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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空氣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害怕和恐懼並不是一回事。害怕是一種刺激,可以驅動著人行動、創造;恐懼卻麻痹人的軀體,凍結人的思維,剝奪人的人性。荷馬一生中經歷了太多事情,才弄清楚了兩者的區別。

他的隊長,生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害怕,現在卻突然陷入了恐懼之中。但讓獵人如此恐懼的事物更讓荷馬感到驚悚。

那具剛剛被扯下面具的屍體十分不同尋常。黑色的橡膠下是發暗光亮的皮膚,嘴唇外翻著,鼻子寬闊扁平。二十多年前帶有音樂頻道的電視再也不播放電視節目了,從那以後荷馬就再也沒有見過黑人,但他毫不費力就看出來這個人屬於另一個人種。情況有些可笑,但他卻還處在震驚之中。

不過,獵人已經控制住了自己,他那有反常態的發作並沒有持續幾分鐘。他再一次靠近軌道車,照亮了屍體扁平的臉,嘴裡含糊不清地嘟囔著,開始粗魯地給那具不聽使喚的屍體脫衣。荷馬用腦袋作擔保,他聽到了斷指的咯吱聲。

"太殘酷了……他還是個人……"他用剛剛能被聽到的聲音指責。

是不是與什麼人搞混了?難道他們與獵人有深仇大恨,獵人要這樣與他們算舊賬?老頭暗暗看了隊長一眼,強忍住內心的厭惡,去為另一具屍體扒衣——那是一具十分平常的屍體。

女孩並沒有參與到將戰利品大卸八塊的工作中,何況獵人也不需要她動手。她走遠一些,坐在鐵軌上,用手掌捂住了面頰。荷馬感覺到女孩正在哭泣,雖然那嗚咽聲透過面具傳出來,聽上去與笑聲毫無不同。

荷馬將屍體拖到門外,隨意地堆到一起。不出一晝夜,他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白天過後,城市的權力便會移交,那些殘酷的夜晚,猛獸們深藏在洞穴之中,毫無怨言地伺機而動。

在深色的制服上,他人的血液並不十分醒目,那血跡很快就變幹了。血跡緊貼向肚子、胸部,像是想要返回到鮮活的軀體當中,造成了皮膚的瘙癢,使人神智不清。荷馬問自己,這樣的喬裝打扮對他們來說是否有必要?

他也只有這樣安慰自己——這樣在汽車廠站就可以避免別人更多的傷亡了。如果獵人的盤算得以實現,那麼他們將被當作是自己人,毫無阻力地通過該站。如果他們被識破呢?獵人能不能盡量縮減在這條回家之路上無謂的傷亡人數?

獵人的嗜血特性並沒有減退,反而感染了荷馬。在他們所完成的所有殺人事件之中,有三分之一是無法用正當防衛解釋的,但這並不是平常的暴虐狂。荷馬經常被一個想法困擾——獵人前往圖拉站是否並不是為了拯救當地的居民,而是純粹為了獲得殺人的快感?

就算是不幸落入圖拉站陷阱的人們無法找到有效的方法來抵禦這種奇怪的疾病,也並不意味著這種方法是不存在的!在地下世界中還有一些地方,在那裡科學的智慧仍閃爍著微光,在那裡科學研究仍在繼續,人們仍在開發新的藥品,生產血清。例如,大都會——4條動脈的會集點,地鐵的心臟,最後一個與真正的城市相類似的地方,覆蓋阿爾巴特站、博洛維特站、列寧圖書館站和亞歷山大花園站之間的換乘通道,那裡居住著活下來的醫生和學者;還有靠近塔甘站的巨大掩體;還有漢莎所擁有的秘密科學城……

除此之外,圖拉站並不一定是第一個感染病菌的車站,也許有人已經攻克了這一疾病。難道就這樣輕易放棄拯救感染者的生命了嗎?荷馬不斷這樣問自己。當然,荷馬現在也是一名病菌攜帶者,他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也不想就這樣放棄與疾病的鬥爭。荷馬嘗試著讓自己的理智妥協於將要來臨的死亡,但他的本能驅使他去尋找一個出路,找到可以拯救圖拉站的方法,這樣故鄉也能被拯救,自己也能得以保命。

獵人也準備找尋一種可以與疾病抗爭的葯。僅僅是因為他跟圖拉站的守衛說了幾句話,他便要懲罰這個站的居民,讓他們通通去死,而且他現在已經開始了這一懲戒。他用一個十分明了的謊言——關於匪徒的謠言——迷惑了塞瓦斯多波爾站的高層領導們,將自己的意願強加於他們。現在他冷酷地著手實現自己的這一計劃,要將圖拉站燒殺一光,夷為平地。

也許他知道一些荷馬和手記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在圖拉站發生的事惰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獵人會從頭到腳顛覆整個事件?

