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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保衛塞瓦斯多波爾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星期二他們沒有回來,星期三、星期四也沒有,直至過了約定的日期也沒有歸來。崗哨的守衛晝夜監視,他們若聽見遠處有求救信號,抑或發現黑暗潮濕的地道壁上投射出哪怕極微小的光斑,都會火速向納西莫夫大街站派遣一支突擊隊。

緊張的情緒在蔓延,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積聚。最優秀的士兵整裝待發,一刻也不能合眼。用以緩解焦慮、打發時間的那副牌已經在警衛室里的桌子里躺了兩晝夜。人們不再閑談,取而代之的是急促驚恐的對話,或者乾脆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每個人都焦急地等待著商隊歸來的腳步聲。這支商隊對所有人來說都至關重要。

 

塞瓦斯多波爾站變成了堅不可摧的堡壘,它的居民上至耄耋之年的老人下至5歲的孩子都學會了用槍保衛自己。機關槍被架起,布滿尖刺的鐵網被豎起,甚至從鋼軌中焊出了防坦克的菱形拒馬。這座看上去不可攻破的碉堡,卻時刻都有淪陷的危險。

它的致命傷在於彈藥的缺乏。

塞瓦斯多波爾站的居民每天所要面對、忍受、克服的困難,放在其他地鐵站居民身上都足夠讓他們像地道里的老鼠一樣棄站而逃。就連強大的漢莎在衡量所有的付出以後,也未必下得了決心花費如此大的力氣去保衛這樣一個地鐵站。的確,塞瓦斯多波爾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但保衛它的付出卻顯得十分不值得。

電彌足珍貴。建成地下最大水力發電站的塞瓦斯多波爾人從向漢莎人輸送價格高昂的電中獲取的利潤足夠他們成箱地購買軍備。為了結清軍費,不少人不僅僅以彈藥為代價,更是付出了自己殘破不堪的生命。

塞瓦斯多波爾既幸運又悲哀,被猶如冥河一般的地下水環繞,河上還有擺渡者卡戎腐朽的木舟。塞瓦斯多波爾的智者們自己動手在地道、洞穴中,地下軌道上,任何工程勘探小組可以到達的地方建造起數十座水電站,轉動起渦輪,不僅為自己的地鐵站帶來了光明和溫暖,也向地鐵環線中三分之一的友好區域源源不斷地輸送電。

與此同時,潺潺而過的地下水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墩柱,腐蝕著焊接處的水泥,涓涓流水還一刻不停地吞噬著主大廳的牆壁,企圖麻痹當地居民的警惕性。此外,還使得被廢棄了的地鐵站間隧道無法被切斷阻隔,從那兒向塞瓦斯多波爾蠕動著一群夢魘般的怪物,猶如蜈蚣鑽進了絞肉機一般。

這個站的居民們,猶如疾行在地獄中的鬼魂戰艦上的水手,被詛咒般不得不去排查、堵補這艘戰艦上隨時會出現的新的漏洞,因為他們這艘戰艦在湍流中行駛了太久,那個平靜的港灣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他們還得一次又一次地打接舷戰,擊退由切爾坦諾沃、納西莫夫大街站而來的怪獸。它們爬過通風道,沿著渾濁不堪而又急湍的溪流穿過排水溝,自地道衝來。

全世界的人彷彿都在與塞瓦斯多波爾人作對,不惜一切代價要把他們的避難所從莫斯科地鐵網路中抹去。但塞瓦斯多波爾人仍在堅守著,艱苦卓絕地努力著,彷彿失去了這一座車站,在這世上他們就失去了棲息之地——事實的確如此。

要不是有技藝精湛的工程師、經驗豐富且無怨無悔的士兵,在這樣既沒有子彈、探照燈也沒有抗生素和繃帶的情況下,塞瓦斯多波爾人不可能守衛住自己的家園。的確,漢莎人花了巨資來購買塞瓦斯多波爾人發的電,這樣一來,環線既有自己的供電商,也擁有自己的發電站;但塞瓦斯多波爾一旦失去外界的供給,站上的居民未必堅持得了一個月。最最可怕的在於彈藥的匱乏。

