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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還有什麼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的確,是什麼讓人能被稱為人?"

人類在地球上存在了百萬年,魔術般的進化把人類從智慧的群居動物變成了某種聞所未聞的物種,這發生在一萬年以前。人類在其百分之九十九的歷史時期中群居在洞穴中,吞食生肉,不會燒火,不會製作工具和真正的武器,甚至不會條理清晰地講話!人類當時能感受到的情感,與猴子和狼所能體驗到的毫無二致:飢餓、恐懼、眷戀、關心、愉悅……

突然間,在短短几個世紀里,人類竟然學會了建造、思考和記錄自己的思想、改造周圍的物質世界,以及發明創造。但人類為什麼需要繪畫,為什麼創造了音樂?他是如何征服了整個世界,把它按照自己的需求改造成今天的樣子?一萬年以前究竟是何種能力被賦予在這野獸身上?

火?它讓人類駕馭了光和熱,它在地球寒冷嚴酷的自然環境中至關重要,可以讓人類將打獵的收穫在篝火上炙烤,安撫自己的胃。但這又改變了什麼?難道火讓人類掌握了更多的權力?但老鼠在不擁有火的條件下仍然佔領了全球,它們現在的樣子就是它們誕生之日的樣子——群居的高智商哺乳動物。

不,不是火改變了一切。退一萬步講,並不是全都因為火,樂手是對的。還有什麼……什麼?

語言?毫無疑問這是人類區別於其他動物的重要標誌。由人類的思想打磨成的語言的站石,是全社會通用的貨幣。人們不僅會把大腦中的思維活動表達出來,還會對它進行分類,像鑄造錢幣一樣把流動的東西固定在些硬的模具里。智慧被清晰地口口相傳,命令和指示都得以傳播。從這兒,人們還掌握了組織和領導的能力,學會了召集軍隊和建立國家。

螞蟻沒有自己的語言,但它們卻在人類永遠搞不明白的層面建設起屬於自己的大都市,在複雜的等級社會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相互之間可以精確地傳達信息和指令,可以動員百萬鋼鐵意志的軍團。它們擁有鐵一般的紀律,它們玩具帝國里無聲的戰爭也是殘酷異常的。

也許,是文字?

如果沒有文字,人類的知識如何複製傳播?文字是人類構建自身文明的擎天巴比倫塔的一磚一瓦?沒有了它們,一代人未經燒制的智慧黏土就會散開,龜裂,坍塌散落成灰塵,變得一文不值?如果沒有了文字,人類的每一代都要重新開始建造偉大的巴比倫塔,每一代人都會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前輩們土坯房的廢墟,然後在還未來得及建好新一層時就死去。

字母、文字,讓人類有可能將日積月累積攢起的知識搬運出自己擁擠的頭顱,毫不曲解地將它們為後代保存下來,避免後代去發掘前輩們早已發現的東西,為後代的建設創造條件,讓他們在父輩祖輩打下的堅實基礎上建設、創造。

也許並不僅是文字?

如果狼會寫字,那麼它們能否創造出像人類文明一樣的文明?它們能否擁有自己的文明?

當狼感到飢餓的時候,它們會陷入一種聖潔的憂鬱,在胃裡灼燒的飢餓感還未敦促它們採取行動之前,它們會把時間用於愛撫和遊戲。而當一個人感到飢餓的時候,他體內另一種屬性的沮喪會復甦。這種憂鬱讓人捉摸不定、描述不清,卻能迫使這個人數小時地仰望星空,用赫石摩擦洞穴的牆壁,用雕塑去裝飾戰船的船頭,世代勞作,鑄造巨大的石像而不是去加固稠堡的牆壁,一生都在精簡自己的語言,而不是去一味地完善舞刀弄劍的技藝。還有最重要的,就是促使我們的前司機助手荷馬將自己的餘生都奉獻給閱讀和搜尋……搜尋材料,努力寫下什麼……寫下某種東西……記錄下憂鬱,試圖排解這種憂鬱。還有傾聽流浪小提琴手演奏的骯髒貧窮的人群,親切接待游吟詩人、優待風景畫家的國王,出生於地下、長久以來僅靠一個包裝茶葉的塑料袋獲得些許歡愉的女孩……那是模糊不清卻充滿力量的、可以抵禦飢餓的呼喚——當然僅是人類的呼喚。

