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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面具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籠子還在胖子從薩莎手上打掉它的地方。它的門半開著,老鼠已經跑了……

除了戴上那個死去的強盜的防毒面具,薩莎並無其他選擇。那面具里似乎還保存了少許主人散發著霉味兒的氣息,但薩莎應該感到萬幸了,因為胖子在被射死之前已經摘下了面具。在靠近地鐵橋中間的地方,輻射值又一下子猛漲起來,她若沒有這面具,鬼知道她走多少步會死。薩莎也穿上了巨大的防護服,在裡面動一下,就好像蟑螂幼蟲在破繭而出。

防毒面具雖然之前一直戴在胖子那又寬又鬆弛的嘴臉上,此刻卻也可以與薩莎的臉緊緊貼在一起。薩莎使勁向裡面吹氣,想要趕走軟管和凈化器里殘存的空氣,那是屬於那個死人的。但她通過密封的圓形玻璃環視四周,忍不住地去想,現在她不僅穿了別人的防護服,還彷彿鑽進了別人的身體。僅一個小時前,這件衣服里還是冷酷無情的魔鬼,而現在,為了通過地鐵橋,她彷彿不得不變成魔鬼,通過他的雙眼再去看這個世界。

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和父親在被流放之前生活的樣子。或許是她在潛意識當中稍稍美化了那些來自遙遠過去的零碎片段,為給自己找一個通風口——除了那個裝茶的塑料袋以外。要知道,在這個地鐵里生活的所有人都冷漠無情,毫無憐憫之心,難道就沒有一個車站可以成為她的棲息之地嗎?可惜她無法永遠戴著這個橡膠面具,裝作自己是另一個人,一個沒有面孔也沒有情感的人。

按照她的意願,她永遠都不會再摘下這個面具,如果面具可以讓她變成另外一個人——讓她不僅僅從外表上失去自我,從內心深處也將她的回憶抹去;讓她忘記一切,忘記一切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讓她從心底開始相信,她還有機會重新開始。

薩莎在心底更願意相信,這兩個人的到來並不是偶然,他們跋涉到這個車站為的就是她,但她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她很難判斷出,為何他們帶她上路,是為了自己消遣,還是出於憐憫,抑或是相互之間證明?在老頭偶爾與她的對話之中,她能感受到同情,但他無論做什麼都要看著自己的同伴,話語之中十分謹慎,似乎在擔心,他的人性被揭發出來。

而另一個人,在決定帶她走到最近的有人類居住的車站以後,就再也不多看她一眼。薩莎放意磨蹭了一會兒,讓那人走在了自己前面,她想肆無忌憚地研究這個人,即使先從後背開始觀察。他卻似乎已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立刻機警起來,猛地晃了一下頭,但他沒有轉身,似乎是想要屈就一下姑娘的好奇心,又似乎是在刻意地表現他並沒有向姑娘投去任何注意力。

他那強壯的身材、猛獸般的派頭,使胖子將他當成了熊,這些都說明這人是一個軍人,與此同時還是單身漢。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高或者是因為他那一俄尺寬的肩膀。她明顯感覺到,就算這個人又瘦又矮,自他體內仍可以產生源源不斷的力量。這樣的人毫不費力就可以讓任何人都屈服於自己,任何違抗他意志的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消滅掉。

早在薩莎還沒有最終在此人面前克制住自己的恐懼時,早在她開始努力想要弄明白他和自己之前,已經有一個在她體內剛剛蘇醒的女人不斷地對她說:她也屈服於他了。

 

★                ★                ★

 

軌道車以驚人的速度向前行駛著,荷馬沒有感覺到任何來自操縱拉杆的阻力,因為獵人幾乎一個人承擔了全部的重量。老頭站在他的另一側,同樣地抬手落手,但他幾乎沒花費任何力氣。

地鐵橋並不高,有很多橋墩,跨越過渾濁濃稠的河水,水泥的血肉自鋼筋鐵骨上脫離下來,它的橋墩顯得無力極了,兩條橋脊中的一條已經坍塌了。這樣的建築十分實用,典型,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就像它周圍其他新建築一樣,也像莫斯科周邊的所有千篇一律的樓房一樣,完全不具備任何形式的美感。但在軌道車上經過這座橋,荷馬仍欣喜若狂地欣賞著兩側的景色,他想起了聖彼得堡那一座座可開可合的橋,想起了鏤空的變黑了的克里木橋。