 

★                ★                ★

 

這輛冒著煙的軌道車對薩莎來說變成了父親偶爾對她講述的童話故事裡的時光機。這輛車不是帶她自科洛姆納到達汽車廠站,而是讓她從現在回到了過去,雖然她的現在就是那個近年來一直生活居住的石屋,這是時間和空間之中對她來說唯一有記憶的地方。

她對通往這個方向的路十分熟悉:她的父親雙眼被黑布蒙住,嘴巴被布條封死,坐在她的旁邊,當時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她總是哭,一個士兵交疊著手指,指給她看各種猛獸,它們晃動的黑影投射在小小的黃色地帶,在隧道的天花板上與軌道車爭先恐後地疾馳著。

薩莎與父親過了橋以後,父親才被判了刑:革命法寬恕了他,死刑變成了流放,永久的流放。他們被重重地推到了鋼軌上,有人拋給他們一把刀子、帶有一個彈匣的機槍和一個老舊的防毒面具,人們把薩莎也放了下去。曾指給薩莎看馬、狗的那個士兵,沖著小女孩揮了揮手。

他現在還在不在這些士兵之中?

她戴上了別人的黑色防毒面具之後,正呼吸著另一種空氣的感覺越發強烈起來,那面具是光頭從一具屍體上扯下來的。她每走一段路,都是以別人的生命為代價。也許那些死去的人就算不遇到她,碰到了光頭和老頭也是要死的,但她是他們中的一員,也就是說她是幫凶。

他的父親不想回家的原因還有一個——他已經厭倦了去戰鬥。他說,他所承受的詆毀、所被剝奪的權利跟其他人比起來並不見得多很多,所以他寧願自己忍受所有的痛楚,而不是連累他人。薩莎知道在父親的心目中有一架天平,一側裝滿了他往昔的生活,充滿了罪孽的生活。這一側已經重重地傾斜了下去,他父親現在只是想竭盡全力讓天平恢復平衡。

光頭可以提前採取行動,可以只是嚇唬嚇唬軌道車上的人,不開一槍就能讓他們解除武裝,薩莎堅信這一點。死者之中沒有一個人是他的敵人,就該去死。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童年居住生活的車站比她想像中要近:不到10分鐘,前方就出現了亮光。沒有人守衛著通往汽車廠站的通道,看樣子站上的居民對密封門的防禦功能十分信任。光頭用慢速通過了到達站台的50米距離,他命令荷馬站起來,自己也距離機關槍更近了一些。

軌道車在站內行駛得又慢又緩,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這樣就為薩莎爭取到了時間,讓她看個夠,讓她能在很短的時間裡回憶起從前的事情。

有一天父親將她交到了副官手中,並命令他在還未了結之前將她藏起來。副官把她帶到了站台深處,進了一間辦公室,但就算是在那裡還是能聽到成千上百的咆哮聲。副官要時刻在自己的指揮官身旁,他趕回去了。而薩莎則跟著他在空曠的走廊中狂奔,突然跳進了大廳……

他們沿著站台向前,薩莎看到了寬敞的家用帳篷、用作辦事處的車廂、玩著捉人遊戲的孩子、愛搬弄是非的老頭、憂鬱陰沉的男人和被擦得鋥亮的武器……

她還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站在一小排惡狠狠的、驚慌失措的男人前面,他們試圖包圍制伏一個龐大的沸騰了的人群。她跑了過去,抱住了父親的一條腿。他有些木然地向下看了一眼,將她抖落掉,然後用力掌摑了急匆匆趕來的副官。事情已經發生了。舉著機槍一動不動的隊列一直在等待,後來便退縮了。唯一的一槍是射向空氣中的,她的父親開始與革命者們談判,想要和平移交該站的政權。