但是不是它拓寬了其他動物可感受的情緒音階,讓人類還獲得了幻想、憧憬、魯莽地寄希望於別人、大膽寬恕的能力?愛和同情,人們常常認為這兩者才是人區別於其他動物的標誌,但這兩者不是人類的發明。狗同樣具有愛的能力,它也會感同身受:當它的主人生病時,它不會離開主人,同時會不停地哀叫。狗甚至會想念,會把自身存在的意義寄托在他人身上:如果它的主人不幸去世,那麼它也準備好去死,為的是和主人永遠在一起。但它們沒有憧憬,不會幻想。

是不是因為人類有憂鬱,而且人類珍視它?

或許是這樣的。但也不全面。

要想壓過衝鋒槍連綿不絕的射擊聲和作為目標的痛苦的人們絕望的哀號,其他人有時會用最大的音量去演奏偉大無比的瓦格納[1]交響曲。這裡不存在任何衝突:其中的一個只是襯托出了另一個。

那麼還有什麼?

就算人在現在的地獄之中活了下來,還保留了自己的生物屬性,那麼他們能否將自己本質中脆弱、幾乎察覺不到的但卻十足真實的那一部分存留下去?有一個火花在萬年以前把目光渾濁、時常飢腸轆轆的野獸變成了另一種基因序列的生物,這生物從此以後所忍受的心靈上的饑渴多過肉體上的飢餓。人類還能否把這火花保存下去?人永遠處於動蕩不安的狀態中,在心靈的高貴和低賤中不知所措,在野獸無法理解、無法解釋的仁慈和昆蟲世界中從未出現過的不可寬恕的殘酷中搖擺不定。人類建造的恢弘的宮殿、書畫的超越想像的畫卷在創造純凈的美這方面可與造物主相媲美;但同時,人類發明的毒氣室和氫彈難道是為了摧毀自己所創造的一切,同時消滅自己所有的同類?

這部分會不會根深蒂固地存在在人身上,在人死後繼續留在這世界上?這一切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都會隨著浪花逝去,哪怕出現百分之一的偏差,整個人類社會都會倒退,退回到遠古的蒙昧,退回到無力與天災抗衡的時代,那時無數代人垂誕著地球上的反芻動物,10年,100年,50萬年都同樣在不經意間流逝了。

"還有什麼?"

 

★                ★                ★

 

"這是真的嗎?"

"你指什麼?"列昂尼德沖她微笑。

"綠寶石城?方舟?地鐵里真的有這個地方?"女孩若有所思地問,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

"據說是有的。"列昂尼德說得很含糊。

"那如果有一天能到那裡去就好了。"她憧憬著,"你知道嗎,當我在地面上散步的時候,我為人類抱屈。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人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地上的一切都那麼美好……也許是這樣。"

"失足?不,這是一種重罪。"樂手認真地回答她,"毀掉整個世界,扼殺了60億人,這只是失足?是錯誤?"

"都是一回事……難道我和你也不值得被寬恕嗎?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機會應該給予每一個人,讓他改過自新,讓他再嘗試一次,就算是最後的機會。"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就是想去看一看,那裡是什麼樣的……原來或許我還不會對此感興趣,原來我只是很害怕那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十分怪異,但其實我只是去了一個我不該去的地方而已。那麼愚蠢……那是一個矗立在地面上的城市——它就像我從前的生活。那個城市裡沒有生命,沒有未來,只有回憶,還是別人的回憶……只有鬼魂幻影。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在我在上面漫步的時候,你知道嗎……"薩莎笑起來,"希望,就像血液一樣,當它還在你的體內流淌時,你就活著。我想要有所憧憬,有所希望。"

"那麼你又為什麼想去綠寶石城?"樂手問。

"我覺得那裡的人似乎還維繫著往昔的生活。人們應該那樣活著。沒有忘記昨日的人,才會擁有未來,人類應該過著另一種生活……"

他們在小組長警惕的監視下,不慌不忙地跋步在杜布雷寧站的大廳里。荷馬帶著明顯的不情願,把薩莎和樂手兩個人落在後面,前往站長辦公室。獵人為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出現?

