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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另一端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過了一會兒,荷馬已經開始相信這一切都是他的幻覺了:隧道盡頭模模糊糊的街壘也好,那因擴音喇叭太舊而扭曲得似乎是熟人的聲音也好。隨著燈光的媳滅,全部聲音也都消失了。荷馬覺得自己是已經被判了死刑的重犯,一個星期以後就要走上斷頭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在突然降臨的靜寂中,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經消失了。荷馬不放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似乎想確認自己有沒有溶化在這宇宙的黑暗之中。

然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手電筒,在黑暗中摸到它,顫顫巍巍地打開。晃動的光線照亮了他前面的位置——那裡在幾分鐘之前發生了看不見的交戰。距他隔岸觀火的地方的30米處,隧道中斷了,通道被完完全全堵死了,像斷頭台上的鍘刀完全放了下來一樣,隧道被巨大的鋼閥口完全斬斷了。

他並沒有聽錯,是有人啟動了密封閥。荷馬知道這個閥口,只是沒料到它還能正常使用,似乎它的功能完全沒有打折扣。

長年累月地從事文字工作,導致他的視力十分不好,他甚至都沒能馬上發現那出現在密封閥上的人影。荷馬向前舉著槍,退後了幾步,判定那是在混亂中被擱在了擋板這邊的人,然後他看清了,那是獵人。

他一動也不動。老頭大汗淋漓,一瘸一拐地向隊長走去,他預料生鏽的密封閥上一定鮮血成河……他都差一點被剛才猛烈的機槍掃射打中了,因為剛才他們位於空曠的隧道中央,太容易被瞄準了。獵人毫髮無損。他把自己殘缺不全的耳朵貼在密封閥上,接收著一些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

"出了什麼事?"荷馬接近他,小心翼翼地問。

隊長沒有注意他,他嘴裡嘟嚷著什麼,但只是喃喃地說給自己聽。關閉的密封閥另一側有人在說話,獵人重複著那些人的話。幾分鐘過去後,他離開了密封閥,轉身面向荷馬。

"我們返回吧。"

"出了什麼事?"荷馬再次問道。

"那是一些匪徒。需要增援。"

"匪徒?"荷馬惘然地重複,"我覺得,我聽到了……"

"圖拉站已被敵人佔領了,應該奪回來。我們需要噴火器。"

"為什麼非要噴火器?"荷馬徹底茫然了。

"以防萬一,我們先返回。"獵人站直身子,邁開步子離開了。

荷馬沒急忙跟上去,他仔細查看了密封閥,也貼在冰冷的密封閥上,希望自己也能聽到那邊的人對話的隻言片語。這只是枉然:哪怕是爆炸的巨響也不可能穿透這半米厚的鋼板。

荷馬發現自己並不能信服獵人的話。無論佔領了這個站的敵人是誰,他們的行為實在是令人費解。誰會僅僅為了防禦兩個人的進攻就將密封閥緊緊地關閉?哪個匪幫會花力氣和時間跟兩個武裝著的外來者在邊境封鎖線談判,而不是在他們一進入視野範圍內就把他們射個千瘡百孔?

最後還讓荷馬感到困惑的是,那邊防戰士無意間發出的那個令人驚恐不安的詞——"懲罰"到底是什麼意思?

 

★                ★                ★

 

薩莎的父親曾說過,世界上沒有比人類的生命更寶貴的東西。對他來說,這句話不是空洞的套話,也不是婦孺皆知的道理。薩莎的父親原來從沒想過,在地鐵站中當一個最年輕的指揮官不是沒有好處的。

人在20歲的時候,對殺人、死亡這種事看得不能再膚淺了,整個人生猶如一場遊戲,好像如果一不小心死了,還可以再玩一次一樣。世界上的所有軍隊都被昔日的軍校學生裝滿,這並不是偶然。但指揮成千上萬沉迷在戰爭這個遊戲里的年輕人的指揮官,一定把作戰的人、戰死的人僅僅看成是地圖上的藍色和紅色箭頭。只有那些對從軀幹上扯下的腿、流出來的腸子和破裂開來的頭顱麻木的人,才能指揮好軍隊。指揮官要果斷地做出決定,是犧牲掉一個團,還是犧牲掉一個連。

