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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章 乾神之歌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事情其實很簡單:羅蘭疼痛之極的臀部背叛了他。他雙膝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喊一聲,其間還夾雜著憤怒和失望。接著,陽光被傑克縱身躍出的身影晃了一下,那動作一氣呵成。奧伊在貨車裡瘋了一樣狂叫起來:「阿克—阿克!阿克—阿克!」

    「傑克,不要!」羅蘭也大聲喊道。他已徹底看清了事實。眼看著藍色汽車——那車子既不算小轎車,又不算大卡車,只能說介乎其中——叫囂著刺耳的音樂馬上就要衝上他們時,男孩一把環抱住作家的腰。千鈞一髮之際,傑克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著金,將他推向左邊,因而,小貨車撞上的便是傑克。槍俠仍然跪在地上,擦破的手掌深深插進塵土裡,身後傳來開車女人的一聲尖叫。

    「傑克,不要!」羅蘭又怒吼了一聲,但已經太遲了。在他看來和親生兒子無異的男孩傑克消失在藍色汽車之下。槍俠看到一隻小手升了出來——他絕不會忘卻此情此景——轉瞬又不見了。金呢,先是被傑克推向了一邊,又被已經撞上傑克的帶篷小貨車的慣性再撞了一下,翻身滾向路旁的樹叢,距離事發地點足有十英尺遠。他的身子右傾著,腦袋狠狠撞在了一塊石頭上,連棒球帽都磕飛了。隨後他翻了個身,似乎想站起來。也可能什麼都沒打算做;不過是被震得眼冒金星。

    那個司機抓著東搖西擺的方向盤,車子擦著羅蘭的左側而過,差了幾寸沒有撞到他,只有揚起的塵土蒙上羅蘭的臉龐。這時候,車已經減速了,司機也許這才踩中了剎車,但一切都太遲了。伴隨著尖利的剎車聲,貨車明顯減慢了速度,但造成的破壞卻還未結束。就在它完全停止之前,又撞了金一下,這一次當他倒地時,羅蘭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脆響。緊接著,作家痛得大叫起來。而現在羅蘭確定地知道自己臀部的疼痛是從何而來了,不是嗎?那根本就不是灼擰痛。

    他撐著地站起來,從神經末梢傳來的感受分明在告訴他:疼痛消失殆盡、蕩然無存。他望著藍色小車左前車輪下斯蒂芬·金古怪曲折的身體,不曾意識到自己心中不假思索的殘忍:好!好呀!要是有人必須死在這裡,那就是你吧!帶著乾神的肚臍眼下地獄吧,反正那故事也出自地獄,就帶著黑暗塔下地獄吧,你去死吧,別讓我的孩子替你死!

    貉獺從羅蘭身邊飛快跑過,直奔小貨車噴著淡藍色尾氣的後輪,就在那下面,傑克仰面躺著,尾氣直直地噴向他圓睜的雙眼。奧伊絲毫沒有猶豫,它咬著傑克肩上裝歐麗莎的背包帶,將男孩拖離車輪,它一寸一寸地挪,短小粗壯的後腿使勁刨著沙土,想使上渾身的勁兒。鮮血從傑克的雙耳、嘴邊流淌出來。短靴的鞋跟在塵土和棕色的碎松針上划出兩條平行的印痕。

    羅蘭蹣跚地走向傑克,在他身邊跪倒。他首先想到的是:傑克總歸會好起來的。男孩的四肢伸得筆直,橫過鼻樑和光滑臉頰的只是油塵污漬,羅蘭起先還以為是血,但感謝眾神,不是血。但確實有血,從耳道里緩緩流出來,是的,還有嘴角也淌著血,但說不定只是因為臉頰上的擦傷而流下來的,或是——

    「過去看看作家。」傑克說。說得那麼平靜,絲毫沒有痛楚似的。彷彿剛才他們一直圍著小營火團團坐,跋涉了一天,現在就等著吃食,埃蒂喜歡這麼說……要不然,他碰巧有了更別緻的幽默靈感(他總是這樣的),就會說,「打牙祭的」。

    「作家可以等。」羅蘭簡慢地說,他想:我已然領受了一份奇蹟。就當那個混蛋開著卡車衝來時,由這男孩尚存一息的柔弱身軀、以及他身下這片鬆軟的土地所共同創造了奇蹟。

    「不,」傑克卻說,「他等不了。」他動了一下,努力想撐坐起來,襯衫在前胸撐得鼓鼓的,羅蘭清楚地看到男孩胸腔處一道可怕的凹痕。更多的鮮血從傑克的嘴邊湧出,他剛想說話,卻咳嗽起來。羅蘭的心一陣絞痛,在那一剎那,他幾乎懷疑自己胸腔里的心怎麼還能繼續跳動。

    奧伊悲哀地嗚咽一聲,半嚎著吠出傑克的名字,令羅蘭的手臂上泛起了雞皮疙瘩。

    「別說話。」羅蘭說,「可能裡面有骨折。一根肋骨,也許兩根。」

    傑克的頭傾向了一邊。他吐出一大口血——血絲滑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並緊緊握住了羅蘭的手腕。他這一握是強有力的;聲音也同樣,每一個吐字都清晰無比。

    「一切都折了。這就是死亡——我知道,因為以前我死過。」而接下去他說的話,恰好是他們離開「卡拉之笑」時徘徊在羅蘭腦海中的古諺:「聽卡所言,隨之而行。我們來就是為了救他,去看看!」

    男孩言語和眼神中的命令意味不容反駁。事情已經結束了,現在,十九之卡的戲份到頭了。也許,除了金還要繼續下去。那個他們遠道而來拯救的男人。他們的命運有多少出自金那飛舞不停、染著煙漬的雙手?全部?部分?還是,這一次?

    不管答案是什麼,羅蘭都該親手殺了他,他現在就卡在撞上他的車輪下面,羅蘭才不管他是不是開車人;如果他一直都在完成卡指令他去做的事情,就絕不至於落到今天這番下場,而傑克的前胸也絕不至於露出那般可怖的凹傷。這都太過分了,況且,自埃蒂被偷襲致死之後,眼前的這一切似乎也來得太快了。

    而且——

    「別動。」他說著站起來,「奧伊,別讓他動。」

    「我不會瞎動的。」吐字依然清晰得無可挑剔。但現在,羅蘭眼見著鮮血滲出來,傑克的襯衫和牛仔褲腰都被染成了深紅色,鮮血就似玫瑰般盛放。很久以前他死過,又復活了。但不是在這個世界。在這邊的這個世界,死亡將永存。

    羅蘭轉身走向作家。

    2

    布賴恩·史密斯剛想從方向盤後面轉身下車,伊倫·苔瑟寶慕便重重地將他推了回去。他的兩條狗叫個不停,也許是聞到了血的味道,或是奧伊的味道,或是全都闖到了,它們在他身後暴躁地跳上跳下。現在,收音機里正在播送新曲,是一首糟糕透頂的金屬搖滾。她覺得自己的頭都快炸裂了,但不是因為剛剛發生的事故,而只是被這種能殺人的音樂攪得頭痛。她一眼看到那個男人的手槍還在地上,便蹲下去撿起來。她甚至還有一絲閃念能開開小差,驚訝於這東西竟然這麼重。但不管怎麼說,她舉起槍來對準這個男人,再探身湊進車,一把關掉了收音機。嘈雜的電吉他聲一旦消失,她就清楚地聽到了鳥鳴、兩隻小狗的狂吠、以及另一隻……隨便它是什麼吧……它的哀嚎。

    「回你的車裡坐好,別靠近你撞的人,」她說,「動作慢一點。要是你敢倒車再撞到那孩子,我發誓把你的狗頭轟掉。」

    布賴恩·史密斯瞪著一雙充血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她,「什麼孩子?」他問。

    3

    前輪慢慢地退離了作家,羅蘭看到他的下半身極不自然地扭向右邊,牛仔褲里還有一塊突起物鼓脹出來。大腿骨,毫無懸念。除此之外,他的前額因第一次撞擊時碰到石塊而摔破了,整張右臉都浸在血里。他看上去比傑克更糟,更危險,但只需上下打量一眼,槍俠就能肯定他的心臟還能強健地跳動,這場車禍殺不死他,他很可能逃過此劫。傑克撲向他、環抱住他的腰、狠狠推開他、用自己那弱小的身軀去抵擋貨車——這一幕又浮現於羅蘭的眼前。

