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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雙面人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老頭生氣地咳嗽了一聲,然後大步向他們走去。

"薩莎,我必須和你談談。"

列昂尼德給姑娘使了個眼色,轉身向後退去,然後站到一旁,假裝服從地把她交給荷馬。可現在薩莎腦子裡想的全是這件事。這邊老頭向她解釋,努力使她相信獵人還是有可能被說服的,不斷地給她提建議甚至懇求她,而她的眼神卻越過老頭的肩膀瞅著樂手。樂手沒有看她,但他唇間那種不易察覺的冷笑讓她意識到他看到了一切,並且他還明白:這姑娘已經陷入了他的圈套。她朝荷馬點了點頭,準備向所有人妥協,她想的就是單獨和樂手再待會兒,聽完他的提議,也想努力使自己相信——葯確實是有的。

"我這就回來。"她最後還是沒忍住,打斷了老頭的話,飛快地跑到列昂尼德跟前。

"還想知道其他的嗎?"列昂尼德問她。

"你得告訴我,"她不想再和他兜圈子,"到底應該怎麼做?!"

"有點兒複雜。我知道有人可以治好這種病,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們。"

"可你說過你就能……"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他聳了聳肩,"我哪有這個本事?我只不過是個吹長笛的、四海為家到處流浪的樂手而已。"

"你說的那些人是什麼人?"

"你要感興趣,我介紹你和他們認識。當然,得去他們那兒。"

"他們在哪個站?"

"離這兒不遠。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去弄明白。"

"我不相信你。"

"可你心裡卻想相信我。"他說,"我現在也不相信你,所以不能全部皆訴你。"

"為什麼要我和你一起走?"薩莎微微眯起眼睛問。

"我?"他搖搖頭,"我無所謂,是你需要。我沒有義務也不會救任何人。不管怎樣,事情就是這樣。"

"可你答應帶我去見那些人,他們能幫忙,是嗎?"她語氣放緩,追問道。"我會帶你去的。"列昂尼德毫不猶豫地回答。

"薩莎,你做了什麼決定?"老頭心裡著急,又一次打斷他們。

"我不和您一起走了。"薩莎緊了緊自己褲子的背帶,"列昂尼德說有治疫病的辦法。"她回頭看著樂手回答道。

"他那是撒謊!"荷馬不確定地說。

"看得出,您比我更了解這些病毒。"列昂尼德謙恭地說,"您研究過,還是您也被傳染了?您也認為被感染的人全部被殺死才是防止病毒擴散的最好辦法?"

"憑什麼這麼說?"老頭有些謊亂,"你告訴他的?"他望了望薩莎,問道。

"您的朋友來了。"看見走過來的獵人,樂手識趣地後退了幾步,"那好,急救小組成員都到齊了,我在這兒就多餘了。"

"等等。"姑娘央求道。

"他撒謊!他就是想和你……即便他說的是真的,"荷馬低聲說,"你們一樣來不及。獵人最遲再過一天就能領著幫手回來。你要留下來和我們一起,也許能說服……可是這個……"

"我別無選擇。"薩莎不高興地答道,"我覺得現在誰也阻止不了他,必須讓他有選擇,才能讓他說實話。"

"讓他說實話?"荷馬皺了皺眉頭問。

"我一定會在一天內趕回來。"她一邊往後走一邊許諾道。

 

★                ★                ★

 

為什麼放她走?

為什麼這麼容易就屈服,讓那個狂妄自大的浪人帶走自己的女兒?老頭越想越不喜歡列昂尼德。列昂尼德凸起的大眼睛,綠幽幽的,有時會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當列昂尼德以為沒人注意自己時,他那修長的臉上就會閃過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神情……

她為什麼要相信他,樂手怎麼會在乎她的純潔無辜?往好的方面想,他可能會對她的青春魅力著迷,這種誘惑無人能抵。被欺騙耍弄的姑娘就這樣調落了,可姑娘怎麼忘了,流浪的藝人想騙到她?

那為什麼還放她走?