他的父親堅信:人應當屈服於符號、信號。

但應該正確地解讀這些符號和信號。

當然,如此慢速的行駛不僅僅是為了讓她可以維續留在童年的最後一天。武裝人員漸漸朝向軌道車而來,她看到了以前所有的人,她還看到光頭如何用別人絲毫察覺不到的動作將手扣在扳機上,又是如何慢慢將槍筒對向那些吃驚的守衛。與荷馬相比,她早就聽過那沙啞的停車命令,現在她意識到:這裡傷亡的會是平民,他們的呼吸足以讓她多活好幾年,但她可以阻止這場屠殺,保護他們,也保護自己和另外一個人免受這無法言說的殘酷的荼毒。

守衛也取下步槍和保險裝置,但手忙腳亂地組裝它們用時過長,已落後於獵人好幾步。

她只能按照當時能想出的辦法行事。

她一躍而起,從後面環抱住了他鐵塊一樣的身軀,他的胸腔一動不動,似乎沒有呼吸。他抖動了一下,好像她用鞭子擊中了他,他遲疑了……守衛們不禁有些慌甜,忙做好射擊的準備。

老頭卻不需一言一語便理解了她的行為。

軌道車突然發動,疾馳起來,升起一團苦澀的烏雲,汽車廠站已經被甩在了身後,留在了過去。

 

★                ★                ★

 

在到達帕微列茨站[1]之前,再沒有人多嘴說一個字。獵人掙脫了那個令他意外的擁抱。他擺脫姑娘的樣子像是在卸下一個令他窒息的鋼圈,但他既沒有朝她發怒,也沒有向荷馬發怒。在通過最後一個崗哨的時候,軌道車全速行駛著,朝他們射來的子彈像風一樣紛紛打入了他們頭頂的天花板。隊長甚至還用三枚子彈予以了還擊。一個人似乎被擊斃,其他的人連忙貼在牆壁上,與並不深的短管融為一體,這樣才得以保命。

與此同時,荷馬望著垂頭喪氣的女孩沉思著。他打算讓自己作品的女主人公在亮相之後立刻發展一條感情線,但一切又發展得太快了。他不僅僅是還沒來得及記下這一切,而是還沒來得及弄明白這一切,情節已經這樣發展了。

他們來到了帕微列茨站,紛紛站起身來。

老頭曾到過這裡,站台上的裝飾雕塑都是哥特風格。帕微列茨站不只靠簡單的立柱來支撐天花板,像莫斯科郊區的其他新建地鐵站一樣,這裡還有一排空中拱門。對普通人來說,它們有些髙得離譜。同樣,帕微列茨站也遭受了不同尋常的詛咒,這也完全符合傳奇的精神。晚上8點整,剛剛還處於一片喧器之中的車站突然靜寂下來,像是變成了一個幽靈。它的居民精力充沛且詭計多端,瞬間都躲了起來,只剩下幾個膽大的人還在站台上,其他人——帶著自己的孩子、家當,帶著裝滿貨物的笨重旅行箱、板凳及床——消失了。

人們藏進了掩體里,掩體佔據了通往環線的通道1000米的長度。在那裡,人們瑟瑟發抖了一整個夜晚。與此同時,在地面上的帕微列茨火車站,那些蘇醒了的飢腸轆轆的怪物到處尋覓食物。知情人說,整個火車站和其周邊區域都成了這種怪物的領地,甚至在它們睡覺的時候,其他野獸也不敢闖入。帕微列茨站的居民在這種怪物面前十分無助:在其他站里充當障礙物和保護屏障的那種扶梯在這裡卻沒有,通往地面的出口在這兒也總是敞開著的。

在荷馬看來,再沒有比這個站更適合歇腳和投宿的地方了。但獵人卻不這麼覺得,一直將軌道車開到了大廳的末端,他才停了下來。

"明早之前我們在這兒。安置一下吧。"他扯下了防毒面具,用手指比畫了一下車站。

他丟下他們走了。女孩目送他離開,然後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蜷縮成一團。老頭把自己安頓得更舒適一些,才閉上了眼睛,努力想打個盹。但努力只是徒勞,他又開始想,他如何將自己身上的瘟疫帶到了一個健康的車站。女孩也久久無法入睡。

"謝謝你。我以為你也是那種人,像他一樣。"她開始說話。

"我不認為還有他那樣的人。"老頭回應。

"你們是朋友?"