二十餘年間的地鐵生活中,荷馬一共去過地面三次.每一次都極力想要看個仔細,想要看更多。記憶被喚醒,視覺記憶生繡的晶元被激活,他想多看多記,儲夠未來數年的心得。如果某一天他可以幸運地再次去到地面上,可以到科洛姆納、河運碼頭和暖營看一看那該有多好。這些地方有著不可思議的美麗,可原來荷馬像其他許多莫斯科人一樣,並不將這些地方當作至寶,反而對它們帶有一種不公平的厭惡。

年復一年,他的莫斯科漸漸老去,沒落了,又漸漸被風化了。荷馬想像科洛姆納站里的姑娘像溫柔地撫摸自己因失血過多漸漸死去的未婚夫一樣,撫慰這座飽經風霜的地鐵橋。他的想像中還有其他橋樑、工廠大廈的稜角和居民樓上孤立的蜂巢,他想盡情地欣賞它們,輕碰它們,感受它們,讓自己真真切切地置身於它們之中,而不只有在睡夢中,還要做好與它們永別的心理準備。

能見度極低,視線極不好,銀色的月光並不能穿透過濾器釋放的濃稠的雲狀物,荷馬不得不瞎摸瞎撞。沒什麼,他還沒有習慣夢想照進現實。

他完全順應自己的內心世界,滿腦子只有他該去書寫的傳奇故事,只有那本謎一般無時無刻不侵擾他思緒的便箋本,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在這次的長途跋渉中,他從行為舉止上看完全就是一個孩子:他時常掉隊,如痴如醉地看著那些高樓模糊的剪影,搖頭晃腦,又自言自語。

而對其他人來說,顯而易見,過橋這件事並未給他們帶去任何愉悅。獵人一直面向前方,只極偶然地停下,看看橋下喧器的河水。其他時間他一直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一個點,一個其他人都看不見的點,在那裡,路又重陷入地面。女孩則坐在獵人背後,不知為何雙手緊緊抓著繳獲的防毒面具。

很顯然:她不舒服。當他們還在隧道里行進時,姑娘看上去很高,但他們一踏上地面,她整個人就像蔫了一樣,像是蜷縮進了一個無形的殼中,就連從屍體上脫下的破防護服也比她的身形大得多。從橋上可以眺望到的美景對她來說都毫無吸引力,她只盯著自己面前的地板看。

她的身上毫無做作的媚態,她完全不是那樣的人。她好像不僅蔑視殺傷性武器,還鄙視尋常女性的軍火庫——溫柔的表情,裝腔作勢,頻頻忽閃的睫毛足可以扇起一場颶風,似笑非笑,不僅可以讓自己赴湯蹈火,也足以殺死別人。是不是她還沒有掌握這些技能,學會使用這些武器?

要麼她的武器統統沒有施展的對象。兩隻直直的能射出針的眼睛讓獵人改變了自己的主意。難道她已經攻破了那盔甲,已經落入他心中柔軟的一塊?這個猜測准沒錯,獵人也有脆弱的地方,就算什麼都無法將他傷害,他心底的那一塊也是可以被碰觸到的,這太出乎荷馬意料了。當然,荷馬並不敢直接去向獵人求證自己的猜測,他也不好輕易在他面前與女孩說話。

在這樣一個死寂的黑夜裡,通往隧道的入口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覆蓋。全封閉的防護服對荷馬來說成了徹頭徹尾的桎梏,他自己則成了誤闖進童話中龍棲息的洞穴的中世紀騎兵。城市的夜的喧器止步在了洞穴入口,在那兒,獵人下令丟掉軌道車。現在他們只能聽到三個人膽怯的腳步聲和他們相互之間吝嗇的談話,還有自那些短管處反射回來的回聲。但有聲響的隧道顯得那麼不同尋常,連荷馬都感受到了空間的密閉感,彷彿他們通過了瓶頸,進入了一個玻璃瓶。