那是因為底氣不足,那是因為荷馬不敢和獵人爭論,哪怕是提出那些讓他憂慮的疑惑,也是因為陷入愛河的薩莎變得膽怯而且不再有理智。不知道隊長是否也會這麼寬容地對待這個有些愚蠢的老頭?!

荷馬私下裡還稱他為隊長,部分是因為習慣,部分是因為這樣可以安慰隊長!沒什麼可怕的,沒什麼不尋常的,他還是塞瓦斯多波爾北方巡邏隊的指揮官。不,更確切地說,現在和荷馬並肩前進的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冷漠的、心中只有勝利的士兵。老頭開始明白,他的同伴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肯定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過,試圖去否認這一點是不明智的,也沒有理由去逼迫自己……

這一次獵人又把他帶上了,難道只是為了讓他看看整個事件的悲慘謝幕?現在他準備摧毀的不僅僅是圖拉站,還有潛藏在隧道里的那些異教徒,順便也消滅謝爾普霍夫站的居民,以及被派駐該站的漢莎警備隊,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人們懷疑他們會感染別人。同樣,如果獵人認為病毒在塞瓦斯多波爾站出現了,那麼等待它的將是同樣的命運。

獵人殺人不需要理由,他只需要借口。

荷馬吃力地追隨著獵人,彷彿著了魔一樣,彷彿一切都是噩夢,荷馬就這樣站在一旁見證獵人的每一次罪行。然而同時,他卻在不斷說服自己,試圖讓自己相信:他們是在拯救,與此相比,他們所犯下的罪行是可以被饒恕的。隊長冷漠無情,就像殘暴之神莫洛赫的化身,而荷馬剛一直順從命運的安排。

在這一點上薩莎與他不一樣。事實上,老頭也里已經接受了圖拉站和謝爾普霍夫站將被摧毀這一事實,但薩莎卻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荷馬已經絕望,認為不可能在獵人進行大規模殺戮之前找到藥丸、疫苗和血清,可薩莎卻打算堅持到最後一秒。

荷馬沒做過軍人,也沒做過醫生。主要的是,他已經老了,這般年紀的人已經不再相信奇蹟會發生,但其實他的心底還對奇蹟的發生抱有一絲希望——從這點來說,他和薩莎一樣。

荷馬所做的只不過是把自己沒勇氣做的事託付給了女孩。

那樣的話,在失敗時,就可以給自己尋求一些慰藉。

一天後一切都會結束,那時候老頭就離開獵人找個小屋,把自己的書寫完。現在他已經想好要寫什麼了:機靈的小野獸找到閃亮的神奇隕星,吞下隕星變成了人,然後從神那裡偷來火種,但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火,最後燒掉了整個世界。作為懲罰,過了整整100個世紀後,小野獸的人性被收回,但他也沒有變回小野獸,而是變成了一種更恐怖的東西,甚至都不知道叫什麼名字。

 

★                ★                ★

 

小組長把遞過來的一把子彈裝進兜里,然後用力和樂手擊了下掌,表示成交了。

"這就算是沖抵了車費,你們上車吧!"小組長說。

"讓我們來一次浪漫的旅行吧!"列昂尼德響應道。

"瞧,我不能讓你們兩個人一起過我們的隧道。。小組長試圖說服他,"要知道你們是和警衛隊一起走,而且她沒有證件,所以你須要乘特快列車去,那樣的話就只有你們倆單獨到那兒。"他壓低聲音補充說。

"我們不用單獨兩個人在一起!"薩莎堅決反對。

"我們可以這麼想,這是一次光榮的護送,我們是出遊的摩納哥王子和王妃。"樂手作鞠躬邀請狀。

"什麼王妃?"薩莎沒忍住,不禁問道。

"摩納哥國。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王國,就在藍色海岸邊……"

"聽見沒?"小組長打斷列昂厄德,"如果你們不想步行過去的話,就趕快準備好。軍號響了,士兵們須要在晚上前趕到基地。嘿,拐杖!"他把一個捶號叫"拐杖"的士兵叫到跟前,"護送這兩個人到基輔站,告訴巡邏隊,就說他倆是被驅逐出境的。讓他們在藍線的基輔站下車,辦完事情後一起回來。這樣沒問題吧?"他轉過身問列昂尼德。