    「又是你。」金低吟了一句。

    「你記得我。」

    「是的。現在記起來了。」金舔了舔嘴唇。「渴。」

    羅蘭身邊沒有喝的,而且即便有也只能讓金潤潤唇。受傷的人若喝了水很可能引起嘔吐,而嘔吐則將導致窒息。於是,他說:「抱歉。」

    「不,你不必。」他又舔了舔上下唇。「傑克?」

    「在那兒,躺在地上。你認得他?」

    金想笑一笑,「寫過他。上次和你在一起的那人在哪裡?埃蒂在哪兒?」

    「死了。」羅蘭說,「死在底凹-托阿了。」

    金一皺眉,「底凹……?我不知道。」

    「不。這就是我們到這裡的原因,為什麼必須要來的原因。我的一個朋友已經死了,另一個也生命垂危,泰特已經解體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懶惰、膽怯的人停止了工作,不再做卡指令他去完成的事情。」

    路上沒有來往車輛。除了狂吠的狗、哀嚎的貉獺和唧唧喳喳的小鳥,整個世界是安靜的。他們剛剛可能在時間裡凝固了。也許是凝固,羅蘭想。他已經看夠了,因而會相信這種事情確有可能發生。一切皆有可能。

    「我失去了光束。」金躺在覆滿厚厚松針的樹叢邊。初夏的陽光籠罩在他身邊,一片炫目的金色和綠色。

    羅蘭將手伸到金的身下扶他坐起來。作家痛苦地喊了一聲,因為右胯骨已碎裂,臀部的每個動作都牽扯著碎骨,但他沒有拒絕。羅蘭手指天空。雪白肥厚的雲朵——迷路的天使,眉脊泗的牧牛工這樣形容它們——靜靜地懸掛在藍色的天空中,但他們頭頂正上方的雲朵卻並非如此。那些雲飛快地朝天際飄去,似乎被一陣細流疾風吹跑了。

    「那兒!」羅蘭在作家擦出血來、塵土聚集的耳邊兇狠地低語。「就在你頭頂上!在你周圍!你難道感覺不到嗎?你難道看不見嗎?」

    「看見了,」金說,「現在我看見了。」

    「是啊,一直都在那上面。你沒有失去它,你只是移開了你那雙懦夫的眼睛。我的朋友不得不救下你,讓你再次看清楚。」

    羅蘭的左手在腰間摸索著取出一隻彈殼。起先,他做不了族人那古老、靈巧的動作;因為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他只能不斷提醒自己:要是再抖個不停,就會錯失更多良機,而就在他忙於痛苦地給這個男人作解釋時,傑克就會死,所以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抬起頭,看到那女人正拿著他的槍對著坐在貨車裡的司機。那還不錯。她很不錯:為什麼乾神不能給黑暗塔的故事裡添上像她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他決定帶上她走,這主意看來是正確的。甚至連那兩隻惡魔般的狗和貉獺都已經不叫了。奧伊正低頭舔舐著傑克臉上的油塵,子彈和手槍則在車廂里大口大口享受漢堡肉,這下子,它們的主人再也不會來干擾它們了。

    羅蘭轉頭看著金,手指背上的彈殼跳起了那古老的小舞。金幾乎是一下子醒悟了過來,大多數曾被催眠的人都會這樣。他的雙眼仍然睜著,但現在似乎他看穿了槍俠,看著他身後的某處。

    羅蘭的心尖叫著催促自己儘可能迅速地完成這一步驟,但意識卻依然很清晰。你決不能失手。除非你心甘情願讓傑克無謂犧牲。

    那女人正看著他,敞開的車門裡,那個司機也看著他。苔瑟寶慕夫人正在與之抗爭,羅蘭覺察到了,但布賴恩·史密斯已經跟隨金進入了沉睡狀態。槍俠對此絲毫不感到驚訝。如果這個人稍有預感,知道他將在這裡做什麼,那他一定會逮住機會逃跑。哪怕只是暫時逃離也好。

    槍俠將注意力轉向了這個人,他猜想,應該說是他的傳記作者。他開始催眠了,就和上次一樣。在他的歲月里,那不過是數日之前。而在作家的生涯中則是二十年多前。

    「斯蒂芬·金,你能看到我嗎?」

    「槍俠,我清楚地看見了你。」

    「你上一次是什麼時候看到我的?」

    「是我住在布里奇屯的時候。我的泰特還很年輕。那時我剛開始學習如何寫作。」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了一句——在羅蘭看來,這也許是最重要的時間標記,對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對作家來說則是——「當我還在酗酒的時候。」

    「現在你睡得很沉嗎?」

    「很沉。」

    「你還疼嗎?」

    「疼,是的。謝謝你的好意。」

    貉獺又哀嚎了起來。羅蘭轉頭一看,不敢去想那意味著什麼。那女人已經走向了傑克,並在他身邊跪下來。當羅蘭看到傑克舉起一條胳膊挽住她的脖頸將她拉近,似乎想要對她說什麼時,不由得深感釋懷。如果他還有力氣這麼做——

    別想了!你看到了他襯衫下的凹痕。你再也不能在無謂的希望上浪費時間。

    這是個多麼殘酷的兩難處境:因為他深愛傑克,所以他卻不得不把垂死的傑克和奧伊留給一個認識還不到一個小時的女人看管。

    沒關係。他現在要處理金的事情。假如當他再次轉身時,傑克會不會已經去往虛無之境……聽卡所言,隨之而行。

    羅蘭傳達了他的意願,並聚集精神。他將所有注意力匯聚於一個燃燒點,再次轉向作家,「你是乾神嗎?」他唐突地問出口,並不知道這個問題是怎樣脫口而出的——但那就是該問的。

    「不。」金立刻回答。從前額淌下的血流進了嘴裡,他一口吐出去,卻連眼睛都沒眨動一下。「以前我想我是,但那只是酗酒的結果。還有驕傲,我猜想。沒有哪個作家會是神——也不會是畫家、雕塑家、音樂家。我們都是卡斯卡-卡甘。不是卡-甘。你明白嗎?你……明了嗎?」

    「是的。」羅蘭說。乾神的先知,或是乾神的歌詠者。「你唱的是乾神之歌。是不是?」

    「哦,是的!」金說著,露出微笑。「龜之歌。對我來說這首好聽的歌太難唱了,我可是五音不全。」

    「我不在乎,」羅蘭說。在暈眩的極限,他儘可能使勁地思考、清晰地思考。「而現在你已經受傷了。」

    「我癱瘓了?」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所知的一切就是,你還活著,而當你再次提筆寫作時,你將聆聽龜之歌,乾神之歌,和以前你所做的一樣。不管癱不癱瘓。而且這一次你要一直唱到歌謠終結。」

    「好的。」

    「你將——」

    「還有閾思卡-甘,熊之歌。」金打斷了他。接著又兀自搖搖頭,似乎即便身在催眠態還是清楚地感到痛楚。「閾思卡-甘。」

    熊之哭喊?熊之高喊?羅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希望那無關緊要,只不過是作家的雙關語。

    一輛汽車拖著一輛熄火的摩托車從車禍地點旁駛過,絲毫不曾減速,接著,又有兩輛大摩托車從另一方向的車道上呼嘯而過。於是,羅蘭不得不彆扭地承認:時間並沒有停駐,但剛才是停頓了,在事發的瞬間,陰暗的時間。感受到光束以這樣的方式庇護了他們,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危險了,因而能呼救,至少能有一點兒幫助。

    4

    再跟他說一遍。決不允許有半點誤解。也不容許有半點退縮,他以前退縮了一次。

    他彎下腰,直到自己跟金差點臉貼臉、鼻尖頂鼻尖了,才說道:「這次你要一直唱到歌謠終結,寫到故事講完。你真的明白了嗎?」

    「『於是,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時日終盡,』」金恍如夢囈般說道,「我希望我可以這樣寫。」