"那裡關上了。"荷馬的擔心在獵人那兒得到了證實。

手電筒的光線第一個探到了頭:再往前,緊閉的密封門矗立在那裡,成為一堵沉默的牆。斷了的鐵軌時時閃現出晶光,那是油光。這裡有散落在地上的古舊的木板、被截斷了的枯萎的地鐵線、未燒盡的木塊,像是有人剛剛在這兒點燃了一堆篝火。大門很明顯被啟用過,但可出不能入,因為這裡既沒有門鈴也沒有任何其他可以從門的這一側知會裡面的人的裝置。

獵人看了女孩一眼。

"這裡一直是這樣嗎?"

"他們的人有時會出來,到我們這邊來,做生意。我想,今天……"她像是想要證明自己。她知道,此處不可通過,但要隱瞞這一點嗎?獵人開始用自己砍刀的刀背用力拍打大門,像在敲一個巨大的鎖。但做門的鋼材太厚了,回應他的不是洪亮的嗡嗡聲,而是有氣無力的叮噹聲。對牆那一邊的人來說,兩者之間未必有差別,當然,在那邊如果還有誰活著的話。奇蹟並沒有發生。他們沒有等到回應。

 

★                ★                ★

 

儘管薩莎心裡清楚不會有人前來為他們開門,卻仍然不敢告訴身邊的兩個人——通往大地鐵系統的入口是關閉著的——要是他們突然決定另走他路,又將她拋棄在那個發現她的地方怎麼辦?

大地鐵裡面沒有人等待著他們,為他們應門,而三個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能撬開這扇密封門。獵人仔細地觀察著這扇門,想要從上面找到一個弱點或者是一把隱藏的秘密鎖頭,但薩莎知道:在面向他們的這一面的門上沒有任何的鎖,這扇門只能從對面打開。

"你們在這兒別動,我去偵察,去看看第二隧道口密封閥的情況,再找找其他的通風井。"他一股腦兒地講完,繼而又沉默了一會兒,令人摸不著頭腦地補充道:"我一定回來。"

說完便消失在另外兩人的視野中。荷馬簡單收集了散落在周圍的木板,點燃了一堆孱弱的篝火。他直接坐在了枕木上,將手伸進背囊中,翻扯著自己的財產。薩莎坐到他的旁邊,暗自觀察著荷馬的行為。荷馬獨自表演了一場默劇——也許是為她表演,也許僅是為了自己。好不容易從背囊中拽出了那本被扯壞了的污穢不堪的本子,他立刻謹慎地看著薩莎,向另一個方向側了側身子,坐得離她遠了一些,佝僂著背看起來。一會兒,他又用超乎他年齡的敏捷跳起來——確認一下獵人是不是真的離開了。他笨拙地溜到距隧道出口10步遠的地方,沒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他對自己這些娛樂性的防範措施感到滿意。他沖向密封門的方向坐下,用背囊把自己與薩莎隔開來,立刻沉浸在閱讀中。

他的閱讀過程也顯得十分焦慮:有什麼內容讓他不可置信地嘟嚷幾句後又摘下手套,夠到軍用水壺,不知為何用水噴濕那個本子。過一會兒他又用褲腿摩擦雙手,因懊惱大力地拍自己的腦門,又不知什麼原因對自己的防毒面具亂摸一氣,然後又開始讀下去。薩莎被這樣的荷馬的思慮所感染,稍稍靠近他一些;荷馬實在是太沉浸於其中了,並沒有發現她微小的動作。

他那晦暗的綠眼睛在篝火發出的微光下放著紅光,甚至透過防毒面具的玻璃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時不時地抬頭,環顧四周,眺望夜色中的隧道末端,但那裡空空如也,完全不見獵人的身影,然後再次被那本手記佔據了全部身心。

如今她明白了,為何他要不斷向便箋本上洒水:他嘗試著揭開粘在一起的紙張。看樣子,效果並不理想:荷馬突然大叫了一身,似乎是被割傷了——原來是不小心將其中的一頁扯了下來。他罵了一句髒話,咒罵自己的同時又瞟到她正困惑地看著自己。他突然害羞起來,重新正了正自己的防毒面具,但沒有開始與她說話,因為他還沒有讀完整本。

