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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個故事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他抓住她的手臂,幫助她站起來,拉她到自己身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鬆開了手。他的雙眼上戴著灰色的玻璃,薩莎看不到他的眼睛。

"別落下!很快天就黑了,快點離開這裡。"他的聲音通過呼吸器顯得有鼻音。

就這樣,他再也不多看她一眼,只是悶頭向前走。

"獵人!"女孩喚他,她透過蒙上了一層水汽的防毒面具,努力想要看清救她的這個人。

獵人卻裝作沒有聽見女孩的話,薩莎此刻除了緊跟在他身後全力逃命,別無他路。當然,他對她仍然是那個態度,但他已經連續三次救了這個蠢姑娘的命。這一次他專門來到地面上,僅僅是為了薩莎,現在薩莎還能有什麼可懷疑的……

光頭不打算前往被薩莎當作地鐵出口的那個巨獸盤踞的巢穴,他知道其他的路。從主路向右轉,他鑽入一個拱門,經過一些扁平盒子的生了銹的鋼筋,它們像是為侏儒準備的小亭子。他開了一槍,嚇走那些不明不白的黑影,然後停在一座磚砌的崗哨旁邊,上面的窗戶被釘上了密集的鐵條。他扭轉一隻笨重的掛鎖上的鑰匙。這是個掩體?崗哨只是個假象,門後曲曲折折向深處延伸著一條水泥樓梯。

他把鎖掛在門內側,鎖上,打開手電筒,向下爬去。牆壁被塗成白綠相間,因為時間久遠,不少地方的漆已經脫落,上面還畫著一些名字和曰期,寫著:"進——出,進——出……"獵人也在上面字跡潦草地划了幾下。也許每一個使用這個秘密通道的人,在走上地面以前都要在此作登記,離開和返回的時候都要記錄下。只是,在很多名字和日期的下面,並沒有記錄返回的時間。

沒多久他們就停了下來,這個時間比薩莎想像的來得要快。雖然台階仍繼續向下延伸著,但光頭在一扇隱蔽的鐵門旁停了下來,他攥起拳頭敲了敲門。幾秒鐘後,門的另一邊響起撥動門閂的聲音。一個蓬頭垢面、留著難看

的鬍子的人為他們開了口,那人穿著藍色的褲子,膝蓋綳得很直。

"這是誰?"他有些為難地發問。

"在環線上收留的。"獵人用濃重的鼻音說,"剛才差點被那些鳥吃掉,我差一點就沖她開槍了。嘿,夥計,你是怎麼跑到那兒去的?"

他摘下斗篷,扯掉防毒面具……

在薩莎面前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淡褐色的板寸頭、灰白色的眼睛、塌陷得好似斷了的鼻子。而她還一直在說服自己,儘管她覺得對一個傷員來說他移動得有些過於靈活,他走路姿勢並不像野獸,他的防護服也不是原先那一套……

她頓時覺得氣悶,也扯掉了自己的防毒面具。

一刻鐘後,薩莎已經站在了漢莎的邊境上。

"請原諒,沒有證件我們不能留你。"她的恩人的聲音里充滿了真誠的遺憾,"就算等到今天晚上也是一樣的結果……那麼,去換乘通道可以嗎?"

她不做聲,點了一下頭,微笑著。

"現在去哪兒?"

去找他?來得及!

薩莎不能因為獵人在這一次沒救自己便對他心存芥蒂……她現在仍有一件事要去完成,她再也不想拖下去。

穿越人群的喧器、腳步聲和商販的叫賣聲,那溫柔誘人的音樂回聲直抵薩莎的心扉。這也許正是她離開地鐵前聽到的那段音樂旋律。薩莎似乎又一次走向那個發著奇怪光芒的洞口……它要帶她去哪兒?

