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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誰在說話?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阿爾喬姆把冒著熱煙的槍筒放下。他想用手背擦去汗水和眼淚,但因為防毒面具的關係,他的手甚至無法碰到自己的臉頰。要不把這該死的面具摘掉吧?還有什麼用?事實上……似乎,那些病人的怒吼蓋過了噴火的機關槍聲,否則為什麼不斷有新的病人湧出車廂去直面槍林彈雨?難道他們沒有聽到槍聲?難道他們不明白他們將被直接射死?他們還在指望什麼,還是對他們來說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在打開的站台入口方圓好幾米內都是腫脹的屍體。有一些人甚至還在掙扎,墓冢深處還有人在呻吟。煙霧籠罩下的車廂內,一定更為恐怖駭人。

阿爾喬姆再去看其他的機槍手:難道只有他一個人的雙手和膝蓋是顫抖的嗎?沒有一個人開口說一句話,最初就連指揮官也一言不發。能聽見的只有被努力剋制的咳血聲,和最後一個垂死的人在死人堆下面的咒罵聲。

"惡棍……狼心狗肺……我還活著……"

指揮官發現了他,蹲在他旁邊,把剩餘的子彈一股腦全給了這個不幸的人,扣動扳機的聲音不絕於耳。指揮官站起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槍,不知為何拿它在褲子上踏了踏,擦了擦。

"維持肅靜!"他聲音嘶啞,"誰再敢擅自離開還有更嚴肅的處罰……"

"屍體怎麼辦?"大家問他。

"弄進車廂。伊萬年科,阿克謝諾夫,你們兩個負責!。

秩序恢復了。阿爾喬姆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了,他想重新入睡——離起床號還有兩個小時。哪怕再睡一個小時,要不第二天在值勤時肯定會累倒……

但事情不會這樣簡單。

伊萬年科搖頭向後退,他拒絕去搬運那些腐爛了的、散了架的屍體。指揮官舉起手槍對著他,他已經忘記子彈已經沒有了。指揮官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罵他,果斷地扣動扳機——徒勞。伊萬年科尖叫起來,瘋狂地逃走了。這時一個不住咳嗽的人扔掉自己的槍,笨拙地把一把刺刀刺進了指揮官的後背。指揮官沒有倒下,雙腿依舊支撐著身體,慢慢地扭頭從肩膀上方看著那個襲擊他的士兵。

"你這是幹什麼,婊子?"他低聲質問,語氣中充滿了驚訝。

"我們一個一個就快被你用完了……在這個站上再沒有健康的人!今天是我們這樣對他們,明天你就會把我們趕進車廂……"襲擊者大喊大叫,想要把槍從指揮官手中奪走,但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沒有開槍。沒有人插手,就連站在他們一步之外的阿爾喬姆,都靜靜地等待著。終於,刺刀從後背中被拔了出來,指揮官像想要撓癢一樣,把手伸向了後背的傷口,然後雙膝跪地,雙手支撐在滑膩的地板上,搖動頭部。他想要恢復神智,還是想要重新獲得能量?

誰也沒能下決心殺死指揮官,就連把刺刀刺向他的造反者也害怕地退後了,然後他扯下了自己的面具,歇斯底里地向全站大喊:

"弟兄們!不要再折磨他們了!放了他們吧!他們反正都會死!我們也是!我們難道不是人嗎?!"

"你無權……"指揮官嘶啞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他依舊跪在那兒。

機槍手們相互商量著,抱怨著。一個車廂的門的柵欄被扯掉,然後是另一個……突然有人對著始作個者的面部開了槍,他向後仰面倒在了其他死者身上。為時已晚:感染者們帶著勝利的怒吼衝出了車廂,衝進了站台大廳,他們腫脹的雙腿不允許他們跑得靈巧快速,他們扯下了膽小的衛兵們的機關槍,在站台上四散跑開。衛兵們嚇得發抖,有人仍在向患者開槍,另有人跟他們混在一起,從站台跑到了各條隧道里——有人向北,逃向謝爾普霍夫;有人向南,逃向了納加遷諾。

阿爾喬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遲鈍地看著指揮官。指揮官並不想死,起先他向前爬著,後來掙扎著站了起來,慢慢挪動自己的雙腿。

