者們。這兩人瞪著茫然驚懼的雙眼——空洞的雙眼——看著他,他都快要因暴怒而嘶吼了。這時,又來了兩輛龐大而吵鬧的救火車。其中更威武的一輛撞翻了兩個斷破者,拖著他們倒在地上,又從他們的身上碾了過去。犧牲者之一便是喬伊·拉斯特蘇維奇。當救火車碾過、高壓車輪噴出有力的氣體吹著草地時,坦尼亞雙腿一軟跪倒在丈夫的屍體邊,雙手舉向天空。她傾盡全力哭喊起來,但尕司旗卻幾乎聽不見。敗意和恐懼激發的淚水刺痛了他的眼角。臟狗!他暗罵,卑鄙骯髒的惡狗!

    並且——

    厄戈獄營地的北端,蘇珊娜從掩蔽處躥了出來,駛向三道電網組成的警戒邊線。計劃中並沒有這一步,但她需要繼續射擊,繼續把敵人打趴下,這念頭前所未有地在她心頭高漲。她只是無法遏制住自己,而羅蘭會理解的。更何況,從丹慕林屋裡翻騰而出的濃濃黑煙遮掩了視線,從獄營這一端已經無法看清目標。「懶骨頭」槍發出的紅色射線刺穿煙霧——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好像某種霓虹招牌——蘇珊娜提醒自己:千萬別走近這些光線,除非她想讓自己身上多一個兩英寸深的大洞。

    她開動「草原狼」,用子彈擊斷了電網——外環命中、中環命中、靶心命中——接著便消失在濃濃煙霧中,一邊行進一邊重裝子彈。

    並且——

    名叫威富利的斷破者使勁地想掙脫芬力。不,不,不是說這個,就算我求你了,芬力暗想。他死死扣住這人——在他開始厄戈生涯之前,曾是個書店老闆——將他拉近自己,又狠狠扇了他兩大巴掌,力氣大到自己的手掌都疼了。威富利又痛又驚地尖叫起來。

    「到底是他媽的誰在那後面?」芬力咆哮著,「誰他媽的下了毒手?」跟上來的救火車戛然停于丹慕林屋前,對著濃煙噴出水柱。芬力不知道管不管用,但也許總不至於有害處。至少這輛車沒有像前一輛那樣——徑直衝入了那棟他們本該保護的建築物。

    「先生,我不知道!」威富利抽泣著答道。鮮血從他的鼻孔和嘴角流下來。「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五十個、也許一百個魔鬼!丁克帶我們出去的!上帝保佑丁克·恩肖!」

    泰勾的芬力聽罷此言,伸出巨型的大手抓住詹姆斯·卡格尼的脖子,另一隻手再扣住傑克李的腦袋。尕司旗隱約感到,狗娘養的烏鴉頭傑克李差一點兒就要撒丫子跑了,但此時他已無暇旁顧。他需要這兩人。

    並且——

    「老闆!」芬力高呼,「老闆,抓住恩肖那小子!那傢伙有問題!」

    並且——

    卡卡的一邊臉頰死死壓著傑克李的一邊臉頰,黃鼠狼(在這個可怕的清早,他和別人想得一樣明白了)的喊聲終於被對方聽清楚了。與此同時,尕司旗重申了一遍指令:召集所有武裝衛兵,去包圍撤退中的斷破者們。「不要去阻止他們,而是和他們待在一起!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千萬別讓他們觸碰電網燒焦而亡!要是他們走過了主幹道就一定不能讓他們靠近警戒線——」

    他的警世語錄尚未說完,一個身影穿過濃濃煙霧砸下來。那是岡林,獄舍醫生,他的白大褂都著火了,溜冰鞋也仍然套在他腳上。

    並且——

    蘇珊娜·迪恩棲身在丹慕林屋左後方的角落裡,咳嗽起來。她看到了那三個混蛋——尕司旗、傑克李和卡格尼,她不認識他們卻很清楚他們是誰。就在她可以瞄準他們的當口,滾旋的濃煙遮掩了她的視線。煙霧散去,傑克李和卡卡已經走了,去四處拉攏備有武器的守衛兵們,就像牧羊犬一般緊跟而上,試圖保護驚惶的羊羔們,哪怕根本無法讓他們即刻止步。尕司旗還站在那裡,蘇珊娜一槍擊中腦門,結果了他的性命。