樂手身邊聚集起一圈聽眾,足有幾十人。在被擁擠的人群擠出去之前,薩莎不得不在裡面推揉著。音樂讓人們靠近,又同他們保持距離,好像他們同樣害怕離光源太近會灼傷自己一樣。

薩莎並不怕。

他年輕,身材勻稱,樣貌一流。就算顯得有些纖細,他那保養得很好的臉的線條也並不柔和,他的綠色眼睛看上去並不幼稚天真。黑色的頭髮,雖然很長時間未修剪,但仍十分平整。他樸素的衣裳在人群中十分扎眼,那是不屬於柏微列茨的乾淨。

他手中的樂器一部分像兒童的木笛,由塑料絕緣管製成,還有一部分是大型的、帶銅製鍵盤的,十分高檔,看樣子價值不菲。樂手用樂器演奏出的音樂,的的確確屬於另一個世界,屬於另一個時代。樂器也是,樂器的主人也是。

在最初的一瞬間他己經捕捉到了薩莎的目光,他微微低下頭,又立刻迎著薩莎的目光看過去。女孩害羞起來,但並不是因為他的目光讓她感到不愉快,她來這兒是沖著他的音樂。

"多謝上帝!我總算把你找著了……"

荷馬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地向她擠過來。

"他好嗎?"薩莎一上來就問。

"難道……"老頭欲言又止,"他失蹤了。"

"怎麼?去哪兒了?!"像是有人攥著拳頭在敲打她的心臟。

"他走了。收拾好所有的東西,走了。可能是去了杜布雷寧站……""什麼都沒有留下?"薩莎怯怯地追問,她心中其實早有答案。

"一乾二淨。"老頭點頭。

其他人不滿地朝他倆發出噓聲,荷馬不再說話,聆聽著音樂旋律,疑心重重地一會兒看看樂手,一會兒看看女孩。女孩心中所想的又是另一件事。

獵人把她趕走後,自己也急匆匆地跑了。他所遵循的規則讓薩莎感到痛苦不堪。如果光頭真的收拾好所有的東西;所有的……這就意味著他希望她堅持下去,不會半途而返,他希望她去尋找他。當然,她會該樣做,反正都會這樣做。如果只是……

"那麼刀呢?"她悄悄問老頭,"他帶上我的刀了嗎,黑色的那一把?""病房裡沒有。"老頭聳聳肩。

"那麼就是他拿走了!"

得到這樣一個訊息對薩莎來說已經足夠了。

 

★                ★                ★

 

演奏長笛的樂手,毫無疑問,是才華橫溢的,在自己擅長的這門表演藝術領域水平已經登峰造極,好像就在昨天他還在音樂學院接受指導。他那接收施捨的樂器盒裡的子彈,足夠養活一個小站里的所有人,或者是殺光一個小站的所有人。荷馬面帶苦澀的微笑,心中思緒萬千。

這樣的旋律對荷馬來說似曾相識,但為了回憶起究竟在何處聽到過它,他著實苦思了一番——在老電影里?廣播音樂會中?——但一無所獲。這樣的音樂旋律有一些與眾不同的東西——讓人能與旋律的高低起伏產生共鳴,不自由自主地停留在那裡,想要聽完整首樂曲。一曲作罷,掌聲如雷。如果他不繼續演奏下一曲,人們會一直鼓掌下去。

普羅科菲耶夫[1]?肖斯坦科維奇[2]?荷馬對音樂的認識和了解少得可憐,他根本猜不出這首樂曲的作者。但無論是誰寫下了這樣動聽的旋律,眼前的樂手所做的也不僅僅只有演奏了它這麼簡單,他向這首樂曲中加入了新鮮的聲音、新鮮的內涵,讓它獲得了第二重生命。天才,天才。為了這天才般的演奏,荷馬準備原諒樂手在演奏間隙像拋給小貓紙蝴蝶一樣拋給薩莎挑逗的眼神兒。

是時候把女孩從這兒帶走了。

等到一曲完畢,樂手向經久不息的掌聲妥協,打算演奏下一首的空當,老頭抓起薩莎潮濕的、散發著漂白粉氣味兒的防護服,把她拉出了人群。"東西我都收拾好了。我去取行李。"他停頓了一下。

"我也去。"女孩馬上說。

"你知道你正參與一件什麼事情嗎?"荷馬小聲地問。

"我全部都知道。我偷聽了你們的對話。"她挑釁地看著荷馬,"瘟疫,對嗎?他打算焚燒一切,死人也好,活人也好,整個站都燒掉。"薩莎認真地盯著他說。

"你為什麼會對那樣的人產生好感?"老頭的確對此頗為好奇。

薩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在他們還沒有走出大廳的這個無人角落之前,

她沉默著與荷馬並排走著。

"我的父親死了。因為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能讓他再活過來,人死不能復生。那裡有人,有人還活著,有人還能救過來,我應該去嘗試一下。他需要我。"她慢慢地不自在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從誰手裡救出來?怎麼救?這個病是不治之症,你也聽到了這一點。"老頭痛苦地回應。