"沒問題。"列昂尼德回答。

"下次有需要再來找我!"小組長暗地裡給他使了個眼色。

漢莎與其他地鐵站有很大的不同,薩莎留意到,在帕微列茨站到十月廣場站的區間里到處燈火通明,牆壁上每隔50步就安裝有電燈,兩個相鄰的電燈之間沒有不被照到的地方,就連備用隱秘隧道的隧道口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隧道里沒有任何讓人感覺恐怖的東西。

要是薩莎說了算的話,她會在前面快跑,要知道時間多寶貴啊,但列昂尼德卻勸她不要著急。他們過了杜布雷寧站後,他還是斷然拒絕作任何解釋,只是不慌不忙地踱來踱去,一副令人討厭的神態。很顯然,那些對普通人關閉的環形線上的地鐵站對他來說也不是陌生的。

"我很高興,你的朋友看待所有問題都有自己的一套。"他開始說。

"你什麼意思?"薩莎蹙緊雙眉。

"如果他和你一樣非常渴望拯救全體市民,那就應該跟我們在一起。可現在呢?你在這兒,他在那兒,各干各的。他殺人,而你救人……"

"他不想殺任何人!"她有些激動地大聲反駁道。

"也是,他的工作使然……"他吸了一口氣,接著說,"是呀,我是誰?怎麼有資格說他?"

"那你將來打算做些什麼?"薩莎挖苦地反問,"玩嗎?"

"我要和你在一起。"列昂尼德笑了笑,"幸福還需要什麼?這就足夠了。"

"你就是說說而已。"薩莎搖搖頭,"你根本不了解我,又怎麼知道我會讓你幸福?"

"實現幸福的辦法是有的。每天看看漂亮姑娘就足夠了,心情會變好,要知道……"

"你以為你知道什麼是美?"她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我這一輩子最懂的就是美。"他認真地回答。

"那我什麼地方美呢?"薩莎蹙緊的雙眉舒展開。

"你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光芒!"

他的話聽起來不像開玩笑,但樂手突然走近一步,雙眼直盯著她。

"只可惜你喜歡穿這種粗製濫造、一點也不精緻的衣服。"他補充。

"這種衣服怎麼就粗製濫造了?"她慢聲說,一邊試圖避開列昂尼德那讓人不舒服的眼神。

"不透光,我永遠像只撲火的飛蛾。"他搞怪地舞動雙手。

"是怕黑嗎?"她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撥弄著琴弦。

"我是害怕孤獨!"他一臉憂傷,把手放在胸前。

依舊徒勞。在調琴弦時,列昂尼德調得過緊,眼看就能彈了,但是最纖細、聲音最溫柔的那根琴弦"嘣"一聲斷了。

隧道里吹來一股輕盈的風,讓薩莎暫時放開了那些嚴肅的思緒,也讓她抽出心思應付列昂尼德那些頗具挑逗性的暗示。突然的安靜讓她一下子晃過神來,也里責備自己竟然差點讓他蠱惑。難不成就是因為受他欺騙,自己才離開了獵人,留下了老頭?

"裝得倒是挺像!"薩莎打斷他,轉過身去。

 

★                ★                ★

 

不斷蔓延的恐懼讓謝爾普霍夫站顯得有些陰森幽怨。

戴著防毒面具的士兵從兩邊切斷車站到隧道的入口,封鎖通向環行地鐵線的道路。整個地鐵站彷彿預感到災難即將降臨,痛苦地呻吟著。警衛隊像護送高級長官似地護送獵人和荷馬穿過大廳,每一個謝爾普霍夫站的居民都努力地想看他倆一眼。居民們知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知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想到這些,荷馬一直看著地面——他不想記住這些人的面孔。

隊長不會向他說明下一站將會去哪兒,老頭已經猜到了,下一個目標是波利斯大都會——由4個車站姐成,連接許多隧道,是一個擁有數千居民的真正的城市,是整個地鐵系統的首都——儘管地鐵系統現在已經分裂成數十個互相敵對的封建王國,波利斯仍是科學基地和文化避難所,是沒有人敢褻瀆的聖地。