曾幾何時,她的父親也是帶著輕蔑對待自己的敵人,也是如此對待自己,他總是希望別人對他刮目相看,挑戰各種各樣的任務。他並不是輕率,但他所有的行為還是有那麼一點欠缺考慮。他聰明,努力上進,但對生活又有那麼一些冷漠,他感覺不到生活的實質,做事情不考慮後果,不受良心的譴責。是,他是從來沒向女人和孩子開過槍,但他親手處置過逃兵,並第一個走向了永備火力點。他對疼痛這種感覺也毫不敏感。寬泛地說,他對任何事、任何人都相當冷漠。

後來,他遇到了薩莎的母親。

她用自己那股冷漠勁兒征服了這個習慣了勝利的男人。讓他拿起機槍戰鬥的是他身上唯一的弱點,這便是對名利的追逐。正是這種對權力的慾望使得他又一次發起了冒險的猛攻,這一次他卻長時間地淪陷了。

以前的他對愛情從未上過心,往往是女人自己拜倒在他的腳下。女人們的溫順慣壞了他,他總來得及在愛上每一任女友之前全身而退,喪失對那些值得同情的女人的興趣。他那猛烈的攻勢、熾熱的眼神蒙蔽了姑娘們的雙眼,讓她們陷入盲目,她們之中很少有人想得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要懂得適時用一些對付男人的古老招數——和男人相識之前先讓他們等待。

但她對他並無好感。他的盛裝、名聲、戰場和情場上的功勛都無法讓她產生興趣。她並沒有回應他的目光,僅僅是點點頭作為對他處心積慮講的笑話的回應。將她拿下被他看成是一項至關重要的挑戰,比攻克鄰近的車站還要重要。

稍後他便意識到,與她的那種親近感隨著時間的推移似乎漸漸消失,征服她可以成為他槍托上的新記號。她常常給他可以與她相處一整天的機會,儘管哪怕是只相處一個小時他也會心滿意足。有時就算她來了,也只不過是為了略微折磨他一下。她對他的功勛表示懷疑,公然嘲笑他的原則,罵他冷酷,使他對自己的力量和理想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一切他都忍了下來,或者說這一切他都心甘情願、樂於去承受。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開始沉思,開始患得患失,猶豫不決。之後他便感受到了各種複雜的情感:一種無助——如何接近這個姑娘;一種後悔——對那些沒有與之共度的時光的惋惜;甚至是恐懼——可能會失去她的恐懼。這些情感紛紛索繞腦海,揮之不去。這便是愛情。終於,她用一個標誌獎賞了他——那是一枚銀質的指環。

終於,他忘記了生活中沒有她該如何活下去,她終於向他臣服。

一年之後薩莎出生了。就這樣,這兩條生命他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就連他自己,現在也沒有權利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險了。

若是你在25歲的年紀指揮一支強大無比的軍隊.也許你會相信自己的命令可以讓地球停止自轉。但剝奪別人的生命並不需要強大的實力,而他決不允許死神將她從自己身邊帶走。

他從未懷疑過這一點,但他的妻子被肺結核病奪去了生命,而他卻無力將她逐救。直到現在,他仍覺得自己生命的某一部分已隨著她的離去離他而去了。

那時薩莎也只有4歲,但她清楚地記得母親的樣子,清楚地記得母親離開後變得更為可怕空曠的隧道。在她的小小天地中出現了瀕臨死亡的無底深淵的感覺,她時常向下張望。在她心底的深淵,那份無以名狀的傷痛癒合得十分緩慢。兩三年之後,她才漸漸開始不再在夢中呼喊媽媽。

而她的父親,直到今天仍會在夢中呼喊她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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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荷馬應該換一種方式來做這件事。如果他文學創作的主人公不肯自己現身,為何不從他未來的情人那兒著手?她用自己的美麗誘惑他,許他以激情與溫存。

起初他對刻畫她的線條充滿了靈感,他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做好準備。如果兩人間的愛情是完美的,他就必須把自己獻給這位女神。

他們會將自己情緒的細微波動、自己的思想調整一致,讓它們相互吻合,就像新村站上打破了的彩色玻璃一般。他們之前曾是一個整體,註定要被重新整合為一個整體……從這些早已死去的經典著作中拿來這一情節主線,荷馬不認為存在任何不妥之處。

結局看似十分稀鬆平常:荷馬並沒有能力用墨水和紙張塑造一個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就連對情感的描述他也未必有把握。