 

嚴加防護的商隊每星期都要出發前往謝爾普霍夫站一次,用從漢莎商人那兒貸款來的錢採購必需品,商隊前後停留不到一小時就匆匆返回。地球照樣轉動,地下河流照樣流淌,地鐵里經過千辛萬苦建造起來的拱口還沒有坍塌,所以生活還能繼續。

但這一次,這一支商隊卻遲遲不歸,遲遲不歸到讓人無法容忍的程度。人們漸漸意識到:某件極其可怕且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了,這是一件在戰鬥中千錘百鍊、有重型武器武裝的護衛隊無法解決的事情,一件靠年復一年與漢莎首腦建立起的友好關係也無法解決的事情。

若通信還暢通,一切還不可怕,但與環線通信的電話線路偏偏在這時出現了故障。早在星期一,通信就中斷了,故障的原因不詳,故障無法解決。

 

★                ★                ★

 

黃色燈罩下的燈低垂在圓桌上,照亮了發黃的紙,上面用鉛筆畫滿了圖表。燈十分昏暗,只有40瓦,這不是為了省電,因為在塞瓦斯多波爾,電早已不成問題,但辦公室的主人早已適應了昏暗的燈光。煙灰缸盛滿了煙蒂,那是一些極劣質的自製捲煙,飄著刺鼻的灰藍色的煙,煙霧氤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

這個地鐵站的站站抬手揉搓著額角,半小時內第五次用唯一的一隻眼睛看了看錶,然後將手指掰得咯咬作響,吃力地站起身來。

"是時候作決定了,再拖下去沒有意義!"

體魄強健的老人身穿花呢大衣,頭戴磨破邊的貝雷帽,坐在對面的桌子旁。他張開嘴咳嗽了一陣子,揮舞著手臂驅趕煙氣。然後他不滿地皺了一下眉頭,開口說道:"我再重複一遍,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南方的崗哨一個人都不能撤。這樣的強攻下,我們的士兵只能勉強支撐,在這一個星期內已經有三人受傷,其中一個重傷。現在應該做的是加固南方防線。我決不允許你削弱南線的實力。相反,我們應往南線派兩個三人偵察兵小組,加強對豎井和線路間的巡邏。而北線除了我們等著回來的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調走。抱歉,你到別處去抽人吧!"

"你是外圍守備指揮官,你來抽調人。"站長沒好氣地說,"我還有自己的事情!一個小時後小分隊就得出發上路!想清楚,咱倆思維不同、立場不同,在突髮狀況面前根本無法作決定!要是那裡真是事態嚴重怎麼辦?!"

"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我認為你已經亂了陣腳。我們的軍械庫中5.45口徑的子彈還有滿滿兩箱,夠用一個半星期的了。我家中枕頭下還壓著一些,"老人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碩大發黃的牙齒,"能湊成一箱。我們的麻煩不在缺彈少葯上,而是在人上。"

"我來告訴你我們的麻煩是什麼吧!兩星期後若不恢復供電給別人,我們就不得不打開隧道南側的密封閥,因為沒了彈藥我們就守不住關隘。我們要是無法檢查維護三分之二的發電機,一星期以後它們通通會罷工。要是無法向漢莎輸送電,那麼誰也落不著好結果。幸運的話他們另尋其他供電者也就算了,最壞的結果我甚至無法想像……隧道里己經有整整5天沒一個人了!萬一裡面有坍塌怎麼辦?有爆裂怎麼辦?要是我們通往外界的通道被切斷了又怎麼辦?"

