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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籠中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在一片漆黑之中,人的感官往往會變得更靈敏。氣味越來越濃郁,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立體。在單人禁閉室里不斷有人在刮地板,發霉了的尿液散發出令人無法忍受的臭味。

但樂手因為酒意未退,甚至還聽到了疼痛的聲音。他甚至在持續的一段時間內不斷地對自己嘮叨,後來便不再對氣味反應過度,喘息也適度起來。對時時可能闖入囚室的文化公園的追捕者,他並不感到害怕,對沒有證據也沒有跨越漢莎邊境的任何許可的薩莎所要面臨的一切,他也不感到擔心。當然了,至於圖拉站的命運,那更是與他無關。

"我恨。"薩莎輕輕地說。

當然,這也不關他的事。

在漆黑的囚室中,他們很快找到了一個洞——門上的玻璃孔。別的東西仍然無法看見,但這個小洞對薩莎來說夠用了:薩莎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門口,用自己沒什麼力氣的拳頭猛烈地砸門。門回應著她,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但她一停下來,死一般的寂靜又重新包圍了她。看守們不想聽到擊門聲,也不想聽到薩莎的喊叫。

時間走得飛快。

他們還要在這兒被囚禁多久?列昂尼德並不感到焦慮,他從不急著去什麼地方,也就永遠不會遲到,他不會拿任何人的性命做賭注。也許他故意把她帶到了這裡,想把她與老頭、獵人分開?

在捆成一捆的三個人中抽出一個,引誘到捕鼠器上,要她的命就是他唯一的目的?那麼他這是為了什麼……

薩莎把頭埋進衣袖裡哭起來,衣袖吸收了淚水,還有聲音。

"你看過星星嗎?"一個還未清醒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沒有回答。

"我也只在照片上看到過。"樂手對她說,"因為灰塵和雲彩,現在幾乎看不到它們了。多虧你的哭聲,我醒了過來,現在開始想,是不是突然見到了真正的星星。"

"這是貓眼。"在回答問題之前她努力吞下了眼淚。

"我知道。真有趣……"列扉尼德咳嗽了一聲,"是不是有人曾在天空中用好幾千雙眼睛看著我們?但為什麼他扭轉了臉不再看了呢?"

"天上從沒有過任何一個人。"薩莎搖搖頭。

"我總是相信,有人在照管著我們。"樂手沉思著。

"甚至在這個囚室里都沒有人管我們!我們會在這兒活活腐爛!"她的雙眼又濕潤了。

"這是你暗中安排的,是嗎?為了讓我們趕不上?"她又開始砸門。

"如果你已經認定外面什麼人都沒有,那你為什麼還敲門?"列昂尼德問。

"如果所有的病人都死去,那你會遭人唾棄!你從未打算救任何人!"

"這就是你對我的看法?讓我寒心。"他嘆了口氣,"在我看來,你也不是在為病人們奔波。你是擔心你的愛人衝到他們中間,自己會被感染,又沒有藥物……"

"不對!"薩莎強忍著怒氣不去打他。

"對,對……"列昂尼德用又尖又細的聲音模仿薩莎,"那你是為了什麼?"

薩莎再也不想跟他理論,根本連話也不想對他說,但她終歸沒有忍住。

"他需要我,的確需要我,沒有我他就完了。但你不是,你只是無所事事不知跟誰玩而已!"

"好吧,他需要你,也沒到非你不可的程度,否則不會拒絕……你又是為了什麼,你為什麼需要獵人這個清洗者?惡棍對你來說有吸引力,還是你想拯救一個墮落的靈魂?"

薩莎啞口無言,她發現樂手把她的感受看得如此輕浮簡單。也許她的感受、感情並無任何特殊之處,還是因為她無法掩蓋這些感情?那些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感情從他的嘴中說出來是那麼的稀鬆平常,甚至還有些庸俗。

"我恨你。"她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這沒什麼,我也有些恨自己。"列昂尼德嘲諷地笑。

薩莎坐在了地板上,她的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起初是因為氣憤,後來是因為無助。當她還可以做些什麼的時候,她不打算投降。但現在,與一個荒蠻的同路人共處在一個荒僻的禁閉室里,她再沒有機會聽到外界的消息了。喊叫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人值得她去說服。一切都毫無意義。