如今他與葉列娜的組合充滿了一種老夫老妻式的柔情,他們相遇得太晚了,不夠他們義無反顧地愛上對方。在這樣的年紀,人與人之間渴求的不再是激情,而是排解孤獨。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那真正的愛情、唯一的愛情早已被埋葬在了地面上。在逝去的數十年間,關於愛情的所有細節已全部褪色,漸漸磨滅。他已經沒有能力去寫一篇愛情小說了,在這方面不存在任何英雄主義。

在莫斯科普降核雨之時,尼古拉被提升為列車司機,代替退休的謝洛夫。工資比先前多了近一倍,升職前他還得到幾天的休假。他給妻子打了電話,妻子宣稱要烤一些蘋果派,還要去買香檳,順便接孩子出來散步。

換崗之前也要將工作做完。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坐進駕駛室中,他是未來的車長,一個擁有幸福婚姻的男人,在隧道的最前端,有他奇妙閃光的未來。因此,每當他看到奇蹟般保存完好的列車,心底總是湧現難以平息的願望——坐到屬於駕駛員的座位上,像一個真正的主人一樣撫摸列車的操作儀錶盤,透過前玻璃看著像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分布的短管。他總是設想著,這列車仍可以開動,仍可以運行。

仍可以倒車。人生若可以倒車該有多好。

 

……隊長為自己開闢了一片安全地帶,使他避開全部的災禍,而他也似乎知道這一點。前往納戈爾諾站沒有用到一個小時,在這條線路上他們並沒有遭遇任何攻擊。

荷馬一直覺得塞瓦斯多波爾的裝甲大隊就像其他普通人一樣,對隧道里的環境並不能感到適應,對地鐵來說是一些異端,又像侵入血液循環系統的微生物。他們踏在車站以外的土地上,周圍的空氣極速膨脹,現實出現了裂痕,像是憑空出現了那些無以名狀的怪獸,那是地鐵系統搬出來對付人類的工具。

但對陰森黑暗的隧道來說,獵人並不是異類,他並沒有激怒利維坦[1],要知道他們正在它的血管中遊盪。有時他會關上手電筒,將自己與瀰漫整個隧道的黑暗融為一體;有時他又像腳瞪無形的洪流,走起來比荷馬速度的兩倍還要快。儘管荷馬努力跟上隊長,還是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他在隊長後面喊叫,獵人才像被驚醒了一般,停下腳步,等著那可憐的老頭跟上來。

回程的路上他們被允許悄無聲息地穿過納戈爾諾站。濃濃霧氣已散去,整個車站像睡去一般。車站空曠極了,一切都可以一望而盡,很難想像,那些幽靈般的龐然大物究竟在何處藏身。這只是一個平常的遭遺棄了的小站:白花花的附著物掛在灰色的天花板上,灰塵那麼厚,像是柔軟的羽絨被鋪在站台上,被煤熏黑了的牆壁像是被掛上了方格紗。之後過路者的視線就會停留在那些奇怪的地板紋上面——那像是被狂熱的舞者踏出來的,會注意到立柱上粗糙的觸目驚心的斑點,還有天花板上像被人擦過的支離破碎的彩繪。

納戈爾諾站一晃而過,他們繼續疾馳向前。拚命追趕隊長的荷馬彷彿也被人施了魔法,雙腳幾乎不再碰觸地面。老頭自己都感到吃驚:自己是從哪裡獲得的能量來進行這麼遠距離的急行軍呢?

為了說句話,一口氣己經不夠用了,而獵人卻沒用答案來回應他。有一次荷馬還這樣問自己,為什麼他要臣服於獵人這個沉默寡言、冷酷無情的怪人?這個人總是極力將自己忘得一乾二淨。

稍稍離納西莫夫大街站近一點就幾乎被那惡臭熏暈。荷馬本人極力想要快速通過這一車站,他認為越快越好,忘記了要謹慎,而獵人卻恰恰相反,他反而放緩了步子。戴著防毒面具的荷馬僅能艱難地支撐,獵人還抽動著鼻子這裡嗅嗅,那裡聞聞,似乎在這令人窒息的惡臭中仍可以辨別出什麼特殊的微弱的氣息來。

這次食屍者恭恭敬敬地在他們面前四散開來,丟下新鮮的骨頭,不斷有碎肉從它們的口中掉下來。獵人走到大廳的最中央,登上一個不太高的小山丘,屍骨沒過他的腳踝,他站在那裡,眺望著車站四周。然後他並沒有感到滿意,驅逐走顧慮,繼續前進,他並沒有找到他努力尋找的東西。