"不要危言聳聽!輸送光纜正常,電錶上的數字在跳,漢莎還在用著我們的電。要是有什麼地方發生了坍塌,你立刻就會察覺。如果真有什麼破壞活動,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切斷我們的電線,而是去切斷電話?關於隧道——誰會鑽到那兒去?原來也沒見有人來拜訪過。區區納西莫夫大街算什麼!僅憑它一己之力不可能攻破我們的防線,其他的商人也不再來我們這兒。相信那些強盜對我們這兒也早有耳聞,我們每次都留個活口放回去就是讓他回去宣傳我們有多可怕。我說,千萬別慌了手腳。"

"一派胡言!"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嘟囔道。他用手搶起空眼窩上蓋著的繃帶,拭去了額上滲出的汗珠。

"給你三個人吧,多了真不行,這是實話。"老人語氣略微緩和下來,"別抽了,你知道我受不了這個味兒,你這是慢性自殺!還是來點茶吧。"

"又來了!"站長搓了搓手。"這裡是伊斯托明[1],"他對著電話嘟囔著,"給我和上校倒茶。"

"把值勤的軍官也叫來,"外圍守備指揮官一邊把貝雷帽摘下來一邊說,"我安排一下派哪三個人去。"

 

伊斯托明的茶非同尋常,這茶自全俄展覽館站購來,品質屬上乘,如今已很少有人喝得起這種茶了。它自地鐵系統的另一端運來,被徵收了三倍的漢莎關稅。站長喜愛的茶變得如此價值不菲,要不是因為他與杜布雷寧站有些老關係,連他自己都不能時常放縱自己滿足這一癖好。原先他與杜布雷寧的人一起戰鬥過,直到現在自漢莎返回的商隊總指揮每月都會帶來精美的一包茶,總是由他親自去取。

給指揮官鑲金邊的陶瓷茶杯斟好茶,嗅著淡淡的茶香,伊斯托明甚至愉悅地眯起了眼睛。給自己也斟滿茶以後,他吃力地坐下,銀勺子攬拌得糖精片叮噹作響。

兩個人都沉默著。半分鐘後這單調的叮噹聲成了這個氤氳著發黃煙氣的昏暗辦公室里唯一的聲響,之後幾乎像是在打拍子,直到被自隧道里發出的歇斯底里般的警報鐘聲掩蓋。

"有險情!"

外圍守備指揮官以對自己年齡來說不可思議的速度從椅子上彈起,衝出了房間。遠方的某個地方出現槍聲,接著便開始槍聲齊鳴——一聲,兩聲,三聲……站台上開始出現戰士們靴子踏出的聲音,遠處傳來上校宏亮渾厚的命令聲。

伊斯托明衝到柜子旁,取下掛在那兒的可摺疊普用衝鋒槍,把它別在腰上,嘆了一口氣,折回桌子旁邊呷了一口茶。他的對面是上校留下的茶杯——裡面仍有還在冒著氣但慢慢冷掉的茶,和那頂匆忙間被忘在那兒胡亂放著的深藍色貝雷帽。他緊皺著眉追出去,又回到剛才的話題,用起初沒想起來的新論據開始同狂奔的指揮官爭論起來。

 

★                ★                ★

 

塞瓦斯多波爾流傳著不少關於鄰居切爾坦諾沃地鐵站的名字的冷笑話。雖然發電站總是分散在距塞瓦斯多波爾很遠的和切爾坦諾沃相連的隧道內,但誰也沒想過為了以後方便把漸漸空置的切爾坦諾沃站霸佔下來。即便是在掩護下漸漸靠近切爾坦諾沃站,想要在那裡安裝、檢修遠程動力設備的工程師分隊,也在離站台還有100米距離時就不敢再靠近了。他們踏上這段征程的時候,除了最頑固的無神論者,幾乎所有人都悄悄地畫十字作了祈禱,甚至還有幾個人已經跟家人作了告別。

這個站的情況十分糟糕,每一個靠近它的人都會立刻察覺到這一點。甚至只接近了500米,就會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襲上心頭。塞瓦斯多波爾人起初曾抱著擴大自己疆土的野心,派過突擊小分隊來到切爾坦諾沃站。突擊隊的士兵們返回時都衣衫襤褸,更有一大部分根本就沒回來。有的人回來以後因驚嚇過度被噎住,鬍子下巴上流著哈喇子,無力止住顫抖,緊坐在篝火旁邊,衣服差點被燒著了也沒有好轉,更不要說要他們回憶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何況他們的回憶相互間出入也過大。