突然,她面前浮現出一幅畫面:高聳的樓房、綠色的天空、飄浮的雲彩、歡笑的人群,臉頰上滑過的熱淚也變成了夏天的雨,是老頭講述給她的夏天的雨珠。畫面只持續了一秒鐘,魔力就消失了,留給她的只有輕鬆美妙的心情。

"期待著一個奇蹟。"薩莎咬著嘴唇,倔犟地對自己說。

突然走廊中響起了開關的聲音,暗室中照進了刺眼的亮光。

 

★                ★                ★

 

這個地方距離神聖的地鐵之都、文明的大理石墳冢波利斯的入口只有幾十米,波利斯周圍水銀燈的白光是安息和繁榮的美好徵兆。這裡的人不愛惜光明,因為他們相信光明的魔力。光明的豐碩讓人類想起他們往昔的生活,想起遙遠的過去,當時的人們並不是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猛獸也從未出現過。

波利斯邊界的崗哨不太像工事,更像是蘇聯部委里的傳達室:桌子,椅子,兩位穿著乾淨司令部制服、戴著大沿帽的軍官,查看證件,檢查私人行李。老頭從口袋裡摸索出護照。簽證好像廢止了,因此在這裡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他把綠色的小本出示給軍官,斜眼看著隊長。

隊長似乎在出神,他並沒有聽到邊防軍人的問題。同時荷馬也懷疑,他究竟有沒有護照。如果他沒有,那他此刻在盤算什麼?他打算從這兒硬闖過去嗎?

"重複最後一遍,"軍官的手伸進油光智亮的手槍套,"請出示證明,要不就立刻離開波利斯領土!"

荷馬不相信隊長不明白對方想要他做什麼,但隊長的回應僅僅是動了動手指,它們同樣移向手槍套上的搭扣。突然間他從奇怪的麻木中蘇醒過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掙脫讓他動彈不得的外殼,閃電般地伸出攤開的手掌,直直掐住了邊防軍人的喉嚨。那軍人開始發紫,發出嘶啞的聲音,仰面同桌子一起倒下。第二個逃跑了,但老頭知道他根本逃不掉。獵人的衣袖裡有賭棍藏匿的愛司,他手中突然出現了一把劊子手的手槍,然後……

"等等!"

隊長遲疑了一秒鐘,逃跑的軍人跑到站台上躲藏起來。

"放下它!我們要去圖拉站!你應該……你要求我提醒你……等等!"老頭喘著粗氣,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去圖拉站……"獵人鈍鈍地重複,"是,最好忍耐到圖拉站。你說得對。"

他重重地倚在桌子上,把自己沉重的手槍放在旁邊,垂頭喪氣。利用這個空當,荷馬舉起手向前跑去,迎面趕來的是從拱門內奔出的警衛隊。

"請不要開槍!他投降了!不要開槍!我們也是為了大家……"

但人們還是捆住了他,混亂中他的防毒面具被扯掉,只允許他解釋。隊長重新陷入了奇怪的獃滯,並沒有干涉警衛隊的行動。他竟然允許眾人解除了自己的武裝,並服從地走向禁閉室。他坐在板床上,抬起頭,找到荷馬,嘆了一口氣說:

"你從這個站找一個人,他叫梅爾尼克。把他帶到這兒來,我在這兒等著……"

荷馬點頭,手忙腳亂地開始作準備,他擠向聚集在門口的衛兵和看熱鬧的人。獵人突然喊住她:

"荷馬!"

老頭凝固了,震驚了:以前獵人從沒叫過他的名字。他回到堅固的鐵條柵欄處,抓住鐵條,用詢問的表情看著獵人,像一個用雙臂緊抱著自己不斷打著寒戰的人。獵人用不似人聲的低沉嗓音鞭策他:

"別去太久。"

 

★                ★                ★

 

門敞開了,一個士兵膽怯地看著裡面——就是在幾小時以前忘我地扇樂手耳光的那一位。

不知是誰在背後給了他一腳,他一下子就飛進了囚室,癱倒在地板上,然後站直身子,難以置信地回頭看。

通道里站著一個乾巴巴的戴眼境的軍官。

"來吧,畜生。"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我……"邊防兵咩咩地叫。

"別害羞。"軍官鼓勵他。

"我對我做的一切表示歉意。還有……你……您……我不能。"

"加上十晝夜。"