但荷馬卻找到了那東西。

荷馬意外地滑倒了,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他甚至把一個年輕的食屍者嚇跑了,它原本正在專心致志地從被鮮血浸濕了的防彈背心下面樞美味可口的食物。荷馬看到了滾到一邊的鋼盔,那是屬於塞瓦斯多波爾的。一瞬間,在他的防毒面具玻璃內滲出太多的汗,幾乎令他窒息昏厥。

強忍著嘔吐,荷馬走近那一堆屍骨,將它們翻過來,希望能找到士兵的號牌,卻意外發現了一本被染紅了的便箋紙。他立刻翻到最後一頁,上面寫著!"千萬不要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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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父親就教導她不要哭,盡量不讓她養成愛哭的習慣,但如今對自己的命運她已經無言以對。眼淚自己從臉頰上滑落,自胸腔發出細微的憂傷的哀號。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仍不能接受它。

他叫沒叫過她幫忙?臨死前他有沒有想對她說什麼重要的話?她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她覺得存在另外一個世界,那裡父親不會死,那裡她的父親不會因為她的昏睡、軟弱和自私而死。

她緊捏著父親那漸漸冰涼下去但還沒有完全變僵的手,像是努力嘗試重新捂熱他,並開始碎碎地念叨,說服他,也說服自己:

"你一定會找到車的。我們一定會回到地面上的,我們乘著那輛車離開。你還會笑,像你帶回有音樂光碟的播放機那天一樣,開心地笑……"

一開始父親半靠著柱子坐在那裡,下巴抵著胸口,像在打盹。漸漸地,那身子開始緩緩下滑,慢慢倒在一片血泊中,好像他自己也厭倦了裝一個睡著了的活人,也不想再欺騙薩莎,給她以幻覺和希望了。

那像是永恆地刻在父親臉上的皺紋,在一瞬間完全舒展開來,像被熨平整了一樣。

她鬆開父親的手,把他放平,讓他躺得更舒服一些,從頭開始蒙上一床破被子。她再沒有別的方法埋葬父親了。是的,她多麼想把父親搬到地面上去,讓父親長眠在那裡,仰望著天空,那天空也許有一天會重新變得清澈乾淨。但也許等不到天空變清澈的那一天,那些飢腸轆轆的怪物就會把父親的屍體啃噬乾淨,它們一向來者不拒。

而在他們這個車站,誰也不會碰父親一下。死氣沉沉的南側隧道已經不存在任何危險了——那裡活下來的只有一些會飛的蟑螂;而北方隧道已經斷了,僅能通往一個生了銹的岌岌可危的地鐵橋,上面只有鐵軌是完整的。

地鐵橋的另一端還有不少居民,但沒有一個人會出於好奇心跨越這座橋到這邊來看看。所有人都知道另一端是一片燒焦了的荒野,荒野的邊緣矗立著車站守值室,裡面住著兩個註定要死亡的流放者。

父親若活著,決不允許薩莎一個人留在這裡,但又能怎樣呢?後來薩莎意識到:無論她逃到多遠的地方,任憑她如何拚命地想要離開這個被詛咒的刑訊室,她都無法做到真正擺脫這個地方。

"爸爸……原諒我,請原諒我。"她抽泣著,但意識到他已經聽不到她的話了。

她將父親手指上的銀質指環取下來,裝進自己的工裝口袋中,拾起裝著一隻安靜的老鼠的籠子,步履蹣跚地向北方走去。她身後布滿灰塵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長長的血跡。那腳鐐終生銬在她身上。

薩莎上路了,她踏上了站間隧道,走進了空蕩蕩的車站。在這個早已變成死亡之舟的車站,卻突然產生了不祥的徵兆。對面的隧道豎洞突然躥出火苗,極力地蔓延至父親屍體處,沒有碰到,又返回了黑暗深處,似乎不想讓父親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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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他們回來了!"

伊斯托明把聽筒從耳旁移開,不可置信地看著它,彷彿它是一個人,一個剛剛告知了他一個不可思議又荒唐十足的謠言的人。

"他們?他們指誰?"