"現在給你們一個驚喜……你們以為,我沒有準備……"他的話讓人不知所云。

他游移不定的目光終於定格在了阿爾喬姆身上,僵住了幾秒鐘,然後他突然用自己平常說話的聲音,一種無法忍受士兵抗命的聲音大喊:

"波波夫!帶我去無線電通信室!要下令讓北邊崗哨關上密封門……"

阿爾喬姆用肩膀支撐著指揮官,他們艱難地走過空曠的列車,走過堆積如山的死屍,終於到達通信室。指揮官的傷,這樣看來並不致命,但他確實失血過多。他們走到通信室的時候,他一絲力氣也沒有了,終於昏倒在地。

阿爾喬姆把桌子抵到門上,抓起內線電話的聽筒呼叫北關卡。他聽到的只是輕微的噼啪聲,和劇烈呼吸一樣的聲音,之後便是沉默,可怕的沉默。

如果想要切斷這條路已經晚了,那他應該提前警告杜布雷寧站!阿爾喬姆撲向了電話,按下了操縱台上的兩個按鈕中的一個,等了幾秒……機器仍在運轉。起先聽筒里傳來的只是回聲,後來便有了短而密的急促的聲音,終於傳來了佔線的"嘟嘟"聲。

一……二……三……四……五……六……

上帝啊,讓他們接電話。如果他們還活著,如果迄今為止他們還沒有被感染,那麼就快接電話,讓他們給他一個機會,在病患跑到邊界之前快答覆他吧。現在阿爾喬姆把一整顆心都放在了這上面,在隧道的另一端快出現一個人拿起聽筒吧!

就在他完全不抱希望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第七個嘟聲戛然而止,電話的另一頭響起氣喘吁吁的聲音、遙遠的叫罵聲,透過雜音,一個因激動而顫抖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裡是杜布雷寧站!"

 

★                ★                ★

 

在昏暗的燈光下,囚室的門打開了。這吝嗇的燈光對荷馬來說已經足夠了:裡面囚徒的側影太過於孱弱,不似一個活人,這樣的軀體不可能屬於隊長,好像圍柵後面坐著的是一個稻草人——沒有意志,無精打采,神情獃滯。難道,守衛……這是個死人。那麼獵人去了哪裡?!

"謝謝。我沒法等這麼久。"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我在那兒……實在是太擠了。"

坐在輪椅中的梅爾尼克比荷馬更快地轉身。高大的獵人矗立在通道中,他的雙手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好像一隻手不信任另一隻手,各自害怕放開對方。他把自己那變形了的一半面孔轉向人們。

"這……是你嗎?"梅爾尼克的臉抽搐著。

"目前還是。"獵人奇怪地咳嗽了一下。荷馬不知道獵人從來都不會笑,他能做的就是用這個聲音代替笑聲。

"你怎麼了?你的臉怎麼了?"

梅爾尼克本想問很多其他的問題,他向瞥衛們發出個信號,命令他們全部離開。荷馬被他和獵人留了下來。

"你的外觀也不怎麼出色。"隊長又咳嗽了一下。

"胡扯。"梅爾尼克撇了撇嘴,"只是很遺憾,我不能擁抱你了。見鬼……你去哪兒了……我們找了你太長時間了!"

"我知道。我必須……單獨地。"獵人斷斷續續地說,"我……我不喜歡人群。我想出走以後再也不回來,但害怕了……"

"當時發生了什麼,你與那些異形人?你身上的這些都是它們留下的?"梅爾尼克看向他那些淺紫色的疤痕。

"沒什麼,我沒能把它們消滅。"隊長碰了碰傷疤,"我做不到。它們把我……撕成兩截。"

"事實證明你是對的。"梅爾尼克突然激動地說,"請原諒我,我一開始沒有足夠重視,我不相信。當時我們曾……你自己知道……但我們找到了它們,把它們燒得乾乾淨淨。我們想你可能不在人世了,它們把你……為了你把它們……為了你。所有的都燒了!"

