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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標誌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家,在科洛姆納,去地面路途並不遙遠——整整56個階梯,但帕微列茨站在地下的位置也不深。"薩莎沿著咯吱響的被子彈射得千瘡百孔的扶梯向上爬去,她並沒有看到這條扶梯的盡頭。她手持的手電筒的光線並不十分強,僅夠照亮黑暗中扶梯上散落的燈罩的碎玻璃,和歪斜了的廣吿牌,上面的人像模糊灰暗,還有一些字母拼出的毫無意義的話。

她為什麼要到上面去?她為什麼要去死?

但在下面誰又需要她呢?下面是有人確確實實需要她呢,還是只需要一個還未完成的書裡面的角色?

還需不需要再繼續騙自己下去?

在薩莎丟下父親的屍體,離開空無一人的科洛姆納站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正在實現她與父親很久以前制定的逃亡計劃,帶上他的一部分一起上路,至少能幫助父親早日解脫。但迄今為止,薩莎從未在夢中看到過他,當她在夢中想要喚來父親,與之分享她的所見所聞所經歷的事情的時候,父親的形象總是稍縱即逝。父親無法原諒她,也不想接受她的救贖。

父女兩個曾搜集了一些圖書,在它們還沒有被拿去換食品和彈藥之前,薩莎翻閱過幾本,給她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古老的植物手冊。上面的插圖並不生動,只有因時間久遠而褪了色的黑白照片和一些鉛筆素描,但其他書里乾脆就沒有任何插圖,所以這本手冊成了薩莎的最愛。而在所有植物中,薩莎最愛的是牽牛花,更確切地說她是同情牽牛的,她在牽牛花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要知道她也如此需要一個支柱,想要向上生想要碰觸到太陽的光芒。

現在人的本能驅使她去找尋一個強大的支柱,她能夠依偎著他,可以擁抱他,可以纏繞在他的身上。牽牛花的本能也並不是要它靠汲取別人的汁液而活,也不是讓它去佔有別人的光和熱,只是若沒有這根支柱,如此軟弱柔韌沒有脊骨的它,就站立不起來。如果缺少支柱,那麼它只能永遠貼服在地面上生長。

父親曾對薩莎說,她不應該做一朵攀沿的牽牛花,她是她自己,不應依附任何人而存在,也不應把全部的精力、也血都用在他人身上。問題在於在他們生活的偏遠荒站並沒有"其他人"可以讓薩莎去投入全部精力,但父親知道這樣的生活對薩莎來說只是暫時的。父親不希望她成長為常春藤,甚至不顧她女性的天性,希望她成長為一棵高聳的松樹。

沒有了父親,薩莎能活下來;沒有荷馬,薩莎也能活下去:但與另外一個人的結合,對薩莎來說是唯一活下去的原因。在疾馳的軌道車上,她用雙手緊緊地環抱著他,她的人生從此以後好像獲得了全新的支柱。她並沒有忘記父親的教誨——輕信他人是危險的,依附他人是不體面的,但她還是突破了自己,向獵人袒露了心聲。

薩莎想要依偎在獵人身旁,而獵人卻以為她抓住了他的靴子。她孑然一身,向地面進發,不打算再低聲下氣地找尋下去。是他把她趕了上去,上去就上去。如果在地面上她遭遇不測,那麼完完全全都是他的錯,只有他有能力制止這一切。

終於她爬到了扶梯最上面的一層台階。她已經處於寬敞的大理石廳的盡頭,大廳鐵質網紋天花板的不少地方已經坍塌。陽光明亮至極,灰白色的光束穿過遠處的孔洞照射進來,光線甚至都飛濺到薩莎所在的暗室。薩莎媳滅了手電筒,深深吸一口氣,悄悄地向前移去。無數的彈孔、扶梯口的碎片證明人們曾經來過這裡。在幾步之遙的地方己經是另一種生物的地盤了。