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從椅子上彈起來,笨拙地將茶碰灑了,在他的褲子上留下了令人難為情的深色痕迹。他咒罵那杯茶,重複了一遍問題。

"他們是指誰?"伊斯托明機械地重複了一遍問題,對著聽筒呆若木雞。"是隊長和荷馬。"聽筒那端傳來沙沙聲,"阿赫梅特死了。"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額角滲出的汗浸濕了手帕,他擦了擦海盜般的獨眼眼罩下的太陽穴。向遇難士兵的家屬宣布這一噩耗是他的工作內容。

電話那邊總機還未掛斷,他已經沖著門外的副官喊:

"兩個都回來了!吩咐下去,備一桌好飯!"

他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正正掛在牆上的照片,站在地圖旁自言自語一陣子,又轉身面向了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傑尼斯正在胸前畫著十字,毫不掩飾地咧嘴笑著。

"沃洛佳[2],你現在就像個約會前的小姑娘。"上校嘲諷道。

"我看你也緊張得夠嗆。"斜眼瞟著指揮官那弄濕了的褲子,站長沒好氣地回應道。

"怎麼扯到我身上來了?我都準備好了。兩個突擊分隊已集合待命,行動開始前幾晝夜都是做好準備的。"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溫柔地撫摸放在桌上的藍色貝雷帽,拿起它低低地戴在了頭上,讓自己看上去十分正式。

給英雄們的接風始於一陣忙亂,各種設備儀器碰得叮咚作響。副官從門縫中遞入酒瓶,用問詢的目光看著他們。伊斯托明並不理睬,他沒空理這些!終於,終於聽到了熟悉的低沉嘶啞的聲音,門開了,進來一個寬厚的身體。隊長背後疇躇不前的是那老騙子,隊長不知為何拖著他。

"你們好!"伊斯托明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身來,又重新坐下。

"那裡發生了什麼?"上校直奔主題。

隊長用一種十分沉重的眼神從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之後重新將目光落在站長身上。

"圖拉站被游牧人佔領了。人都被屠殺乾淨了。"

"我們的人也全死了嗎?"傑舊斯·米哈伊洛維奇愁眉緊蹙。

"據我所知是這樣的。我們只到達了車站的大門,交火了,他們就把密封閥關閉了。"

"密封閥關上了?"伊斯托明微微抬起身,手指緊攥著桌布邊,"現在該怎麼辦?"

"進攻!"隊長和上校幾乎同時緊咬著牙說。

"進攻絕對不行!"荷馬的聲音出人意料地從門外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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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等到約定的時間。她若沒算錯日子的話,軌道車應該很快就會在一個潮濕陰暗的夜晩到來。在這個被詛咒的地方,她度日如年,但如今她只有一個出路了——等待。在橋的另一端,等待她的是一扇緊鎖的密封門,它每個星期只有一次會從內側打開,在有集市的那一天。

今天薩莎沒有什麼可以賣的,但要買的卻比任何時候都多。如今對她來說,無論軌道車上的人向她要求什麼都無所謂,只要可以將她帶到活人的世界。死去的父親冰冷的身體讓她淪陷了,她希望自己可以買到前往正常人類社會的入場券,在父親的屍體開始腐爛之前。

薩莎曾無數次地幻想,有一天,她和父親可以到達另一個地鐵站,在那裡周圍全都是人,她可以與什麼人交往,遇見她生命中重要的人……

她多次問父親,希望知道他青年時期的經歷。她不僅僅是想迅過父親的講述回到自己的幼年時光,還偷偷將自己放在媽媽的角色上,父親的角色則由一個謎一般的美男子扮演,他擁有變幻莫測的線條,這是她對愛情笨拙的幻想。她甚至還擔心自己不能與別人找到共同語言。別人會與她談論什麼話題呢?

離軌道車的到來還剩下屈指可數的時間,或許,僅剩幾分鐘了。她本是瞧不起那些男男女女的,她從心底認為自己那打算返回人類社會的意圖是對死去父親的背叛。如果留在這個站里可以挽留父親的生命,那她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一秒鐘都不會猶豫。

燭光在玻璃罐中垂死掙扎著,薩莎用火苗引燃了另一盞燭燈。在一次遠行中,父親發現了整整一箱蠟燭,薩莎從中拿了幾支,它們一直躺在她工作服上寬大的口袋裡。薩莎覺得,她和父親的生命就像這蠟燭一樣,當父親的生命之燈媳滅,他的部分生命會接續在她的生命之上。

軌道車上的那些人能否看到她發出的信號?這裡的霧氣那樣重。

直到現在她都有這樣的心理預設,絕不毫無意義地在外面多耽擱哪怕一分一秒。這是父親的禁令,父親那腫大的喉嚨對她來說也是一個活生生的警告。在車站的邊緣,薩莎常常覺得不舒服,就像是被捕了的地鼠,四下張望,鼓足了勇氣才肯邁上地鐵橋的第一個台階,她想到最上面看看橋下穿過的黑色河流。