"從你朋友的手中把他們救出來。他比任何瘟疫都更可怕,更迅猛。"

女孩嘆了一口氣,"疾病不會奪走人全部的希望,總有人有一天會痊癒。一千個人里總會有一個人的。"

"怎麼救?為什麼你認為你救得了?"荷馬認真地看著她。

"我救過啊。"女孩回答得並不十分肯定。

女孩是不是對自己的能力過於自信了些?她是不是在欺騙自己,以為冷酷無情的獵人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荷馬並不想澆薩莎一盆冷水,但他認為他有必要給女孩打個預防針。

"你猜我在他的病房找到了什麼?"老頭小心翼翼地從口袋中掏出那個殘破的粉念,把它遞給了薩莎,"是你把它弄成這樣的?"

"不是。"她搖了搖頭。

"這樣說來,是獵人……"

女孩慢慢地打開盒子,從一片鏡子的碎片中看到了自己。她陷入了沉思,回憶著她去給獵人送刀的時候與他的最後一次對話,回憶著光頭最後在昏暗中說的一字一句,她還記起了當他渾身是血地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她,將攻擊她的巨獸吸引到自己身上時,他的樣子,他的臉……

"不是因為這是我的鏡子他才那樣做,只是因為這是鏡子。"她斬釘截鐵地說。

"這又是為什麼?"老頭楊起眉毛。

"你自己也說了,"薩莎啪地合上蓋子,"有時候看清自己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能讓自己更了解自己。"她模仿老頭好為人師的聲調。

"你覺得獵人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嗎?或者一直到現在他對自己的外表都感到不滿?為什麼要打破鏡子?"荷馬寬容地哼了一聲。

"不是因為他的外表。"女孩倚靠在站台立柱上。

"獵人對他長什麼樣子再清楚不過了,但看樣子他只是不喜歡有人提醒他這一點。"老頭自己給出了答案。

"也許他忘了自己的相貌?"她提出異議,"我有時覺得,他總是努力回憶起什麼。或者……他只是試圖把鐵鏈釘在一部在黑暗中不斷沿著斜坡下滑的手推車上,沒有人能讓它停住。我說不清楚,只是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感受到了這一點。"薩莎眉頭緊蹙,"沒有人看得到,我看到了。因此我對你說,獵人需要我。"

"但他拋下了你。"荷馬一針見血地指出。

"是我棄他而去的。"女孩固執地皺著眉,"我們該去追了,還不晚。他們還活著,救人還來得及。"薩莎像被上了發條,不斷重複著,"我們也來得及救他。"

"為什麼他需要被拯救,為什麼要你去救?"荷馬抬起下巴。

她不信任地看著他——難道任憑她怎麼解釋這個老頭都無法明白?她用一種嚴肅的腔調回答他:

"將他從鏡中的那個人手裡拯救出來。"

 

★                ★                ★

 

"這兒有人嗎?"

薩莎正漫不經心地用叉子戳著熱騰騰的蘑菇,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綠眼睛的樂手端著盤子站在她的旁邊。老頭不知去哪兒了,因此他的座位空了下來。

"有。"

"總有解決方法!"他放下了自己的盤子,在薩莎表示抗議之前,調皮地抓過旁邊空桌子下的凳子,在薩莎的左邊坐了下來。

"如果那人回來,我可沒邀請您過來坐。"她先警告他。

"爺爺會罵你?"樂手自以為是地朝她眨眨眼睛,"先讓我自我介紹一下,列昂舊德。"