沒有任何人,除了蒼老的荷馬——這個有點瘋癲的瘟疫使者。

但前一天他感覺稍微有些輕鬆了,不再有噁心的感覺——一天就去了兩次廁所;之前由於結核病,他會咳嗽不止,防毒面具上常會染上咳血,不得不經常摘下來用涼水清洗,而現在結核病癥狀減輕了。也許,是身體戰勝了疾病?也許,自己根本就沒有被感染?雖然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可是荷馬還是擔心得不得了。

過了謝爾普霍夫站,隧道陰暗無光,死氣沉沉,這段隧道臭名昭著。荷馬明白,在到達波利斯之前他們不可能見到任何人。有人居住的謝爾普霍夫和博洛維特之間的小站總會讓朝聖者們感到毛骨悚然。地鐵里流傳著很多關於林地站[1]的傳說,在這個車站很少發生謀害路人的事情,但人在這裡會失去理性。老頭以前曾有機會來過幾次,但從沒遇見什麼詭異的事。荷馬知道,關於這些詭異事件也有說法,現在他只祈禱這一次車站也像往常那樣被人遺忘,不會發生任何事。

距車站還有100米的時候,老頭突然覺得不自在。大理石牆壁上的白燈遠遠地反射過來第一束燈光,斷斷續續的"哎呀"聲從前方車站飄過來,老頭有種不樣的預感。他清楚地聽到了人的聲音……不應該有的。更糟糕的是,在車站100米外的獵人沒覺察到任何異樣,還是完全冷漠無聲。

他也沒理會老頭擔憂的眼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好像一點沒發現荷馬覺察到的問題——這個小站竟然有人居住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荷馬以前常常想,為什麼生活在擁擠的波利斯的居民不把荒蕪的林地小站合併過來,他認為這可能是因為迷信的束縛。但現在看來,這些迷信已皆不足以妨礙人們去打破這個小站的寧靜了。

在還沒有克服對它的恐懼並搬遷進來之前,先安裝好照明設備……上帝,真是浪費電!從地鐵隧道登上站台之前,老頭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地鐵站天花板上的水銀燈發出的光實在是太刺眼了。

真奇怪,即使是帕微列茨站也沒這樣整潔而肅穆——牆壁一塵不染,沒有任何煙灰的痕迹,大理石板閃閃發光,天花板也好像是昨天才粉刷的。荷馬看到,隧道拱形門後面一個帳篷都沒有——是還沒來得及搭建,還是人們根本就不打算住在車站?如果是這樣那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要把這兒變成博物館?統治波利斯的那些怪人們……

站台上人越來越多,他們不須要做任何事情,不用擔心端著武器、頭戴鋼盔的悍匪,也不用去關心步履蹣跚、衣著破爛的老人們。就這樣看著看著,荷馬感覺自己一步也挪不動了——他的腿軟了……

每個登上站台的人穿著都十分光鮮,像是有人正在林地小站拍電影:大衣、雨衣、鮮艷的上衣、天藍的牛仔褲……可是棉背心、破的豬皮外套,以及地鐵里那種能抹殺一切顏色的刺眼的照明燈都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這裡顯得那麼富饒?!

這是一些怎樣的面孔……它們屬於那些不會突然失去親人的人,屬於那些今天早些時候還看過太陽、衝過澡的人們。老頭對此深信不疑。還有,荷馬感覺,有些人竟然莫名其妙的非常熟悉……

這些怪異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擠在站台邊上但沒有走下站台。很快,整個車站就擠滿了衣著盛裝的人們。仍然沒人留意荷馬,他們都隨便打量著什麼——牆壁、報紙,抑或偶爾對視,不管是因為熟悉還是因為好奇,不管神情是厭惡還是關心。但就是沒有人注意老頭,好像他是個幽靈。他們為什麼聚在這兒?在等什麼?