    「我也是。」這是他真摯無比的心聲。儘管他深陷悲傷,卻還沒有淚;他覺得雙眼像是兩塊火燙的石頭。也許眼淚會遲一些來到,當這裡發生的事情有機會消緩一些時。

    「我會照你說的做,槍俠。不管當書越來越厚時故事會走到哪一步。」金的聲音漸漸低弱。羅蘭認為他很快就會陷入無意識了。「我為你的朋友們感到難過,真的很遺憾。」

    「謝謝你。」羅蘭說著,依然壓抑著想張開雙手扼住作家的脖子、將他的最後一口氣捏出來的衝動。他起身站起來,但金說了什麼,似乎攔住了他。

    「你是否聽過她的歌謠,我跟你說過的?聆聽蘇珊娜之歌?」

    「我……是的。」

    現在,金強迫自己用手肘撐坐起來,雖然他的氣力已漸失去,但聲音依然清晰有力。「她需要你。你也需要她。現在別管我了。攢下你的仇恨吧,還有人更值得你去恨。我沒有創建出你的卡,如同我沒有創造出乾神或是這世界,我們兩個都明白這一點。拋去你的愚念吧——還有悲慟——如同你吩咐我那樣,去完成你的那份使命吧。」金提高嗓門,變為粗暴的吼叫;他突然伸出手,以驚人的強悍抓住羅蘭的手腕。「完成使命!」

    一開始,羅蘭想答些什麼,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他清了清嗓子,再開口。「睡吧,先生——睡吧,忘了這裡的每一個人,但除了撞你的那個。」

    金的眼皮垂下了。「忘了這裡的每一個人,但除了撞你的那個。」

    「你正在散步,那人開車撞了你。」

    「散步……那人撞了我。」

    「沒有別人在這裡。沒有我。沒有傑克。沒有那女人。」

    「沒有別人。」金應聲答道,「只有我和他。他也會這樣說嗎?」

    「是的。很快你就會沉睡過去。過後還會覺得疼痛,但你現在什麼也感覺不到。」

    「現在沒有疼痛。沉睡。」金那扭曲的身架放鬆地平躺在松針厚厚的地面上。

    「但你沉睡前,再聽我一句話。」羅蘭說。

    「我在聽。」

    「有個女人可能會來找你——等一下,你是否夢中愛過男人?」

    「你是在問,我是不是同性戀嗎?也許是個潛在的同性戀?」聽起來,金雖然虛弱,卻還不失幽默。

    「我不知道。」羅蘭停頓了一下,說,「我想是的。」

    「答案是:不。」金說,「有時候我會夢到女人。現在少了,我老了……但眼下也許不太會夢見了。那混蛋真是把我撞得很慘。」

    還不算太慘,不像我的男孩那麼慘。羅蘭苦澀地默想著,但沒有說出來。

    「如果你只會夢想和女人相愛,那就會有一個女人來找你。」

    「你說的可當真?」金似乎很有興趣。

    「是的。如果她真的來了,那會是個好女人。她會跟你說虛無之境的祥和和快樂。她也許會自稱為莫菲爾,沉睡之女,或是賽倫娜,月亮之女。她會向你伸出手,保證帶你到那裡去。你必須拒絕。」

    「我必須拒絕。」

    「哪怕她用雙眼和乳房來誘惑你。」

    「哪怕。」金應和。

    「為什麼你必須拒絕,先生?」

    「因為歌謠還沒有終結。」

    羅蘭終於滿意了。苔瑟寶慕太太依然跪坐在傑克身邊。槍俠沒有去看她和傑克,而是走向陷在駕駛座里的司機,就是他製造了這一切慘狀。這人的雙眼瞪得大大的,面無表情,嘴角鬆弛地耷拉著。一道口水掛在鬍子拉碴的下巴上。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先生?」

    那人害怕地點點頭。在他身後,兩隻狗都靜默著。四隻明亮的眼睛隔著座位盯著槍俠看。

    「你的名字?」

    「布賴恩,願你滿意——布賴恩·史密斯。」

    不,他一點兒都不會滿意。這兒還有一個他想親手掐死的人。又有一輛車駛過去,但這一次,方向盤後的司機在與他們擦身而過時按了一下喇叭。不管保護他們的是什麼,總之其勢能是在不斷減弱。

    「史密斯先生,你開著你的汽車——或是機動馬車、或不管究竟該如何稱呼的車——撞了一個人。」

    布賴恩·史密斯像篩子似的渾身顫抖起來。「我以前只吃過違章停車的罰單,」他可憐巴巴地說,「可現在卻把這個州最有名的人撞了!我的狗和我在爭——」

    「你的謊話不會惹怒我,」羅蘭打斷他的叨嘮,「但你表現出的膽怯讓我很生氣。閉上你的嘴吧。」

    布賴恩·史密斯立刻不言語了。臉上的血色正在一點一點褪至慘白。

    「撞上他的時候,只有你一個人。」羅蘭說,「這裡沒有別人,只有你和那個作家。你明白嗎?」

    「只有我一個人。先生,你是闖客嗎?」

    「別管我是誰。你剛才下車檢查了他的傷勢,發現他還活著。」

    「還活著,很好,」史密斯說,「我沒想傷害任何人,真心話!」

    「他對你說話了,所以你才知道他還活著。」

    「是的!」他微笑了。接著又皺起眉頭,「他說了什麼?」

    「你不記得了。你太激動、也太害怕了。」

    「害怕,激動。激動又害怕。是的,我是的。」

    「現在你開車走。開車的時候,你會醒過來,一點一點清醒過來。當你開到一座房子、或一家商店的時候,你就會停車,對別人說有個人被撞傷了,倒在路上。他需要救助。把事情說一遍,而且要誠實。」

    「開車,」他附和著,雙手抓住方向盤,好像他巴不得立刻就走。羅蘭猜想他確實如此。「醒過來,一點一點地清醒過來。等我開到誰家的房子、或是商店,就告訴他們斯蒂芬·金被撞傷了,倒在路邊,需要人去救。我知道他還活著,因為他對我說話了。是一次意外事故。」他停頓一下,接著說,「也許。」

    我需要關心究竟是誰製造了這場混亂嗎?羅蘭自問。事實上他並不在乎。不管怎樣,金都要繼續寫下去。如同羅蘭幾乎是希望他將為此而受到責難,因為這確實是金的過錯使然;首先他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點。

    「現在,開車走吧。」他對布賴恩·史密斯說,「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史密斯發動了小貨車,顯得如釋重負。羅蘭不耐煩地看著他開走。他立刻回到苔瑟寶慕夫人那裡,在她身邊跪下。奧伊坐在傑克的腦袋旁邊,現在已靜默無聲,明白自己為之哀嚎的朋友已經聽不到哀嚎了。槍俠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已然發生。就在他和那兩個他深惡痛絕的人進行催眠對話時,他最深愛的男孩——他愛他勝於此生中的任何人,甚至勝於愛蘇珊·德爾伽朵——已經走了,第二次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傑剋死了。

    5

    「他對你說了什麼。」羅蘭說。他將傑克抱起來,輕柔地前後搖晃著他。歐麗莎在背袋裡磕碰作響。他已經感到傑克的身體在漸漸變涼。

    「是的。」

    「說了什麼?」

    「他讓我回來找你,等『這裡的事情都解決了之後』,這是他的原話。還有,他說,『對我父親說我愛他』。」

    羅蘭悲慟地哽咽起來,那幾乎令他窒息。他想起在法蒂的時候,當他們跨過那扇門時,傑克曾說:嗨,父親。那時候,羅蘭也是這樣緊緊擁抱他。但那時他能感覺到男孩心臟的跳動。為了能再次體會那種心跳,他願意付出一切。

    「還有別的,」她說,「但現在我們還有時間細說嗎?更何況,我可以遲一些再告訴你。」

    羅蘭立刻領會了她的話。布賴恩·史密斯和斯蒂芬·金已被灌輸了一段簡單的事情經過。但故事裡既沒有一個配著大口徑手槍、風塵僕僕的男人,也沒有一個留著灰發的女人;顯然,也不存在一個死去的男孩,肩上背著尖銳圓邊的盤形武器,褲腰上還別著一隻機動手槍。

    惟一的問題是:這女人還會不會回來。她不是第一個被他吸引加入到非常規行動中來的人,但他明白,一旦她從他身邊離開,這事看起來也許就不一樣了。要求她許下承諾——先生,你願意發誓說你會回來找我嗎?你是否願意以這男孩死寂不動的心發誓?——這不會有用的。她可以在這裡信誓旦旦,但一旦過了這個斜坡就另做打算。

    但他原本該帶走卡車的擁有者、雜貨店老闆的,他有機會,但他沒有帶上他。他也可以讓作家庭院里割草的老人代替她,但他也沒有。

    「過一會兒吧。」他說,「現在,你得趕緊走。要是出於某些原因你覺得自己無法回來找我,我不會責怪你的。」

    「那你自己要上哪裡去?」她反問他,「你還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嗎?這不是你的世界,不是嗎?」