薩莎看到杜布雷寧大理石大廳的盡頭出現了輕佻的暗示:在這裡大型拱門延伸向帶有裝飾的小拱門,二者交替出現,大的,小的,然後又是大的,又是小的,好像男人和女人纏繞在一起的手……她突然想把自己的手伸入具有力量的男性手掌內,哪怕只能在那裡待一小會兒。

"在這裡同樣可以開始新生活,"列昂尼德反駁,朝女孩眨了眨眼睛,"不一定要去哪裡,去找什麼東西……只要看好環境就足夠了。"

"我要看什麼?"

"我。"他低下了頭,裝作十分持重。

"我已經看見你了,而且聽你講話了。"薩莎終於回應了他的微笑,"我非常喜歡你,和其他人一樣……你完全不需要那些子彈嗎?你為了能來到這裡,把那麼多子彈都給了別人。"

"夠飽腹就可以了,子彈對我來說永遠都夠用。如果為了錢去演奏那就太蠢了。"

"那你的演奏是為了什麼?"

"為了音樂,"他笑了,"為了聽眾。不,不是那樣,是為了音樂與人之間的互動。"

"音樂怎麼與人互動?"

"總體說來,音樂可以跟人做任何事情。"列昂尼德重新認真起來,"對我來說,音樂強迫人去愛,還能強迫他們悲慟地哭泣。"

"比如你上次演奏的那支曲子,"薩莎皺著眉頭看著他,"就是沒有名字的那一首,它會讓人做什麼?"

"這一支?"他吹出口哨,"不會強迫人做任何事,它只是能排解人的痛。"

 

★                ★                ★

 

"唉,夥計!"

荷馬合上本子,在硌人的木長椅上移了移身子。勤務兵端坐在不大高的寫字檯後,桌面上擺放著三台老掉牙的黑色電話,沒有按鈕也沒有撥號盤,其中一台正氣定神閑地閃爍著紅燈。

"安德烈·安德烈維奇現在可以見您了,但只有兩分種的時間。您進去後不要寒暄,直奔主題即可。"勤務兵認真地囑咐老頭。

"兩分鐘太少,不夠。"荷馬嘆氣。

"我告誡過你。"那人聳了聳肩。

兩分鐘不會夠用,5分鐘也不夠一老頭既不知道要從何開始,也不知道該如何結束,更不知道要問站長什麼,求站長做什麼,但此刻除了杜布雷寧的站長,他再也不知道該去找誰了。

安德烈·安德烈維奇,一個滿身脂肪、格外健壯、穿著系不上口子的制服上衣的惡狠狠的男人,他不會聽荷馬啰嗦。

"你怎麼,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這兒有解決不了的大問題,8個人犧牲了,你還在那兒給我說什麼瘟疫!這裡沒有任何瘟疫!行了,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你自己從這兒滾開吧……"

就像是從海中高躍而起的抹香鯨,站長把自己肥碩的身軀一下子拋到了高處,差點弄翻了自己面前的桌子。勤務兵進入房間里查看情況。荷馬不知所措地從堅硬低矮的訪客椅上站起來。

"我自己滾。那麼您當時為什麼要帶領軍隊前往謝爾普霍夫?"

"關你屁事?!"

"站上的人都說……"

"他們說了什麼?說了什麼?為了不再讓你在這兒危言聳聽地嚇唬我……帕沙,給我把他關到囚室里!"