"你可以來打我。"士兵對列昂尼德說,雙眼不知道往哪兒看。

"啊,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樂手眯著眼睛沖著軍官微笑,"我在這兒等了您好久。"

"晚上好。"那人也揚起嘴角,"我為了公平而來。我們要報仇嗎?""我不是會記仇的人。"樂手站起來,用手揉了揉腰部,"我覺得您自會作出懲罰。"

"出於嚴肅,是的。"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點點頭,"一個月的禁閉。至於我,毫無疑問,我替這個笨蛋道歉。"

"但,您又沒有惡意。"列昂尼德摸了摸碰傷了的顴骨。

"那這件事就僅限於你我之間嘍?"軍官用金屬一樣的聲音陰險地說道。

"我這兒,您看,我帶來了一些走私貨。"樂手朝薩莎的方向點點頭,"您會包容的吧?"

"我們為它辦手續。"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承諾道。

軍官把犯了錯的邊防兵直接丟在了囚室里,插上門閂,在狹窄的走廊裡帶著兩個人向前走。

"我不會繼續跟著你走了。"薩莎大聲對樂手說。

"如果我吿訴你,我們確實要去綠寶石城呢?"列昂尼德沉吟一會兒,用剛剛能被聽到的聲音問薩莎,"如果我說,我知道的關於這個城市的事比你爺爺還多呢?如果我還要說,我見過這個城市,不僅見過,我還到過那裡,不僅到過……"

"撒謊。"

"他這樣不是沒有用意的。"他毫不動怒,繼續說著,朝走在前面的軍官點頭,"在我面前那麼諂媚——他知道我從哪兒來,因為知道所以害怕。還有,萬一在綠寶石城能找到你的葯呢?而且要到達綠寶石城的大門,我們只剩下三個站的路程了……"

"撒謊!"

"你知道嗎,"列昂尼德生氣地對她說,"如果你期待奇蹟發生,那你就必須相信它的存在,否則你就會錯過奇蹟。"

"還應該學會區分奇蹟和騙人的把戲。"薩莎粗魯地打斷他,"謝謝你教會我這一點!"

"我從一開始就相信我們會被放出來。"他回答,"只是……不想催促這件事提早發生。"

"你只是在拖延時間!"

"但我沒有騙你!確實有藥物!"

這個時候他們來到了關卡。軍官感到意外,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們一眼,把一些零碎物品交給了樂手,還給他子彈、證件。

"就這樣,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維奇,"他敬了個禮,"走私物品是讓我們拿走,還是讓我們把她留在海關?"

"帶走。"薩莎皺眉。

"那麼百年好合。"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送他們經過三排胸牆,經過從原地跳起來的一整組機槍手,經過柵欄,經過由鋼軌焊接成的萎形拒馬,乾巴巴地說出臨別贈言,"他們有進口商品,我想,應該沒問題吧?"

"讓我們來個突破。"列昂尼德對他笑,"雖然我不應該告訴您,但這世上從沒有誠實的官員,體制越嚴苛,他們的數量越少,只要知道該賄賂哪個人就足夠了。"

"我想,這種有魔力的話您一定知道很多。"軍官諷刺道。

"並不是在任何方面都適用。"列昂尼德又摸了摸自己的顴骨,"我不是什麼魔法師,我只是努力學習。"

"與您共事會很愉快……當您學成時。"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微微鞠躬,轉身返回。

最後一個士兵為他們打開由很厚的柵欄充當的大門,這扇門從上到下把隧道完全隔開。在這扇門的後面,一條空蕩蕩的、照明很好的站間隧道自此延伸,它的牆壁上有些地方被燒焦了,有些地方有缺口豁邊,這裡像是經歷了很長時間的槍火摧殘。在隧道的盡頭可以看到一個工事,還有從地板拉伸到天花板的一整幅旗子。

薩莎的心不禁朴通撲通跳起來。

"這是誰的邊防哨所?"薩莎突然停住,問樂手。

"什麼誰的?"樂手吃驚地看著她,"當然是紅線的。"

 

★                ★                ★

 

啊,為了再次來到這些地方,荷馬期待了多長時間,他有多久沒來過這些神奇的地方了……

知識分子居住的博洛維特站,裡面的公寓十分舒適,它們直接建在了拱門裡面。婆羅門高僧的閱覽室位於大廳中央——鋪滿書籍的長木板桌,低垂的帶有紡織布罩的照明燈。在這裡,就連廚藝都奇蹟般恢復到了危機和戰爭發生以前的水準。