有人說,切爾坦諾沃站主隧道一側的支線是向下延伸的,一直延伸到由天然窟穴組成的巨大迷宮中,從那兒時不時傳來各種動靜。從這些聲音判斷,那裡應該是被各種各樣的怪物控制著。地鐵站的這個位置被稱為"大門",這麼說也不是絕對的,因為車站居民之中誰也沒有見過它。的確,曾有那麼一件事名噪一時。在開發這條地鐵線的時候,一支拿下切爾坦諾沃站的非常大的偵察隊曾經發現過這個地方。偵察隊隨身攜帶一種發射機,即一種類似於地道電話的通信設備,因為在這裡的隧道中,電台因無法解釋和從不停止的干擾完全失效。通過這部"電話",塞瓦斯多波爾站得知偵察隊正位於一條垂直向下的不寬的走道的入口處。其他的信息還沒來得及被傳達,通信就斷了。但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通話過程中,在塞瓦斯多波爾的指揮官們便聽到了偵察隊隊員發出的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嚎聲充滿了超越想像的慘烈及疼痛。隊員之中誰也沒有開槍,似乎每一個死去的人臨死前都也知肚明,那把槍在當時的情境下壓根就無濟於事。指揮中心聽到的最後的聲響是由偵察隊隊長發出來的,他是從中國城站雇來的,一個亡命徒,愛收集敵人的手指,他可能離自通信員手中滑落的聽簡距離最近。聽完他臨死前帶著哭腔的話,站長判斷出那是一段禱文,是信徒們教給純潔無瑕的孩子們吟誦的那種禱文。

這一事件發生之後,所有關於拿下切爾坦諾沃站的計劃都擱淺了,人們甚至想要放棄塞瓦斯多波爾,投靠到漢莎那邊去。與此同時,這個似乎被詛咒了的地鐵站,也充當著分界線的角色,在地下世界中,只有車站的這一邊是人類統治的領地。入侵的怪物們滋擾著塞瓦斯多波爾站的居民,但嚴密的防禦體系使得敵人的入侵併不能得逞。在彈藥充足的情況下,打退它們輕而易舉,甚至不用付出流血的代價。

崗哨處有時會爬來一些怪物,只有使用爆破彈或者由本地的庫利賓[2]們開發的高壓捕捉網才可以阻止它們。但守衛們有時還是不得不與那些不那麼駭人的怪物接觸,里然它們極度危險。當地居民用果戈理式的語言稱它們為吸血鬼。

 

"看啊!上面,第三通道那兒還有一個!"

上面的探照燈從支架上掉了下來,像一個受絞刑的人一樣由電線吊著搖擺著,用黃白色的光照亮了崗哨的前方。這束光時而將隱藏在暗處的身材幹瘦的變異怪物照得無處遁形,時而又重新將它們置於黑暗中,時而又直直射到守衛者的雙眼中去,使得他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彈簧般時而傾斜、時而變形的虛幻的黑影在四周遊盪,人們擊退著像人一般的猛獸、怪物。

在這個位置布置哨兵並不是件難事——隧道在此匯合了,在那場全人類的大災難以前不久,地鐵系統曾進行過改造,遺憾的是改造並沒有完成。在這個樞紐上,塞瓦斯多波爾人建起了一個規模不大卻很堅固的堡壘,它有兩個機槍台射點,沙袋壘成一米半厚的掩體,鐵絲網和軌道上的欄道木也一應俱全,近通道內設有高壓捕捉網,信號系統也是精心布置的。但那天吸血鬼的不期而至,儘管數量並不多,也已經讓這一防禦體系崩潰了。

機槍手令人厭煩地喋喋不休著,鼻子上冒著血泡,詫異地查看自己被血染紅的手掌。周圍的空氣完全凝固了,人彷彿待在一台因發動機過熱而在路上拋錨的"佩徹涅格"車裡。之後他開始打盹,信任地將臉倚到同伴的肩膀上——同伴是一個戴著鈦制頭盔的強壯的士兵,呼嚕聲漸漸停止。一秒鐘過後,前方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刺耳聲響——那是吸血鬼們的進攻。