"我們兩個就像一條魚貼上了一頭鯊魚。"他苦笑著,他想到自己,想到了一個事實:獵人吞噬著人們,但人類的血液也濺在了荷馬身上,因為他一直站在他身邊。

"怎麼說?"她半抬起身子。

"他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我想我離不了他,但對他而言……也許,他認為我能凈化他。雖然事實上,沒有人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那為什麼你離不了他?"女孩坐得離他近了一些。

"我想我和他在一起,就會一直保持創作的靈感。"老頭眉頭緊蹙。

"靈感——它的詞根是'吸氣'。"亞歷山德拉說,她不十分明白,故而又確認了一遍,"為什麼你需要這樣吸氣?這為你帶來了什麼?"

荷馬聳聳肩。

"這不是我們的一呼一吸,而是激發我們、在我們體內所產生的東西。"他回答。

"我想,當你嗅到死亡的氣息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有人去碰觸你的嘴唇。人們懼怕屍體的氣味。"她不知在髒兮兮的地板上劃著什麼。

"當你看見死亡的時候,你會對很多東西產生思考。"荷馬隨口說道。

"你不能每當想要思考的時候就將死亡喚來,你沒有權利這樣做。"她反駁。

"死亡不是被我喚來的,我只是站在死亡旁邊而已,但實質不在死亡之中……不僅僅在死亡之中。"老頭也反駁,"我希望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可以改變一切。我想讓一個新的階段降臨,也想要在我生命中發生些足以震撼我的事情……然後我的記憶被清空。"

"你有過很不好的生活經歷?"女孩關切地問。

"我的生活曾經十分空虛單調。你知道嗎,每一天都跟第二天相同,不斷地重複,光陰似箭,似乎生命的最後一天就在不遠的前方。"荷馬努力想要解釋明白,"什麼也不害怕,也不擔心。那種生活中每一天都被各種瑣事填滿,完成一件事,喘口氣,就開始為另一件奔波。而對那些重要的事情,則既沒有氣力也沒有時間去做了。你想想看——什麼都沒做,然後明天就到來了。明天其實永遠都不存在,永遠都是無窮盡的今天。"

"你到過很多車站?"她似乎完全沒聽荷馬剛才的話,自顧自地問道。

"我不知道。"他為難地答道,"也許是所有的車站。"

"我只到過兩個。"姑娘深吸一口氣,"起先我和爸爸在汽車廠站生活,然後我們被趕到了科洛姆納站。我總是期待哪怕再多到一個站去看一看。這裡很奇怪,"她用眼睛掃視了一排拱門,"這裡像是有成千上萬個入口,甚至入口與入口之間都沒有牆壁。所有的入口都向我打開著,但我又不想到這兒來了。真奇怪。"

"你父親怎麼樣了?也就是,第二個……"荷馬猶疑著要不要說出口,"他被殺死了?"

女孩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外殼之中躲了起來,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回答:

"是的。"

"跟我們一起吧。"老頭說得十分肯定,"我與獵人談一談,他會同意的。我會對他說我需要你,為了……"他攤開手,不知如何向女孩解釋,現在他需要她來激發自己的創作靈感。

"告訴他,他需要我。"她的話壓過了荷馬的最後一個詞。

她跳到站台上,蹣跚著離開了軌道車,邊走邊看每一根立柱。

 

★                ★                ★

 

荷馬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雖然他換下了從別人頭顱上繳獲的令人發悶的黑色防毒面具,戴上了輕便的行進用口罩,呼吸卻仍舊十分困難,還感到一個頭箍正緊箍著他的頭部。荷馬將自己所有的老舊家什丟在了隧道中,卻留了一小塊灰色的肥皂用於將雙手刮凈。用油桶中發霉了的水洗凈了手上的泥,他決定永遠只戴白色的防護口罩。為了保障他身旁的人的生命安全,他還能再做什麼呢?