"他不是我爺爺。"薩莎感到所有的血都湧上了臉頰。

"不是你爺爺?"列昂尼德把嘴塞得滿滿的,眉毛因吃驚扭成一團。

"你十分厚顏無恥。"她指出。

"我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把叉子舉起來,用教訓的口吻說。

"你太自信了。"薩莎微笑著。

"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有一點點相信自己。"他咀嚼著,含糊不清地說。

老頭回來了,站在不請自來的小夥子背後,不滿地做了個鬼臉,默默坐在了自己的凳子上面。

"薩莎,你不覺得擠嗎?"他有些醋意地問薩莎,看都不看樂手一眼。

"薩莎!"樂手誇張地重複她的名字,並不中斷與盤子的互動,"很離興認識你,我叫列昂尼德。"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荷馬皺著眉看著他,"您今天演奏的是什麼曲子?聽上去很熟悉……"

"這並不奇怪,我已經在這兒演奏三天了。"他加快了最後幾個詞的語速回答他,"這是我自己的創作。"

"你自己寫的?"薩莎把餐盤推向一邊,"曲子叫什麼名字?"

"不叫什麼。"列昂尼德聳聳肩,"我沒有考慮過給它起什麼名字。再說,怎麼能用字母來概括一段旋律?有什麼意義?"

"十分動聽,"女孩讚歎,"非同尋常的美。"

"我能以你命名,"樂手不慌不忙地說,"你完全配得上。"

"不用。"她搖了搖頭,"就讓它沒有名字吧。沒名字也很有意義。"

"如果把這首曲子獻給你,就具有特殊的意義。"他笑了,然後突然噎住了,不住地咳嗽起來。

"準備好了嗎?"老頭拿起薩莎的餐盤,站了起來,"該走了。請您原諒,年輕人……"

"沒事兒!我也吃飽了。請允許我送這位姑娘一程。"

"我們要離開這兒。"荷馬尖刻地說。

"太棒了!我正好也要離開。我要去杜布雷寧站。"樂手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我們不順路嗎?"

"順路。"薩莎自己都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回答,她盡量不去看荷馬,

只盯著列昂尼德看。

他有一股子輕浮勁兒,還帶有善意的嘲弄的意味。

好像他是一個用樹枝習武弄劍的小男孩,老是給別人輕輕地、不痛不癢地來上一劍,你不能跟他生氣,也不能較真。就連荷馬也是,但他給了薩莎暗示,希望她把這些都當成消遣,千萬不可當真……但話又說回來,如果薩莎當真喜歡這位樂手,又有什麼不對呢?

再說在她愛上樂手本人之前,她已經愛上了他那美妙的音樂。她竟然同意帶他一起上路,可見這美妙的音樂對薩莎多有誘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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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因音樂而起,別無他因。這個魔鬼一樣的男孩像一個捕鼠器,用自己精巧的長笛將無辜的心靈一一俘獲,利用自己的天賦把他還未征服的女孩一一毀掉。他企圖俘獲亞歷山德拉,荷馬甚至知道他會怎麼做!

要呑下他那些粗野的笑話對荷馬來說困難十足,不一會兒它們又會橫在他的喉嚨處。讓荷馬深受刺激的事情還有,他竟然能讓固執的漢莎領導同意他們三個人在沒有任何文件的情況下沿著環線的隧道前往杜布雷寧!那個站長是一個衣著講究、帶有一撇蟑螂須般的鬍子的人,樂手帶著滿滿一盒子的子彈走進他的辦公室,不出一會兒就微笑著從裡面走了出來。

荷馬不得不承認,他十分具有外交方面的才華一一他們來帕微列茨時乘坐的軌道車在沉澱槽連同獵人一起失蹤了,要是繞遠路過去的話需要一個星期的時間。

荷馬無論如何仍保持著一份警惕,一個賣藝的人放棄了對自己來說絕好的掙錢地點,僅僅為了薩莎,就帶著自己全部的積蓄告別了帕微列茨,鑽進了隧道,這是多麼衝動的一個決定。對年輕人來說送樣的衝動或許可以被稱之為愛情,但在荷馬看來,這卻是一連串不認真的意圖,和快速征服別人的慣性。

荷馬似乎一點一點地變成了怨婦,但他有保持警惕性的根據,也有吃醋的理由。他十分擔心自己奇蹟般失而復得的繆斯會跟著一個流浪樂手一起走了!在自己的小說中,樂手完全是個多餘的角色,他沒有準備他的位置,而他卻拖來了自己的凳子,野蠻無禮地坐在了正中間。

"難道偌大的地球表面上已經一個人都不剩了嗎?"