    羅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要是你第一次折回來時這裡有人——維和官員、守衛兵、藍背看守、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那麼,你就開過去,不要停。過半小時再回來。要是他們還在,那就再開過去。就這樣,直到他們都走了。」

    「他們會注意到我一次又一次開過去嗎?」

    「我不知道,」羅蘭說,「會嗎?」

    她想了想,幾乎要笑起來,「這個世界上的這個地區的警察?大概不會注意到我的。」

    他點點頭,接受了她的判斷。「你感到安全了,就停車。你不會看到我,但我可以看到你。我會等到天黑。到時候你不在這裡,我就會離開。」

    「我會回來找你的,但我不會再開這輛凄慘的老爺車了,」她說,「我會開一輛梅賽德斯-賓士S600。」說這話時,她似乎有點沾沾自喜。

    羅蘭根本不知道梅賽德斯-賓士是什麼樣子,但他彷彿什麼都明白似的點點頭,說:「走吧。我們過會兒再談,等你回來之後。」

    他心裡想的是:如果你回來的話。

    「我想你可能需要這個,」她說著,將他的大左輪塞進了他的槍套。

    「謝謝你,先生。」

    「不客氣。」

    他目送她走向老卡車(他認為她開始喜歡這車了,雖然她盡說些不屑的話),在駕駛座上坐直。這時,他猛然意識到他還需要一樣東西,也許卡車後車廂里就會有。「等等!」

    苔瑟寶慕夫人已經插入了車鑰匙。聽到喊聲便停下來,詢問地看著他。羅蘭輕輕地將傑克放回地上——他即將長眠於此,正是這想法令羅蘭大喊一聲——他站起來,並張開手掌捂在臀部,但那並不是因為疼痛,只是習慣動作。那兒已經不疼了。

    「什麼事?」她看著他走過來,問道,「要是我不快點——」

    即便她走了也無所謂。「是的,我懂。」

    他看了看卡車的後廂。一些工具隨意地攤放著,還有一塊正方形的防水布。防水布的四隻角上壓著一些重物,以防被風吹走。羅蘭將這塊布拉下來時,還看到幾個硬紙板箱子,埃蒂曾稱其為「卡紙」。箱子被推到一起,排成一個方形組。卡紙上的圖案告訴羅蘭,裡面裝的是啤酒。但即便裡面裝的是高危易爆品,羅蘭也無所謂。

    他想要的只是防水布。

    他將布夾在胳膊下,說,「現在,你可以走了。」

    她再次握住了車鑰匙,但沒有立刻發動車子,「先生,」她說,「我很遺憾,你遭受了巨大的損失。我只是想對你說這個。我看得出來,男孩對你意味著什麼。」

    羅蘭·德鄯沉默無語,只是點了下頭。

    伊倫·苔瑟寶慕又盯著他看了片刻,在心中提醒自己:有時候語言真是無用的東西,這才發動了引擎,關上了車門。他看著她開上了路(現在她控制離合器已是遊刃有餘),並調轉頭,向北而去,那是回東斯通翰姆的方向。

    我很遺憾,你遭受了巨大的損失。

    現在他孤獨一人,面對這巨大的損失。守著傑克,孤獨一人。羅蘭站在那裡,用片刻的光景環視公路旁的小樹林,再打量被拖到這起事件中的三人之二:一個失去意識的男人和一個死去的男孩。羅蘭的雙眼乾澀而灼熱,在眼眶裡劇烈顫動,而他得用幾分鐘去確定: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哭泣的能力。這想法讓他深感驚恐。如果他面對這一切無法淚流——他重新擁有了他,又再次失去了——那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可言?於是,當淚水終於泉涌而出時,那真是巨大的釋放。從眼底深處慢慢溢出的淚水,安撫了那幾乎要瘋狂燃燒的藍色眼眸。眼淚靜靜地流淌下來,滑過他撲滿塵埃的雙頰。他幾乎是無聲地在哭著,但卻忍不住輕輕抽泣了一聲,奧伊聽見了。它也悲涼地仰起頭,筆直地對著天空中那疾疾飄飛的雲朵,短促地哀嚎了一聲。接著,連奧伊也沉默了。

    6

    羅蘭抱著傑克走入樹林深處,奧伊跟在他的腳邊。貉獺也在飲泣吞聲,槍俠已經不再驚訝了;他之前看到貉獺哭過。很早以前,他就相信貉獺表現出了智力(以及同情心),那絕非是模仿人類的簡單行為。在這段短暫的步行路途中,羅蘭思忖最多的是對死者的祈禱,他曾經在最後一次作戰練習、也就是終止於界礫口山的那次跋涉時,聽庫斯伯特念誦過。他懷疑傑克需要一段禱告才能上路,但槍俠現在迫切需要執念於某事,因為剛才他的意念不夠堅強;如果任憑思維朝錯誤的方向漸行漸遠,他必將崩潰。也許過一陣子,他可以讓自己沉淪於歇斯底里——甚而是為了治癒心理傷痛的瘋狂症——但決不是現在。現在的他不會崩潰。他決不會讓男孩白死,不能眼看著死亡無所歸依。

    只有在密林中(並且是古老的森林,就像沙迪克之熊曾衝撞過的那片林子)才有這種炫目的金綠色夏日陽光,走得越深,這光影就越濃。陽光從樹影間灑下來,被枝葉切成一束一束微塵飄揚的光柱,羅蘭終於找到一塊地,與其說是林中空地,倒更像是教堂的一個角落。從路邊向西大約走了兩百步,他將傑克輕輕放下,再仔細地環顧四周。看到了兩隻生鏽的空啤酒罐,還有一些空彈殼,很可能是打獵的人留下的。他把這些垃圾都撿起來,扔向遠處,以使這裡顯得更潔凈。隨後,他才凝神地端詳起傑克,他需要抹去淚花才能看清楚。男孩的臉就和虛無之境一樣潔凈無污,是奧伊一下一下舔舐乾淨的,但傑克的一隻眼睛還沒有閉合,彷彿這男孩正惡作劇般的以詭異的眼神瞟著他,而他明知道這是被禁止的。羅蘭用一隻手指滑下了那眼蓋,可它又彈了上去(羅蘭默想,真像不聽話的百葉窗葉),他舔了一下拇指指尖,再滑下那眼蓋。這一次,它完全闔上了。

    傑克的襯衫上有塵土,還有血跡。羅蘭將他的襯衫脫下,又將自己的襯衫脫下給傑克穿上,他挪動著他的手臂套進袖筒,就好像擺布一個洋娃娃。他的襯衫幾乎拖到傑克的膝蓋上,但羅蘭不打算把下擺束進腰帶里;這樣一來,襯衫還能遮住傑克牛仔褲上的血跡。

    奧伊在一旁註視著這一切,金邊環繞的雙眼裡亮閃閃的,噙滿了淚水。

    羅蘭本就指望著厚厚松針下的泥土會很鬆軟,現在看來確實如此。他開始挖起了傑克的墳墓,這時他第二次聽到路邊傳來汽車的引擎聲。他抱著傑克走進密林後已經有一輛機動車開了過去,但他聽得出第二輛車一路呼嘯而來的刺耳聲響。開藍色貨車的人又來了。之前,他不太確定他真能聽出來。

    「待著,」他輕聲對貉獺說,「守著你的主人。」但那麼說是錯的。「留下來,守衛著你的朋友。」

    奧伊偶爾會以低啞的嗓音重複一遍收到的指令(姆白!他最多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但這一次他沒有應答。羅蘭看著他伏在傑克的臉旁,剛好有一隻蒼蠅想落在男孩的鼻尖上,貉獺立刻把蒼蠅揮跑了。羅蘭點點頭,滿意了,便沿著來路走出去。

    7

    布賴恩·史密斯從機動車裡下來,當羅蘭又回到能夠看清他們的位置時,布賴恩已經坐上了石牆,膝蓋上橫放著一隻箱子。(羅蘭不知道那箱子是他的寶貝還是什麼急需之物,不過,反正他也不在乎裡面是什麼。)金已經恢復了些許意識,但還是昏昏沉沉的。這兩個人說起話來。