"我知道。"獵人用嘶啞的聲音說,"而且它們知道會有這個後果——因為我。它們都知道。它們很會看人,會看每一個人的命運。你甚至不會知道,與我們交鋒的真正對手是誰……在最後一次這對手曾沖我們微笑……派來了它們……給了我們最後一個就……而我們……我註定要失敗,而你們完成了。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因為怪物們……"

"什麼……"

"我走向它們的時候……它們把我展示在了我面前。我像是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真的我。我開始了解關於自己的一切,我了解了為什麼我們身上會發生這一切……"

"你在說什麼?!"梅爾尼克驚恐地盯著自己的患難之交,迅速地掃了一眼門口——這麼著急把警衛趕走,是不是做錯了?

"我說,我通過它們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就像是在鏡子中看到的一樣。不是外表,而是內在……看到了軀殼下的……它們把他引誘到這個世上來,引誘到鏡子前,就是為了展示給我看。一個食人者,一個怪物,但我沒有看到人的影子。我被自己嚇壞了,我清醒了。原來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我總是說,我在保衛別人,拯救別人……那是謊言。我只是一頭飢餓的野獸,撕扯著血肉之軀。一個野獸中的敗類。鏡子消失了,而它……這個……留了下來。我清醒過來,再也不想就那樣昏睡下去。它們以為我最後自殺了。我為什麼還要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沒有自殺。我應該戰鬥。起先要一個人戰鬥……為的是誰也看不見我的真實面目。遠離人群。我想,為了不讓它們來懲罰我,我能自己懲罰自己。我想,通過疼痛我能趕走它……"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傷疤,"後來我明白了,沒有了大家它會戰勝一切。我忘了自己,回來了。"

"它們給你洗了腦!"梅爾尼克艱難地說。

"沒什麼,一切都會過去。"隊長的手離開傷疤,他的聲音也發生了改變,又變得嘶啞僵硬起來,"幾乎所有的事都會過去。這段歷史早就結束,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現在這裡只有我們,應當捏脫所有束縛。我不是為了說這些而來的,圖拉站現在瘟疫橫行,有可能會蔓延到塞瓦斯多波爾站,也有可能到環線。一種空氣傳染病,這種病是致命的。"

"沒有人向我報告這件事。"梅爾尼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沒有向任何人報告過。疾病蔓延迅速,人們刻意隱瞞,他們並不知道該採取什麼措施。"

"你希望我做什麼?"梅爾尼克在輪椅中端坐起來。

"你自己知道,我們應該去解除危險。給我號牌,給我人手、噴火器。我們須要封鎖清洗圖拉站。謝爾普霍夫和塞瓦斯多波爾不一定要這麼做。我希望病情不會蔓延到更遠的地方。"

"把這三個站從地鐵中砍掉?"梅爾尼克追問。

"這是為了拯救其他人。"

"在這樣的屠殺之後所有人都會憎恨騎兵團……"

"不會有人知道這件事。我們一人不留,凡是被感染的人全都殺掉……還有看見的人。"

"需要這樣的代價?!"

"你難道不明白嗎?如果我們再拖延下去,那麼誰也救不了了。我們知道瘟疫的時間太晚,已經沒有另外的方法去制止它了。兩個星期以後整個地鐵就會變成一整間瘟疫隔離室,一個月以後——墳墓。"

"我先得說服自己……"

"你不相信我,是嗎?你是不是認為我發瘋了?你當年就不相信,現在仍舊懷疑。沒關係,我一個人去,像往常一樣,哪怕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良心。"

他立刻就要行動,推開站在那兒發獃的荷馬,沖向出口。但他最後丟下的話像一把大魚叉一樣緊緊咬住了梅爾尼克,拖著他跟在隊長身後。

"站住!拿著號牌!"他手忙腳亂地在制服上衣里摸索,遞給一動不動的獵人一個毫不起眼的牌子,"我……已經決定了。"

獵人從他瘦骨嶙峋的手掌中操起號牌,掖進口袋,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梅爾尼克好一會兒。

"一定回來。"梅爾尼克說,"我累了。"

"而我正相反……渾身充滿力量。"獵人咳嗽。

然後就消失在眾人視野中。

 

★                ★                ★

 

薩莎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下決也再按一次門鈴:為什麼要去得罪綠寶石城的守衛?也許他們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也許,已經看清楚了她。如果到現在他們都沒有開門,那說明他們在商討要不要為她這個意外猜到密碼的陌生人開門。

她要對他們說什麼,如果大門真的敞開的話?