在三個衛兵的陪同下,三個人已經離杜布雷寧站不遠了。那一盒子子彈使用得再恰當不過,讓最大膽的幻想變成了現實。

剛才還興高采烈地講述自己的地面征程的女孩一下子停止了嘰嘰喳喳,變得憂鬱起來。荷馬與樂手交換了一下眼神:誰先去安慰她?

"莫斯科環形公路以外還有人活著嗎?"荷馬含糊不清地說,"你們年輕的一代也要面臨回答這個問題嗎?"

"當然有人。"列昂尼德自信地宣稱,"只是因為通信斷了,所以無法聯絡!"

"我聽說,在納加遷諾站外的什麼地方,有人正秘密地進入一條眾人都十分好奇的隧道。"老頭開始說,"那隧道似乎十分尋常,直徑6米,特別之處便是裡面沒有鋼軌。這條隧道開鑿在地下深達40米至50米的地方,延伸向東方……"

"這是不是就是那條通向烏拉爾山地下掩體的隧道?"列昂尼德打斷了他,"這是一個人的親身經歷,據說他偶然間發現了這條隧道,回來的時候帶了滿滿的食物和……"

"一個星期里他馬不停蹄,休息的時間少得可憐,終於他的食品吃完了,他不得不掉頭返回。隧道看上去還是沒有盡頭,沒有結束的跡象。"荷馬用一種壯士歌的敘事腔調結束了自己的講述,"是,聽說是通往烏拉爾山掩體的。那裡可能還有人活了下來。"

"未必。"樂手打了個哈欠。

"在波利斯大都會有一個熟人曾經對我講過,有一個當地的無線電兵無意間與坦克上的人聯繫上了,坦克兵們把坦克關閉,自己走進了密林深處,坦克甚至還一炮未開。"老頭繼續講述著,故意只對著薩莎。

"嗯,是。"列昂尼德點點頭,"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故事。在他們的索拉油用完的時候,他們把坦克埋到了土丘里,在土丘周圍,他們建起了一個小村莊。在後來的幾年時間裡,每天晩上這些人都會通過無線電波與波利斯進行通話。"

"這是在接收設備還能正常運轉的時候。"荷馬激動地說。

"那麼,聽過潛水艇的事嗎?"他的對手拖著長音,"關於一艘核潛艇,那次在十分遙遠的海域執行任務,在開始交火的時刻,潛水艇並未做好戰鬥的準備。當潛艇重新浮出水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完了。於是海軍支隊把它永遠下碇在了離符拉迪沃斯托克不遠的地方……"

"現在那裡還活著一個小村莊的人。"老頭插嘴,"半年前我曾遇到一個人,他是那艘潛艇的船長助手,他十分確定這一點。他說自己騎自行車穿過了大半個國家,終於到了莫斯科。一共騎了三年。"

"您是一個人與他交談的?"列扉尼德連表達吃驚都彬彬有禮。

"一個人。"荷馬沒好氣地回答。

講故事一直是他的強項,他實在無法忍受這個放肆的年輕人在這方面超越他。他只剩下一個故事還沒有講過了,一個十分神秘的故事。他本打算在一個特定的場合才把這個故事拿出來講,並不想在一場毫無意義的競賽中把這個壓箱底的故事浪費掉,但他看到薩莎被這個流氓的一些老掉牙的笑話道得樂不可支,立刻決定把這個故事拿出來。

"聽過關於極光的故事嗎?"

"什麼光?"樂手轉向他。

"怎麼向你們解釋呢?"老頭含蓄地微笑著,"在地球的最北方有一個科拉半島,那裡有一個極光城。那是一個被上帝遺忘的地方,距離莫斯科有1500千米,距離聖彼得堡,不少於1000千米。離它最近的就是摩爾曼斯克和它的海軍基地,但距離這個城市仍有相當可觀的一段距離。"

"總之就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列昂尼德打斷了荷馬。

"那個地方距離大城市有十萬八千里,距離那些機密工廠和軍事基地也十分遙遠,距離主要導彈打擊目標同樣十分遙遠。凡是我們的反導彈系統無法覆蓋的城市,都已化成了灰燼。那些居住在防禦系統保護下的人們,還來得及去造截擊機,"老頭抬頭向上看,"你們也知道。究竟還存不存在什麼地方沒有被瞄準,因為它們沒有為自己引來任何的威脅?極光城就屬於這樣的地方。"