    平力沒有看到這些。他漸漸領悟到,所有混亂都只是表象。這極像一場蓄意行動。斷破者們決定撤離以躲開來自厄戈北端的攻擊者,這似乎決定得太快,也太有組織性了。

    別去管恩肖,他心想,布勞緹甘才是我想去問問的人。

    但他還沒來得及接近泰德,獺卅就一下子抱住總管,驚懼失措地胡言亂語道,典獄長之屋著火了,他很害怕,害怕得要死,總管大人所有的衣服、所有的書都——

    平力·佩銳綈思狠狠砸了他的腦袋,將他推向一邊。斷破者們統一而惟一的意念脈衝(現在不是美好意願而是惡劣意願了)仍在念叨

    (雙手高舉!往南走!就會安然無恙!)

    瘋了一般響徹他的腦海,威脅著驅趕所有其他思考。操他媽的布勞緹甘幹了這檔子事兒,他明白著呢,可那傢伙已經走到很前頭了……除非……

    平力瞧了瞧手中的「決鬥者」,略為思忖,便將它塞回左胳膊下的槍套里。他想要該死的布勞緹甘活下來。該死的布勞緹甘這麼做必定有其原因。更別提其他什麼該詛咒的破壞行為了。

    嗖—嗖—嗖。子彈從他身邊飛過。類人衛兵、獺辛和坎-托阿在他周圍跑來跑去。而且,基督啊,只有個別人是全副武裝的,大多數類人剛剛從巡邏崗位上下來。那些監督斷破者們的衛兵真的並不需要配備武器,從很大程度上說,斷破者們都如長尾巴小鸚鵡般溫馴可愛,而遭受外來武裝攻擊的想法曾顯得那麼荒謬可笑……直到……

    直到一切發生在眼前,他想著,並一眼瞥見了川帕斯。

    「川帕斯!」他大叫起來,「川帕斯!嘿,小牛仔!去把恩肖抓來,帶他來見我!去抓住恩肖!」

    這裡是林蔭道中段,噪音相對來說小一點,因而川帕斯清楚地聽見佩銳綈思先生的喊話。他一路疾跑跟上丁克,並拽住這年輕人的一隻胳膊。

    並且——

    十一歲的丹妮卡·羅斯特夫從此時已將丹慕林屋的下半截完全遮掩的滾滾濃煙中跑出來,身後拖著兩輛紅色小車。丹妮卡的小臉蛋又紅又腫;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淌;她幾乎壓彎了腰、使出全身力氣拉著坐在一輛無線操控車中的巴吉,塞吉坐在另一輛車裡。這兩個傢伙都有著巨大的腦袋和腦積水專家特有的機靈的小眼睛,塞吉裝備有手臂,而巴吉什麼都沒有。此時,這兩者都口吐白沫,並發出嘶啞駭人的嘎嘎聲。

    「救救我!」丹妮喊出了聲,也咳得更凶了,「有人嗎,救救我,趁他們還沒窒息!」

    丁克看到了她,便往那個方向跑去。川帕斯卻攔住他,雖然在他心裡並不想這麼做。「不,丁克,」他說,語調透著歉意卻又斬釘截鐵,「讓別人去吧。老闆想和你談——」

    這時布勞緹甘又出現了,他臉色刷白,雙唇緊斂,彷彿是臉上的一道疤痕。「讓他去,川帕斯。我喜歡你,兄弟,但你今天別想插手我們的事兒。」

    「泰德?什麼——」

    丁克再次走向丹妮。可川帕斯又拉住他。在他們身後,巴吉虛脫了,腦袋向前栽倒出小車。雖然他倒在柔軟的草地上,但還是傳來可怕的腦殼碎裂的聲響,丹妮卡·羅斯特夫凄厲地尖叫起來。

    丁克奔向她。川帕斯卻再次拽住他,這次的力氣更大了。與此同時,他拔出了槍套里那三八口徑的「科爾特森林人」。

    再也沒工夫和他理論了。泰德·布勞緹甘沒有拋擲出一九三五年在阿克倫城對付搶錢包的小偷時的意念之箭;當一九六〇年低等人把他從康涅狄格州布里奇波特城重新押回監獄時,儘管很想但他最終還是沒有使用。他曾向自己許諾,此生永遠不再拋出那樣的箭,顯然他更不想將這意念武器對準

    (罵我不要緊,記得要笑嘻嘻!)