    「請告訴我,只不過是扭傷。」作家以憂慮而虛弱的聲音說。

    「才不哩!我得說是腿斷了,大概有六七處骨折吧。」既然他已經有時間坐個安穩,想必還有時間編造出一個故事吧,史密斯聽來不止是冷靜,甚而還有點高興。

    「幹嗎你不能讓我開心點呢,」金答。能夠看到他的臉頰極其蒼白,但前額的裂口似乎已經不再流血了。「你有香煙嗎?」

    「沒有,」史密斯同樣以幸災樂禍的口吻說下去,「別惦記啦。」

    儘管羅蘭和這個史密斯沒有過特定的、強烈的意念探觸,但僅有的一點了解就足夠讓羅蘭知道,他在撒謊。史密斯只有三根煙了,不想分給這個人——這人足夠有錢買一車皮的香煙填滿他史密斯的敝篷車廂。更何況,史密斯還想——

    「更何況,遭遇意外的人理論上是不能抽煙的。」史密斯這樣說似乎還合乎道德。

    金點點頭。「呼吸困難,不管怎樣都是。」

    「大概還斷了一兩根肋骨吧。我叫布賴恩·史密斯。就是我撞了你。抱歉。」他伸出手——不可思議的是——金也伸出手,兩人握了握。

    「我從沒碰上過這種事情,」史密斯說,「頂多也就是吃過幾張違章停車的罰單。」

    金有可能、也可能沒有覺察出這又是一句謊話,但他決定不作任何評論;他腦子裡還在想別的事情。「史密斯先生——布賴恩——這裡還有別人嗎?」

    就在不遠處的樹叢里,羅蘭僵直了身體。

    史密斯顯然是動了腦筋。再伸手探入口袋,拿出了一條火星牌巧克力,撕開包裝紙。接著他搖搖頭,說:「只有我和你。但是我打了911和急救電話,在前面的商店裡打的。他們說剛好有人就在附近。還說他們眨眼間就到。你別擔心了。」

    「你知道我是誰。」

    「上帝啊當然!」布賴恩·史密斯說著,咯咯笑起來。他大嚼著一口巧克力,含糊不清地說下去,「一眼就認出你了。我看過你所有的電影。我最喜歡的一部是講聖伯納德狗的。那狗叫什麼來著?」

    「庫喬,」金答。羅蘭知道這個詞,蘇珊·德爾伽朵和他在一起時曾用過這個詞兒。在眉脊泗,庫喬的意思就是「甜蜜的」。

    「對對!那個太棒了!嚇死人了!我很高興那個小男孩活下來了。」

    「在書里,他死了。」說完,金閉上了眼睛,向後靠著,等著。

    史密斯又咬了一大口巧克力,這一次著實是「一大口」。「我也喜歡說小丑的那個電影!酷斃了!」

    金沒有應聲。他的雙眼還是微閉著,但羅蘭認為作家的胸脯起伏得有力而平緩。那就很不錯。

    這時,一輛卡車朝他們開來,急轉彎後停在史密斯的有篷貨車前面。新來的機動車的大小和葬禮用車差不多,但不是黑色,而是橘紅的,車頂還裝有閃耀不停的紅燈。羅蘭注意到它在停車前剛好掩蓋了雜貨店老闆的老皮卡留下的痕迹,他覺得這很不錯。

    羅蘭有所期待——大概會有一個機器人從這輛車裡走出來,但走出來的只是個人。這人探身貓進車裡,帶出一個黑色的醫護包。看到這裡的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羅蘭滿意了,便掉轉身回到傑克躺著的地方,一路上他無意識地顯露出古老而優雅的步態:沒有踩碎哪怕一根落枝,沒有驚動哪怕一隻小鳥。

    8

    在我們共同目睹耳聞了這故事、以及故事中所有秘密之後,您再看到苔瑟寶慕夫人將齊普·麥卡佛伊的老皮卡泊在她家車道上——而那恰恰是我們曾光顧過的一棟別墅時,是否會驚訝呢?大概不會了吧,因為卡是輪,它所知的一切只是要滾動。我們上一次拜訪這棟小樓是在一九七七年,貼近基沃丁湖的小樓及附帶的私人船塢都刷成帶綠邊的白色。苔瑟寶慕一家在一九九四年買下這棟別墅,並將里里外外都刷成可人的奶油色(不帶邊飾;根據伊倫·苔瑟寶慕的想法,只有拿不定主意的人才會選用邊飾)。他們還在私家車道的起點豎了一大塊醒目的標牌,上面寫著「日落別墅」,當然還有寫給山姆大叔們看的郵寄地址,可是在當地人眼裡,這棟小樓總歸是老約翰·卡倫的宅子。

    她將皮卡停在自己那輛暗紅色的賓士邊上,接著走進屋,在腦海中演習著將如何對戴維解釋:自己怎麼開著當地雜貨店老闆的老爺皮卡回來,但是「日落別墅」里一片只有空無一人的房子才有的嗡嗡作響的那種安靜;她立刻就識別了出來。她回到過太多空無一人的地方——最早是公寓,隨著時間流逝,他們的家越來越大。不是因為戴維出去喝酒或是玩女人,好心的上帝不會允許的。不,他和他的朋友們總是待在這個車庫、那個倉庫,要不就是地下工作室,喝著從「飲料棚」買來的廉價紅酒和打折啤酒,創建互聯網、以及輔助軟體和程序,還要令終端客戶享受友好界面。也許大多數人都不相信,利潤,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們的妻子們長年累月回到寂靜無聲的家裡。安靜嗡嗡地響上一陣,你就會被俘虜,甚至,會抓狂;但今天的伊倫卻沒有這麼慘,今天的她很高興整個房子都是她的。

    你會和馬歇爾·狄龍①『註:①馬歇爾·狄龍,美國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七五年連播的西部片電視劇《荒野大鏢客》中的主人公。在此用來形容羅蘭。』睡覺嗎,如果他想要你?

    她以前甚至沒想過這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要她,她就會和他睡:不管是側體位還是後體位、小狗式還是站立式,只要他喜歡就行。就算他沒在為他那年輕的

    (先生?兒子?)

    朋友的亡故而悲痛,他也不會想要和她睡覺,她和她所有的皺紋,她和她所有從髮根長出來就是灰色的頭髮,還有即使用大牌設計師作品也難以遮掩的輪胎肚。這個想法真是太愚蠢了。

    但是,答案是肯定的。只要他想要,她就會。

    她看了一眼冰箱門,一塊磁鐵(上面有這樣一圈字:我們就是電子公司,用每一塊集成電路創造未來。)壓著一張便條。

    伊:

    你想讓我放鬆,所以我去放鬆了(該死!)。比方說,和索尼·艾墨森去釣魚,一齊去把湖淘空,嗯哼,嗯哼。大概七點回來,除非魚餌太糟糕了。要是我帶條鱸魚回來,你會弄乾凈、燒了吃嗎?

    D

    備註:不曉得雜貨店出什麼大事了,招來了三輛警車。闖客嗎,大概是?:-D要是你聽說了什麼八卦,別忘了告訴我。

    她對他說過,這天下午要去雜貨店——當然,她從不會忘記買雞蛋和牛奶——他還點了頭。好的,親愛的,好的。但他的便條里卻沒有絲毫擔憂之意,根本不記得她跟他說過什麼。好吧,難道她還能有別的指望?對戴維說話,歷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歡迎來到天才世界!