"到現在為止那個地方也與世無爭啊。"樂手回應。

"沒有用。"荷馬打斷他,"離極光城不遠有科拉核電站。這是我們國家功率最強的核電站,它幾乎能保障整個北部地區的電力供應,供應百萬人口、成千上萬的公司企業。我出生於那個地方,在阿爾罕格爾斯克,我知道我在講什麼。在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我還去核電站參觀過。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堡壘,國中之國,擁有自己的規模不大的軍隊,有自己專屬的土地,還擁有附屬農業。核電站是自治的。就算有一天發生核戰,也不會改變核電站居民的生活。"荷馬苦笑了一下。

"您想說什麼……"

"彼得堡不再存在,摩爾曼斯克也消失了,同樣消失的還有阿爾罕格爾斯克。成千上萬的人失蹤,那些公司企業與城市一起被毀滅……化為灰燼。但極光城留了下來,科拉核電站也沒有消亡。在核電站以外方圓1000千米——白皚皚的雪,雪和冰原,狼和白熊,與中央沒有任何迅信聯繫。他們發的電不夠一個大城市運轉一年兩年,卻夠他們自己用100年,連同極光城一起。挺下去對他們來說不是難事。"

"這是真正的方舟……"列昂尼德喃喃地說,"大洪水會消退,所有的水都會消失,從亞拉臘山[3]山頂……"

"這話不錯。"老頭向他點點頭。

"您從哪兒知道的這些?"樂手的嘲弄和煩悶一掃而光。

"我有一段時間曾被迫當過無線電兵。"荷馬含糊地回答,"在我的故鄉哪怕還能找到一個活人該有多好。"

"他們在那兒堅持了很久,在北方的那些人?"

"相信是這樣。最後一次聯繫是在兩年前。但你們想像一下,這意味著什麼——未來的一個世紀他們都有電?供暖充足?有醫療儀器?我們不得而知……地鐵里電腦總共還剩下兩台,如今只是個擺設。還有這個首都。"荷馬苦澀地笑了,"如果在某個地方還有活人,我不是指一個人兩個人,我指的是一個村莊的人,一個城市居民點的人……他們早就回到了17世紀。這還是客氣地說,其實已經完全回到了石器時代,劈柴、牲畜、巫術,三分之一的人生下來就立刻死了,用賬簿和樺皮文獻。除了附近的兩個農莊,這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密林深處,人跡罕至。狼、熊、突變體,以及整個人類現代文明,"老頭咳了一下,四下看了看,"是建立在電被發明的基礎上。能源枯竭,一個一個的站台便開始腐爛,一切都開始腐爛。幾百年以來,百萬人一磚一瓦締造的高樓大廈,全都化成了塵埃。人類總是做了再說,看最後收穫了什麼?而這只是百年間的滄海一粟!你們說得對,那是諾亞方舟。那裡有幾乎不會枯竭的能源儲備!石油尚且還要去開採然後再加工,天然氣——要鑽井並且通過管道運輸上萬千米!怎麼辦,我們要倒退回蒸汽機的時代嗎?或者再向後退一些?我說,"老頭抓起了薩莎的手,"人類總是肆無忌樣,無所畏懼。人類活著,像蟑螂一樣生存著。這就是文明……它能傳承下去吧。"

"難道他們創造了自己的文明?"

"別激動。原子能工程師、技術智囊,他們那裡的條件肯定強於你和我的生活。20年內,極光城發展十分迅速。他們的電台無休止地重複著'致所有活下來的人……'還有坐標。據說到現在為止那裡的人仍聚集在一起……"

"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樂手嘟嚷著。

"很少有人能聽到。從那裡發出的電波很難被捕捉到,但你們可以嘗試一下,如果你們有一兩年的空閑時間。"老頭微笑,"呼號是'最後的港灣'。"

"我好像知道。"樂手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也在搜集這樣的故事……

難道那裡一直都風平浪靜嗎?"