說在圖拉站肆虐的瘟疫?他們會不會出手援助?他們會不會冒險?他們是不是都像列昂尼德一樣,善於把人看得一清二楚?也許,要立刻與他們談論薩莎自己已經感染了的瘟疫?向其他人承認事實,雖然到現在為止她還從未向自己承認過……

薩莎究竟能不能打動他們?如果他們早就戰勝了這一可怕的疾病,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出手相助?為什麼不向圖拉站派個帶葯的信使?難道僅僅是出於對普通人的恐懼,或是希望瘟疫可以消滅他們全部?是不是他們專門讓大地鐵的人染上了這個病?

不!她怎麼能這樣想!列昂尼德說過,綠寶石城的居民公平慈愛,他們從不懲罰人,也不會剝奪他人的自由。在他們親手構建的美麗世界裡,甚至都沒有人會起犯罪的念頭。

那為什麼他們不去拯救這些瀕死的人們?為什麼不打開他們的大門?!

薩莎又按了一遍。然後又一遍。

在鋼製密封門後面什麼聲音都沒有,好像這堵牆是假的,它的後面除了千噸重的多石土地以外什麼都沒有。

"他們不會為你開門的。"

薩莎猛地轉身,10步外站著樂手——他歪著身子,蓬頭垢面,神情猶豫。

"那麼你來試一試!也許他們會原諒你?"薩莎不解地看著他,"你不是為此而來的嗎?"

"沒人原諒,那裡是空的。"

"你自己說的……"

"我撒謊了,這不是通向綠寶石城的入口。"

"那麼在哪兒?"

"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他攤開手。

"那為什麼你走到哪兒人們都會對你放行?難道你不是觀測者……你竟……在環線也好,在紅線也好……你在騙我,是嗎?你胡扯了關於綠寶石城的故事,現在又可憐我了!"她苦苦找尋他的雙眼,從那裡,她找到了他對她的猜測的肯定。

"我自己也一直希望能到那裡去。"列昂尼德直直地看著地面,"我已經找了它好幾年了,搜集了關於它的所有傳聞,讀了一些老書。光這一個地方我就來了可能有一百次了。我找到了這個按鈕……日以繼夜地狂按。都是白費。"

"你為什麼要騙我?!"她逼近他,右手自己向刀子伸去,"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想把你從他們身邊偷走。"樂手發現了刀子,不知為何突然變得失魂落魄,他沒有逃跑,反而一屁股坐到了鐵軌上,"我想,如果你我兩人單獨地……"

"那你為什麼折回來?!"

"很難說清楚。"他順從地從下向上看著她,"也許,我明白我跨過了什麼界限。當把你送到這裡來的時候……我一個人沉思著……一個人的靈魂不可能生來就是黑色的。起初它是透明的,一點點地,它漸漸變渾濁,污跡斑斑。每一次當你原諒自己的惡的時候,你總會替它找到辯解之辭,你對自己說,這僅僅是個遊戲。但從某一刻起,黑色佔據了靈魂的大半部分,很少有人會察覺到這個時間點,在體內是看不到的。而我突然明白了,正是此時此刻此地,我跨越了那個界限,然後我成了另一個人,直到永遠。我意識到了這一點,而不應當由你來承擔這些。"

"那為什麼大家都敬你三分?為什麼都巴結著你?"

"不是我,"列昂尼德吸了口氣,"是爸爸。"

"什麼?"

"從沒有人對你談起過姓氏'莫斯克溫'?"

"沒有。"薩莎搖頭。

"那麼你可能是這地鐵中唯一一個不知道這個姓的人。"樂手苦笑著,"總之,我的爸爸是一個很大的領導,整條紅線的領導。我拿到的護照是外交官護照,所以哪裡都放行。這個姓氏十分罕見,不會有人敢冒險去冒名,只有人因無知犯下錯誤。"

"那麼你……"薩莎離他更遠一些,惡狠狠地看著他,"你是觀測者?為此你才被派出來?"