戴鈦盔的士兵自胸牆微微抬起身,把倚在自己身上、鮮血淋淋的機槍手推開,搶起槍便開始掃射。這群吸血鬼齷齪狡猾,乾瘦的身體藏在灰暗的皮膚下,前爪爆著青筋,從頭到腳褶皺的皮膚都已舒展開。它們移動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機會,因此在此值勤的士兵一定是最靈活、最勇猛的。吸血鬼漸漸止住了呼嘯,但它們仍一刻不停地下降。150公斤的身軀落在胸牆上,卻是那樣的無聲無息,激起的只是一片又一片由灰塵構成的雲。

"可能都幹掉了……"

這些看似無窮無盡的怪物,源源不斷從掛在天花板下被截斷了的管子里湧出的怪物,在幾分鐘內就被消滅乾淨了。守衛們開始謹慎地從掩體中

走出。

"醫生!把擔架都拿來!這裡急需!"

強壯的士兵在幹掉最後一個怪物之後,把刺刀套在機槍槍管上,迫不及待地開始巡查交火地帶中怪獸死傷的情況。他用靴子將每一個怪獸鋒利的喙都踹了個遍,快速精準地刺了一遍眼睛,然後疲憊地靠在沙袋上,把臉轉向隧道方向,抬起鈦盔,將其摘下,抽起煙來。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站里派來的增援部隊也到了。外圍守備指揮官披著士兵呢大衣急匆匆趕來,他喘著粗氣,咒罵著自己的瘡疤。

"看吧,這是讓我在什麼地方抽調三個人走!這不相當於在心頭上割肉嗎?"

"傑尼斯·米哈伊洛維奇,您說什麼?"一個士兵頭都沒抬,問道。

"伊斯托明要我馬上派三個人去謝爾普霍夫。他擔心那支商隊。但看啊,我上哪兒去弄三個人給他,尤其是在這種情勢下?!"

"商隊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嗎?"士兵抽著煙,頭也不回地打聽道。

"毫無音信,"老頭說,"但他們也沒去多長時間。知道情況最堪憂的地方是哪兒嗎?如果今天我們的南部淪陷,那麼一個星期以後商隊回來時,所有人都不在了。"

士兵點了下頭,接著便沉默起來。

老頭又抱怨了幾分鐘,士兵沒有附和。接著他問崗哨上剩下的幾個人,誰肯加入三個人的行列前往謝爾普霍夫。"否則站長會沒完沒了地煩我,要了我這個禿子的老命!"

毫不費勁地湊齊三個人是不可能的——許多守衛在南線上守職了太久,對他們來說,不可能再有比在這兒防衛更危險的任務存在了。

在6個被提名要被派往謝爾普霍夫的人中,上校挑選了在他看來當前狀況下塞瓦斯多波爾不怎麼需要的三個人。後來證明這一決斷是多麼的明智,因為前往謝爾普霍夫的三個人沒有一個人返回。

 

★                ★                ★

 

已經三天了,自塞瓦斯多波爾派三個偵察員去尋找商隊起,三天已經過去了。指揮官覺得這些日子以來,老有人在他背後竊竊私語,到處迎接他的都是質疑的目光。往往兩個人聊得正起勁,他一路過,音量立刻就降了下去。到處都籠罩著一種窒息的沉默,無論他走到哪兒,他都覺得他欠大家一個解釋。

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保障地鐵站外圍的安全。他是一個謀略家,不是一個胸懷全局的軍事統帥。對每一個士兵進行何種安排他心中都有數,有些任務雖然不是十分必要,但絕不是毫無意義,上校並沒有權力去做這些決定。

三天前上校對自己的使命堅信不疑,三天後的今天,那些從四面八方投來的恐懼的、反對的、懷疑的眼光無時無刻不在抽打著他,使他對自己的決定的正確性產生了懷疑,他開始動搖。輕裝上陣的偵察小組只需要不到一晝夜的時間,就能打通一條前往漢莎的路。哪怕往返都考慮進去,再考慮到路上可能發生的交火以及在獨立小站邊境的等待,所花時間也不會太長。三天都沒有音信.也就意味著……