    一直對他十分友善的川帕斯。但是,他必須在秩序重整之前抵達獄營南門,並且他決意要與丁克同行。

    同樣,他也暴怒了。可憐的小巴吉,不管看到誰總是掛著一臉微笑!

    他聚集精神,感到大腦彷彿撕裂般疼痛。意念之箭飛出去了。川帕斯放走了丁克,並帶著一臉難以置信的神色凝視著泰德,那神情泰德到死都不會忘記。接著,如同得了全宇宙最嚴重的頭痛病般,川帕斯雙手抱頭倒地而亡,他喉嚨腫脹、舌頭耷拉著伸出來。

    「來吧!」泰德喊著,抓緊丁克的手臂。此時,佩銳綈思正在遠處觀望著,感謝上帝,他被另一聲爆炸巨響奪去了視線。

    「可是丹妮……和塞吉!」

    「她可以帶上塞吉!」剩下的話便用意念傳達:

    (因為她不用再帶上巴吉了)

    泰德和丁克一溜煙地跑了,而這當口,平力·佩銳綈思扭回頭來,不能置信地瞪著川帕斯,並嚎叫著命令他們止步——以血王的名義命令他們止步。

    泰勾的芬力握緊了自己的手槍,但他還沒來得及開火,丹妮卡·羅斯特夫就跳上來了,又是抓又是咬。她的身子輕得很,幾乎沒什麼分量,可她撲上來那一剎那,芬力毫無防備,他驚得幾乎被她撞倒。接著,他折起粗壯有力、毛茸茸的手臂,環扣住她的細脖子,將她拋到一邊,但此時泰德和丁克都快要跑出射程了,緊挨著典獄長之屋的左側而行,消失在煙霧中。

    芬力用雙手穩住手槍,深深呼吸,再屏住一口氣,僅僅開了一槍。鮮血從老人的手臂上滋出來;芬力聽到他喊了一聲並突然折轉方向。接著,那年輕的小傢伙抓住老傢伙側身轉入屋角。

    「我就來找你們!」芬力跟在他們身後吼道,「是啊我來了,我一逮住你們,我保證讓你們恨不得沒生下來過!」但這恫嚇不知為什麼感覺空洞得令人恐懼。

    現在,厄戈錫耶托的全體居民——斷破者們、獺辛、類人守衛兵以及前額上閃著恍如第三隻眼睛的血紅斑點的坎-托阿——都潮汐般湧向了同一個方向,南面。芬力看到一個令他非常不悅的情況:斷破者,並且只有斷破者在行進中高舉雙手。如果那邊有更多的入侵者,他們就能輕易地分辨出誰該殺誰不該殺,不是嗎?

    並且——

    在科貝特屋的三樓,錫彌·魯伊茲依然跪在早已撒滿碎玻璃的床邊,因吸入破窗而入的煙霧而劇咳不止,但他發現了新大陸……或者說,在想像中正聽人說話,您盡可兩者選一。不管您選擇哪種解釋,總之,他一躍而起。他的雙眼——平日里友好善意、也總像是困惑於一個他不太明了的世界——變得明澈而充滿喜悅。

    「光束說了,謝謝你們!」他對著空蕩蕩的屋子高喊道。

    他環顧空屋,高興得如同守財奴愛博尼發現一夜之間魂靈成全了一切,他穿著拖鞋踩著碎玻璃奔向房門。一片鋒利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扎傷了他的腳——死亡上路了,但他只是不知道,對不住了,哦,迪斯寇迪亞——但他沉浸於歡愉之中,根本不曾感到疼痛。他奔進門廳然後下了樓。

    在二層樓的走廊上,錫彌遇見了一位名叫貝拉·奧·羅卡拉的上了年紀的女斷破者,他抓住她的雙臂,使勁搖晃她。「光束說了,謝謝你們!」他沖著老婦人那張困惑而不明所以的臉大聲嚷嚷。「光束說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還不算太晚!剛剛來得及!」