之後他微微向篝火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將本子擲了進去。他沒有看向薩莎。她感覺到她不會從他口中弄清楚什麼,他要麼會撒謊要麼就沉默,何況還有一些東西正讓他無比困擾。他已經離開了差不多整整一個小時。他是不是把他們兩個拋棄在此,像甩掉兩個無用的包袱一樣?薩莎坐得離老頭更近一些。

"第二隧道也是關閉的,"她輕聲說,"附近所有的通風井也都被砌死了。只有這個入口。"

荷馬看似漫不經心地看著她,實際卻使出渾身氣力想要控制自己集中精力聽她在說什麼。

"他會找到辦法的,他有魔力。"他沉默,一分鐘過後似乎意識到不能不禮貌,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亞歷山德拉[1]。"她認認真真地介紹自己,"你呢?"

"尼古拉……"他剛開了頭,也向她伸出了手,但像是突然改變了主意,在薩莎還沒來得及也將自己的手給他時,哆嗦了一下又抽回了手,"荷馬。我叫荷馬。"

"奇怪的綽號。"她重複了一遍荷馬的話。

"這是名字。"荷馬十分肯定地說。

要不要向他解釋,他們與她在一起是打不開這扇門的?沒有她,他們兩個人完全可以走進大敞著的門內。但薩莎心中的那個想法卻越來越堅定。她自己正受著詛咒,科洛姆納在她還沒有贖罪之前是不會放她進去的。她是讓父親死去的罪魁禍首,就算她沒有殺死他,也沒能救活他。這種想法是薩莎無論如何也驅趕不走的,它們像吸血蟲一樣,無論怎麼驅趕,始終不離開薩莎超過一臂的距離,好再一次回到她身邊。

老頭還問了薩莎幾個問題,但她始終沒有回答。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父親的聲音堵住了她的雙耳,那個聲音在不斷地重複:"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比人的生命更寶貴的東西了。"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父親的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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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拉站到底發生了什麼?如今,這對荷馬來說不再是個謎團。答案比他想像的簡單,但又可怕至極。解讀這個本子其實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故事的開端。手記對荷馬來說是一個黑色的印記,一張通向結局的門票,荷馬得到了它,已經無法自拔,無論他如何努力地燒毀它。

除此之外,一些重大的明確無疑的罪狀更加重了他對獵人的懷疑,雖然荷馬沒有一丁點證據。他在手記中讀到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與獵人的說法相矛盾。獵人的謊話信手拈來,他是有意識地在撒謊。荷馬應該弄清楚為什麼獵人要撒謊,這些謊言的意義何在。弄清了這一點,他就可以決定是否還須繼續監視獵人的一舉一動,也可以確定他驚險刺激的經歷到底是英雄的史詩還是可怕的大屠殺,因為不會有一個目擊者活下來。

便箋本上最早的內容是當商隊順利通過納戈爾諾到達圖拉站的時候記下的,當時並未遇到任何攻擊……

"到圖拉站之前的隧道都是安靜空曠的。我們前進的速度十分快,指揮官計劃在明天之前返回。"已死去的通信員這樣記錄道,"在圖拉站的入口處沒有守衛。我們派去了偵察兵,但他沒有回來。"之後的幾小時內他坐立不安,"指揮官決定全體向圖拉站進發。我們已經做好衝鋒的準備了。"過了一會兒,又寫道,"在圖拉站有幾個人被什麼東西感染了……一種未知的疾病……幾天之後他們會死。"顯然商隊的成員嘗試著救治那些被感染了的人,"隨隊的醫生沒有藥物。他說,他們得的像是狂犬病……他們忍受著非人的疼痛,痛得無法自持……開始撲向其他人。"還有,"僅僅是疾病還不能對我們造成沉重的打擊,另有更毀滅性的打擊……"之後的幾頁紙粘在了一起,荷馬不得不用軍用水壺中的水將它們揭開。"畏光、噁心、喉嚨充血,鼻腔裡面也是血,咳血。隨隊醫生說這是一種呼吸道感染疾病。"——這一句是第二天記下的,商隊已經被困住了。

為什麼不向站里彙報?荷馬這樣問自己。他立刻回憶起來,似乎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個問題的答案。翻過幾頁……"沒有通信,電話無法使用,可能是被破壞了。是被放逐的人乾的嗎?為了復仇?在我們還沒暴露之前,先將一些病人趕到了隧道中去。是不是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割斷了電纜?還是……"

讀到這個地方,荷馬將視線從字母上移開,然後將視線投向前方。就算電纜被切斷了,為何他們當時不返回塞瓦斯多波爾?