指揮官把自己反鎖在自己的小屋子裡,命令誰都不準進去。他將發燙的額頭抵在牆上,小聲嘟囔著,一百次想像著,如果做出其他決定,商隊和偵察兵的命運是不是會不一樣。

塞瓦斯多波爾人並不可怕,當然,漢莎人可不這麼認為。關於這個站有太多不真實的傳說,一些自以為是的見證人杜撰出很多故事——關於塞瓦斯多波爾人將生命奉為高於一切的存在,"倒爺們"和愛聽這些小傳聞的人把這些故事傳到地鐵各個角落。塞瓦斯多波爾的領導們很快意識到這是多麼好的一件事!這一聲望對地鐵站本身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於是他們開始推波助瀾,添油加醋。報道者、商人、旅客、外交官都也知肚明地撒謊,作為謝爾普霍夫一線的開端部分,塞瓦斯多波爾對別人來說恐怖十足。

看清這煙幕背後隱藏的塞瓦斯多波爾站的真正魅力和重要意義的只有極少數人。近幾年有愚昧無知的強盜企圖攻破塞瓦斯多波爾的外圍防線,但事實證明這只是妄想。該站的軍事設備已經被以前的軍隊調試到了最佳狀態,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些散沙一般的隊伍消滅乾淨了。

離開的三個人在出發前就被指示,在遭遇威脅時,無論如何都不要與敵人開戰,越快返回越好。

還有納戈爾諾站,雖然不像切爾坦諾沃那樣污穢,但也危險十足。還有納西莫夫大街站,上密封閥並不能將外部進攻隔絕。塞瓦斯多波爾人不想將納西莫夫大街的出口爆破,因為地方的潛行者在使用納西莫夫"坡路"。當站里要求他回去的時候,他曾隻身穿越納西莫夫大街,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但三個偵察兵跟橫行當地的怪物斗也沒斗,這種事還真沒發生過。

發生了什麼?崩塌?地下水決堤?誘擊?與漢莎人的不戰而戰?現在他,而非伊斯托明,要給這些跑到他面前的偵察兵的妻子們一個答案。這些女人像被拋棄的小狗一般,目光憂鬱而膽怯,直直看進上校眼中,企圖在那裡找到承諾、安慰。他甚至還要解釋那些她們還沒有要求他解釋的問題,趁現在她們還信任他。這些驚慌失措的女人,她們昨晚一結束工作就聚到了這裡,這裡的表記錄了商隊出發的時間。她們聚在這裡要麼沉默,要麼低聲討論當前的情勢。

伊斯托明說,這兩天越來越多的人到他這兒來打聽,為什麼站里的燈越來越暗,他們要求恢復原先的照明強度。其實誰也沒想到燈跟原先一樣亮,沒有人去降低他們的亮度。那黑暗籠罩的不是車站,而是人心,就連最亮的水銀燈也無法將它們驅散。

與謝爾普霍夫恢複電話通信的努力沒有成功。在商隊離開後的一個禮拜內,上校與其他塞瓦斯多波爾人一樣,失去了對所有生活在地鐵中的人來說極其重要但存在稀少的一種感覺,那便是人與人之間的親近感。

通信還暢通時,商隊定期前往漢莎採購只用一天就可返回時,每一個在塞瓦斯多波爾居住的人都有權利選擇離開還是留下,儘管每個人都清楚,在5個站之外才是真正的地鐵系統,那裡才有真正的人類文明,那裡的人才具有真正的人的屬性,這種屬性塞瓦斯多波爾人還能在自己身上察覺到一點。

塞瓦斯多波爾人曾一度覺得自己是被拋在南極的科考隊員,為了一些崇高的科學理想或者是高收入資源深陷遙遠的南極,長年累月與寒冷和孤獨作鬥爭。他們與人們居住的陸地相距十萬八千里,但又像緊鄰,因為收音機還工作著,一個月能在頭頂上聽到一次呼嘯而過的飛機的聲音,自飛機上還會拋下裝有燜肉罐頭的箱子。

但事到如今,托起他們地鐵站的這塊浮冰,似乎越漂越遠,每時每刻都朝著更為荒涼的地方漂去,那裡充滿暴風雪,那裡在漆黑的大洋中,那裡與世隔絕……

等待還在持續,上校對被派往謝爾普霍夫的三位偵察兵的性命的擔憂漸漸轉變成了吞噬他心臟的絕望——他漸漸確信,他再也不會見到這三個人。三個新兵在外圍防護線上,他把他們派到未知的領域,儘管那裡充滿未知的危險,這無疑是送他們去死。一想到這點,他就無法原諒自己。放下密封門,關上南邊的隧道日,將大部分兵力集中在那裡,這樣已經是超前準備了。如果有人替他做了一個不正確的決定,那麼他會怎麼想?