荷馬回過神來,隊長去了哪裡?他怎麼解釋這奇怪的現象?為什麼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獵人站在稍遠的地方,他對擠滿車站的、多年以前的照片上才有的人們根本不感興趣。他凝重地望著前方,好像有什麼東西阻礙了他的視線,好像他幾步之外同一高度的地方懸空掛著什麼東西。老頭走近隊長,小心翼翼地瞧了瞧隊長的面具……

忽然獵人開始揮拳。

緊握的拳頭在空中疾速揮動,按奇怪的三角形路線從左到右,隊長好像是在用隱形的帶刀刃的皮鞭抽打一個無形的人。荷馬閃到一旁,隊長沒有看他並繼續揮動著拳頭。擊,劈,斬,猛然後退,像是試圖用鐵夾子鉗住某個人,過了一秒鐘他就開始沙啞地喘粗氣,稍事休息後又開始攻擊……

老頭一直感覺自己前不久見過類似的情形。什麼時候看到過?在哪裡看到過?真是見鬼!隊長是怎麼了?荷馬試圖叫醒隊長,可他卻完全沉浸在那種幻境中。

站台上的人一點兒也沒留意獵人,彷彿在他們眼中隊長和老頭一樣都是不存在的。他們很明顯在關心其他事情:他們越來越焦慮地看手錶,不滿地嘟起臉頰,不停地和附近的人交談,不斷地查對地鐵隧道口上懸掛的電子錶上的紅色數字。

荷馬眯起雙眼,和其他人一樣瞅了瞅電子錶……這是一個計時器,上面顯示上一班地鐵離開之後過了多長時間。但計時器的顯示板好像被拉長了:閃爍的冒號前共有8個數字,還有另外兩個,是秒錶,在最後面。紅點在不斷地跳動,計算著過去的時間,最後一個數額大得有些出奇,已經超過1200萬了……

傳來呼喊聲……然後是一片嗚咽。

老頭將目光從奇怪的電子錶上移開,獵人此時一動不動地臉朝下趴在鋼軌上。荷馬撲向他,勉強把他沉重的身體翻過來。隊長的呼吸還正常,身上也沒有什麼傷口,雖然他的眼珠像死人一般直瞪著,緊握的右手也沒有鬆開。這時候老頭兒才發現,獵人在這場奇怪的搏鬥中不是赤手空拳,原來他拳頭裡還緊握著一把黑刀的手柄。荷馬拍了拍隊長的臉,隊長像醉酒一樣呻吟著,眨了眨眼,抬起胳膊,目光獃滯地看著老頭。突然他猛地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塵。

穿著體面大衣和鮮艷上衣的人群消失了,刺眼的燈光媳滅了,10年來積攢的灰塵又出現在牆上。車站漆黑一片,空曠沒有生氣——和荷馬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                ★                ★

 

在到達十月廣場站之前沒有人說哪怕一句話,只聽見跟他們一起的警衛們喘著粗氣低聲交談,還夾雜著肩章摩擦的聲音。薩莎己經不再責怪樂手,她開始怪自己:他……他怎麼了?他只是做了他應該做的。最終,在列昂尼德面前,她甚至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她是不是對他太過分了?

但在十月廣場站情況就變了。

理所當然,當看見這個車站時,薩莎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事。這些天薩莎到過那些以她都不相信會存在的地方。十月廣場站的裝飾使它和其他車站相比顯得與眾不同:花崗岩地板上鋪著地毯——儘管地毯已經磨損了,但還是能看得出原來的花紋;大廳里泛著乳白色的燈光:人們坐在分散在各處的桌子旁,有些懶散地互相交談,傳遞著報紙。

"這地方的生活真愜意!"薩莎有些羞澀地說,差點沒把頭低到脖子下面。

"環行線上的車站總讓我想起鐵釺串的肉串。"他低聲對她說,"烤串滲出油……嗯,我們吃點東西吧?"