"人們急於擺脫我。爸爸知道,我不會成才的,於是放棄了我。你看,我暗地裡還在讓他的姓氏蒙羞。"列昂尼德撇了撇嘴。

"你和他吵架了?"女孩眯著眼睛。

"怎麼能與莫斯克溫同志吵架?他是一座豐碑!我被逐出家門,而且受到了詛咒。你也看到了,我從童年開始就是一個愚人。我對美麗的畫作痴迷,熱愛鋼琴,被圖書吸引。媽媽毀了我,她一直想要一個女孩。爸爸突然察覺到這一點,想把我的興趣愛好轉移到武器和黨派間的陰謀上去,但為時已晚。媽媽教會我長笛,爸爸用皮帶讓我不再會演奏。教我演奏的教授被他流放了,給我安排了一位政治教導員。但這些努力都是白費,我已經麻爛了。我不喜歡紅線,我想要從事音樂工作,我想要畫畫。爸爸不知怎地派我去拆一幅馬賽克圖,那是有教育意義的,他想讓我知道,所有精緻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腐朽。我把它敲了下來,為了讓人們不能再臨摹一幅。在我敲打的過程中,我把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甚至可以自己拼一幅那樣的拼圖。到現在為止我都恨我的父親。"

"不能這樣說他!"薩莎吃驚地說。

"對我來說,可以。"樂手微笑著,"其他人會因為這個被開槍打死。而關於綠寶石城……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教授曾悄悄地給我講過它的故事。從那時起我就下定決心,等我長大以後,我一定要找到它的入口。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那麼一個地方,為了它,我值得活在這世上,我活得有意義。在那裡所有的人都這樣活著,在那裡我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敗類,也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公子,我是平等大眾中的普通一員。"

"但你並沒有找到。"薩莎把刀子收了起來,除了一些沒有聽過的生詞,她能明白個大概,"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

列昂尼德聳聳肩膀,站起來,走向按鈕,又一次按了下去。

"也許對我來說,那邊有沒有人能聽到並不重要,在這地球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認為它存在於什麼地方,而且有人在傾聽我的訴說。我還不夠好,不值得他們為我打開大門。"

"難道這對你來說就夠了?"薩莎問。

"對全人類來說都足夠了,當然對我來說足夠。"樂手聳肩。

 

★                ★                ★

 

老頭跟著消失了的隊長跑到了站台上,驚慌失措地環視四周——獵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梅爾尼克也自禁閉室中出來,他毛髮灰白,顯得十分滄桑,好像隨著謎一般的號牌離他而去的還有他的靈魂。

獵人為什麼走得那樣急?他去了哪裡?為什麼丟下了荷馬?這些問題不應該去問梅爾尼克。在梅爾尼克還沒有想起老頭的存在之前,最好躲得遠遠的。荷馬裝出追趕獵人的樣子,迅速離開,他等著背後響起叫他的聲音,但梅爾尼克似乎還沒有心思去關心他。

獵人曾對荷馬說過他需要荷馬,因為他不想忘記自己的過去……他在說謊嗎?也許,他只是不想莫名其妙地在波利斯捲入爭端,他有可能會輸,這樣就無法及時趕到圖拉站了。他的本能和壓抑這些慾望的本領是超自然的,他甚至敢一個人去強攻一整個車站。如果是那樣的話,如果陪獵人到達波利斯以後,荷馬己經完成了自己角色的扮演,那麼現在是退出舞台的時候了。

的確,整個事件的終結也同樣取決於他。在隊長所計劃的一切里,荷馬用手助推了一把,使得結局在隊長預期之中。

那麼所謂的號牌是什麼?通行證?權力的標誌?黑色標記?預支的贖罪券——支付獵人極力想要用自己的靈魂承擔的那些罪孽?無論如何,在從梅爾尼克那兒得到號牌和許可以後,隊長終於鬆開了緊捏在一起的雙手。他不想向任何人作懺悔。懺悔!

那麼在獵人到達圖拉站以後,那裡會發生什麼?他能不能滿足自己的慾望,讓整個車站血流成河,或者是兩個、三個車站?或者,正好相反,他終於想明白了,這樣的慾望不能無休止地增長?