如今她擁有了更多可供浪費的時間。她微駝著背,在瑟瑟秋風中發抖,她向前走了幾步,在向後倒退的瘦骨嶙峭的樹後,半明半暗的黃昏之中出現了一棟坍塌了的多層房屋。在油汪汪、充滿泥沙的河流的水聲中,遠處一種不明身份的怪物在用人聲呻吟著。

突然,這呻吟聲中又加入了悲涼的如泣如訴的吱吱聲……

薩莎站起身來,抬起燭台,突然橋上面有狡猾的光線回應了她。一輛年久失修的軌道車穿過棉花般的濃霧向她駛來,車上的楔形燈刺穿了黑夜,將其劈成兩半。女孩後退幾步——那軌道車並不是以往常來的那一輛。這輛車行駛得吃力極了,像是它的輪子每向前轉一圈,都需要操縱車把的人使出極大的力氣。

終於,它在離薩莎10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來一個緊裹著防護服的高高大大的胖子,防毒面具的玻璃背後是搖晃著的魔鬼般的火苗,躲避著薩莎的目光。那人手中端著一把帶有木質槍托的卡拉什尼科夫步槍。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薩莎抬起下巴宣稱道。

"離開。"那怪人的回應像是回聲一般,也許是出於驚奇,也許是出於挖苦和喃諷,那人拉長了母音,"你有什麼東西要賣嗎?"

"我什麼都沒有了。"她凝視著他那熊熊燃燒著的眼眶,那眼眶被鐵包圍著。

"每個人都有東西可賣,尤其是女人。"那人哼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麼,"是要把你爸爸拋棄了嗎?"

"我什麼都沒有了。"薩莎垂下頭,重複著自己的話。

"到底是咽氣了。"戴面具的人拖著輕視又略帶失望的嗓音說道,"他現在也許會感到失望。"他用槍筒挑起薩莎工裝的背帶,不急不徐地拖著她向下走。

"你沒權利這樣做!"她聲音嘶啞,猛然掙脫,向後退去。

燭台連帶著玻璃罩一起跌落到了鐵軌上,玻璃碎片四處飛濺,一瞬間,黑暗吞噬了火光。

"他們從這兒走了就再不會回來了,你明白這一點嗎?"那怪人冷漠地看著她,用毫無生氣的僵死的玻璃看著她,"讓我帶你走,你這個人都不夠我的路費,單程的。自己算算吧,你這個人只夠償還你父親欠我的債。"

機關槍在他手中翻轉了一下,槍托向前,擊中薩莎的太陽穴,似乎是發了善心一樣讓薩莎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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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納西莫夫大街回來以後,獵人不知為何就不準荷馬離開自己了,荷馬都沒有時間去研究那便箋本。隊長突然變得極具預知能力和敏感,極力不讓老頭落在自己後面太遠,甚至完全與其步伐一致,即使為此給自己造成了不便。有一兩次他突然停下,像是為了檢查一下他們後面有沒有人跟著。獵人手電筒鋒利的燈光向後掃射,最終卻停在了荷馬的臉上,讓老頭覺得自己像是在接受拷問。荷馬咒罵過,感受到獵人犀利的目光在他周身來回掃射。突然間荷馬醒悟過來,他是為了在自己身上搜出他在納西莫夫大街站撿到的東西。

見鬼了!獵人當然不可能看見什麼,因為他檢東西的時候獵人離得很遠。有可能是獵人察覺到了荷馬情緒的波動,從而開始懷疑他。但每當兩人的目光交匯時,荷馬都要被汗水浸透。他見縫插針地翻閱那本便箋紙,己經找到足夠可以懷疑隊長的證據。

 

這是一本手記。

部分紙頁被幹了的血粘在了一起。荷馬沒碰它們:他擔心自己緊張到無法正常彎曲的手指會撕毀它們。

從手記的最初幾頁可以明顯地看出作者思緒的混亂——前言不搭後語,邏輯混亂,作者甚至無法掌控這些字母,文字完全無法追上如脫韁野馬般賓士的思緒。

"通過納戈爾諾站完全沒有傷亡。"便箋本這樣告訴他,之後話鋒突然一轉,"圖拉站一片混亂。沒有出口,漢莎進行了封鎖。我們已無法返家。"

荷馬繼續向後翻,用餘光瞥到隊長從小丘上下來徑直向自己走來。在他急忙將便箋本藏到袋子里之前,他還來得及讀到以下這些話:"情況仍在掌控之中,車站被包圍了,任命了指揮官。"還有下面這句:"下一個死的會是誰?"