荷馬立刻就被扔出了辦公室。連勸帶打地,勤務兵拖著後背抵靠著狹窄的走廊側壁的荷馬往外走。

在兩個耳光之後荷馬的口罩脫落了下來,他嘗試撐住呼吸,卻一口氣憋住了,不住地咳嗽起來。抹香鯨浮現在自己辦公室門口,龐大的身軀把門洞塞得滿滿的。

"先把他放在那兒吧,我跟他單獨解決……你又是誰?登記了嗎?"他沖著下一個拜訪者大吼大叫。

荷馬還沒來得及轉身看抹香鯨。

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獵人雙手抱胸,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穿的防護服又緊又小,從肩寬來看那件衣服很明顯屬於別人,他的臉被頭盔投下的黑影籠罩著。他像是沒認出老頭一樣,並不打算摻和進他和抹香鯨的事端。荷馬本以為獵人又會像滿身血跡的屠夫一樣出現在他面前,但這次獵人衣服上唯一的一塊血斑是被他自己的傷口染上的。他把石頭一樣的目光移到站長身上,突然慢騰騰地走向他,像是打算踏著荷馬的身體徑直走向站長辦公室。

而站長卻膽怯地、緩緩地挪動著把門口讓了出來。勤務兵抱著荷馬僵在那裡。獵人跟著不斷後退的胖子向前擠去,一聲獅子怒吼就把那人的傲氣擊碎了,逼得他不得不閉嘴。然後站長小聲地下著命令。

勤務兵撲向門,一個箭步衝進了站長辦公室,再不管老頭了。幾秒鐘以後從辦公室里傳出了不堪入耳的髒話,站長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銳刺耳。

"放開這個姦細!"他像是被人催眠了一樣重複著別人的命令,在最後大聲呼喊著。

像被開水燙了一樣滿身通紅的勤務兵嘭地關上了門,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在門口的位子,扎進列印在牛皮紙上的新聞稿中埋頭苦幹起來。

荷馬下定決心經過他的辦公桌再次走向站長辦公室。勤務兵使勁兒把自己擠進新聞通訊中,擺出姿態——從現在開始你們之間發生任何事情都與我無關。

現在荷馬趾高氣昂地走過執勤兵的辦公桌,年輕的小夥子正用文件掩飾恥辱。荷馬掃了他的電話一眼,那台不停閃爍的電話上糊了一塊髒兮兮的白色膏藥,上面有人用藍色圓珠筆字跡潦草地寫下了唯一一個單詞:

"圖拉站。"

 

"我們與騎兵團一直有聯繫。"杜布雷寧的站長滿頭大汗,拳頭攥得咯吱作響,卻始終不敢抬頭看獵人,"我們沒有向任何人提前通報過這次行動,我自己都無法接受這樣的決定。"

"那打電話向中央請示。"獵人說,"我們還有可以用來達成一致的時間,但不多。"

"他們不贊成。這是對漢莎穩定的威脅……您難道不知道穩定對漢莎來說高於一切嗎?我們做任何事都在監管之下。"

"現在還他媽的談什麼穩定?!如果再不採取措施……"

"情勢還是穩定的,但我不明白,您對什麼感到不滿?"安德烈·安德烈維奇疲憊地搖頭,"所有的出口都在瞄準線下,一隻老鼠都鑽不過去。讓我們再等等吧,先讓他們自行解決。"

"他們無法自行解決任何事!"獵人咆哮起來,"會有人掙脫封鎖跑到地面上去,或許他們會找著繞行路。那個車站應該被清洗!按照指令!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採取任何行動?!你為什麼不自己做這件事?!"

"但那裡或許還有健康的人活著。您是怎麼想的?難道要我向自己的小夥子們下令開槍掃射,一把火燒了圖拉站,還有帶著感染者的列車?是不是連帶著謝爾普霍夫一起燒了,因為那裡一半的人都是被包養的妓女和非婚生的孩子?不,我不會下達樣的命令!知道為什麼嗎?我們不是法西斯。戰爭歸戰爭,但……去屠殺病人……就連在白俄羅斯口蹄疫肆虐的時候,豬都被分開隔離到各個角落,為的就是讓被感染的豬自然餓死,而讓健康的豬活下來一一人們並沒有一味地屠宰。"

"那是豬,而現在我們談的是人。"隊長乾巴巴地說。

"不行,不。"站長又搖了搖頭,汗珠四濺,"我不能那樣做。這是沒有人性的……我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我為什麼要自討苦吃?為了讓自己以後夜不能寐?"