"情況更壞了。也許病情發作是在一個星期以後。要是更長一段時間以後呢?還是兩個星期以後就會病死?我們都不清楚誰病了,誰還健康。做什麼都無濟於事。沒有葯,死亡率百分之百。"一天過後,通信員又做了記錄,內容對荷馬來說並不陌生,"圖拉站一片混亂。沒有出口,漢莎進行了封鎖。我們已無法返家。"一頁之後他繼續寫道,"有武器的人開始射殺病人,尤其是具有攻擊性的病人。他們之中某些人一夜過後自己也被感染了……開始圍捕被感染了的人……他們反抗著,請求著。"之後的話語很短很可怕,"人們開始相互啃食……"

通信員也被嚇傻了,但突擊小分隊里鐵一般的紀律不允許恐慌引發騷亂。甚至在致命疾病蔓延的感染者當中,塞瓦斯多波爾的隊伍仍是塞瓦斯多波爾的隊伍……"情況仍在掌控之中,車站被包圍了,任命了指揮官。"荷馬讀到,"我們的人一切都還正常,但才過去了一點時間。"

由塞瓦斯多波爾派出的搜尋小分隊順利抵達圖拉站——當然,也深陷其中。"在潛伏期還沒有過去之前決定在此再作停留,不冒任何危險……也許永遠留在這裡。"通信員已做好必死的準備,"這是一種沒有任何出路的境地。救援無處可尋……只有忍耐……多久?"

也就是說,圖拉站密封門旁的守門人是由塞瓦斯多波爾的人安排的?他們的聲音讓荷馬覺得似曾相識,這並不是偶然!當時在那兒值勤的人在此之前與荷馬一起在塞瓦斯多波爾應對過來自切爾坦諾沃方向的吸血鬼!自願留在那裡,他們希望不把病原體帶回故鄉的車站……

"傳染往往發生在人與人密切的私人接觸過程中,在空氣中。誰有免疫力?幾乎是兩個星期前,許多人沒有發病……但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住在亂屍崗中。"通信員寫下度一行,"下一個死的會是誰?"——突然,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划過寂靜。荷馬讓自己鎮定下來繼續讀:"應該做點什麼。警告。我自願去做這件事。不會走到塞瓦斯多波爾——找到電纜被截斷的地方,給站里打電話。應該打通這則電話。"

一晝夜過去了,可能這個晝夜他一直致力於與商隊的指揮官進行無形的對抗,與其他士兵進行無言的爭論,抵抗不斷增長的絕望感。通信員想要傳達給塞瓦斯多波爾的所有訊息,都已經被記錄在了這本手記中。"他們不知道塞瓦斯多波爾站的人如何看待這一切。已經被封鎖一個星期了。派來了三個人,這三個人也無法回去了。後來又來了新的衝鋒小隊。又集結了新的隊伍。所有要出發前往圖拉站的人都面臨著巨大的風險。有人被感染了,就跑回家。都結束了。應該制止進攻。他們不明白……"

他還進行了一次希望敲醒領導者的嘗試,但也無濟於事,就像在這之前其他的所有嘗試一樣……"不會放我走的……他們瘋了。如果不是我,那會是誰?應該逃跑!"