一塊快風乾的大糞、到處散落的被舔得乾乾淨淨的骨頭,還有獸皮碎片都證明了一點一薩莎來到了野獸巢穴的核心地帶。

為了避免眼睛被強光灼傷,薩莎眯著眼睛走向出口。

薩莎越向前,她所穿越的大廳的僻靜角落就越黑暗。薩莎適應了明亮的光,便失去了感知黑暗的能力。

下—個大廳又被崗哨亭的鋼筋、一堆堆無法想像的破爛和各種機器的殘骸堆得滿滿當當。顯而易見,人們把帕微列茨的地上陳列室變成了貨運中轉站,在強大的野獸還沒有把他們自那裡趕走之前,把周圍的全部好東西都拖了過去。

在黑暗中,薩莎偶爾會感受到什麼在抖動,但她把該一切都歸咎於自己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越來越黑,越來越暗,薩莎已漸漸無法分辨出與垃圾山融為一體的正在瞌睡的怪獸的醜陋剪影。

單調的過堂風吹過的聲音掩蓋了它們粗重的呼吸聲,薩莎在離張牙舞爪的巨怪僅幾步之遙的地方才發現了它們的存在。

薩莎警惕地仔細辨聽,突然僵在了那裡。她的視線停在翻倒了的報亭處,卻從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駝背……她頓時感到渾身無力。

埋著報亭的小山丘正在呼吸著。呼吸著的還有其他所有的廢物堆,薩莎正處於它們的包圍中。為了看得更仔細一些,薩莎按下了手電筒的按鈕,將燈光對準了小丘中的一個。

手電筒的白光照射在白色獸皮的褶子里,然後又沿著不明軀體掃了一圈.光束就散了,無論如何也照不到這具軀體的邊緣。這是一頭在帕微列茨襲擊過薩莎的巨獸的同類,只是與那一頭相比,這一頭更為壯大。

這怪物好像正在發獃,因此它並沒有察覺到薩莎的存在。突然間,有一頭距離薩莎很近的巨獸咆哮了一聲,通過歪斜的鼻孔哼哧哼哧地吸著空氣,張牙舞爪著……薩莎這才想起來她應當把手電筒藏好,然後迅速向外移動。但在龍盤虎踞的地方,她的每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困難:離地鐵扶梯越遠,巨獸聚集的密度越高,在它們龐大的身軀之間越來越難找到落腳地。

想整回頭已經晚了。現在薩莎已經完全不再去想自己返回地鐵的可能性了。她可以悄無聲息地通過這裡,不去驚擾任何一頭巨獸,到地面上去。凝神屏氣,四面的情形都要顧到,搏一把……它們千萬不要從休眠中蘇醒,一定要讓她平安穿越這裡,她並不需要為自己留一條回程的路。

薩莎大氣都不敢出,甚至盡量不去思考——萬一它們突然能聽見她大腦轉動的聲音怎麼辦?她慢慢地向出口方向挪動。如果靴子底下有碎掉的磚塊有意讓她暴露地響了一下,如果走錯了一步,發出了意外的聲響,它們全部都會醒來,然後在一瞬間就能把她撕得粉碎。

薩莎的腦中全是自己昨天甚至還有今天在兩頭熟睡著的巨怪之間穿行的場景……這樣可怕的場景對薩莎來說不知為何竟是那樣似曾相識。

她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薩莎知道,有時候人是可以感知到背後的人投來的目光的。但這些巨怪不用眼睛,它們用以感知空間的工具比任何眼睛都要可靠、牢固得多。

薩莎不想轉身去看,她知道她要面對的一定是對牢她的巨獸,儘管她已經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它們還是被吵醒了。但她還是轉過身去。

 

★                ★                ★

 

女孩不知到哪裡去了,但荷馬並沒有立刻去尋找女孩的想法。

如果那本通信員手記能給荷馬什麼希望——傳染病與他擦身而過,那麼獵人就是冷酷無情的。在與剛剛蘇醒的隊長進行了一次他早有預謀的談話之後,老頭想要對自己獲得的死刑判決進行上訴。獵人卻不想赦免他,他也沒有能力這樣做。荷馬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自食其果。

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10頁。還有很多應當精簡地記錄到膠皮本上的事情。除卻個人意願,荷馬還有義務去做這件事,有時他不得不停下來,似乎他已經走向了生命的終點。

他攤開紙,打算從上次被醫生的叫聲打斷的地方重新開始敘事,但他的手在紙上寫下的卻是:"我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什麼?"