日期被圈起來了,旁邊打了一個問號。雖然褪色了的紙張讓人忍不住猜想這本手記是10年前的東西了,但那個日期卻清清楚楚地顯示,這完全是一個星期以前被人記下的。

荷馬那漸漸老化了的大腦突然靈光一現,用難得的清醒和靈敏將一塊塊馬賽克拼成了整體:一位神秘的陌生人,納加遷諾站不幸的流浪漢,密封門後邊防兵旁那熟悉的聲音,似乎說的就是"不能回家"……荷馬面前一幅完整的畫面鋪展開來。是不是在那些粘在一起的紙頁中,那潦草的字跡就會描述其他一些不尋常的事件?

對,完全正確,根本不存在佔領國拉站的土匪,那裡發生了一些複雜至極、神秘至極的事件。獵人在圖拉站的大門旁被當地守衛盤問了足有15分鐘,他所知道的絕對不會比荷馬少。

正因如此,絕不能將這個便箋本拿給獵人看。

也正因如此,荷馬才有勇氣公然在伊斯托明的辦公室發表反對獵人的意見。

"絕不行!"他又重複了一遍。

獵人不慌不忙,像是戰列艦,將主要的武器調整好,瞄準荷馬的頭部。伊斯托明坐在椅子上稍向後挪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從桌子旁站起。上校疲急地彎下了身子。

"對密封閥實施爆破是行不通的,周圍都是地下水,瞬間就能淹沒整條地鐵線。本來整個圖拉站已經有些風雨飄搖了,只是在硬挺著,人們都在祈禱,生怕被淹沒。至於與之平行的隧道,你們也知道,已經足足有10年,自從……"荷馬繼續說道。

"那我們做什麼,敲門,等著,等著他們給我們開門嗎?"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好奇地問。

"總有路可以繞進去。"伊斯托明提醒道。

這時上校突然咳嗽起來,平息了咳嗽後,立即憤怒地同站長爭論起來,責怪站長又一次打算迫害他最優秀的士兵,置他們於必死的境地。隊長給予了反擊:

"圖拉站應該被大清洗……情況是這樣的,必須將站上的所有人都消滅乾淨。那裡沒有一個我們的人。如果你們不想承受更大的損失,這就是唯一的辦法。我知道我現在在說什麼,我有這樣說的依據。"

最後一句話很明顯是指向荷馬的。荷馬頓時覺得自己像一隻掏氣的小狗崽,被人抓住後頸在空中抖來抖去。

"考慮到從我們這個方向過去的隧道被關閉了,"伊斯托明拉平整自己的制服上衣,"要想前往圖拉站只剩一個方法了——從另外一條防線,穿越漢莎。但我們不能帶武裝力量去那裡,這是被禁止的。"

"我能找到人。"獵人不耐煩地揮動手臂,上校抖了一下。

"要去漢莎,就必須經過兩段站間隧道,一直沿著卡霍夫線到達卡希拉站……"站長意味深長地住了口。

"然後呢?"隊長雙手交疊在胸前。

"在卡希拉一帶,站間隧道里的X射線可達200倫琴,"上校解釋道,"離那兒不遠的地方曾掉下來一塊核彈頭。兩次接受那樣計量的輻射的人,一個月內就會死亡。"

寂靜,醞釀著罪惡的寂靜。荷馬趁著這個空當,開始神不知鬼不覺地撤退。毫無疑問,這撤退是戰術性的,先從伊斯托明的辦公室撤出去再說。最終,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擔心不受控制的獵人終究會前往圖拉站強行攻破密封門,他只好妥協:

"有密閉的防護服。只有兩套。你可以挑最健康、最強壯的士兵跟你走,任何一個都可以。我們等消息。"他看了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一眼,"我們還要討論什麼?"

"去看看士兵,"上校鬆了口氣,"我們去談談,給你選個副手。"

"沒這個必要。"獵人擺了一下頭,"我要荷馬。"

[1] 利維坦,《聖經》神話中的巨大海獸,形容龐然大物。

[2]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爾的小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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