外圍守備指揮官嘆了口氣,微微打開屋門,鬼鬼祟祟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喚來了哨兵。

"再來根煙吧!最後一根了,以後我再怎麼求你也別給我了!還有,別吿訴任何人,說定了?"

 

★                ★                ★

 

娜佳是一位長舌大嬸,當她系著全是洞的毛絨圍巾和臟不拉幾的圍裙帶來一大鍋熱騰騰的肉和蔬菜的時候,守衛們感到自己又活了過來。土豆、黃瓜和西紅柿是這裡最精緻的美食,除了在塞瓦斯多波爾,這樣的美食只有在環線和大樞紐上最頂級的飯店才能品嘗到。這並不是因為澆灌植物種子使之生長的灌概設備太複雜,而是因為在地鐵里不可能為了豐富戰士們的食譜去燒掉那麼大量的電。

就算是領導,蔬菜被端上桌供其享用也是過節時的事情,平時只有被寵愛的孩子才能吃到。伊斯托明有時不得不跟廚師大吵一頓,讓他們在豬肉里多加100克的土豆和西紅柿,以此來維持士兵們的士氣,維持戰鬥力。

好戲開場:娜佳像老太婆一樣吃力地從肩上卸下器械,微微打開鍋蓋,此時士兵們緊皺的眉頭開始舒展。吃著這樣的晩餐,談論那些已經厭煩的話題太不合時宜了,所以誰也沒有提起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商隊和不知困在哪裡的偵察小組。

"今天不知為什麼,老是想起共青團站的事兒。"老頭一邊說話,一邊用勺子攪著鉛盤子里的土豆,他穿著帶有地鐵肩章的棉背心,微笑著,"你要去那裡的話,你就看得到了,那裡的馬賽克拼圖多麼美!我們莫斯科所有的地鐵站中,數那裡最美!"

"算了吧,荷馬!你只是在那裡生活過而已,所以到現在還念念不忘。"一個戴著皮帽子、沒刮鬍子的胖子慢吞吞地回應道,"新村站的彩繪玻璃不漂亮嗎?馬雅可夫的那些擎天柱以及天花板上的璧畫不美嗎?"

"革命廣場站我一直都很喜歡。"狙擊手大方地承認,這是個沉默嚴肅的成熟男人,"我也知道這樣說很愚蠢,但是我們這些鋼鐵戰士,水兵也好,飛行員也好,帶狗的邊防戰士也好,從小就熱愛這個站!"

"怎麼能說是愚蠢呢?那裡有特別帥的小夥子們的銅像。"娜佳站出來支持他的觀點。她刮著鍋底剩的那一點東西說:"唉!隊長,你看,這下晚飯沒給你剩下。"

一個個頭很高、肩膀寬厚的士兵不慌不忙地靠近篝火,取走了自己的那一份,又立刻返回自己原先待的地方——一個離隧道近、離人群遠的地方。

"他還會不會出現在這裡?"胖子低聲問道,向士兵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剛才的士兵寬厚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半昏半暗中。

"一個多星期了,很少在這兒坐著。"狙擊手低聲回答,"他在睡袋裡過夜,他的神經是怎麼承受得了的……也許,他天生就喜歡這樣。三天前,李納特差一點就被吸血鬼咬死,他出現了,用手搏擊把吸血鬼幹掉了,總共花了15分鐘。但他回來的時候,整個靴子都浸在血里,機關槍也是……他還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簡直不像個人,而是一台機器……"瘦高個機槍手插嘴道。

"我跟他挨著睡都有點害怕。見過他臉上的表情沒有?"