    他衝出去要宣布這個好消息(無論如何,對他來說這是個好消息),並且——

    在主幹道上,羅蘭先是看了看埃蒂·迪恩,然後看了看傑克·錢伯斯。「他們來了,我們必須在這裡帶上他們。等候我的指令,就站在原地。」

    18

    最先出現的是三個斷破者,高高舉著手一路跑出來。他們橫穿過主幹道,但沒有人看到埃蒂——他躲在寶石電影院的售票小亭里(他已用白檀木槍托將幾面玻璃窗擊碎了,那是昔日屬於羅蘭、現在屬於他的槍),也沒人發現傑克(坐在一輛沒有引擎的福特牌私人轎車裡,就停靠在喜悅村糕點店門前),更沒人發現羅蘭(掩身在歡樂巴黎時裝店櫥窗里的模特後面)。

    他們跑到了對面的人行道上,接著四處張望,不知所措。

    走!羅蘭用意念對他們說。繼續走,走出這裡,沿著小巷,一有機會就逃出去。

    「往這邊走!」其中一人喊起來,於是,他們沿著雜貨店和書店之間的巷子奔跑起來。又有人出現了,三三兩兩的斷破者,接著,第一撥守衛兵到了,那是一個類人,緊張地瞪大雙眼,手槍舉至臉旁。羅蘭看準了他……忍住了沒有開槍。

    越來越多的底凹員工到來了,從房屋中間的主幹道上奔出來。他們分散得很開。正如羅蘭曾希望並預期的那樣,他們試圖包圍住獄民、漸漸施加控制。並努力防止這場撤退淪陷為暴亂。

    「排成兩列!」一個長著烏鴉頭的獺辛高喊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嗓音嗡嗡刺耳。「排成兩列,把他們圍在當中,看在你們老爹的分上!」

    另一個人也在扯著嗓子喊,是個紅髮獺辛,襯衫後擺都拉出了褲腰,飄蕩在身後。「警戒線情況如何,傑克李?要是他們撞上電網怎麼辦?」

    「無能為力,卡卡,只——」

    話沒說完,一個尖聲喊叫的斷破者就從這隻烏鴉頭獺辛身邊跑過,而烏鴉頭——傑克李——輕輕推了他一下,那可憐人便趴倒在了街道中央。「蛆蟲們,別亂跑!」他怒罵道,「想跑你就跑吧,但要跑得有點該死的秩序!」說得彷彿這兒還真有秩序這回事似的,羅蘭心想(對此不無滿意)。接著,被喚作傑克李的獺辛對著紅頭髮喊道:「把一兩個油炸了吧——剩下的那些看到了就會停下來的!」

    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埃蒂和傑克都開了槍,事態就將複雜化,但他倆都沒有動作。三個槍俠從掩身之處觀望著,如同生長於混沌中的秩序井然的玫瑰。更多的衛兵冒出來了。在傑克李和紅頭髮獺辛的指揮下,衛兵們分成兩列,形成一道人形走廊,從街道的這邊通向那邊。在這條走廊完全成形前,有個別斷破者從中走過,但只有幾個而已。

    又來了一個獺辛,長著黃鼠狼頭,頂替下了傑克李。他推搡著一對奔跑的斷破者的背,催促他們跟上。

    從主街的南端又傳來一聲迷茫的大喊;「警戒線被切斷啦!」接著,又有人叫道:「我想崗哨兵們都死了!」後一句話引發了一陣驚恐的哭號,羅蘭就算沒有親眼看到也非常清楚:一定是某些不走運的斷破者撞見了跌落在草地上的崗哨兵的頭顱。

    丁克·恩肖和泰德·布勞緹甘現身於糕點店和鞋店之間時,那邊的斷破者還沒尖叫完呢,他們所經之處非常挨近傑克藏身的轎車,男孩只要從車窗里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們。泰德受傷了。右邊的袖子自手肘以下都被鮮血染紅,他的腳步沒有停頓——藉助於丁克的小小幫助,年輕人正用一條胳膊挽住老人。當兩人跑過守衛兵組成的人形過道後,泰德轉身筆直地朝羅蘭此時的掩身地方向跑去。接著,他和恩肖鑽進巷子不見了。