圖拉站中那些不幸的被封鎖了的人們會留下什麼?他想,也許他們早已絕望,也許他們仍等待救援,但他們註定難逃一劫,註定要被無情地屠殺?留下的是記憶?但能被人記住的逝者實在少之又少。

當然還有回憶,這是十分不牢固的墳墓。老頭不久於人世,他知道所有人都會與他一起消失,他的莫斯科也會一起沉沒。

他現在身在何方,在帕微列茨?花園環形路現如今是光禿禿的一片,死氣沉沉一一不久前環形路被軍用裝備包圍,被清掃了一遍,從而為救援工作提供條件,同時讓帶信號閃光燈的護送隊通過。小巷街道滿是腐爛的垃圾,半數以上的獨棟住宅殘破不堪……老頭毫不費力就能想像出此時此地此景,雖然他從未從地鐵爬上去看過。

其實戰爭發生以前,他零星來過這裡幾次一一與自己未來的妻子在地鐵站旁邊的咖啡館約會,然後去趕晚場的電影,在考取駕駛執照的時候,曾在附近的醫療委員會進行過敷衍的付費查體!還在這裡的火車站乘坐過電火車,與同事們說好去夏日的森林吃燒烤……

他盯著筆記本的方格頁,彷彿在上面看到了秋霧中的火車站廣場,看到了兩座在夜霧中漸漸消解的塔樓,那是環形路上標新立異的翻新建築,他的一個好朋友在那裡工作。更遠一些,那是豪華音樂廳旁價格不菲的酒店的尖頂。他還曾經打聽過音樂廳的票價,一張票抵尼古拉兩個星期的工資。

他不僅看得見,甚至還聽見了不太靈巧的白藍相間的有軌電車叮叮咚咚駛過的聲音,上面載滿了對這樣無關痛癢的擁擠感到不滿的乘客。

但花園環形路仍被閃爍的彩燈和轉向燈點綴得充滿了節日氣氛,形成了一個大的封閉的花環。膽怯的雪花在降落到瀝青路上之前就已經融化了。還有擁擠的人群——每一個人都興高采烈,激動萬分,你推我搡,似乎都在無序地運動著,事實上他們只是各自按自己的路線在運動而已。

他還看到了高聳的斯大林式高樓,花園環形路懶洋洋地從它們之間延伸出來,通向廣場。路兩旁的玻璃櫥窗在燃燒過後碎了一地。還有商鋪招牌五彩續紛的霓虹燈、巨大的廣告牌,還有未建完的建築,羞澀地半張著傷口,但很快就會被植入新的多層假肢……

樓房一直在建,但永遠都蓋不好。

他看著,思考著,突然覺得任何語言都無法將這樣一幅美好的畫面表達出來。難道這樣的景色,這樣的城市風光能留給後人的只是附著在商務中心和一流酒店的墓碑上面的一片片青苔?

 

一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也過去了,她仍沒有出現。

荷馬開始擔心了,他在附近走了一圈,詢問小商販、樂手,與漢莎的衛兵小分隊交談,但沒有獲得薩莎的下落。薩莎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老頭毫無所獲,又一次來到獵人的房門前。獵人是現如今唯一一個荷馬能與之交換關於對女孩失蹤一事的意見的人。難道荷馬現在還有其他人可說嗎?他咳嗽了一下,向屋裡看去。

獵人躺在那裡,沉重地呼吸著,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他的右手並未受傷,從被子下面伸了出來,緊握的拳頭剛剛鬆開。不深的傷口流著膿,弄髒了被褥,但獵人並未注意到這一點。