在阿爾巴特站,整個車站都被裝扮成了白色和青銅色,像克里姆林宮的辦公室一樣。人們生活、工作得井井有條,好像世界大難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還有十分古老的列寧圖書館站,人們遲遲沒有為它更名,這個名字還帶有某種意義。這個車站那樣的古老,在還是小男孩的科里亞第一次進入地鐵時,它就已經很老很老了。在這個車站裡,換乘通道位於站台中間,站台上的裝飾花紋浪漫古樸……

亞歷山大花園站,永遠都半昏半暗,有稜有角,像一個眼盲而且患有痛風的老人,永遠在回憶自己那共青團式的青年歲月。

荷馬總是感到好奇,車站會不會與它們的皮格瑪利翁[1]都十分相似?每一個車站,是不是都能被看成雕刻出它的人的自畫像?它們的身上是不是吸收了來自於建造者的部分精華?但有一點他或許可以確信:車站會在它的居民身上烙下印跡,與他們分享自己的性格秉性,將自己的心情和疾病傳給他們。

荷馬的智慧、他永恆的深思熟慮、他無法治癒的思鄉病,都並不屬於條件惡劣的塞瓦斯多波爾站,而是像往昔一樣光明的波利斯。

但生活是另一回事。

現如今,就算他終於來到了這裡,他仍沒有閒情逸緻和閑散的時間來走過這些喧嘩的大廳,欣賞美麗的車站輪廓和精美的鑄件,暢想,幻想,臆想……他應當奔走,按照獵人的要求奔走。

獵人使出渾身力氣才把寄居在自己體內的那個人馴服,這是一個可怕的存在,獵人不得不時時用人肉餵飽他,滿足他的胃口。他剛剛把內部牢籠的圍柵建好,一瞬間外部圍柵的鐵條便一根不剩了。應該加快速度。

梅爾尼克——這是什麼?是名字,還是綽號?或許是口令?大腹便便的魯衛隊隊長不想把老頭帶到叫這個名字的人面前。荷馬把這個名字叫出聲來,卻在警衛隊中引起了讓人無法理解的反應:關於被關起來的隊長的審判的談話停止了,而荷馬手上幾乎銬到關節里去的手銬又重新回到了桌內的抽屜中。

在衛兵們的陪同下,老頭爬上了樓梯,穿過換乘通道,來到了阿爾己特站。在宮殿門口,有一整排辦公門房的地方,大肚子讓荷馬稍等,自己大步邁進了走廊。三分鐘不到他就回來了,吃驚地看了老頭一眼,邀請他進入走廊。

擁擠的走廊將他們帶向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寬敞房間,那裡的牆壁全部掛滿了地圖、圖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標註和密碼、照片和圖畫。寬大的橡木桌旁端坐著一位瘦骨嶙峋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他的肩膀卻十分寬厚,好像穿了毛氈斗篷。在披著的制服下面只有右臂是空的,荷馬定睛一看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的整條右臂都沒有了。他擁有壯士般的身高——他的雙眼幾乎與站著的老頭的雙眼在同一個位置。

"謝謝。"這間辦公室的主人放走了大肚子,大肚子帶著顯而易見的遺撼在外面關上了門。"您是哪位?"

"尼古拉耶夫·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老頭有些不知所措。

"別耍花招。您要求見我,您說我最親近的戰友跟您在一起,一年前我親手將他埋葬,這中間一定有隱情。您是誰?"

"我誰也不是……"荷馬並沒有說謊,"我不是事情的關鍵。他還活著,這是真的。您只須要跟我走一趟,越快越好。"

"我現在在想,這是一個圈套,是一個白痴的圈套,或僅僅是一個錯誤。"梅爾尼克抽了一口煙,把煙圈吐在老頭臉上,"如果您知道他的名字並且帶著這個名字找到我這兒來,那麼您也應該知道他的故事;您也應該知道,一年多來我們每天都在尋找他;也應該知道,為了找他我們還失去了幾個人。您也會知道他對我們有多重要。也許,還會知道他就是我的右臂。"他伴作一笑。

"不,我並不知道這些事……他什麼都沒有對我說過。"老頭的頭部垂到了肩上,"求您了,您就跟我走這一趟吧,去博洛維特站。時間不多了……"

"不,我哪兒也不趕著去。我有自己的原因。"

梅爾尼克將手臂放到了桌子下面,做了一個十分奇特的動作,他沒有起身卻奇怪地向後退。幾秒鐘以後老頭才反應過來,他坐在輪椅上。

"那讓我們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我想弄清楚,你們出現的意義何在?"