"我恰恰相反,我只有挨著他才覺得安全和平靜。"被稱為"荷馬"的老頭聳了一下肩,"你們為什麼對他糾纏不休?他是個特別好的人,還剛剛受了傷。對地鐵站來說,這種美德太重要了。你那個家鄉新村站,毫無品位可言!這樣的彩繪玻璃凡是頭腦清醒的人都看不懂它的美,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那共青團站天花板上的馬賽克圖,也毫無品位嗎?"

"你在共青團站的什麼地方找到了這些壁畫?"

"全都是一些蘇聯藝術的鬼東西!要麼是關於共青團員生活的,要麼是歌頌英雄飛行員的!"胖子反駁道。

"謝廖沙,別提飛行員的話題。"狙擊手警告說。

"共青團站是垃圾,新村站是大便!"一個嘶啞低沉的聲音說。

胖子將自己要出口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盯著隊長看。其他人也立刻閉嘴,等待著下文。這人幾乎從來不參與他們的談話,就算直接問他問題,他也總是答得很簡潔,甚至有時答都不答。

他背朝他們坐著,並不將視線從隧道口移開。

"共青團站拱門過高,柱子過細,整個站台和鐵軌如果被火力控制,那就被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了,通道要想封閉也不方便;而新村站所有的牆都布滿了裂縫,無論他們怎麼塗補,都無濟於事,一個手榴彈就能把整個站都埋葬,站里的彩繪玻璃早就沒有了,全都碎了,那是很脆弱的東西。"

雖然這一論斷值得商榷,但誰也不敢反駁。沉默了一會兒後,隊長說:

"我親自去站里一趟,荷馬跟我走。每一小時換一次班。阿爾圖爾留下來代替上一撥人。"

然後狙擊手不知道為什麼跳了起來朝隊長行了個禮,雖然隊長根本看不到。老頭也起身手忙腳亂地把一些破爛行李收拾進背包,甚至連土豆都沒吃完。走到篝火旁邊來的隊長已經不是一身戰士的行頭,他戴著自己不正式的鋼盔,肩上背著巨大的行囊。

"好運!"

看著兩個在燈火通明的走道里漸行漸遠的身影——一個是強壯的隊長的,一個是乾癟的荷馬的,狙擊手覺得很冷,搓著手蜷縮起來。

"怎麼變冷了?添些柴吧!"

 

一路上隊長一言不發,只是問了荷馬,他原先是不是一位司機助手,而更之前只是一名普通的巡路工。隊長用懷疑的眼光看著荷馬,但也沒逼他說出實話。雖然在塞瓦斯多波爾他總是對所有人說,他升到了司機這個職位,但關於之前做巡路工的歷史,他覺得還是隱瞞為好,他認為這不夠光彩。

隊長門都沒有敲就直接推門進去了,只微微向為他讓開路的哨兵點了下頭。荷馬則在入口處就害怕得全身值硬,踟躕地站著,一會兒從左腳換到右腳,一會兒又反過來。他看到對面伊斯托明是何等吃驚地從桌後站起來,而上校又是何等的鬍子拉碴、蓬頭垢面,疲憊不堪又失魂落魄。

隊長一把扯下鋼盔,把它撂在伊斯托明的文件上面,用手揉搓光亮的禿頂。在明亮燈光的照射下大家才發現,他那醜陋的臉是何等可怖:一條巨型傷疤貫穿左臉頰,好像是因為灼傷留下的,眼睛就一條縫兒,從嘴角到耳際爬著扭扭曲曲粗線條的淺紫色疤痕。雖然荷馬覺得自己已經對這張面孔習以為常,但今天還是像第一次見到一樣有一種反感的寒顫感。

"我親自去環線一趟。"都沒有問好,他就把話像用機關槍一樣拋了出去。

外圍守備指揮官跟站長交換了一下眼神,皺了一下眉,起初想反對,但還是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

"自己決定吧,獵人……反正我無論如何也爭論不過你。"

[1] 伊斯托明,即弗拉基米爾·伊萬諾維奇,塞瓦斯多波爾站站長。

[2] 庫利賓(1735—1818),俄國自學成才的機械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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