    眼下,他們已經安全了,這樣很好。但是,大頭目在哪裡呢?佩銳綈思,這個可惡的地方的總管大人哪裡去了?羅蘭想找到他和黃鼠狼頭先生——所謂擒賊先擒王。但是他們不能再等很久了。逃跑的斷破者人流已經快收尾了。槍俠不認為黃鼠狼先生會等著最後一個掉了隊的獄民;他應該更想要這些珍貴的囚犯們安全走出已被切斷的電網警戒線。他知道他們跑不遠,周圍只有一片貧瘠荒蕪、黑暗陰森的荒野,但是他也會很清楚:如果獄營北端埋伏有偷襲者,那麼說不定會有援兵搭救斷破者們,說不定就等在——

    他來了,感謝眾神和乾神——平力·佩銳綈思跌跌沖沖、氣喘吁吁地跑來,明顯地帶著一臉震驚的神色,揣著手槍的槍袋背帶在肉鼓鼓的胳膊下甩來甩去。一隻鼻孔流血了,一隻眼角也有血跡,彷彿這場騷亂導致總管內腦中的某部分撕裂了。他走向了黃鼠狼,腳步蹣跚,搖來晃去——就是這種醉態般的搖擺,將使羅蘭煩亂的內心為這個清晨的行動後果深深自責——也許意味著他將主掌現場的領導權。他倆借短暫而熱烈的擁抱,互相給予並汲取了安慰,也告知了羅蘭所有他需要了解的他們之間的密切關係。

    他端平了手槍,瞄準佩銳綈思的腦袋扣動了扳機,並看到鮮血和頭髮應聲飛濺。佩銳綈思總管的雙手被轟飛了,幾根手指沖向陰暗的天空,隨後,他癱倒在地,幾乎就在目瞪口呆的黃鼠狼的腳邊。

    彷彿是對此的響應,自動陽光出來了,這個世界頓時一片明媚。

    「嗨,槍俠們,把他們全部消滅!」羅蘭高喊著,連連扣動連發左輪手槍的扳機,這台古老的殺人機器在他右掌心裡激烈地開動了。衛兵們如射擊場里整齊的黏土鴨子般排成一列,眨眼間就有四個衛兵中彈倒下,其餘的人方才辨認出槍聲,哪裡來得及反應。「為了薊犁,為了紐約,為了光束,為了你們的父輩!聽我說!一個活的都不許留!全部消滅!」

    他們——來自薊犁的槍俠,來自布魯克林的前癮君子,還有一個一度被格麗塔·肖太太稱作「巴瑪」的孤獨男孩——便這樣做了。從他們的南後方,衝來了第四個槍俠,坐在「蘇希巡航車」上、披斬層層濃煙(筆直的行進路線只拐過一個彎,為了避讓一具扁平的管家屍首,它生前的名字是坦迷):舊日里的她盡受非暴力的教育,現在卻無怨無悔、滿心熱望地緊抱槍支。蘇珊娜結果了三個掉隊的衛兵和一個逃竄的獺辛。那獺辛的肩上還扛著一桿來複槍,卻根本沒機會使用。相反,他抬起覆滿亮閃閃羽毛的手臂——腦袋卻像熊一般笨拙——高呼請求饒恕和仁慈。只要想到這裡發生過的一切,想到他們如何用孩童純凈的大腦餵養光束殺手們以令其保持最高效率,蘇珊娜就不可能施予他們饒恕與仁慈,但她也不會讓他再忍受或再等著恐懼宿命。

    此時她的巡航車已經駛到了電影院和理髮店之間的小巷,槍聲停止了。芬力和傑克李已奄奄一息;詹姆斯·卡格尼死的時候類人面具被掙開了,露出下面令人憎惡的老鼠頭;和他躺在一起的還有另外三十多個衛兵,都死了。片刻之前還是纖塵不染的喜悅村的大街水槽里現在貯滿了他們的鮮血。