在兩個獵人之中是哪一個叫荷馬跟著自己?是那個貪婪地吞噬人的獵人,還是那個奮起與怪獸搏鬥的獵人?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在林地站陷入了虛幻的戰鬥之中?又是誰在這兒同老頭交談,請求幫助?

而突然……突然荷馬覺得應該殺死他,難道這就是他真正的使命?過去的獵人的殘餘被摧殘,幾乎完全發了霉,正是這殘跡逼迫老頭不得不出此下策,為了讓獵人能自己看清一切,出於恐懼也好,出於善心也好,在隧道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用背叛的射擊結束獵人的生命。隊長不能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因此他為自己找尋一個劊子手。劊子手應該與獵人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不用開口請求劊子手做任何事,劊子手應該聰明十足,這樣才能甄別出獵人體內的第二個獵人——每一小時都在思考,不想去死的那個獵人。

就算他鼓足了所有的勇氣,找到合適的時機,出其不意地攻擊獵人,又能改變什麼?他一個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也就是說,在這一局敗棋里,荷馬能做的只有觀察和記錄?

荷馬能推測出獵人去了哪兒。騎兵團有點像神話一樣傳奇,梅爾尼克屬於這個組織,獵人也是。據傳言說,這個組織在斯摩棱斯克站[1]得到鞏固、發展、壯大,那是波利斯的軟肋。這個組織的士兵們的使命就是保衛地鐵和它的居民不受任何危險的威脅,這樣的使命不是站上的普通士兵能完成的……這就是騎兵團唯一向外界公開的信息。

老頭不想去想斯摩棱斯克的事兒,這個車站高不可攀,就像阿拉穆特城堡。他也不去想是不是想要再與隊長重逢,就得回到杜布雷寧站去……只有等待,等待引導獵人行走的鐵軌不可避免地將獵人引導到未來犯罪行為的發生地,這一段可怕的歷史的終結地。

就讓他解決這次的瘟疫,給圖拉來一次徹底的消毒吧。然後……完成他沒有說出口的意願?老頭認為他其實有其他作用:寫作而不是開槍射擊,創造永生,而不是剝奪人的生命。但如果你的膝蓋一直在流血,那麼很難不弄髒衣服。謝天謝地,他放薩莎跟著那個滑頭走了。起碼他確保了薩莎不會親眼目睹這場可怕的屠殺,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這場屠殺。

他看了一眼站台上的時鐘:如果隊長完全按照時間錶行事的話,那麼對荷馬來說還有一些時間可用。

最後的兩個小時,他還可以做自己,還可以邀波利斯一起跳最後一曲探戈。

 

★                ★                ★

 

"那你打算怎麼去配得上'走進這扇門'?"薩莎問。

"嗯……雖然這樣說很蠢,當然……是靠我的長笛。我想它能修正什麼。你明白嗎……音樂是最為短暫的藝術。它只存在於樂器演奏的那麼幾分鐘,然後戛然而止,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像音樂一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感染人們,也再沒有東西能傷人如此之深,而傷口又癒合得如此之慢。那打動你的旋律會永遠伴隨你。這是美的精華和真諦,我認為它可以治癒靈魂的醜陋。"

"你真奇怪。"她說。

"但現在我突然明白,麻風病人不能治癒麻風病人。如果我對你坦誠一切,那麼這扇門就永遠都不會對我敞開。

"你認為我會原諒你嗎,沖著這些謊言和欺騙,這些殘酷?"薩莎尖銳地盯著他。

"你還會再給我一個機會嗎?"列昂尼德突然對著她微笑起來,"你也說了,我們每個人都有擁有它的權利。"

女孩戒備地沉默著,她不想再一次被捲入他那可怕的遊戲中。剛才她幾乎已經要相信樂手了,相信他的悔過,那這是要再傷害她一次嗎?

"在我對你說的所有事情中,有一件是真的。"他說,"這個病是可以治癒的。"

"有藥物?"薩莎為之一振,準備又一次上當受騙。

"不是葯,不是藥片也不是血清。幾年前在我們的革新廣場站[2]曾爆發過一次。"

"那為什麼就連獵人都不知道?!"