"但你不用親手去做,就讓其他人夜不能寐吧。你要做的僅僅是讓我們通過這個站,這就是我們全部的要求。"

"我向波利斯大都會派遣了步行者,他們前去打探疫苗的消息。"安德烈·安德烈維奇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我們還有希望……"

"根本就不存在疫苗。沒有任何的希望!不要再做縮頭烏龜了!為什麼我沒在這裡看到中央派來的醫療隊?!為什麼你要拒絕打電話到中央去,求他們給我們開放騎兵團的通道?"

站長執拗地一言不發,不知為何開始努力嘗試將上衣的扣子扣上,他的手指很滑,於是他使勁抓住扣子又放棄。他走到掉了漆的餐台邊,給自己倒了一杯氣味濃烈的藥酒,一飲而盡。

"你沒有通知他們……"獵人猜測,"他們現在對任何事情都不知情。在你們的鄰站瘟疫肆虐,而他們卻毫不知情……"

"我以脖子上的腦袋作擔保,"站長用嘶啞的嗓子說,"鄰站的瘟疫就意味著辭職。我容忍了……沒有提前預警……對漢莎的穩定構成了威脅。"

"在鄰站!"

"那裡還十分平靜,但我覺醒得太晚了……沒有及時做出反應。我上哪兒知道……"

"那你要如何向大家解釋這件事?有人入侵謝爾普霍夫,封鎖了隧道?"

"匪徒……暴動者。在哪裡都可能發生這種事,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現在承認已經太晩了……"隊長點了一下頭。

"現在已經不是辭職可以解決的了。"安德烈·安德烈維奇又倒了一林酒,一飲而盡,"現在已經要採取最高措施了。"

"那麼現在做什麼?"

"我在等待,"站長坐回自己的桌後,"等著。萬一?"

"您是如何回應他們打來的電話的?"荷馬插嘴,"你們的電話響個不停——圖拉站打來的。萬一?"

"不是響個不停。"站長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已經關上鈴聲了,只是燈還亮著。如果燈亮著,那麼就有人還活著。"

"為什麼不接聽?!"老頭重複自己的問題。

"我要怎麼回答他們?讓他們再忍一忍?讓他們趕快痊癒?許諾有人會去幫他們?!讓他們對著自己的腦門開槍?!我跟他們對了一次話就夠了!"站長暴跳如雷。

"立刻閉嘴。"獵人音量不高地命令他,"我和我的小分隊須要在一晝夜以後返回。所有的崗哨必須讓我暢行無阻。繼續封鎖謝爾普霍夫。我們穿過圖拉站,清洗這個站。如果有必要,我們也會清洗謝爾普霍夫。我們編造一場小規模的戰爭,可以不吿訴中央。你什麼都不用做,我來做……我來恢復穩定。"

站長有氣無力地癱坐在那裡,像是千瘡百孔的泄了氣的自行車內胎,他點了點頭。他又為自己斟滿了一杯藥酒,放在嘴邊嗅了嗅,然後輕聲問道:

"你的雙手會浸滿鮮血,不感到可怕嗎?"

"血液用涼水很容易洗掉。"隊長這樣回答他。

等獵人和荷馬走出辦公室,他可以呼吸到更多的空氣了,安德烈·安德烈維奇才大聲喚來了執勤兵。

執勤兵沖了進去,門在他身後重重地合上。荷馬稍稍落後於獵人,彎腰到桌子上把黑色聽筒從古樸的話機上取了下來,貼到了耳朵上。

"喂!喂!請講!"他大聲地沖著聽筒喊。

寂靜。那並不是像電話線斷了一樣的死寂,而是嘈雜的,好像電話的那一端聽筒被取下來了,沒有一個人回答荷馬。那裡有人等了太久,荷馬終於拿起了聽筒,那人卻沒等到這一刻。老頭的聲音好像只是通過聽筒傳進了死人的耳朵里。

獵人在門檻那兒惡狠狠地看了荷馬一眼,荷馬小也翼翼地歸位,順從聽話地跟著獵人繼續向前走。

 

★                ★                ★

 

"波波夫!波波夫!起來!快點起來!"