    她將便條翻到背面,從一隻塞滿鉛筆的茶杯里抓出一支,猶豫了片刻,接著寫道:

    戴維:

    出了點事兒,我必須離開幾天。最少兩天,我想大概要三四天吧。請不要為我擔心,也不要告訴別人。尤其:別通知警察。不過是流浪貓之類的小事兒。

    他會明白嗎?她想他如果明白了,就會聯想到他們當年是怎麼認識的。那是在聖塔摩尼卡的「防止虐待動物協會」,裡面一排接一排、一層摞一層的都是狗籠,就在雜種小狗們狂吠不已的時候,愛情之花盛放了。在她想來,這簡直像是詹姆斯·喬伊斯的小說,哦,上帝啊!他抱來一隻流浪狗,是他在公寓旁的郊區大街上撿到的,他和一堆書生住在那棟公寓里。她則一直在尋覓小貓,能讓自己孤獨無依的生活變得有聲有色。那時候他的頭髮都在,尚未禿頂。至於她么,她覺得女人染染頭髮還是蠻好玩的。時間是個賊,而它最先偷走的東西之一就是你的幽默感。

    她遲疑了一下,再添上落款

    愛你的

    伊

    這還是真的嗎?算了,就這麼寫吧,都一樣。刪掉自己寫的字總顯得很難看。她把寫好的便條放在冰箱門上,用同一塊吸鐵石固定好。

    她從門後的籃子里找出梅賽德斯的車鑰匙,又突然想起了小划艇——還拴在雜貨店後門船塢上呢。讓它在那兒待著吧。但她立刻又想起了別的事情,那個男孩對她說的事情。他沒有錢的概念。

    她走去儲藏室,那裡總放著一卷卷五十分幣的零錢(她堅信,住在森林深處的偏遠地區的人們從來沒聽說過有萬事通信用卡),她拿了三卷。她剛想走,又一聳肩,轉回頭把剩下的三卷也拿上了。幹嗎不呢?她的今天,險象環生。

    走出門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看了一遍便條。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或是根本沒有原因,取下了印有「電子公司」的吸鐵石,換上了一塊薄薄的橙黃色吸鐵石。然後才離去。

    不要去管未來如何。眼下,就有夠多的事兒要她去做了。

    9

    救護布卡已經開走了,帶著作家去最近的醫院或是救濟院了,羅蘭想。救護車一走,維和官員就到了,他們逗留了大約半個小時,和布賴恩·史密斯談了話。槍俠從掩身之地可以聽到他們的對話。藍背官員的提問清晰而冷靜,史密斯的回答則咕里咕噥地含糊不清。羅蘭覺得沒理由停下工作。要是藍制服們回到這裡,發現了他,他當然會好好對付他們。只需要令他們無還手之力就夠了,除非他們得寸進尺;眾神知道,已經有了太多殺戮。但不管怎樣,他將親手埋葬他的死者。

    他會埋葬死者。

    林中空曠處那可愛的金綠色光影愈加深濃。蚊子叮上了他,但他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因而顧不上去拍死它們,只是盡由它們吸個夠,裝著他的鮮血沉甸甸地嗡嗡飛走。他用雙手挖好了墓穴時,聽到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響,兩輛車順暢地啟動了,史密斯的貨車的響動則極不平穩。他只聽到兩個維和官員的說話聲,這就意味著,如果還有第三個官員,那他就一言未發。他們准許史密斯獨自開車離去。羅蘭覺得這倒很奇怪,但——就好像金到底會不會癱瘓一樣——與他無關,也不會引起他的注意。惟一與他相系的只有一件事,這件他心心念念的事。

    他來回走了三遭,為了撿一些石頭,因為用手挖、用手填的墳墓勢必又松又淺,而動物——即便在這個溫順平和的世界裡,動物也總是會飢餓的。他將石頭堆在墳頭,地面上顯露出一圈疤痕般的印痕,新翻的泥土肥沃光滑,如同黑緞。奧伊伏在傑克的臉旁,看著槍俠來來回回,一聲不吭。自從世界轉換了之後,它的表現就和以往的同類大相徑庭;羅蘭甚至猜想,正因為奧伊非同一般的饒舌才讓它的泰特成員集體驅逐了它,並且,驅逐的方式很不友好。當他們遇到奧伊的時候,也就是距離河岔口小鎮不遠的地方,它早已餓得骨瘦如柴,腰間還有一處咬痕沒有完全癒合。打一開始,貉獺就喜歡傑克,「如同大地,一望便知。」若是柯特就會這麼說(羅蘭的父親也可能這麼說)。也是對傑克,貉獺說的話最多。羅蘭突然想到,因為傑剋死了,所以貉獺才變得如此沉寂,這種想法也能界定他們失去了什麼。

    他想起男孩站在火炬通明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眾人前,白皙的臉那麼年輕,彷彿他將永遠活下去。我是傑克·錢伯斯,艾默之子,艾爾德的傳人,九十九卡-泰特。他曾朗聲說道,哦,是啊,現在他也是九十九的泰特,墓穴已然備好,潔凈地等候著他。

    羅蘭又開始流淚。雙手捂著自己的臉,伏在膝頭前前後後地搖晃,聞著松針的芳香,滿心希望能早一步抽身而出,在卡、那老朽而耐心十足的魔鬼告訴他使命所需要付出的真正代價是什麼之前,就能抽身退出。他願意用任何事物去交換已經發生的一切,任何事物,只要能讓地面上的這個洞穴空空如也地合上,但他偏偏是在這樣一個時間一去不回頭的世界。

    10

    等重新能夠自控了,羅蘭用藍色防水布將傑克仔細地包裹好,並在凝固不動的慘白臉龐旁支出一個頭罩。在他用土填滿墓穴之前而不是之後,永遠地告別這張年輕的臉龐。

    「奧伊?」他問,「你願意道別嗎?」

    奧伊看著羅蘭,片刻之間,槍俠不太肯定他是否聽懂了。但過後,貉獺探出了脖子,舔了舔男孩的臉頰,那便是他們最後一次擁抱。「我,阿克。」它說:再見,傑克,或是,我,心疼,發出的聲音都是類似的。

    槍俠將男孩抱起來,將他放在墓穴里(他多輕啊,這個和本尼·斯萊特曼一起翻身躍出穀倉,還與卡拉漢神父並肩與吸血鬼作戰的,竟然只是個輕輕的小男孩;似乎無盡的力量也隨著生命一起消逝了)。一些鬆動的碎土滾落在一邊臉頰上,羅蘭將其拂走。之後,他再次閉上雙眼,凝神去想。終於——踟躕不定地——他開始了。他深知將禱告轉譯成這個世界的通用語言會顯得很拙劣,但他會盡全力做到最好。如果傑克的靈魂還在附近游弋,那只有用這樣的語言,他才能聽懂。

    「時間飛逝,喪鐘響起,生命經過,所以,請聆聽我的禱告。

    「出生只是死亡的開始,別無他意,所以,請聆聽我的禱告。

    「死亡沉默無語,所以,請聆聽我的言語。」

    詞句飄蕩在金綠色的燦爛陽光里。羅蘭任憑話語聲擴散開去,又飄然消失,還要將餘下的都說完。現在,他說得更快一點了。

    「這是傑克,侍奉於他的卡和他的卡-泰特。千真萬確。

    「願女王的慈悲光輝治癒他的心田。我祈請。

    「願乾神的雙臂將他從這個地球的黑暗中抬舉而出。我祈請。

    「圍繞他,乾神,以光明。

    「充盈他,克洛伊神,以力量。

    「如果他渴,請在虛無之境給他水喝。

    「如果他餓,請在虛無之境給他食物。

    「願他在這個地球上的生命、以及過往的一切痛楚都化為他明醒靈魂的夢境,讓他的雙眼只看到美好之景;讓他找到以往失去的友人,並讓他呼喚的每個人都應聲呼喚他。

    「這是傑克,好好地活過、亦深愛過自己的生命,現在他死了,如卡所願。

    「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只是傑克。請賜予他安詳。」

    他又跪了一會兒,十指在膝上緊緊扣著,心想:直到這一瞬間,他才領悟了悲哀所真正懷有的力量,也終於明白了遺憾所能帶來的痛苦。

    我無法忍受讓他這樣走。

    但這又是一番兩難境地:如果他不放手,他的犧牲就將變得徒勞無果。

    羅蘭睜開了雙眼,說:「再見,傑克。我愛你,親愛的。」

    他合攏男孩臉旁的頭罩,防水布將幫他抵擋這個世界必然降落的雨水。

    11

    墳墓被填滿了土,石頭也壓在了上面,之後,羅蘭走回公路邊,審視路面上複雜的車轍,它們能說明很多問題,但羅蘭這麼做僅僅因為別無他事可做。等他終於看夠了這些無意義的痕迹,便在一段斷木上坐下來。奧伊還留在墳墓前,羅蘭想過:貉獺也許會永遠留在那裡。等苔瑟寶慕夫人回來時,他會喚一聲奧伊,卻又明白它可能不會過來;如果它不過來,就說明奧伊心意已決,要和他的摯友一起前往虛無之境。貉獺也許只是守在傑克的墓前,直到飢餓(或別的掠食者)擊垮它。這念頭加重了羅蘭的悲傷,但無論如何他會尊重奧伊的決定。