"怎麼說呢……在密林周圍如果還留有村莊和城鎮,它們會迅速地變荒蕪,急劇地退化。也許野蠻人己經入侵,或者是野獸,當然,如果可以這樣稱呼它們的話。但彈藥是夠用的,360度防衛,全方位防護措施,帶刺的金屬網被拉緊,瞭望高台被築起。我要說,這是真正的要塞。在最混亂的前10年間,他們豎起了一面牆,用原木圍成柵欄,偵察過四周的一切……他們也去過摩爾曼斯克,200千米。但摩爾曼斯克城卻被一座噴發了的火山所取代。他們甚至打算向南進發前往莫斯科……我說服他們打消了這個念頭。為什麼要切斷這條臍帶?交流聲會消失,它會去征服全新的土地——當……當在該里做什麼都無濟於事的時候,這裡除了墓地還是墓地。"荷馬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會十分有趣。"列昂尼德突然說,"如果人類被原子彈毀滅,那麼人類無法被拯救。"

"沒什麼有趣的。"老頭嚴厲地看了他一眼。

"就像被普羅朱修斯盜走的火種一樣。"年輕的樂手解釋,"諸神禁止他把火種傳向人間,但他想把人類從骯髒、黑暗和混濁中拯救出來……"

"我讀過,"荷馬刻薄地打斷他,"是古希臘的神話。"

"先知神話。"列昂尼德指出,"諸神的反對是有原因的,他們也里清楚普羅米修斯一意孤行的後果。"

"正是有了火,人才能被稱之為人。"老頭反駁。

"難道您認為如果沒有了電,人就會退化成動物?"樂手問。

"我認為如果沒有電,整個人類社會會倒退200年。考慮到近500年內只有千分之一的人活了下來,一切都須要重建,須要重新去征服,重新去學習。也許,逝去的永遠也得不到彌補。您不同意嗎?"

"同意。"列昂尼德回答,"難道一切的一切都僅僅因為電?"

"那依您看呢?"荷馬激動地拍了一下手。

樂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聳了聳肩,向他妥協,與他達成一致。

一陣沉默。這次談話突冗的結尾可以被看成是荷馬的勝利:女孩終於不再貪婪地盯著那個放肆的年輕人,開始若有所思起來。但當他們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列昂巧德出乎意料地說:

"這樣吧,我再給你們講一個故事。"

老頭已無法描述自己內也的疲憊,但他仍也平氣和地點了點頭。

"據說,自體育場站到坍塌了的索科爾尼基橋的主隧道有一條向下延伸的死胡同。這條分支的盡頭被柵欄堵死——柵欄以外是緊閉著的密封門。這扇門從來沒有開啟過,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曾有不少旅人單獨走進了該條隧道,但沒有一個人回來,他們的屍體都是在地鐵的其他偏遠地區被發現的。"

"綠寶石城?"荷馬撇了撇嘴。

"眾所周知,"列昂尼德沒有理他,繼續著自己的故事,"索科爾尼基地鐵橋早就塌了,自那個站起延伸向郊區的部分都與大地鐵分隔了。因此,沒有人有可能到另一邊去,雖然誰也不能證明這一點。"

"綠寶石城。"荷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眾所周知,莫斯科大學建在一片鬆動的土壤上。這片土地之所抖能支撐起這樣巨大的建築,是因為在建築的地下室里有大型的制冷機器在運轉,將沼澤地凍結。如果沒有這些機器,莫斯科大學早就被水沖走了。"

"老生常談。"荷馬知道列昂尼德下面想講些什麼,他立刻插了一句。

"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為何,這座遭遺棄的建築仍然蠢立在原地……"

"這是個謠言,這就是原因!"

"人們說,在莫斯科大學建築的下面,不是地下室,而是具有很大戰略意義的防空洞,還有大學自己的核反應堆,還有供人生活起居的房間,它們與相近的地鐵站是連通的,甚至連通平行地鐵——地鐵2。"列昂尼德給了薩莎一個驚恐的眼神,把薩莎逗笑了。