"什麼時候走?"他問荷馬,但並未看他。

"我現在就想走。"老頭蹲蹲著,"有一件事……我找不著那個小女孩了。你怎麼上路?你現在傷……"

"我死不了。"獵人回答,"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你去準備準備吧,我一個半小時以後就起來,我們前往杜布雷寧。"

"一個小時夠了,但我須要找到她,我希望她能跟我們一起走……我必須找到她,你能理解嗎?"荷馬有些急。

"一個小時以後我就上路。"獵人打斷他,"你走不走隨你……她也隨便。"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她能跑到哪裡去!"荷馬沮喪地嘆口氣,"知不知道……"

"我知道。"隊長非常冷漠地說,"但你不能把她帶回來。你去準備吧。"荷馬眨了眨眼睛,慢慢向後退。他已經習慣了依賴獵人超自然的第六感,但這一次他拒絕相信他。他是不是又在撒謊——他想甩掉這個沉重的負擔?

"她對我說,你需要她……"

"我需要的是你,"獵人差一點就對他鞠躬了,"而你也需要我。"

"為什麼?"荷馬自己對自己嘟嚷了一下,但隊長卻聽到了。

"你能決定很多事情。"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但荷馬覺得獵人在對他使眼色,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病床咯吱咯吱響起來:獵人咬緊牙關坐了起來。

"出去。"他命令老頭,"去作準備,如果你想準時上路的話。"

荷馬在出去之前又停留了一秒鐘——抓起了角落裡孤苦憐仃的塑料粉餅盒。盒蓋上全是裂痕,搭鉤也散開了。

鏡子碎得很徹底。

老頭猛地轉身看著隊長。

"要是不帶她,我也不走。"

 

★                ★                ★

 

巨怪比兩個薩莎還要高,它的頭部直抵天花板,利爪耷拉到地板上。薩莎曾親眼看見,這些巨怪移動得如閃電一般迅猛,攻擊人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的快。要想拿下女孩,一個動作結束她的生命,這些怪物只需隨便動一動四肢中的任意一個,但眼前的這一頭不知為何卻遲遲沒有出手。

朝它開槍是毫無意義的,何況薩莎也沒有端起衝鋒槍的時間。薩莎猶疑著向後退了一步,嘗試向通道移動。巨獸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朝女孩的方向踉蹌了一下……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巨怪還停留在原地,但沒有把它那專註的盲眼從薩莎身上移開。

她鼓足勇氣又邁了一步,又一步。她沒有轉身,也沒有流露出自己的恐懼,她漸漸移向出口處。巨怪卻像被施了咒一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薩莎身後,像是要把她送到門口。

在距離門洞還有10步的地方,薩莎終於堅持不住了,她快跑起來。怪獸咆哮了一聲,同樣猛躥起來。薩莎飛奔到了地面上,她眯起眼睛,四周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在還沒有被絆倒,像陀螺一樣在堅硬的地面上打轉之前,薩莎向前飛奔。

她本以為巨獸會追上她,然後把她撕成碎片,但這位追捕者不知為何卻放過了她。漫長的一分鐘,又一分鐘過去了……她的周圍靜寂一片。

薩莎在背包中摸索著從守衛那兒買來的自製眼鏡,那是兩個鑲在鐵環里靠繩子固定的深色玻璃瓶底,在此之前她一直沒有睜開雙眼。薩莎把眼鏡固定在防毒面具上,讓綠色透明圓圈與橡膠面具上的窟窿正好對齊。

現在她能睜開眼睛了。她慢慢地抬起眼臉,一開始是猶疑地,後來就敢睜大眼睛看著這個奇怪的地方了。

她的頭頂就是天空,真正的天空,它明亮,無邊無際。天空發出的光線比任何探照燈能射出的都明亮,被適度地暈染成綠色,有的地方,它們衝破低矮的雲,又在某地延伸至無底的深淵。