"表現出平靜妥協、同意等待的樣子。"一天之後他記錄道,"前往密封門處值勤。大喊著找到了一條電纜,跑回來。向我的後背射擊。子彈陷了進去。"最後的字母被濃稠的血液浸透。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娜塔莎,為了謝廖沙。我沒有想過自己是否還能活下去,但他們一定要繼續活下去。謝廖沙,為了……"——在這兒鬆開的手放開了筆。也許這是後來他補充的話,因為下面沒有書寫的地方了,也許是因為寫在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了。之後被打亂了的時間順序又重新恢復了:"被允許通過納戈爾諾站,謝謝。再沒有力氣了。向前走,摔倒。站起來,繼續走。失去知覺。昏過去多長時間?不知道。肺裡面有血?咳血。病了?不……"——歪斜的字母、扭曲的字行,像是將死之人的腦電波。但是之後他還是醒了過來,記錄道:"……我無法找到受損處。"

"納西莫夫大街,走到了。我知道哪裡有電話。我要通知站里的人……告訴他們不行!就我……我想念妻子。"——他的話越來越像毫無關聯的隻言片語,被染成了褐紅色。"打通了。聽見了嗎?很快我就要死了。奇怪。睡著。沒有子彈。我想早點睡著……老鼠圍繞著我,等著。我還活著。滾!"

手記的結尾,看樣子是提前寫好的,是用一種非常隆重的字體寫道:"千萬不要攻打圖拉站,為了那些為阻止這一切而獻出生命的人。"

但荷馬感覺通信員最後寫下的文字,在心臟永遠停止跳動之前寫下的文字是——"我還活著。滾!"

 

★                ★                ★

 

沉重的寂靜包裹著兩個蜷縮在篝火旁的人。荷馬再也不想打猶女孩,沉默著用棍子翻著篝火里的灰燼——在那兒,被浸濕了的便隻本像一個異教徒一樣正在艱難地死去——也等待著內心一場肆虐的風暴。

命運在嘲弄他。他是如何想要解開圖拉站的謎!因為他找到了這個本子,他曾多麼驕傲,甚至想要炫耀,因為他可以獨自解開這一事件中的所有謎團……但又如何呢?現在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他的手上,他卻開始咒罵自己的好奇心。

是,當他在納西莫夫大街拾到這個本子的時候,是通過呼吸器在呼吸,現在他仍然身著防護服。通信員寫到那可怕的疾病通過空氣傳播,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傳染渠道……病菌已入侵他的身體,這個可能存在,而且風險很大。

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不多之時,他感到害怕,這是一個十足的傻瓜!是的,這對他來說是一種敦促,幫他克服懶惰和戰勝恐懼。但死亡決不會讚許利用死亡來達到個人目的的人的行為。這本手記記錄的時段具有明確的起止點!從感染那一天起到死亡一共一個月的時間。他在送有限的30天中來得及做些什麼事情……

怎麼辦?他須要向自己的同伴坦誠他已經被感染,並離開他們前往科洛姆納等死——即使不死於感染病症,也死於飢餓和核輻射?還有,若是這可怕的疾病已經侵蝕了他,那麼獵人與女孩此刻也已經被感染了,要知道他們一直在呼吸著共同的空氣。尤其是獵人,他在圖拉站時曾與從封鎖圈內出來的守衛們說過話。

是不是還可以抱一絲希望,這可怕的傳染病放過了他,他得以活命,還可以苟延殘喘?若這病症放過了他,他便可以繼續與獵人的征程,這樣獵人可以繼續為他奉送精彩的創作靈感和素材。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一個已垂垂老矣、毫無用處也無天賦的塞瓦斯多波爾居民,從前是地鐵列車駕駛員的助手,在開啟了那本該死的手記之後,已像一條履帶一樣緊貼著大地,再也沒有生機,他在走向死亡;而荷馬,一位編年史著者和一個神話創作者,卻是一隻絢爛的蝴蝶,儘管在這世界上它僅有一天的生命。也許,這一悲劇是上天賜予他的禮物,上天同樣賜予他偉人的筆觸,現在萬事俱備,剩下的便只看他一個人了。他能否在自己剩下的30天內將這一故事在紙上再現出來?

他有沒有權利無視這一機會?有沒有權利放縱自己成為一個隱士,忘記自己的經歷,自願放棄真正的永生,同時也剝奪與自己同時代的人知道這些傳奇的權利?是不是極大的犯罪、無比的愚蠢便是穿越大半個地鐵系統將帶有傳染病的火炬傳遞到他人手中或者燒毀自己的手稿,然後自焚?