    十分鐘後,貉獺獨自從林子里走了出來,徑直走到羅蘭的左腳邊坐下。「好小子,」羅蘭說著,撫了撫貉獺的腦袋。奧伊決意要活下去。這事兒雖小,卻是好事。

    又過了十分鐘,一輛深紅色的汽車幾乎悄無聲息地駛來,停在了金被撞上、傑克被撞死的地方。羅蘭打開前排副座的車門,坐了進去,腿部動作還是有點僵硬地受制於已不復存在的傷痛。奧伊也跳上車,不經詢問地坐在他的兩腿間,並擺出要睡覺的模樣。

    「你送走了你的小男孩?」苔瑟寶慕夫人問,將車開動。

    「是的。謝謝你,先生。」

    「我想我沒法做一個標記,」她說,「但過後我可以種上一些植物。你覺得他會喜歡什麼?」

    羅蘭抬起頭,自傑剋死後他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是的,」他說,「一朵玫瑰。」

    12

    他們行駛了二十多分鐘,誰也沒說話。剛過了布里奇屯鎮她就將車停在一個小店前,加了油,羅蘭則四處走動了一下,並認出一塊牌子上寫著「移動」。她走進屋裡付錢時,他抬頭看了看「迷路的天使」,雲朵正從容安詳地飄在天穹。光束的路徑,已經變得比先前強有力了,除非這只是他的想像。他想,增強與否並不要緊。因為即便現在光束還不夠強大,遲早都會恢復的。他們成功地拯救了它,但羅蘭對此並無半點喜悅之情。

    苔瑟寶慕夫人從店裡走出來了,手裡抱著一件汗衫,汗衫胸前畫著一輛布卡貨車——真正的布卡貨車——還有一圈字圍繞著圖案。他能認出其中有「家」這個字,但除此之外就什麼都看不懂了。他問她,上面寫了什麼。

    「布里奇屯鎮老家歲月,1999.7.27—7.30,」她對他說,「你把它穿在身上時胸前印的是什麼字無關緊要。我們早晚會想要停下來,這兒有句俗話:『沒襯衫,沒鞋子,沒服務。』依我看,你的靴子上上下下都快散架了,但總還能讓你穿著走進很多人家的大門。可是上身赤裸?呼——呼,那就沒門兒了。晚一點我再給你買件像樣的襯衫——帶領子的——再來條有模有樣的褲子。你那條牛仔褲太髒了,我打賭它自個兒就能立著。」她發動了一場短平快(但很激烈)的自我辯論,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我得說,你身上起碼有兩百萬道傷疤。這不過是我現在能看到的上身部分。」

    羅蘭沒有作答。「你有錢嗎?」他問。

    「我回家取車的時候拿了三百美元,還有三四十塊零錢。還有幾張信用卡,但你過世的朋友對我說,儘可能使用現金。直到你自個兒上路為止,如果可能的話。他說,可能會有人在找你。他說他們叫『低等人』。」

    羅蘭點點頭。是的,那裡可能有低等人,畢竟是他和他的卡-泰特顛覆了他們主子的全盤計劃,他們會以加倍的熱情想取下他的腦袋——若頂在一根棍子上,放火燒出煙可能更合他們的口味。同樣,還有苔瑟寶慕先生的腦袋,如果他們發現了她所做的一切。

    「傑克還對你說了什麼?」羅蘭問。

    「說我必須帶你去紐約城,如果你想去的話。他說那裡有扇門,會帶你去一個叫費達戈的地方。」

    「還說了什麼?」

    「是的。他說在你使用那扇門之前,可能還會想去另一個地方。」她略略瞥了他一眼。「有嗎?」

    他想了想,然後點了頭。

    「他還對那條狗說了什麼。聽上去像是對它……下命令?指導?」她遲疑不定地看著他,「可能嗎?」

    羅蘭心想,這是可能的。傑克只能請求這個女人。但奧伊……好吧,這也許能解釋為什麼貉獺沒有留守在墓前——那可能才是它真心想做的決定。

    隨後,他們又不發一言地開了一會兒。他們上了一條公路,交通明顯繁忙起來,小汽車、大卡車在不同的車道上高速行駛。她必須得在一個收費亭前停下來,往裡面塞錢,才能開過去。收費員是個機器人,一隻手攬只籃子。羅蘭原本以為自己會在路上睡著,但只要一閉眼睛他就看到傑克的臉。接著,又是埃蒂,額上綁著毫無用處的繃帶。他不由暗想:如果我閉上眼睛他們就來,那我的夢境又該是如何啊?

    他又把眼睛睜開了,看著她駛下一條光滑平整的鋪砌斜坡,不帶一絲停頓地融入不息的車流。他傾身向前,湊近車窗玻璃看著外面。有雲,迷路的天使,在他們頭頂上緩緩飄行,與他們保持一致的方向。他們依然行進在光束的路徑上。

    13

    「先生?羅蘭?」她以為他是睜著眼睛打瞌睡。聽到她的問話,他轉臉看向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好的那隻覆蓋著殘缺了手指的那隻,掩蓋著它。她想,再也想不出有誰比他更不適宜坐在梅賽德斯車裡了。或是任何別的汽車。她還想到,自己也從未見過這麼疲倦不堪的人。

    但他還沒有精疲力竭。我甚至覺得他還算不上累垮了,儘管他自己會覺得如此。

    「那隻小動物……叫奧伊?」

    「奧伊,是的。」貉獺聽到有人叫自己,便抬頭看了看,但沒有像昨天那樣重複一遍。

    「它是狗嗎?準確地說,不是狗,對吧?」

    「它,不是。對,它不是狗。」

    伊倫·苔瑟寶慕張了張嘴,又閉上了。這太難了,因為沉默地作伴對她來說不太自然。而且她正和一個她覺得頗有魅力的男人在一起,儘管他悲慟又疲憊(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發生的那些事)。垂死的男孩曾請求她帶他去紐約,並且一到那裡就帶他去他需要去的地方。他說,他的朋友對紐約的認知不比對金錢的更多,她相信那是事實。但是,她同樣相信這個男人很危險。她很想多問一些問題,但他回答了又能怎樣?她很清楚,她知道得越少,一旦他走了,她回復到當天下午四點差一刻時的生活的機會就越大。再次融入那種生活就好像從側路上駛入一條收費公路。那就是最好的方式。

    她打開收音機,搜索到一個電台正在播放「極奇異恩典」①『註:AmazingGrace,著名的聖詩,原本是蘇格蘭民謠,至今已流傳三百多年,被無數次翻唱或用於電影配樂。』。她再次轉臉看著陌生的乘客時,發現他正仰望著越來越暗的天空,並且在流淚。接著,她剛好低頭時,又看到了更為怪異的景象,而那恰恰震動了她的心田,彷彿過去十五年來她的心都不曾被這樣打動過——那時候,她流產了,那是她惟一一次懷上孩子。

    那隻小動物,不是狗的動物,奧伊……它也在哭泣。

    14

    一過了馬薩諸塞州邊界,她就下了95號公路,在一家「海風旅店」辦了入住手續,那是一個房間緊挨著一個房間的簡易汽車旅館。她沒想到要戴上她的駕駛眼鏡,「蟲屁眼眼鏡」,她總這麼叫它(言下之意:「一戴上這副眼鏡,我連蟲子屁眼都能看見」),而且,不管怎樣,她都不喜歡夜間行車。不管有沒有「蟲屁眼眼鏡」,在夜裡開車總讓她緊張得要死,還容易導致偏頭痛。一旦偏頭痛犯了,她對這人也好、這動物也好就沒什麼用了,而她的舒馬曲坦①『註:藥物名,用於偏頭痛的急性治療。』正毫無用處地躺在東斯通翰姆家裡的醫藥箱里。

    「更何況,」她對羅蘭解釋說,「要是你打算去找的泰特有限公司是在商務寫字樓里,不管怎樣都要等到星期一才能進去。」也許不是真的;這種男人什麼時候想進都能進去。你沒法攔住他。她揣測著,也許某種類型的女人特別吃他的這種魅力。

    無論如何,他沒有反對入住汽車旅館。不,他不會和她出去吃晚餐的,所以她找到了最近的快餐店,帶回來作為晚餐的肯德基。他們在羅蘭的房間里吃飯。雖然奧伊沒有開口,但伊倫還是主動地給它盛了一小盤。奧伊吃了一塊雞,靈巧地用前爪拿著,隨後又走進洗手間里,看樣子是在浴缸前的毛巾墊上睡著了。