沒有什麼可做的了。現如今,就算他離開這裡走進隧道,自己變成一堆發霉了的臭抹布也於事無補。但死亡的臨近卻意外讓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回到了他剛剛失去了自己所愛的人的那個時期。這給了他的計劃全新的、真正的思想。

荷馬要是有這個能力,會替他們樹立一座紀念碑。對他們來說一個紀念碑也就夠了。他們在不同的時間來到這個世界上,卻於同年同月同日離開這個世界: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們、他的父母。

還有他的同班同學、學校里結識的朋友、他喜愛的電影演員和歌手,這些人在那一天要麼還在工作崗位上,要麼已經回到了家,要麼深陷在堵車中動彈不得。

那些立刻死去的人,還有那些努力想在中毒了的幾乎淪為廢墟的首都中多活幾天,用虛弱的身體去敲打地鐵的密封門的人,那些靠近核爆中心瞬間化為灰燼的人,還有那些膨脹了以後又被核輻射活活撕裂的人們。

偵察兵們是第一批上到地面上去的人,執行完任務回到車站,他們幾天幾夜都無法入睡。在一些換乘車站的篝火旁邊,荷馬曾與他們交談過。荷馬看著他們的眼睛,在那裡面,他看到了永久留在那裡的街道的印記,像凍住了的河流,上面有很多死魚。成千上萬的死寂的汽車上坐著死去了的乘客,他們充滿了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屍體遍地都是。城市的新主人還沒有進駐,沒有人去收拾他們。

偵察兵們並不想費太多的力氣,他們只是遠遠地繞過學校和幼兒園,但就算是偶爾透過布滿灰塵的玻璃看到家用汽車后座上死人的雙眼,也足以讓他們嚇得魂飛魄散。

百萬人的生命在一瞬間一起消逝,百萬個想法一起被塵封,百萬個理想——未被實現,百萬個誤會——未能得以諒解。尼古拉的小兒子求他給買一套彩色泡沫塑料吸水筆,女兒極其不想去學習花樣滑冰,妻子開玩笑地許諾除了蘋果派還會有其他的甜品。他意識到,這些都是人生中最後的願望和歡愉了,儘管它們如此微小,但對他來說具有極重要的意義。

荷馬想為他們中的每一個都篆刻墓志銘,但一座全人類的將士陣亡公墓只需耍一個墓志銘就夠了。現如今,他的生命也只剩下了30天,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為這墓志銘選取最為貼切的辭藻。

他還沒有想好,用怎樣的詞序排列這些詞語,如何固定它們,如何裝飾,但他已經感受到了一點:在他眼前鋪開了一整個故事,每一個不能瞑目的靈魂、每一種情感、他耐心收集的每一顆知識的種子,還有他自己,在這個故事之中都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當地面上黎明到來時,地鐵中的商鋪也會忙碌起來,他一定要從中尋覓到一個乾淨的本子和一支圓珠筆。為了買得起這些東西,他不得不至少賣掉一彈匣子彈。

他未來的小說在他的遠方像海市蜃樓一般閃現出來,他要是不把它的大體輪廓記在紙上的話,那個故事很快就會在遠方融化消失。誰又會知道他不得不坐在沙丘頂端,眺望遠方,等待多長時間,才能在細小的沙粒和飄浮的空氣之中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象牙塔開始堆砌?

30天也許不夠。

無論女孩說什麼,荷馬都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他應該將自己的事情維續下去。想到這兒,他微笑起來。一會兒他又想起了她那彎彎的眉毛——像兩條白光趴在灰暗臟污的臉上,她微咬著的嘴唇,還有她那蓬亂乾枯的頭髮,笑意又一次浮上了他的嘴角。

明天必須去集市中尋些東西,荷馬想著,然後便睡著了。

帕微列茨站的夜晚總是喧器的。散發著臭味的火把發出的光投射在被熏黑了的大理石牆壁上,隧道不平穩地呼吸著,坐在掩體底部的人們低聲交談著。這個站上的人在漸漸死去,希望地面上那些飢腸轆轆的怪物最後不要被屍體的氣息吸引而至。但有些特別好事的猛獸往往能找到那些隱藏在深處的洞穴,可以辨別出新鮮的汗水的氣味,聽出心臟跳動的聲音,察覺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聲音,然後它們開始向下爬。

荷馬終於睡著了,站台另一端的警報聲很難進入他的意識。機關槍的響聲將他從半夢半醒的幻境中驚醒。老頭跳了起來,睜大眼睛,在軌道車的底座上摸索自己的武器。

震耳欲聾的機槍轟鳴聲中又加入了幾架衝鋒槍的聲音,守衛驚叫中的惶恐不安被真正的恐懼所代替。無論在那裡大家正對著誰火力猛開,都不會給荷馬帶來一了點兒傷害。現在火力並不是只對著移動的目標了,而成了人們之間的亂射,人人只求保全自己的性命。