"沒時間。"她搖了搖頭,心裡希望他不要聽見自己肚子飢餓的咕嚕聲。

"吃點吧!"樂手伸出手指著一個地方說,"這兒有個地方……你以前肯定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弟兄們,不反對吃點東西吧?"他問警衛,"薩莎,你別擔心,兩個小時後我們就能到達目的地。其實我是故意提起烤豬肉串的,因為這個地方就做這種烤串……"

他描述烤串的那些句子簡直就像取自某一首詩,薩莎有些動搖,最終還是同意了。如果離目的地還有兩個小時,半小時的午餐時間不會有什麼影響……還有整整一天,誰知道下次吃飯是什麼時候。烤串味道真的很不錯,這還不止,列昂尼德要了一瓶店家自釀啤酒,薩莎出於好奇喝了一杯,剩下的被樂手和警衛們喝了。然後她忽然清醒過來,勉強用軟綿綿的雙腿支撐著站起來,一臉嚴肅地命令列昂尼德站起來。

但更讓她懊惱的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由於喝了啤酒,薩莎頭昏昏的,渾身無力,以至於沒有立刻把列昂尼德故意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拿開。他當時用力輕柔,顯得有些放肆。列昂尼德見薩莎開始責怪,馬上舉起手來作投降狀——"我投降!"可薩莎感覺自己的皮膚上似乎還留有他手的溫度。為什麼當時這麼快將他推開?薩莎又不禁問自己,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於是有些懊惱地掐了掐自己,想清醒一下。

多想無益,薩莎覺得現在必須找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把這個事情搪塞過去,把話題引開。

"我感覺這裡的人有些怪。"她對列昂尼德說。

"哪裡怪?"他把啤酒一飲而盡,最後終於從桌邊站起來,問道。

"他們眼裡似乎缺點什麼……"

"缺少飢餓。"樂手指出。

"不,不僅如此,他們好像什麼都不需要。"

"因為他們的確什麼都不需要。"列昂尼德哼了一聲,"他們衣食無憂,漢莎女王養活他們。眼睛又能是什麼樣?都是昏昏欲睡,死氣沉沉的。"

"我和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候,"薩莎變得嚴肅起來,"我們今天吃的東西足夠我們吃三天。也許,我們可以給別人帶點食物?"

"他們把這些東西都喂狗了。"列昂尼德回答,"這裡不收留窮人。"

"可以送給鄰站的人!那裡人們沒有東西吃……"

"漢莎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地方,"一個警衛插嘴說,就是那個綽號叫"拐杖"的,"應該讓他們自食其力,難道懶漢還不夠多嗎?"

"你出生在環行線上的地鐵站里吧?"列昂尼德頗感興趣地問。

"從我記事起就一直住在那兒。"

"那你可能不相信,不在環行線地鐵站出生的人也要吃飯。"樂手說。

"讓他們互相吃對方!難不成最好的辦法真是,就像紅線的人說的一樣,把我們的東西都收起來然後平分?!"警衛大聲說道。

"如果一切事情都能本著這種精神的話……"列昂尼德說。

"什麼?少說些吧,傻大個兒,你說的這些足夠把你驅逐出境了!"

"我以前這樣的話說得多了。"樂手把手向上舉起,"我們現在就是被驅逐的。"

"我可以隨便找個地方把你關起來,就說你是紅線的間諜!"警衛有些激動。

"我也可以投訴你執勤時喝酒。"

"你,你……"

"不!原諒我們,我保證他不會說的。"薩莎見狀連忙說,一邊緊緊抓住樂手的衣袖,把列昂尼德從生氣地喘著粗氣的"拐杖"手裡拽出來。

她勉強拉著列昂尼德重新趕路,抬頭看車站的鐘錶,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吃飯和吵架幾乎用了兩個小時!而事實上她和獵人正在進行時間賽跑,並且獵人恐怕一秒也不會停留。

樂手在她背後有些醉意地笑了起來。

在去文化公園的路上,警衛們時不時充滿怨氣地埋怨,列昂尼德偶爾反駁他們。因此薩莎不得不有時制止他,有時用他們之間的約定來勸阻他。列昂尼德的醉意一點沒減輕,醉意反而讓他變得膽子更大甚至更蠻橫。薩莎只能勉強擺脫他不老實的手。

"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他嘟嚷著,"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對嗎?你喜歡有肌肉還帶著傷痕的那種是嗎?那你為什麼還和我一起走?""因為你答應我了!"她推開列昂尼德,辯解道,"我不是為了……""我沒有這樣想!"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總是這個話題,要是知道你這麼經不住玩笑,我……"

"你怎麼這樣?那裡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如果我們動作不快一些,他們都會死的!"