    「為什麼他們把這裡叫作海風?」羅蘭問。和奧伊不同,他每樣都嘗了一點,但沒有露出任何歡喜的表情。他吃肯德基的模樣就像是在幹活。「我沒有聞到海洋的氣息。」

    「好吧,等到了合適的季節,龍捲風吹來的時候,你說不定就能聞到了。」她說,「羅蘭,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詩的破格②『註:文學賞析術語,指詩歌不按一般語言規則行文的自由。』』。」

    聽罷,他點點頭,出其不意地(至少,對她來說)說出他的理解。「漂亮的謊話。」

    「是的,我猜就是。」

    她打開了電視,心想這或許能轉移他的心事,他的反應(儘管她告訴自己她感覺到的是愉悅)卻令她震驚。他對她說他無法看,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第一個反應是因為電視里正在播放一些歪曲現實的評論。接著,她又想到,也許他的意思(以和媒體同樣的歪曲事實的婉轉口吻)是:他太悲傷,尚在哀悼,所以沒法看電視。直到他對她說,他聽到了聲音,她才恍然大悟他的話應該從字面上去理解:他看不到屏幕上的畫面。看不到喜劇連續劇《羅斯安妮》,看不到電視直銷,也看不到當地新聞節目中滔滔不絕的大腦袋。她一直看完斯蒂芬·金的新聞(由直升飛機送往路易斯頓市的緬因中央總醫院,於傍晚後接受手術,並因此保住了右腿——傷勢控制住了,但還需有更多次手術,完全康復看來是長途漫漫,且不容樂觀),接著便關掉了電視。

    她把垃圾倒掉——吃完肯德基總有一大堆東西要扔——再向羅蘭致了一聲曖昧不清的晚安(他有口無心地應了一聲,一副身心分離的模樣讓她又緊張又傷感),接著便回到隔壁她自己的房間。看了一小時老電影,尤爾·伯連納飾演一個機器人牛仔③『註:這裡說的電影是《未來世界》,出品於一九七三年,由邁克爾·克萊頓導演。』,等到他變成了殺人狂,她就關了電視,進了洗手間打算刷牙。這時才恍然想起——這還用說嗎——忘了帶自己的牙刷。於是,她盡其所能用地用手指刷了牙,之後便戴著胸罩、穿著長褲躺上床(也沒有帶睡袍)。她那樣躺了足有一個多小時,最終明白了:她一直在側耳聆聽隔壁房間里的動靜,兩個房間只隔著紙片般薄薄的牆壁,並且,她擔心會聽到某種特殊的聲響——下車走進汽車旅店時,他沒有大大方方地佩戴那支槍——但她害怕聽到槍響。一聲震動人心的槍響,將意味著他以最直接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悲傷。

    當她再也無法忍受隔壁傳來的寂靜時,她起身重新穿上衣服,走到外面看星星。就是在外面,她發現了羅蘭的身影,就坐在路邊,獨自一人,不是狗的動物沒有跟著他。她很想問,他如何能在她完全沒聽見的情況下走出了房間(畢竟,那堵牆薄得像紙,而她又是那麼使勁地在聽),但她沒有問出口。她反而問他在這裡做什麼,與此同時,意識到自己毫無準備地期待他的回答、也期待他向她轉過全無遮掩的臉龐。她依然期望能看到一次美妙的頷首——古銅色的皮膚映照出一絲彬彬有禮的涵養——但她什麼都沒看到。他誠實而坦蕩,卻讓她害怕。

    「我害怕睡著,」他說,「我害怕我死去的朋友們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看到他們,那將足以殺死我。」

    她在複雜的光影中端詳著他:光線從她的房間里泄漏出來,還有停車場上的霓虹燈散發出沒心沒肺的萬聖節般的燈光。她的心沉重地狂跳,幾乎能震撼她整個的胸腔,但當她說出話時,聲音卻可以足夠沉穩:「要是我躺在你身邊,會有用嗎?」

    他想了想,又點點頭。「我想會有用吧。」

    她拉上他的手,一齊走進她為他租下的房間。他脫下衣服,不帶一絲尷尬,她在一旁看著——又敬又怕——看到他上身斑斑痕痕的傷疤:手臂上的深紅色凹痕是刀疤,另一臂上則有乳白色的烙痕,兩邊肩胛骨之間、之上交叉著十字形的鞭痕,還有三個癒合的凹洞,只能是很久以前的槍傷了。而且,當然了,還要算上他右手上殘缺的手指。她固然好奇,但也知道她永不敢開口問這些傷疤的來歷。

    她把自己的衣服也脫了,猶豫了一下,又褪下了胸罩。一對乳房向下垂著,她也有一道傷疤,就在一隻乳房上,牙齒咬合一般的壓痕,那當然不是子彈留下的,而是乳房腫瘤切除手術的遺留品。那又怎麼樣?反正她永遠不會做「維多利亞的秘密」的模特,即便年輕時也不會。即便在年輕時代,她也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靠乳房和屁股吃飯。也不會讓別人產生這類誤解——包括她的丈夫。

    但是,她沒有脫下褲子。如果之前她修剪過陰毛,也許有可能會脫。要是那天早上起床後她就知道會發生這些事,知道她會和一個古怪的男人躺在一家廉價的汽車旅館房間里,其時還有一個怪異的動物在浴缸前的毛巾毯上打呼嚕——她當然會好好修飾一番。當然,她也會在打包時裝進牙刷和一管佳潔士牙膏。

    他用雙臂環抱住她,她重重地喘息,僵直了身子,接著才放鬆下來。但非常非常緩慢。他的臀壓上了她的恥部,她感受到他胯部的重量,但顯然他腦子裡想要的只是安撫;陰莖是柔軟的。

    他托起她的左乳,拇指在腫瘤手術留下的疤洞上輕撫。「這是什麼?」他問。

    「唔,」她說(現在她的語氣已無法平穩了),「據我的醫生說,再過五年就會發展成癌症,所以他們切開它,趁它還沒有……我不知道,怎麼準確地說——如果癌細胞會轉移,至少能讓它推遲一些。」

    「趁它還沒有成熟?」他問。

    「是。說得對。很好。」現在,她的乳頭已經硬得像小石頭了,顯然他也一定注意到了。哦,這真是太怪了。

    「為什麼你的心跳得這麼厲害?」他問,「我嚇著你了嗎?」

    「我……是的。」

    「別害怕,」他說,「殘殺已經結束了。」黑暗中,一段長長的沉默。他們能聽見從公路上傳來的隱約的車行聲。「就眼下而言。」他補上了一句。

    「哦,」她輕輕地說,「很好。」

    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頸項間。過了一會兒——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五分鐘——總之是漫長無止境的一會兒,他的呼吸聲拉長了,她便知道他睡著了。這時,她又高興又失望。幾分鐘後,她也進入了夢鄉,這是多年來她睡過的最好的一覺。即便他夢見了故友,他也沒有因此干擾到她的睡眠。當她醒來時,已是早上八點,而他正裸身站在窗前,手指將窗帘撥開一條縫,並從中看出去。

    「你睡了嗎?」她問。

    「睡了一會兒。我們繼續走嗎?」

    15

    他們本可以在下午三點前到達曼哈頓,周末開車總要比周一早上的高峰時段快得多,但紐約的酒店在周末也都很昂貴,價錢甚至會提高至雙倍,那樣就不得不刷某張信用卡。所以,他們在康涅狄格州的哈里奇六號汽車旅店住下來。她只要了一個房間,那天晚上,他們做愛了。並不是因為他真的很想要與她做愛,她感覺到了,而是因為他明白這是她想要的。也許確實是她想要的。

    那是非凡的體驗,儘管她說不清有什麼特殊之處;除了她雙手撫過的那些傷疤——有的粗糙,有的光滑——還有一種感覺,彷彿她在和一場夢做愛。那天晚上她真的做夢了。她夢見一片長滿玫瑰的曠野,還有一座黑色板岩築成的巨型的塔矗立在遙遠的盡頭。沿途一路還有紅燈閃耀……只是,她有另一種想法,覺得那些根本不是燈,而是眼睛。

    可怕的眼睛。

    她還聽到許多聲音在歌唱,成千上萬,她明白其中一些屬於他已失去的朋友。醒來時她的臉頰上沾滿淚痕,即便他仍躺在身邊她仍感失落。過了今天,她就再也看不到他。而這是最好的結局。可是,她願意拿出生命中的任何物事來換取與他再次做愛,哪怕她深知他其實並非在和她做愛;哪怕他進入她時,他的思緒都飄向遠方,跟隨著那些聲音。

    那些已然失去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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