"瘟疫後來就沒有了,皮種病自己消失了。這些細菌對輻射特別敏感,射線能與它們發生什麼反應……我認為,它們會停止分裂,傳染也就止住了,甚至是劑量不大的輻射就可以起作用。這是偶然被發現的,這就是方法。"

"這是真的?"薩莎十分激動地抓住他的手。

"千真萬確。"他用手掌握住她的手,"你可以與他們聯繫,自己弄清楚……"

"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這個方法是多麼簡單!又有多少人會在這段時間裡死去……"她掙脫他的手,瞪著他。

"在一天之內?未必……我不想讓你跟殺人不眨眼的兇手在一起。"他閃爍其詞,"我在一開始就打算向你說出實情,但我想用這個事情來換得你。"

"你應該拿我去換別人的生命!"薩莎惡狠狠地說,"而這……這一切是多麼不值!"

"我都想拿自己的命去換。"樂手揚起眉毛。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起來!我們應該火速原路返回……在他還沒有到圖拉之前。"薩莎用手指指給他看錶盤,喃喃自語,計算著時間,然後"哎喲"一聲:"一共還剩下三個小時!"

"為什麼?我能用電話……他們會打通漢莎的電話,能解釋一切。我們沒有必要自己跑回去,何況我們也許趕不上……"

"不!"薩莎搖頭,"不!他不會相信的。他不想相信這一點。我必須親自告訴他,解釋給他聽……"

"那麼然後呢?"列昂尼德嫉妒了,"之後就會為了慶賀完全服從於他了?"

"有你什麼事嗎?"她粗魯地回答,但根據自己掌控一個戀愛中的男人的天性,她又柔和地補充道,"從他那兒我不需要得到任何東西,但現在我離不開你。"

"你跟我學會撒謊了……"樂手酸澀地微笑,"算了。"他絕望地嘆了一口氣,"走吧。"

半個小時以後他們就到了體育場站,崗哨上的守衛換成了新的一批,列昂尼德不得不重新向他們解釋女孩是如何在沒有護照的情況下跨過了紅線的邊界。薩莎緊張地看著表,樂手看著她,十分明顯,他搖擺不定,正與自己爭論著。

站台上孱弱的新兵正一捆一捆地往發臭的軌道車上裝著貨物,微醺的手藝人正集中精力修補破碎了的容器,穿著制服的孩子們學會了本不屬於孩子們的歌。在5分鐘之內第二次有人想要檢查薩莎和列昂尼德的證件,這是例行檢查——當時他們幾乎已經進入了通往伏龍芝的隧道——時間被大大拖延了。

時間飛逝。女孩甚至都不能確定剩下的時間還夠不夠兩個小時,要知道誰也不能阻止獵人。士兵們已經裝好了貨,軌道車發動起來,開始加速,離他們越來越近。列昂尼德下定決心。

"我不想放你走,"他說,"但我不能扣留你。我想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們既不會遲到,到了那兒你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但我知道就算想出這個辦法,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人。讓我坦誠一點說,我有非常無恥的引誘女孩的方法,但我已經厭倦了撒謊。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對自己感到羞恥。你自己選擇吧,你想和誰在一起。"

樂手從氣定神閑的巡邏兵手裡奪下自己那神奇的護照,出其不意地打了他的下顎一下,把他打倒在地,抓起薩莎的手,兩人一起沖向了軌道車,那輛軌道車恰好與他們平行前進著。困惑不解的駕駛員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他看到的卻是左輪手槍的槍筒。

"爸爸現在總算會為我感到驕傲了!"列昂尼德哈哈大笑,"無數次我聽他罵我,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和我的女人用的笛子不會有任何用處!我終於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有血性了,他卻沒有在旁邊!多麼的遺憾!開車!"他命令雙手不停顫抖的司機。

別看速度緩慢,但軌道車還是聽話地上了路,怒吼著,然後噤聲一頭扎進了無邊的黑暗之中。列昂尼德開始著手拋下軌道車上的行李,每掉下一個包裹,發動機的聲音就更有力一些。軌道車的前探燈並不值得信任,暗淡的燈光一閃一閃,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距離。伴隨著一聲似划過玻璃的尖叫,一窩鼠崽從車輪下逃了出來,受到驚嚇的巡查工急忙閃開,身後響起了歇斯底里的警報聲。隧道兩側的筋條向後退的速度越來越快——樂手把軌道車上所有的貨物都扔下去了。