"我又能做什麼?我都走不動了,你知道我現在的腿有多沉嗎?你試試……人,反正都會死,或者明天,或者10年後,你我都一樣,我們又能怎麼樣?"

"這麼說你跟我撒謊了?你肯定撒謊了!荷馬告訴過我,也警告過我!我們去哪兒?!"

"沒有,我沒撒謊!你要我發誓嗎?你會看到的!你還會向我道歉!你會很羞愧,然後對我說:'列昂尼德,我很慚愧……。'"他皺了皺鼻子。"我們這是去哪兒?!"

"我們踏上了一條艱……艱……艱難的路,我們去綠……綠……綠寶石城,這是一條不尋常的路。"他用食指指了指,然後唱起情歌來,但手裡裝長笛的盒子卻掉了。他罵了一句,彎下身去撿,自己卻差點兒摔倒下去。

"您,這位醉酒的先生!要不要你們自己去基輔站?"一個警衛喊道。"借您吉言!"樂手向他們鞠了一躬,差點又跌倒。"艾莉會回來啊……"他繼續唱道,"從塔托什基站,艾莉會回來啊……嗨,嗨,回家來……"

 

★                ★                ★

 

荷馬從不相信關於林地站的那些傳說,命運這一次卻讓他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質疑的。

有些人稱林地站是命運之站,並像神一樣供它,有一些人相信在生命轉折時期須要來這裡拜謁,這樣就可以預知未來;還有一些人……但所有的正常人都知道,這個車站從地下散發出一種有毒氣體,它會讓人產生幻覺。

讓這些懷疑論者都見鬼去吧!

那他看見的幻影有什麼意味呢?老頭覺得自己離答案只有一步之遙,但思維馬上又混亂了。前面的獵人又站起來了,任憑手裡的黑鋒刀亂舞著。代價無疑將會是高昂的——如果荷馬想知道隊長面對的究竟是什麼,他究竟是在和誰打鬥,如果決鬥失敗,除了死亡,最終等待他的將是什麼。

"你在想什麼?"

獵人突然問,這讓老頭有些發懵。以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獵人一般不會跟他說話,傳遞命令時,一般都是圧著嗓子,用儘可能簡練的方式說話。話說回來,怎麼能期待和沒有心的人推心置腹地交談?

"沒,沒什麼。"荷馬結結巴巴地說。

"你在想什麼事兒,我聽見了!"獵人說,"關於我,你害怕?"

"目前還沒有。"老頭回答他。

"別擔心,我不會把你怎麼著的。你……總讓我想起某個人。"

"誰?"沉默了一會兒後,荷馬小心地問。

"我自己的某些特點。我忘記了我身上到底有哪些特點,而你總能讓我回憶起我的這些特點。"他的話彷彿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的,說話的時候他的雙眼凝望著前方的黑暗處。

"那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帶我出來的?"荷馬又失望又困惑,其實在心裡,他在期待著什麼……

"對我來說記住這一點很重要,非常重要。"隊長回答,"對其他人也很重要,這樣我才能……否則可能,一切就像發生過的那樣。"

"你記性怎麼了?"老頭好像進了雷區一般提心弔膽地問,"你經歷過什麼?"

"我記性很好!"隊長突然回答,"就是忘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我害怕全忘了。你還要幫我回憶自己,行嗎?"

"行!"荷馬對他點點頭,雖然獵人根本就沒看他。

"過往的每一瞬都彌足珍貴。"隊長艱難地說,"我是指做的所有事——保護地鐵,保護人。任務很清楚,消滅每一個威脅。這很有意義,真的!"