"上帝啊。"老頭如今已經對說通這個木頭人不抱任何希望了,"您就相信我吧。他活著,現在正被關在博洛維特的囚室里。無論如何,我希望到現在為止他還在那裡……"

"我也想相信你。"梅爾尼克的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老頭聽到紙張燃燒的聲音,"只是這世界上沒有奇蹟。攬得我心神不寧……算了。我有自己的版本,是誰要戲弄我?但需要受過專門訓練的人才能去檢查……"他把手伸向電話。

"他為什麼如此害怕異形人?"荷馬的問題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梅爾尼克小心翼翼地放下聽筒,一言不發。他把手中的香煙吸完,將很短的一段煙蒂吐進煙灰缸。

"見鬼了,我得坐著輪椅滾著輪子去一趟博洛維特了。"他說。

 

★                ★                ★

 

"我不去那兒!放開我!最好我能在這兒停下來……"

薩莎並不是在說笑,更不是在挑逗。很難說,除了紅線的人,他父親恨誰更多了。他們剝奪了他的權力,打斷了他的脊樑,沒有就地結束他的生命,卻讓他遭受了經年累月的侮辱和折磨。這一半是出於對他的憐憫,一半是因為他們的潔癖。父親不能原諒這些人一一這些人出賣了他,暴動推翻了他——還有那些為暴徒提供武器、印刷傳單的幫凶們。僅僅是紅顏色都能讓他發狂。雖然在生命即將結束時,他曾說過他不會記恨任何人,也不想復仇,但薩莎一直覺得這只是他為自己的無力和無助找的借口。

"這是唯一的一條路。"列扉尼德心煩意亂。

"我們是要去基輔站的!而不該把我帶到那兒!"

"漢莎與紅線已經打了幾十年的仗,我不能向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坦言這一點,說我們要去共產主義者的陣營……所以不得不撒個小謊。"

"沒有謊言你就活不下去!"

"大口在體育場站外面,我曾說過。體育場站是紅線在坍塌了的地鐵橋前面的最後一個車站,這裡已經無力回天。"

"我們怎麼才能到那兒?我沒有護照。"她警惕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樂手。

"相信我。"他微笑著,"一個人總是能與其他人談妥並達成一致的。受賄萬歲!"

他對薩莎的抗議和反對不管不顧,抓住薩莎的手腕拖著她向前走。第二道防線的探照燈把那些巨大的旗幟照得通紅,它們懸掛在天花板上,隧道里的過堂風讓它們飛揚,女孩以為她面前的是兩條閃光的紅色瀑布。這是一個符號嗎?

根據薩莎所聽到的關於這條線的事,在接近這些紅旗的時候應當開槍把它們射得千瘡百孔……與此同時,列昂尼德正從容地邁步向前,自信的微笑從未離開過他的嘴角。在距離崗哨還有30米的地方,一束明顯的加粗的光線投射到了他的胸部。樂手立刻把樂器盒放在了地上,雙手順從地舉了起來,薩莎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邊檢人員走了過來——睡眼惺松的,一臉詫異,像是能迎接從邊境的另一側來的客人是一件十分偶然和意外的事情。這一次樂手在他們要求薩莎出示證件之前就做出了反應。他低聲下氣地在邊檢人員耳邊喃咕了幾句,還弄出了黃銅輕微碰撞的叮噹聲,那個邊防兵就像中了邪一樣心平氣和地返回了。那人自己護送他們經過了全部的崗亭,甚至把他們送上了等候著的手動軌道車,命令士兵把兩人送到伏龍芝站去。

士兵抓住制動桿,軌道車發動起來。薩莎眉頭緊皺,她打量著父親的仇人的著裝和面孔……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他們穿著棉妖,戴著污跡斑斑的軟帽,上面別著五角星,觀骨髙聳,臉頰凹陷……是的,他們並不如漢莎的守衛光鮮亮麗,但人該有的東西他們一點都不比漢莎人少。他們的眼中閃爍著小男孩似的好奇心,這對從小在環線長大的人來說十分陌生。眼前的這兩個士兵未必聽過僅僅是年前發生在汽車廠站的事情。他們是薩莎的仇人嗎?人究竟能不能從心底去恨一個陌生人,而不是僅僅在表面上、形式上?