    毫無疑問,肯定還有其餘的守衛兵,但現在他們藏匿起來了,原因很可能是他們估計自己遭到了起碼百餘人、甚至更多人的攻擊,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少經驗老到的將士!厄戈錫耶托的絕大部分斷破者們已經到達了位於主街道後面和南崗哨之間的草地上,擠作一團,形如真正的羔羊。泰德,不顧流血的手臂,已經開始點名了。

    接著,整個北方突擊小分隊出現在緊挨著電影院的巷口:一個斷了腿的黑女人,跨坐在一輛全地形三輪車上。她用一隻手駕駛、另一隻手上穩穩握著「草原狼」機動手槍。她環顧街上疊堆的死屍,帶著毫無喜悅的滿意點點頭。

    埃蒂從售票亭里衝出來,緊緊擁抱她。

    「嘿,甜心,嘿,」她輕輕念叨著,在他的脖子上連連親吻,這樣子令埃蒂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隨後,傑克也過來了——帶著殺人後的蒼白面色,卻極其鎮定——她便分出一條胳膊攬住他的肩膀,摟緊他。她的視線無意中落在羅蘭身上,他定定地站在這三個被他拽進中世界的槍俠身後。他的槍在左大腿側垂著,而他能感知自己臉上熱望的神情嗎?他知道自己有這種表情嗎?她懷疑著,打心眼裡同情他。

    「過來吧,薊犁人,」她說,「這是個集體擁抱,你是集體的一分子。」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會聽不懂這邀請,要不就是假裝聽不懂。但他確實過來了,先停下來把槍放入槍套並抱起了奧伊。他走到了傑克和埃蒂之間。奧伊跳上了蘇珊娜的膝頭,就好像這是全世界最自然不過的動作。隨後,槍俠將一隻手搭在埃蒂的腰間,另一隻手搭在傑克的腰間。蘇珊娜探起身子(貉獺在她膝頭一個不穩,在突然升起的膝頭滑稽地抓撓著),雙臂環住羅蘭的頸項,並在他那有曬斑的前額上熱絡地拍了一下。傑克和埃蒂都笑起來。羅蘭也加入了歡笑,那是我們驚喜時才會有的輕笑。

    我讓你們看到了這一幕;我已經讓你們看得很清晰了。您看到了嗎?他們圍在蘇希巡航車旁,在勝利會師後緊緊擁抱。我讓你們看到這一幕,並不是因為他們剛剛打贏了一場大仗——他們心中清楚得很,每個人都清楚——而是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他們作為卡-泰特在一起的最後一次。他們結伴同行的友情故事也將在此終結,在偽裝成一塵不染的街道上、在人造陽光的普照下;和這之前所發生的一切相比,剩下的故事將會變得很短、很殘忍。因為,當卡-泰特破裂時,結局總會很快到來。

    要說對不起。

    19

    平力·佩銳綈思透過血肉模糊、垂死的雙眼看出去,那兩個年輕人之一正從大擁抱中抽身而出,走向泰勾的芬力。這年輕人看到了芬力仍在搖搖晃晃,在他身邊掙扎著單膝倒下。那女人,現在已下了機動車,那男孩開始檢查敵人的死傷情況,為個別尚存一息的衛兵補上一槍。即便自己的腦袋裡也裝了一顆致命的子彈,垂死地躺在地上,平力也能理解那與其說是殘酷,倒不如說是仁慈。等這裡的事兒都完成了,平力估計他們就將會和那些膽小如鼠、偷偷逃竄的朋友們聚首,並搜索厄戈錫耶托境內所有尚未著火的房屋,尋找剩下的衛兵,毫無疑問,找到幾個就會斃了幾個。你們不會找到很多個的,我的賤人夥計們,他心想,你們在這兒已經掃蕩了我三分之二的兵力。而平力總管、保安部芬力主管,以及他們的人又消滅了幾個偷襲者呢?就平力所知,一個人影都沒傷著。