太陽!她透過薄薄的雲層看到了它:那是一個子彈殼直徑大小的圓圈,邊緣十分整齊,明亮萬分,甚至能在薩莎眼睛之中烙一個洞。她害怕了,將視線移開,停了一會兒,又偷偷地再一次看它。

它同時也具有什麼讓人失望的地方:它只是掛在天空中的一個刺眼的洞。但它仍獨具魅力,迷人,激動人心。對常年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來說,野獸巢穴的出口是那麼的明亮,薩莎腦中閃現出一個想法——太陽也是一個那樣的出口,它指引人們去一個永遠沒有黑暗的地方……

如果能飛向太陽,那能不能離開地球,就像剛才她離開野獸的巢穴一樣?太陽還散發出柔和的、剛剛能被感受到的溫暖,好像它是有生命的。

薩莎站在荒原中間,她的四周都是半坍塌半廢墟的古老建築,黑色窗戶的殘骸摞得像樓房一樣高。建築物多得數不清,它們互相推搡著,爭先恐後想要一睹薩莎的芳容。高層建築看上去非常高大,它們投射出的剪影更是壯觀。

太驚人了,薩莎親眼見到這一切了!就讓它們散發著綠霉的氣味——腳下的土地,空氣,瘋狂的、明亮的、無際的天空——全部鋪展在薩莎面前,讓她感受無法想像的遼闊。

無論薩莎在黑暗中生活了多長時間,也沒有天生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好視力。還在科洛姆納站的時候,每逢深夜,薩莎在地鐵橋的陡坡前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些醜陋的建築而己,它們在密封閥口外幾百米處矗立著。再往遠處黑暗就越來越濃,生在地下、長在地下的薩莎也無法用視線穿透那樣的黑暗。

以前薩莎從未強迫自己去認真地思考,她所生活的這世界究竟有多大。但在她的想像之中,世界是一個晦暗的繭:每個邊都延綿數百米,數百米之後就己經是斷崖,世界的盡頭,那裡也是另一個世界的開端。

其實薩莎也知道事實上這個世界要大得多,但她仍想像不出它真實的面貌。如今她明白,她之所以不能做出正確的想像,是因為她從未見識過真正的世界。

奇怪的是,為什麼她置身於這荒原之中,卻絲毫不感到害怕?以前每當她爬出隧道來到斷崖邊上的時候,她都感到自己掙脫了一副鐵甲;現在隧道對她來說完完全全是一具硬殼,她終於擺脫了這一束縛。在白天的光線里,任何危險在遠距離處便能被發現,薩莎有充足的時間尋覓藏身之處,或者準備好自衛。此外,薩莎還有一個羞怯的、不明所以的感受:她似乎回到了家。

在一片荒漠中,過堂風追趕著亂麻一般交織在一起的樹枝,沮喪地穿過高樓大廈間的縫隙,拂過薩莎的後背,激勵薩莎變得更勇敢,鼓勵她去探索這個全新的世界。

她孤注一擲,如果她想回到地鐵中,她必須再一次通過野獸盤桓的巢穴,只是在這一次,它們不可能仍在瞌睡著。偶爾會有一兩隻白皮毛的龐然大物一閃而過——顯然,它們不能忍受白天的強光。但當夜晚降臨,它們會

有什麼行動?目前為止,她若想見到荷馬所描述的景色中的任何一樣,她就要走得越遠越好。

薩莎繼續前進。

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渺小過。她始終無法相信,這些宏偉的建築是由人類,個子與她一般的人類建造的。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最後一次戰爭前的這一代人已經退化了,他們變得淺薄無知……自然環境把他們改造得能適應艱苦的地下隧道和車站的環境。但這樣的建築都是由這些小個子的人類的祖父輩們建成的,他們驕傲、強化、高大、身材勾稱,就像他們所居住的樓房一樣。

她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這裡樓距十分寬,地面上覆蓋著像石頭一樣布滿灰色裂紋的硬殼。峰迴路轉,呈現在她面前的世界更為廣闊了。視線能到達如此之遠的遠方,薩莎的心臟開始發緊,頭開始發昏。