士兵們對要不要同軌道車乘客說話猶疑不決,只是倚靠在操作桿上,時不時呼哧幾聲。

"你是怎麼做到的?"薩莎問。

"洗腦。"列昂尼德向她遞了個眼色。

"那麼證件呢,你給他們看了嗎?"她懷疑地看著樂手,"怎麼會這樣,我與你去哪兒都能被放行?"

"不同的護照在不同的場合使用。"他含糊地回答。

"你是怎樣的一個人?"薩莎不得不與列昂尼德坐得更近一些,她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們的對話。

"觀測者。"他用唇語回答她。

如果薩莎不緊閉自己的雙唇的話,問題也許會一股腦地傾瀉而出,但士兵們十分明顯地想要弄明白他們談話的內容,甚至使勁控制著操作桿,想要讓軌道車運行的噪音再小一些。

薩莎不得不等到了伏龍芝站再開口。這個車站十分乾癟,顏色漸漸褪去,面目變得蒼白,但卻被遍地的紅旗染上紅潤的顏色,牆上的馬賽克拼畫殘缺不堪,立柱被時間侵蝕……拱門裡是漆黑的漩渦——虛弱無力的燈低垂在立柱之間的通道中,幾乎能碰到居民的頭頂,雖然他們並不高大,這樣做無非是要節省寶貴的燈光。這裡乾淨得驚人,僅僅是在站台上就有幾個勤勞的清潔員在來回忙碌。車站裡人來人往,真奇怪,薩莎從未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開始微微移動,手忙腳亂地忙碌著,而她的背後一切都是僵死的,唯一的聲音是消聲器的沙沙聲。薩莎該不該回頭?低語聲停止,人們回到自己的工作中。誰也沒閑工夫看她一眼,好像這是一件特別不禮貌的事情。

"這裡是不是經常會有外鄉人造訪?"她看著列昂尼德。

"我就是外地人。"樂手聳聳肩。

"你是哪裡人?"

"在我的家鄉,那裡的人不是這樣,這兒的人實在是太嚴肅了……"他笑了一聲,"那裡的人明白僅僅是吃飽喝足救不了一個人,那裡的人不想忘記往昔的時光,雖然回憶總是帶給他們痛苦。"

"給我講講綠寶石城的事。"薩莎小聲問,"為什麼他們……為什麼你們躲藏了起來?"

"那個城市的政府不信任地鐵的居民。"

列昂尼德停止講述,他須要向隧道入口的守衛人員解釋一下,然後就與薩莎一起鑽入了濃稠的黑暗。他用鐵制打火機點亮了一盞煤油燈,繼續前行。

"不信任,因為地鐵里的人已經漸漸失去了人的面貌;因為製造了這場駭人聽聞的戰爭的人就活在他們之中,即使他們至今不敢向自己的朋友承認這一點;因為地鐵里的人頑固不化,朽木不可雕。你只能怕他們,對他們敬而遠之,或者追隨他們。如果他們知道了綠寶石城的存在,就會吃光它,然後再吐出來。凡是他們能夠得著的東西,他們一定會吃光。他們會燒光所有偉大的藝術家的油畫,燒光所有的紙還有紙上的東西。他們會毀掉這僅存的社會,這個社會達到了公平與和諧。無血無肉的大學建築可能倒塌,偉大的方舟終會沉沒,什麼都不會留下。蠻夷之徒……"

"為什麼你們會認為我們無法改變?"薩莎對列昂尼德的話十分不滿。"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想,"列昂尼德瞥了她一眼,"有不少人還是努力想要做些什麼。"

"他們也不是十分努力,"薩莎嘆了一口氣,"就連老頭都沒有聽過他們的事兒。"

"可還是有人聽說過。"他意味深長地丟下這一句。

"你在談論音樂嗎?"薩莎揣測,"你是一個希望改變我們的人?那麼,結果如何?"