像所有虛榮又怯懦的人一樣,荷馬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現在他只搜集對自己有利的論據。他是不是會在科洛姆納站在墓穴里與其他兩具屍體一起變成木乃伊?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想要將塞瓦斯多波爾的指揮官們的功勛公之於眾,正是他們使得塞瓦斯多波爾的居民過上了與世隔絕的日子,是他們的決定讓他們自己也讓他們的士兵失去了找到自己心愛的人的希望。他們自覺自愿地走上這所臨終關懷醫院的守衛崗位,在那裡,他們每一個人都由看守變成了被判了死刑不得不去死的罪犯。

起碼他們無須在孤獨中死去……

如果他犧牲了自己,這又有什麼意義?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阻止獵人。荷馬攜帶了病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獵人應該一清二楚,要知道在圖拉站他與那裡的人交談過。怪不得他那樣堅持消滅當地所有的居民,甚至包括塞瓦斯多波爾站的商隊,提到噴火器也不是憑空沒來由的……

如果他們兩個人都已被感染,那麼病苗不可避免已經傳播到了塞瓦斯多波爾站。首當其衝,那些接觸過他們的人應該都已被感染了,葉列娜、站長、外圍守備指揮官、他們的警衛員。這意味著三個星期之後塞瓦斯多波爾就會先失去領導者,然後會陷入動亂,之後瘟疫爆發,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會相繼死去。

但獵人自己如何避免感染?即使在已知道他有可能把病菌傳染給別人的情況下,他為什麼仍舊返回塞瓦斯多波爾站?荷馬漸漸明了,隊長的行為並不是下意識的,他的每一步都是依照某個計划行事。到現在為止,荷馬還沒有打亂他的牌。

這樣一來,塞瓦斯多波爾站正在走向滅亡,那麼他們的征程也是毫無意義的?但就算是為了能回家安心地與葉列娜死在一起,荷馬也要維續走完這條路,繞著這個地鐵走一圈走到盡頭。防毒面具失效前,他們來得及從卡霍夫站到達卡希拉站,但這套防護服已吸入的輻射沒有幾百也有幾十倫琴,所以要儘早從中解脫出來。但原路返回已經不可能了。

女孩睡著了,將頭埋在膝蓋之間。篝火終於完全消化了那感染了瘟疫的本子,正在吞隨著最後的一點木板,開始漸漸收縮。

荷馬心疼手電筒里的電池,在黑暗中忍耐著,看自己能坐多久。

不,他應該去找獵人。他應該為了降低傳染給他人的風陰,遠離其他人,除此之外將裝滿零碎物品的背囊也留在這裡,要銷毀衣物……然後開始祈禱,他來得及在倒數的30天內完成所有的一切。著手開始創作,每天每夜,不讓自己有喘息的時間。就這樣他做好了決定,堅定了信念。重要的是,要密切觀察獵人,不能再落在他後面。

如果他再出現……

自獵人消失在昏暗的隧道盡頭那一刻起,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在安慰著年輕女孩的同時,荷馬自己也無法確信獵人是不是一定會再回到這裡。

荷馬覺得自己了解獵人越多,就越不懂他。不能懷疑他,無法懷疑他,就像也無法相信他一樣。他既無法被剖析,也不能支配那些普通人所有的人類情感。信任他的荷馬自己的生活卻陷入混亂。荷馬已經達樣做了,懺悔無用,也為時已晚。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寂靜已經顯得不再那麼濃重。突然遠處響起了誰的叫聲、沙沙聲……其中的某些聲音像是喝多了的食屍者前進的步伐,一些像是巨大的幽靈自納戈爾諾站滑行而來,還有一些是死人的響喊。

開關啪的一聲。

兩步之外站著獵人,雙手交疊在胸前,面朝著睡著了的女孩。他用手掌抵住前額,阻擋刺眼的亮光,平靜地說:

"現在開門。"

 

★                ★                ★

 

薩莎仍舊在夢境中:她又回到了在科洛姆納的日子,正一個人等著父親"散步"結束後回家。他遲到了,但她一定要等到他,然後幫他脫去外衣,扯下防毒面具,給他做飯。午飯早已擺在了桌上,她不知道還要忙些什麼。她想離通往地面的門遠一些,但要是他突然回來了怎麼辦?誰給他開門?這樣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時針走得飛快,日子飛逝,他仍沒有回來,她卻仍在原地一動不動,當那扇門……