薩莎倚靠著一座古堡滿是青苔的牆壁坐下,它的鐘樓不尖但也高聳入雲。薩莎嘗試著想像,在這座城市還未失去生命的時候,它是什麼樣子的。

路上行走的——毫無疑問,這裡曾是一條路——往來的都是高挑、漂亮的人們,他們穿著色彩鮮艷明亮的衣服,帕微列茨站最盛裝的居民們要是站在他們身邊,會頓時黯然失色,像乞丐一樣。

汽車穿梭在色彩鮮艷的人群之間,與地鐵列車的車廂相差無幾,只是尺寸要小得多,裡面只坐得進4名乘客。

那時房間里也不那麼昏暗,窗洞並不是一個個黑洞,而是鑲嵌著乾淨的、閃閃發光的玻璃。薩莎還看到了一種奇怪的、輕便的橋樑,它們能在不同的高度連接起矗立在完全不同方向的樓房。

那時的天空不會這樣的空曠,那裡會有讓人無法形容的飛機時不時地飛過,它們的腹部差一點就能碰到高樓的樓頂……父親曾向薩莎解釋過,飛機在飛行過程中並不用扇動它們的翅膀,但薩莎還是把它們描繪成帶有蠟挺翅膀的龐然大物——那翅膀忽閃著,在微帶綠色的陽光下泛著晶光。

還有曾經飄落的雨。

事實上就是從天而降的水,但卻給人另一種感受。它能將泥土灰塵沖刷乾淨,還能洗去人的疲憊。除了雨以外,有此功能的也只有淋浴間里生鏽的水龍頭裡流下的涓涓熱流。從天而降的水能由內到外凈化人,洗刷他們的罪孽。神奇的雨能洗去心靈中的苦澀,為心靈注入新的活力,讓它變得年輕,給人繼續活下去的意願、動力。這些話都是老頭曾經說過的……

薩莎相信,儘管她童年被施了魔咒,但終這個世界會出現在她的周圍。這不,她似乎已經聽到了來自高空的透明翅膀的嗡嗡聲、人群之中愉快的嘰嘰喳喳聲、車輪發出的有節奏的撞擊聲,和雨悶聲滴落的聲音。薩莎自顧自地回憶著,還將自己在離開地鐵前聽到的樂曲交織在其中……突然有什麼東西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胸口。

她跳起來,開始在道路的最中央逆著人流奔跑起來,穿過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人群,仰起臉來感受雨滴落下的一瞬。老頭是對的:這裡的一切都如童話般美好,驚人的美好。要做的只有颳去時間的銅銹和綠霉,美好的過去就會開始閃光——就像荒廢了的地鐵站中的彩色馬賽克拼圖和青銅浮雕一樣。

她停在一條綠色河流的河岸上,河上的橋早就坍塌了,她已經沒有可能到河的對岸去看一看了。那幅在幾秒鐘前還真實鮮艷的畫突然間就褪了色,它所散發出的光芒也熄滅了。空空如也的房屋因年久失修變得乾癟,路面上的水泥和瀝青布滿裂痕,路邊的荒草達兩米高,漆黑的原始森林呑噬著所剩無幾的河岸——一秒鐘以前還美好無比的世界,一秒鐘以後便變了樣。

薩莎突然生起氣來,她從未親眼見過城市,為了一睹它的芳容她不得不在死亡和回到地鐵之間做出選擇,但地面上卻沒有一個身材面容姣好、衣著光鮮的活人……還有,這麼自地平線延伸而來的寬廣的馬路上,除了她以外,再沒有第二個活人了。

天氣晴空萬里。無雨。

薩莎連大哭一場的力氣都沒有了,現在如果能死去就再好不過了。

上蒼好像聽到了她的心聲,一個巨大的黑影扇動著雙翼逼近她的頭頂。

 

★                ★                ★

 

他該怎麼選擇?放獵人自己上路,忘掉自己的書,留在這裡,直到找到失蹤的女孩?或者把女孩拋到腦後,跟著獵人走,把薩莎從自己的小說中徹底抹去,布下天羅地網等待他的下一個女主人公?