"可現在……"

"現在?我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麼了,我希望一切和從前一樣。我不是土匪,不是殺人兇手。我這麼做是為了人們。塞瓦斯多波爾站的人歡迎我,那裡有我的家。我要拯救車站,幫助他們,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認為,如果我做到了——我清除了所有威脅一一那將是真正偉大而有意義的事業。也許那時就會回想起來了,應該會的。所以我要快點,否則,病毒傳播得越來越快。剩下的這一天我一定要快點,快點趕到波利斯把人聚起來,然後再回來。這一路上你要不斷地提醒我,讓我想起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聽到沒有?"

荷馬服從地點點頭。他不敢想像,隊長完全忘了自己的話將是什麼樣子。當以前的獵人永遠地睡著了,那又是誰留在軀體里?難道是今天他在幻象中與之搏鬥並被其打敗的那個東西?

林地小站遠遠地落在了後面:獵人快速向波利斯行進,就像掙脫了鐐銬的囚犯,或是嗅到了獵物的狼狗,或是擺脫了獵人的狼。

隧道的末尾出現一束光亮。

 

★                ★                ★

 

總算到了文化公園。列昂尼德試圖改善和警衛隊的關係,於是邀請大家去一個"無與倫比的飯館",但現在警衛們十分警戒地提防著他,就連去廁所也要費很大勁才能得到他們的批准。警衛中的一個人負責看守他們,另一個人小聲和他說了兒句話後就走掉了。

"還有錢嗎?"這個警衛在門外守著,直截了當地問樂手。

"還有一點兒。"他張開手掌倒出5粒子彈。

"來這邊。'拐杖'要把你們交出去,他說你是紅線的人派來的間諜。如果他猜到這裡是通向你們地鐵線的通道,你知道會怎麼樣。如果猜不到,你可以在這兒等等,直到反間謀組織趕過來,你自己跟他們說明白吧。"

"揭發我了,對嗎?"列昂尼德忍住不打嗝,"好吧!隨他去吧……我們一定回來!謝謝你這一路的陪伴!"他做了個敬禮的姿勢,"這條道能到隧道對嗎?"

拉著薩莎,雖然差點摔倒,樂手還是迅速跑了起來。

"好!"警衛自言自語,"這就是去你們那兒的通道,都不想上去嗎?40米深啊,好像他不知道那裡早就被堵住了。"

"我們這是去哪兒?"薩莎己經徹底迷惑了。

"什麼去哪兒?去紅線的人那兒!你沒聽見他們要揭發'姦細'?"列窗尼德回應。

"你是紅線的人?"

"姑娘!現在什麼也別問我!我還得思考,還得逃跑。我們要快點逃跑。現在他們提高了警惕……逮捕了就要槍殺……我們錢不多了,我們還需要一個勳章。"

他們鑽進隧道,將警衛們留在外面,貼著牆朝基輔方向往前跑。無論如何是趕不到基輔站了,薩莎明白。如果樂手判斷正確的話,第二個警衛現在已經告訴其他人他們逃跑的方向了……

突然列昂尼德向左轉,跑進明亮的隧道輔道里——非常確信不疑,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樣。幾分鐘後遠處出現了一些旗子、柵欄、亂七八糟的袋子堆起的機關槍戰壕,傳來了狗叫聲。邊防哨卡?難道己經通知哨卡他倆要逃跑了嗎?他為什麼打算跑到該兒?柵欄另一邊是誰的土地?

"我是阿里別爾特·米哈伊洛維奇派來的。"樂手把一本奇怪的證件遞給跑過來的哨兵,"請讓我們通過。"

"交通行費。"哨兵檢查完證件後說,"這位小姐的證件呢?"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列昂尼德掏出最後一些子彈,"這位小姐的證件就算了,行嗎?"

"別來這套!"哨兵嚴肅起來,"你為這是集市嗎?這是法治國家!"

"看您說的!"樂手假裝害怕,"我以為既然是市場經濟就可以講價,不過不知道還有差別。"

5分鐘後,顴骨處踏破了皮、鼻子流血、衣衫凌亂的薩莎和列昂尼德被扔進了一個小房間。

鐵門叮噹鎖上了。

他們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1] 《地鐵2033》譯作"波利嚴卡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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