    但也許他還可以做點什麼。他的右手開始慢慢摸索,痛苦不堪地緩緩移向背帶上的槍套,「決鬥者」就在裡面。

    這時,埃蒂正舉著薊犁槍俠給他的槍,握住白檀木槍托,對準了黃鼠狼的頭。當他看到黃鼠狼頭儘管被擊中了胸部、血流如注、很明顯立刻就要斷氣了,卻還神志清晰地盯著他看時,埃蒂的手指在扳機上加了一點兒勁道。還有別的情況,埃蒂卻沒有多加關注。他認為那只是輕蔑。他抬起頭,看到蘇珊娜和傑克在戰場東邊檢查屍首,又看到羅蘭在遠一點的人行道上,和丁克和泰德說著什麼,並在後者受傷的手臂上綁上布條。這兩個昔日的斷破者正全神貫注地聆聽,埃蒂覺得他倆看起來都有點疑惑,但都頻頻點頭。

    埃蒂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這個垂死的獺辛身上。「我的朋友,你已經走到頭兒了。插頭已經拔掉了,在我看來就是如此。臨死前還想說點什麼嗎?」

    芬力點點頭。

    「說吧,那就說吧,哥們。不過你要是想一吐為快我就只能攔腰截斷了。」

    「你和他們都是一群賤狗。」芬力說出來了。他可能被擊中了心臟——感覺如此,隨便啦——可他還可以說這些;也有必要說出來,他會強令自己受損的心堅持跳動、直到話都說完。那樣,他就可以死去,接受黑暗的擁抱。「惡臭爛屎的賤狗,偷偷摸摸地殺人。這就是我要說的。」

    埃蒂冷冰冰地一笑。「那你們這些賤狗呢,偷偷摸摸地利用孩子們來殺死整個世界,我的好哥們?整個的宇宙?」

    聽到這話,黃鼠狼眨眨眼,似乎沒料想會聽到這樣的答覆。也許他根本沒指望有任何答覆。「我有……自己的任務。」

    「我對此毫不懷疑,」埃蒂說,「而且會一路信到底。去享受地獄吧——隨便你管那地兒叫什麼。」他抬起槍,對準芬力的太陽穴扣動了扳機。黃鼠狼最後抽搐了一下,終於不再動彈了。苦笑著,埃蒂邁步走了。

    有一絲小動靜映入他的眼角,他看見了另一個——這場演出的大頭目——已經掙扎著用手肘撐起了上半身。他的槍,點四〇的「決鬥者」,曾處決過一個強姦犯,現在已經舉平了。埃蒂的反應極快,但卻沒時間好好使用這一長處了。「決鬥者」只低吼了一聲,槍口微微冒著煙,而鮮血從埃蒂·迪恩的眉角流下來。腦後的一縷頭髮隨著槍響飄振了一下。他伸手捂住右眼上方的傷口,看起來,就像個突然想起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卻還是遲了一步的人。

    羅蘭立刻轉過身,掏槍的動作飛快得幾乎看不見。傑克和蘇珊娜也轉過身。蘇珊娜看到她的丈夫站在街上,一隻手壓在眉頭。

    「埃蒂?甜心?」

    平力傾盡全力地想再抬起「決鬥者」,牙齒緊緊咬著上唇,嘴裡頑強地悶聲咕噥著什麼。羅蘭射中了他的喉嚨,厄戈錫耶托的總管登時斷氣,倒向了左邊,仍未再次舉起的手槍從他手中跳出去,咔噠一聲跌落在他的好朋友、黃鼠狼的屍體旁。這一切都發生在埃蒂的腳邊。

    「埃蒂!」蘇珊娜尖叫起來,並急速地爬向他,雙手使勁地把自己往前運送。他傷得不重,她這樣對自己說,傷得不算重,親愛的上帝啊別讓我的男人重傷——

    這時,她眼見著鮮血從他壓在眉頭的手掌下流淌下來,啪嗒啪嗒滴落到街面上,於是,她知道了,重傷。

    「蘇希?」他問。那聲音清澈極了。「蘇希,你在哪兒?我看不見。」

    他邁出一步、兩步、三步……接著臉向下倒下了。逖安的祖父傑米·扎佛茲第一眼看到他時便知道會這樣,正是如此①『註:參見《卡拉之狼》,傑米·扎佛茲第一次和埃蒂交談時就覺得「這位來自紐約的埃蒂……他可能命不長,最後面土而死……」。』。因為這男孩是個槍俠,說真的,他是,而這便是像他這樣的人惟一可以想見的結局。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二部 第十一章 進攻厄弋錫耶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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