理智不允許荷馬離開隊長。他踏上長征路的目的何在,在這地鐵里所遭受的所有生命威脅又是為了什麼?他只是不能輕易拿自己付出的所有努力去冒險。

但當他在病房中撿起那面被打破了的小鏡子以後,他便認為,如果在女孩不知下落、生死未卜的情況下,他和獵人離開帕微列茨站,那麼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徒。其實老頭也好,他的小說也好,難免會背叛女孩,但如今要想把女孩永久地從記憶中抹去,對荷馬來說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無論獵人怎麼說,荷馬都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找到女孩,雖然他心底也有那麼一份絕望——女孩已不在人世。荷馬不遺餘力地尋找著,不停地向路人打聽詢問著。

環線是被封鎖起來了的,沒有證件,女孩是不可能進入漢莎的。走廊里的各個病房?老頭從頭搜尋到尾,見誰問誰,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女孩的下落。終於有一個人不是很肯定地對老頭說,他好像看到過女孩,穿著防護服……荷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大致勾勒出薩莎的出走路線,追蹤到了扶梯底部的那堆篝火。

"關我什麼事?她想走,那就走,還硬塞給她一副上好的目鏡。"守衛無精打采地站在崗亭里,"我不能放你上去,領班員提前跟我打好招呼了。上面是入侵者的巢穴,沒有一個人。女孩在這兒求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可笑。"他的瞳孔大得像機槍槍筒一樣,視線十分空洞,無論如何也不看老頭一眼,"你快回去吧,老爺子。天很快就黑了。"

獵人知道此事!但當他斷定老頭沒能力把女孩找回來的時候,他在暗指什麼?難道,女孩還活著?

荷馬迅速折返,急急忙忙跑去獵人的病房,因情緒激動,腳步十分踉蹌。他鑽入一扇秘密的矮門,沿著狹窄的樓梯跌跌撞撞地爬下,沒有敲口,猛地撞開了獵人的房門……

房間是空的:獵人不在,他的武器也全都不見了,只有散落一地露出褐色血跡的繃帶,還有孤零零掉在地板上的空水壺。

一起消失不見的還有密封防護服。

隊長拋棄了他,就像拋下一隻令他生厭的狗,這是對荷馬的固執的懲罰。

 

★                ★                ★

 

她的父親堅信:人會受到一些符號的指示。人應該學會發現這些符號,學會正確解讀這些符號。

薩莎抬頭向上看,頓時僵住,她驚呆了。如果有人想在此時給她什麼符號的暗示,那麼這個符號被設計得簡直不能更富有表現力一點了。

那座廢橋的不遠處,在濃郁陰暗的灌木叢中,一座圓形的帶有奇怪尖頂的木塔矗立在那裡——與周圍的建築相比,它有些鶴立雞群。歲月同樣沒有放過它:牆壁上出現了一道道深深的裂縫,塔樓本身也危險地傾斜著。如果沒有奇蹟存在,它也許早就倒塌了。為什麼她剛才一直沒有注意到它?

塔樓上纏繞著碩大的牽牛花藤蔓,它的喇叭口當然要比塔樓纖細好多倍,但它的厚度和力量足以支撐住漸漸坍塌的建築。這驚人的植物用藤蔓纏繞著高塔,那些藤蔓雖然纖細,卻織起了一張大網,支撐著這座建築,使它不至於倒塌。

是呀,曾幾何時,牽牛花是何等纖弱,就像現在的它所擁有的最年輕的枝蔓一樣;曾幾何時,它不得不掛住塔樓的突起和陽台向上生長,因為對它來說塔樓永遠不會倒。如果塔樓沒有那樣高,那牽牛花就不會長成如今的面貌。