"強迫欣賞一些美好的東西。"樂手微微一笑。

 

★                ★                ★

 

警衛推著輪椅,老頭走在一旁,他加快腳步,時不時地看看緊靠著他的身材魁梧的警衛。

"如果您真的不知道所有的故事,"梅爾尼克說,"我已經準備把它們吿訴你。如果我在博洛維特站見到的不是他,那你就等著用這些故事去逗你的獄友吧……獵人是騎兵團里最優秀的戰士之一,一個真正的、堂堂正正的獵人。他的嗅覺、觸覺、視覺、感覺都像野獸一樣靈敏,但做事從不留餘地。一年半以前他察覺到了異形人的存在……在全俄展覽館站。難道你從沒聽過這些?"

"在全俄展覽館站……"老頭漫不經心地重複著,"嗯,是,無懈可擊的異形人,它們會閱讀人的思想,可以一動不動……我以為,它們叫做黑暗族?"

"這不重要。"梅爾尼克打斷他,"獵人第一個察覺到了它們的聲音,他拉響了警報,但當時我們已經既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了……我拒絕了他。當時我正忙於其他事情。"他移動了一下殘肢,"獵人一個人趕去了那裡,在最後一次跟我們聯繫的時候他說,這些怪物能壓制人的意志,把恐怖帶到各個角落。獵人生來就是一名令人難以置信的戰士,他一個人就是一整個排……"

"我知道。"荷馬含糊地說。

"他無所畏懼,派回來一個男孩轉交給我們一個條子,就去地面解決那些畸形變異怪物了。如果他失蹤了,就證明這個威脅比預想中更可怕。他失蹤了,犧牲了。我們有一整套傳信體系,每一個活著的人每一個禮拜都要向上彙報。這是必須的!而他音信全無已經超過了一年。"

"那麼那些異形人呢?"

"我們把事發地認真掃蕩了一遍。從那件事以後到現在再沒聽到有什麼異樣。"梅爾尼克笑了,"再沒有人寫過信,打過電話……通向全俄展覽館站的出口己經關閉,生活重新步上了正軌。而當時他派回來的小男孩精神有些錯亂,但據我觀察,有人在精心照料他,他的生活是正常人的生活。可獵人……我良心上……"

他通過鋼製坡道滑下樓梯,聚集在樓梯口的僧人們四散開來,他調過頭,等著氣喘吁吁的老頭,補充道:

"最後這些最好不要給你未來的獄友們講。"

一分鐘以後一行人終於到了禁閉室口前。梅爾尼克並沒有急著去撥門閂,他靠在警衛身上,咬緊牙關站了起來,緊貼在貓眼上。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對他來說已經夠了。

他疲憊不堪,似乎從阿爾巴特站到這兒他都是用自己的殘肢步行而來的。他癱倒在輪椅上,暗淡的目光划過老頭,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不是他。"

 

★                ★                ★

 

"我不認為我的音樂屬於我。"列昂尼德突然嚴肅起來,"我並不知道為什麼它們會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認為,我也許僅是一個渠道……僅僅是一個工具。對,就是這樣,我把我的嘴唇擺在長笛旁,當我想演奏的時候,我的嘴唇就不再屬於我,像是另外有人在控制著它們——旋律就這樣誕生了……""靈感。"薩莎喃喃地說。

"可以這樣稱呼它。"他攤開手,"無論如何,這都不屬於我,這發生在表面。我沒有權利把它困在我的體內。它……在人與人之間旅行。每當我開始演奏,我就會看到在我周圍聚攏過來的富人、渾身結痂的窮人、散發著油光的人、兇巴巴的人,以及殘疾人和高大的壯漢,形形色色。我的音樂與他們產生化學反應,相互之間產生共鳴。我就像一把音叉一樣……我能把他們協調一致,雖然只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能隨著音樂歌唱,聲音那麼的純凈。要怎麼解釋這一切?"

"你講得很好。"薩莎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有相同的感受。"

"我應當嘗試把它從他們的體內喚醒。"列昂尼德繼續著,"在有些人的體內它會死去,在另一些人體內它會萌發。我沒有拯救任何人,我沒有這樣的權利。"

"那為什麼綠寶石城的其他居民不想幫助我們?為什麼就連你都害怕承認自己所做的一切?"