"我一點新鮮內容都還沒聽到。"荷馬鄙夷地說。

"人們都說,那裡才是真正的地下王國。"樂手滿懷憧憬,繼續講著自己的故事,"這是一個地下城市,它的居民都還活著,這些居民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搜集一點一滴遺失了的知識,獻給了偉大的事業。他們毫不吝嗇資金,派探險隊去保存下來的畫廊、博物館和圖書館,把自己的孩子培養成沒有喪失人類審美特性的人。那裡處處籠罩著和平與和諧,那裡除了開化教育,再沒有其他意識形態,除了藝術再沒有其他信仰。那裡沒有殘垣斷壁,那裡的牆壁全部繪滿了壁畫。在他們的揚聲器里沒有指揮官的狗吠,沒有警報聲,取而代之的卻是柏遼茲[4]、海頓和柴可夫斯基。每一個人都會背誦詩人但丁的詩句。正是這樣,這些人像從前一樣,甚至像古希臘羅馬時代的人一樣,而不是跟21世紀的人一樣……你們讀過《神話和傳說》嗎?"樂手微笑著看著荷馬,像看著一個弱智,"他們自由、勇敢、智慧而美麗,此外他們公正而高尚。"

"從沒聽過類似的傳聞!"荷馬只希望這個狡獵的小惡魔千萬不要博得女孩的好感。

"在地鐵里,"列昂尼德認真地看著荷馬,"這個地方被稱為綠寶石城。但它的居民,據說,不希望自己的家園叫這個名字。"

"那希望叫什麼?!"荷馬興奮起來。

"方舟。"

"荒唐!一派胡言!"老頭噗地笑出來,扭過臉去。

"毫無疑問,這是胡言。"樂手滿不在乎地回應"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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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布雷寧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荷馬驚惶膽怯地看著四周:他是不是看錯了?眼前的一切怎麼可能發生在一向風平浪靜的環線車站?他有一個主觀感受,那就是有人剛剛向漢莎宣了戰。

一輛貨運軌道車出現在平行隧道中,上面堆著屍體。戴著圍裙的衛生兵忙著把這些屍體拖到站台上,把它們放到防水布上——這一具屍體沒有頭部,那一具的臉部血肉模糊,第三具的腸子已流滴出來……

荷馬捂住薩莎的眼睛。列昂尼德大口喘著氣也扭過臉去。

"發生了什麼事?"荷馬驚惶地問一個衛生兵。

"我們巡邏到大樞紐,從主要的CCP回來。那裡無人幸免於難,誰也沒能逃走。還不清楚是誰幹的。"衛生兵用圍裙擦了擦手,"兄弟,幫我點根煙吧,我的手直哆嗦……"

主要的CCP,那是從綠線上的帕微列茨站向外延伸的一條線,連接了4條線——環線、灰線、橘線和綠線。荷馬猜測,獵人選擇的就是這條路,這條路最近,但卻被強大的漢莎軍事武裝隊伍守衛著。

這一場流血事件又是為了什麼?!是他們先向獵人開火的嗎,還是在昏暗的隧道他們沒來得及辨認出獵人?獵人現在在哪兒?天啊,還有一個頭顱……他是怎麼做到的?

荷馬回憶著被打碎的鏡子,回憶著薩莎的話。難道薩莎是對的?也許獵人厭惡的是他自己,他努力通過對他人的殺戮來控制自己,卻無法真正克制住自己?他打破了鏡子,他想殺死所有醜陋可怕的人,因為他自己正漸漸變得可怕駭人……

獵人在鏡中人身上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它吞噬著他。但他打破了鏡子,鏡中的影像便分裂成了10個。

或許……老頭的視線跟隨著衛生兵從軌道車移到站台……第八具,最後一具……是不是鏡子中有一個人憂鬱地看著獵人?從前的獵人?

那麼……另一個荷馬呢……已經在外表上了嗎?

[1] 普羅科菲耶夫(1891-1953),蘇聯作曲家、鋼琴家和指揮家,俄羅斯聯邦人民藝術家。

[2] 肖斯坦科維奇(1906-1975),蘇聯作曲家,蘇聯人民藝術家。

[3] 又譯亞拉拉特山,坐落在土耳其厄德爾省的東北邊界附近,海拔5000多米,為土耳其的最高峰。聖經《創世紀》第一篇中記栽,諾亞方舟在大洪水後,最後停泊的地方就在亞拉臘山上。

[4] 柏遼茲(1803-1869),法國作曲家、指揮家,浪漫主義標題音樂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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