她被鎖著的門閂發出的洪亮響聲驚醒——那聲音跟科洛姆納站的密封門上的一模一樣。她帶著微笑醒來,父親回來了。她抬眼看去,一下子突然清醒了。

她只看到了幻影中正徐徐打開的沉重的門。一分鐘以後,巨大的門開始顫動並慢慢自原地移開。門縫中射出來一道光束並散發出柴油燒過的焦糊味兒。這是通往大地鐵的入口。

門閂向一側移動插入槽中,隧道的內臟暴露在他們面前,這條隧道通往汽車廠站[2],進而可以到達環線。一輛發動機轟鳴的軌道車停在鐵軌上,車上帶有頭部探照燈和幾個軌道車手。在機槍瞄準線的十字中,軌道車上的人看到了兩個眯著眼睛的同路人。

"手!"有人下達命令。

女孩緊隨著老頭,聽話地抬起了手臂。這一次,這輛軌道車便是常在貿易日到橋那邊去的那一輛。上面的人對薩莎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這個名字格外奇怪的老頭出於憐憫心、將這個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女孩從那個荒無人煙的車站帶了出來,老頭對女孩為何在那裡生活並不感興趣……

"摘掉防毒面具,出示證件!"軌道車上的人指揮道。

她摘下面具,責備自己那麼愚蠢。誰也無法給她自由,父親身上背負著刑責——她與父親是捆綁在一起的——誰也不能取消那懲罰。為什麼她要相信這兩個人可以將她帶入地鐵中?她難道異想天開地認為邊界上的人會認不出她嗎?

"欸,是你!你不能進去!"人們馬上認出了她,"給你10秒鐘,馬上消失。這又是誰?是你的……"槍栓預先發出了聲音。

"出了什麼事?"老頭慌張地問道。

"千萬不要!放過他!這不是他!"薩莎叫起來。

"兩個都要求對著自己開槍。"機槍手用冷冰冰的聲調總結道。

"先女孩?"第二個聲音猶疑著說道。

"我就那麼說!"扣動扳機的聲音搶先響了起來。

薩莎閉上眼睛,這是幾小時之內第三次準備去面對死亡,也許能與父親相見了。突然什麼東西嗖的一聲過去,然後安靜了下來。最後的命令並沒有下達,她等不下去了,微微睜開了一隻眼睛。

馬達冒著煙,一團灰藍色的煙穿過探照燈射出的光束,不知為何光束現在照射在了天花板上。現在,光束不再照射著薩莎的瞳孔,她終於看到了那些軌道車上的人。

他們都像是被剖開了的娃娃一樣癱在車上或是兩旁的鐵軌上,雙手無力地耷拉著,脖子不自然地扭曲著,身體被折斷了。

薩莎轉過身去。她的背後站著那個光頭,他放下機槍認真查看那輛軌道車,如今那變成了一塊加工板。他又一次帶起槍筒扣下了扳機。

"好了。"他滿意地說,"把他們身上的防護服和防毒面具弄下來。"

"為什麼?"老頭幾乎扭曲了。

"我們換上。我們駕駛軌道車穿越汽車廠站。"

薩莎驚呆了,出神地看著殺手,驚嚇中還帶有讚賞,極端的厭惡中摻雜了感激。剛剛他如此輕率地殺死了三個人,這犯了她父親的大忌,但他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讓她保命一一當然還有老頭。他連續兩次救了她的命,這難道是偶然?是不是她將冷酷和殘酷混為一談了?

但有一點她心中十分清楚:這個人的英勇無畏已迫使她忘記了他的醜陋。光頭第一個走向了軌道車,從死去的敵人頭上扯下了橡膠面具。突然他驚叫著跳離軌道車,向後退著,像是看到了魔鬼。獵人伸出兩隻手,不停地重複著……

"黑的!"

[1] 亞歷山德拉是薩莎的大名。

[2] 《地鐵2033》譯作"阿夫托佐沃德斯卡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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