直到進入體育場站,他再也沒有開口說話。體育場站看上去也十分萎靡,它面色蒼白,勉強維持著自己往昔的排場,與此同時卻時時都帶著一種悲慟。它低矮,擁擠,像是纏滿繃帶的頭,看上去沉重不堪。這裡散發著一種煙味還有汗味,赤貧和驕傲共存。薩莎和列昂尼德被一個探子盯上了,那人一直在他們10步以外的地方閑逛。女孩著急想要前行,但樂手攔住了她。

"現在還不行,我們必須得等一等。"他坐在了為客人準備的石椅上,彈了彈樂器盒上的鎖頭。

"為什麼?"

"大門只有在特定的時刻才會打開。"列昂尼德轉過眼睛。

"什麼時候?"薩莎找到錶盤,如果表上顯示的時間沒有錯,那麼她預算的時間還剩下不到一半了。

"我會告訴你。"

"你又在拖延!"她眉頭緊蹙,跳起腳來,"你一邊承諾要幫忙,一邊又儘力地拖延!"

"沒錯。"他鼓起勇氣,迎上她的目光。

"我是想拖住你。"

"為什麼?!這是為了什麼?"

"我不是在與你遊戲。請相信我,如果我想要這樣做,我總可以找到什麼人,很少有人會對我說不。我想我是戀愛了。怎麼會這樣?這樣說是多麼生硬……"

"你想想……你甚至都沒仔細考慮自己所說的話!你說話甚至都不經過大腦。"

"有一個方法可以區分遊戲和愛情。"他嚴肅地說。

"那麼你通過欺騙來獲得一個人,這是愛?"

"真正的愛能毀了你的一生,它蔑視一切客觀條件,但遊戲可以被載入外部條件……"

"對我來說沒什麼差別。"薩莎極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我沒有什麼人生可以用來被摧毀。帶我去入口。"

列昂尼德沉重地凝視著女孩,倚靠在立柱上,雙手抱胸與女孩保持著距離。他深呼吸了幾次,像是打算斥責她,但還是放棄了,沒有發出一個音。然後他整個人軟下來,面色也晦暗下來,終於承認:

"我不能跟你一起進去,他們不會放我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薩莎十分不相信他的話。

"我不能回到方舟上。我被驅逐了。"

"驅逐了?為什麼?"

"為了一件事。"他轉身,用非常小的聲音說,薩莎離他只有一步也不能完全聽清他在說什麼,"我……我曾彼一個人侮辱過。他是圖書館的管理員,在別人面前詆毀我。當天晩上我喝多了,就一把火燒了他的圖書館。兩個人因窒息而死,管理員上吊身亡。可惜,我們沒有量刑……我應該被判處死刑。他們只是驅逐了我,永遠。沒有回頭的路。"

"那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兒來?!"薩莎握緊了拳頭,"為什麼還要浪費我的時間?!"

"你可以試著敲一敲門。"列昂尼德含糊地說,"在輔隧道里,距離大門20米的地方,有一個白色的記號。在記號下面的地面上有一個橡膠外殼,這層橡膠下面是一個門玲按鈕。按三聲短的,三聲長的,然後再三聲短的,這是返回的觀測員約定俗成的信號……"

他真的就留在了站里——他幫助薩莎通過了三個崗亭,然後就原路返回了。在告別的時候他甚至要把自己那把老機關槍給薩莎,但薩莎沒有拿。三聲短,三聲長,三聲短……這就是她唯一用得上的東西。當然,還有一把手電筒。

從體育場延伸出的隧道開始變暗,變荒僻。這個車站被認為是整條地鐵線路中最後一個還有人居住的車站,樂手送她經過的崗哨越來越像小型碉堡,但薩莎毫不畏懼。她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個小時或一個半小時以後她就能到達綠寶石城了。

如果綠寶石城是不存在的,那就更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

輔隧道就在列昂尼德所描述的地方,它被一些變了形的柵欄圍了起來。薩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可以讓她鑽過去的縫隙,幾百步以後的確有一扇鋼製密封門堵在那裡,堅硬不可動搖。

薩莎努力認真地數著自己的步子,在黑暗中仔細搜尋著白色的記號,牆壁十分潮濕,好像它們會出汗。她很快找到了橡膠墊,抬起墊子,摸到了按鈕,對了對樂手給她的表。來得及!她又稍等了幾分鐘,閉上眼睛……

三聲短。

三聲長。

三聲短。

無憂書城 > 科幻小說 > 地鐵三部曲 > 地鐵2034 > 第十六章 在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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