薩莎痴迷地看著牽牛花,看著被它拯救的整棟建築。這一切對她來說具有與眾不同的意義,她重新擁有了鬥爭的勇氣。奇怪的是,她的生活並未發生任何改變,只是透過絕望的灰色硬殼,小小的牽牛花的枝蔓末梢直戳進她的心底,點燃了她的希望。

就算有些錯誤再也無法得到修正,做過的事永遠不能抹去,說出去的話再也無法收回,但她仍有改變很多事情的權利和機會,雖然她還不知道如何去改變。重要的是,現在的她獲得了全新的力量。

為什麼巨怪默許她毫髮無損地穿越它們的巢穴?薩莎現在似乎猜到了原因;有一個隱形人牽制住了它們,為的是給女孩一個機會。

她感激這一切,她做好了原諒一切的準備,做好了證明自己的準備,做好了前去鬥爭的準備。而從獵人那兒,她只渴望得到一個小小的暗示,還有一個符號。

正在落山的太陽漸漸熄滅了光芒,但這裡卻重新被照亮。薩莎仰起下己,餘光突然捕捉到一個動作迅猛的黑影,那黑影正漸漸逼近她。她迅速媳滅手電筒,黑影便隱形了。

空氣突然被刺耳的嘯聲刺破,天空中一個龐然大物像石頭一樣重重地砸了下來,差一點就砸到薩莎頭上。出於本能,女孩立刻趴到了地上,這救了她一命。那看不見的猛獸攤開硬翅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大力划了一下又重新到達了一定的高度,在空中畫了-個半圈,覬覦著另一次攻擊。

薩莎手捏衝鋒槍,摒棄心中的雜念。但就算再密集的連發子彈也無法傷到這龐然大物,她已經不抱打死它的希望了。但會有下一次攻擊!薩莎折返向荒原撲過去,她就是從那兒開始了自己的旅行,完全沒有考慮該如何再回到地鐵中去。

飛行的怪物發出狩獵的呼號,又一次向薩莎撲去。穿著別人的褲子的薩莎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一下子臉朝下被絆倒在地,但薩莎靈巧地翻過身來,又是一陣掃射。那怪物被子彈弄得不知所措,但仍舊毫髮無損。就這一會兒,薩莎已經爭取到時間,站起來朝附近的房子奔去,但反應仍慢了一步,她沒能在猛獸眼皮底下躲藏起來。

現在,天空中己經盤旋著兩個黑影了,它們靠扇動沉重的膜狀翅膀停留在空中。薩莎的盤算十分簡單:緊貼任何一棟建築的外牆。飛行的猛獸身軀巨大,行動不靈敏,薩莎如果站在那裡,它們就抓不到她。至於其他……她反正逃不到哪裡去。

這次來得及!她沖向牆面,心中暗暗祈禱怪獸能就此放過她。但事實相反,它們比她想像中更聰明,更有辦法。一開始只有一隻,後來連同第二隻一起撲到距薩莎10步遠的地面上,翅膀拖在身後,不慌不忙地向薩莎進發。

衝鋒槍的子彈沒有打退它們,只是惹火了它們——子彈進入了它們那濃密的毛髮,卻無法深入它們的血肉之軀。靠近薩莎的那一隻惡狠狠地齜著牙,扭曲的嘴臉下,翹起的黑色嘴唇中,薩莎看到了歪斜的、如釘子一樣鋒利的牙齒。

"趴下!"

薩莎甚至沒有去想,這個遙遠的聲音自何處而來,她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趴在了地上。咫尺之遙的地方發出了爆炸的巨響,她被巨大的氣流波及。很快又響起了第二次,緊接著響起了野獸狂暴的呼號,傳來了翅膀拍打的聲音。

她不敢抬起頭來,咳嗽著,透過揚起的灰塵看過去。不遠處的地面上新出現了一個漏斗形的小坑,地面被油亮的血液淋濕,血肉模糊的硬翅躺在地上,旁邊還有幾塊燒焦了的不明物體。

一個身材高大、強壯有力的人穿著沉重的防護服從容不迫、昂首挺胸地向薩莎走來。

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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