他們飛馳著經過了伏龍芝站。這讓邊防守衛措手不及,他們撲過去,像老鼠一樣,但軌道車已經在幾百米開外了,伏龍芝站已經同體育場站一樣成了過去時。

"現在開始!"列昂尼德高呼,"主要是要通過前往環線的這個下坡!那裡有一個大關卡……他們會試圖抓住我們!讓我們直接沿著這條線前往最中心!"

他知道自己擔心的是什麼:從那條通往紅線的側輔線中,一輛重型摩托車的探照燈直刺他們的雙眼。他們的路在幾十步之外的地方匯合到了一起,想要剎車已經晚了。樂手把被摩擦得鋥亮的腳踏板緊緊地踩到最低端,薩莎眯起了雙眼。現在,只有析禱岔道可以把他們分到各自需要的方向,而不是讓他們之間發生任何的碰撞。

機關槍的轟鳴聲響了起來,子彈啪啪地響著,擦著她的耳朵飛過去。燒焦的氣味和熱浪撲面而來,另一台發動機的轟鳴聲一下子迸發,而後熄滅:兩輛車奇蹟般沒有相遇,在薩莎的軌道車經過了岔道口之後,重型摩托車在一瞬間從自己的軌道上飛了起來,現在它正抖動著滑向文化公園站,而軍用重型摩托車被拋向了相反的方向。

他們已經得到了一段具有優勢的距離,足夠到達臨近的車站。但那裡呢?軌道車慢下來:斜坡下的隧道開始上坡。

"文化公園站幾乎被建在了地面上……"樂手回頭看著她,解釋給她聽,"而伏龍芝站位於50米深的地下……駛過這個上坡,我們再加速疾馳!"

在接近文化公園站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速行駛了。這個站古老,高傲,拱門十分高大,半死不活,半明半暗,幾乎無人居住。警報器清了清因常年不用而發緊的嗓子,響了起來。從磚砌的防禦工事後面出現了幾個腦袋。他們的身後隨之響起了遲到了的有氣無力但又有些惡狠狠的槍聲。

"我們竟然還活著!"樂手笑著說,"再加上運氣還不錯……"

黑暗中車尾迸發出一朵小火花,然後火花越來越大,發出耀眼的光,尾隨著軌道車——那是摩托車的探照燈!刺眼的燈光緊追不捨,摩托車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斷被拉近。槍又一次響了起來,子彈聲劃破黑暗。

"馬上就到了!已經到了克魯泡特金站[3]!"

克魯泡特金站……這個車站打滿了格子,站台上的辦公室全部一模一樣,空空如也,沒有人照看。不知是誰的畫像掛在牆上,已經褪了色。旗子,旗子,那麼多旗子,彙集成一條深紫色的絛帶,像是衝破了硬化的靜脈的血流。

緊接著響起了下掛式榴彈發射器的聲音,軌道車被雨點一般密集砸下來的大理石碎塊埋沒,有一塊割破了薩莎的腿,但傷口不深。前面的士兵放下了道口欄木,軌道車撞到了欄木,幾乎飛出軌道。

摩托車無動於衷地逼近——它的發動機的功率是軌道車的兩倍,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軌道車撞開了。薩莎和樂手不得不平躺下,藏到車體的金屬框架下……但幾秒鐘之後兩台車的車舷對接在了一起,車上的人不得不上演了一場接舷戰。列昂尼德像發了瘋一樣,突然開始脫衣服。

關卡就在前方不遠處,胸牆出鞘,鋼製菱形拒馬出現:那是路的盡頭。現在他們被兩個探照燈照射著,被兩架機關槍指著,同時還被兩把大鎚和兩塊發火砧包圍著。

一分鐘以後一切都會結束。

[1] 《地鐵2033》譯作"斯摩陵克站"。

[2] 《地鐵2033》譯作"普列奧布拉任斯卡婭·普洛斯査哈德站"。

[3] 《地鐵2033》譯作"普希金博物館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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