荷馬找到了衝鋒槍,但他不確定是不是要衝向站台大廳,他的意志現在僅可以抵抗他開動馬達逃離的想法——逃向何方並不重要。他仍在軌道車上,伸著脖子,使勁想要透過一根根立柱看清楚交火地帶的狀況。

突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劃破了守衛們的叫嚷和罵聲——這聲音彷彿就在身邊。機關槍停了下來,有人那樣可怕地叫了一聲又那樣突然地住了口,像是有人扯掉了他的腦袋。激烈的射擊聲又響起來,但已不那麼猛烈了。那尖叫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這次遠了一些,突然,幾乎在軌道車旁邊,有一個聲音發出了回應。

荷馬數到了十,顫抖的雙手放下了操作桿!現在,現在他等待同伴們回來,他們就可以衝出去了;這都是為了他們,並不是為了自己……軌道車發動起來,冒著嗆人的煙,發動機熱起來。突然,有個東西在立柱之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了出來,很快就消失無蹤。它消失在人們視線中的速度超過了人的反應速度。

老頭緊握著操作桿,一隻腳踩在油門踏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10秒鐘內他們沒出現,他會拋棄他們……然後,他問自己: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自己要這樣做?荷馬一下子踏上了站台,將自己毫無疑義的槍伸向前,似乎在證明他已無法去救自己的同伴了。

荷馬靠在了柱子上面,望著站台大廳……

他想喊出聲來,卻呼吸不到空氣。

 

★                ★                ★

 

薩莎一早就知道,世界並不只有她曾生活居住過的兩個車站那麼大,但她還是想像不到兩個車站以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科洛姆納站——地勢平坦、空曠、色彩暗淡——任何微小的細節在薩莎看來都是一個舒適、熟悉的家的所在;汽車廠站則高傲、寬敞,有一些冷冰冰——這個站將她和父親拒之千里,唾棄他們,這是薩莎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

與帕微列茨站的接觸是從零開始的,薩莎在那兒度過的時間越長就越想要愛上這個車站,愛上它那分布不均的輕便立柱、巨大的很具有吸引力的拱門,和優美精緻的帶有細小紋理的大理石牆壁,牆壁看上去像人類溫柔細緻的肌理……科洛姆納站是貧瘠的,汽車廠站過於冷酷,而這個站像是經女人的手建成的,淘氣而又輕浮。10年過去以後,帕微列茨站都無法忘懷自己往昔的美麗。

在這裡生活的居民是無法變得冷酷而又兇惡殘暴的。莫非她與父親忍受如此充滿敵意的車站,就是為了來到這個充滿魔力的世外桃源?是不是父親哪怕再多撐一天就可以擺脫苦役,重獲自由?因為光頭沒有朝傷者射擊,她可以求情……

遠處被守衛們圍得嚴嚴實實的篝火忽閃著微弱的光,探照燈的光線摸索著天花板向前探去,薩莎並不想走到那兒去。在擺脫了科洛姆納的往昔歲月之後,薩莎會遇到其他的人,她會獲得幸福。但如今她只需要一個人——可以與之分享喜悅,分享她的驚奇——地球比她想像的要大三倍,也可以分享她的希望,一切都還不晚。而她自己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她不會去努力嘗試接受荷馬。

薩莎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在右側隧道中隱藏了一列玻璃全部被打碎、門全部大敞著的破舊列車。她走了進去,跳過車廂之間的斷裂處,仔細觀察著第一節、第二節、第三節車廂。在第四節里她找到了一個奇蹟般保存下來的沙發,她坐了上去,連同腳也一起放了上去。她環顧四周,想像著列車如何開動起來,將她帶向遠方,帶向一個全新的車站——明亮的、人聲鼎沸的車站。但她的信仰和她的想像力並不足以讓這個數千噸重的列車開動起來,她的自行車操作起來則簡單得多。

突然間,帕微列茨站上戰鬥的響聲穿越了一節又一節的車廂驚醒了薩莎。

又來了?!

她把腿放下,迅速向回奔去——朝著唯一一個還能體現她價值的地方奔去。

 

★                ★                ★

 

守衛們殘破的身體連同熄滅了的探照燈散落在玻璃亭旁邊、熄滅了的篝火之中以及大廳中央。士兵們已經不再反抗,而是轉身逃跑,在換乘通道里他們請求避難,卻在半路被開槍打死。

一個佝僂著身子、預兆不幸的非自然軀體矗立在一具屍體前。荷馬與其相距甚遠,無法仔細辨別那到底是什麼,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怪物白色光滑的皮膚、不時抽動的粗壯脖頸。它不耐煩地踱著步,不少關節彎曲得厲害。

與它們交戰,人類必輸無疑。獵人在哪兒?荷馬第二次探出頭去,立刻呆住了:距他10步的地方,柱子後面,兩米高的地方有一張鬼臉似乎在戲弄著他,或者是在與他做小孩子的遊戲。

那張臉上耷拉著的下嘴唇是鮮紅色的,沉重的頭顱一刻不停地扭轉著,嘴中發出瘮人的咀嚼聲,削尖的額頭上空空如也。這張面孔上沒有眼睛,但卻絲毫不影響這怪物迅速移動和發起進攻。

荷馬跳著閃躲開來,按下扳機,機槍沒有發出聲音。那巨怪長嘯了一聲,一下子就躥到了大廳中央。老頭來回摸索著被卡住了的槍栓,心中已然澄明,一切都來不及了……

但突然之間,那巨怪像是喪失了對他的興趣,轉而去了站台邊緣。荷馬立刻轉身,用完全盲著的視線追蹤著目標,心臟一時停止了跳動。

女孩因受驚而四下張望,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快跑!"荷馬大叫,聲嘶力竭。

白色的巨怪向前一躍,一下子就越過了好幾米,來到了女孩面前。女孩迅速抽出一把刀子,那個飢腸轆轆的怪獸難道可以任遭宰割?女孩首先一個箭步沖了出去,巨怪揮舞了一下前爪作為回應,女孩應聲倒地,傷痕纍纍的手上開始流血,刀子飛出好幾米遠。

老頭卻已經站在了軌道車上,但他已經放棄了獨自逃跑的想法。他喘了一口粗氣,架好機關槍,在瞄準線中看到了淡白色的側影。他看到巨怪貼近了女孩,像是站在一隻蒼蠅面前。這個巨怪在短短几分鐘內就將幾個在荷馬看來危險十足的守衛撕成了碎片,現在它突然對撕碎人類喪失了興趣,開始跑到兩個並不強壯的人類面前,在吃掉他們之前先跟他們玩一玩。

怪獸逼近女孩,伸出爪子想要給她一下子,卻挨了女孩的攻擊!巨怪猛然閃躲了一下,拿爪子撓了撓後背,怒吼了一聲轉過身去,準備吃掉那個得罪了它的人。

突然站台里響起了並不十分有力的腳步聲,獵人一隻手裡握著機關槍,另一隻手像鞭子一樣耷拉在身體旁邊,迎著巨獸走了過去。可以看得出,他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困難和痛楚。

獵人對著巨怪又是一陣猛烈的射擊,但巨怪的生命力格外頑強,它微微晃動了幾下,重新找到平衡向前躥去。子彈用完了,獵人奇蹟般地躲了過去,並搬起半噸重的肉體,將它甩到了自己短劍的劍刃上。巨怪癱倒在他身上,把他壓在身下,獵人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

第二個巨怪也不給他任何活命的希望,它飛了過來,在自己同類抽搐的軀體旁愣了一會兒,笨拙地抓了抓它白色的皮膚,像是極力想要喚醒它,然後緩緩地抬起沒有眼睛的腦袋朝向了老頭……

荷馬卻沒有放過機會,他用大口徑的槍撕碎了它的軀體,砸碎了巨怪的頭骨。巨怪倒下了,它背後的大理石磚紛紛變成了碎片和灰塵。過了好一會兒,荷馬的心臟才恢復了跳動,他緊握在一起的手指才鬆開來。

他閉上了眼睛,摘下了口罩,寒冷的空氣進入他體內,摻雜著新鮮血液的鐵鏽味兒。所有的英雄都陣亡了,交火地帶只剩下了他一個。

他的小說還未開始,已經結束。

"死者身後留下了什麼?"

[1] 《地鐵2033》譯作"帕夫萊特斯卡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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