指揮官手中的燈直直透過眼皮射進他的瞳孔。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掌使勁揉搓著他鬍子拉碴的面頰。

阿爾喬姆微微睜開雙眼,摸著自己發紅的面頰,從單人行軍床上滾到了地板上,然後立刻站直,行軍禮。

"武器呢?拿上衝鋒槍,跟著我!"

阿爾喬姆之前正穿著全套制服和衣而睡,他抓起床上的卡拉什尼科夫槍,睡眼惺松地跟在指揮官後面。他統共睡了幾個小時?一個?兩個?他腦中一片亂麻,喉嚨十分乾燥。

"開始……"越過肩膀,指揮官把難聞的口氣呵在了他臉上。

"什麼開始了?"他受到驚嚇。

"馬上就會知道……拿著這個彈匣,你會用到的。"

圖拉站十分寬敞,站台上沒有多餘的立柱,就像一條十分寬的隧道的開端。在某些地方微弱的光線密集地亂躥,它們的移動毫無體系可言,也沒有任何意義,像是光源掌控在一個孩子的手中,要麼就是猴子。只是這裡怎麼可能會有猴子……

既然睡醒了,就強行逼迫自己檢查好衝鋒槍,阿爾喬姆突然猜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支撐住!現在不晩嗎?

這時又有兩個士兵從士兵室衝出來加入了他們,同樣睡眼惺松。

沉重缺氧的空氣中突然響起了不尋常的不祥尖叫。不是喊聲,也不是哀號,也不是命令信號……那是交織在一起的幾百人的呻吟聲,充滿了絕望、驚恐。呻吟聲交織著鐵摩擦的聲音,同時從兩個、三個、十個地方傳來。

站台上堆滿了全是破洞的軟塌塌的帳篷、倒塌了的供人居住的崗亭——它們都是由金屬板和地鐵列車鐵皮組裝而成的,以及膠合板製成的櫃檯、被人們丟棄的零散物件……指揮官在一堆堆垃圾廢物中穿行,像航行在冰群之中的破冰船。阿爾喬姆和其他兩個人沿著他開闢出的道路前進。

黑暗中,右側道路上出現了被截斷了的列車組:兩節車廂里的燈光已經熄滅了,打開的門洞被一塊塊的阻擋物攔隔著,而裡面……在深色的玻璃後面沸騰著、煮著、燉著可怕的人群。幾十雙手,緊緊抓著搖搖晃晃的柵欄,拚命地搖著,把柵欄弄得轟隆響。每一個通道旁邊都站立著面帶防毒面具、手持衝鋒槍的士兵,他們抬著槍托,慢慢走向坍塌了的黑色門洞。而在其他地方,剛好相反,衛兵正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平息被困在鐵皮盒子里的波濤洶湧、怒氣衝天的人海。

但被困在車廂里的人們是否還能想到其他事情?

他們被趕進車廂,因為他們已經從隧道中專門的隔離地帶逃脫出來,還因為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多,被感染的人數已經多過了健康人。其實早就多很多了。

指揮官走過第一節車廂,然後是第二節車廂,阿爾喬姆終於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急匆匆地趕來。在最後一扇門的地方,囊腫已經破裂開來,從車廂往外不停地湧出奇怪的生物——它們吃力地雙腿站立著,面部被浮腫弄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雙手雙腿也膨大得厲害。還沒有人來得及逃跑:門口已經集結了全部的機槍手。

指揮官衝破包圍,出現在了最前面。

"我命令全部病人立刻回到原位!"他從腰間的手槍套中拔出了斯捷奇金手槍。

距離他最近的感染者吃力地抬起腫大得有幾普特重的頭部,舔了舔自己龜裂的嘴唇。

"為什麼您要這樣對待我們?"

"你們知道,你們感染了一種不知名的病毒。我們正在尋找藥物……你們須要耐心等待。"

"您在尋找藥物,"病人重複著他的話,"可笑。"

"請馬上回到車廂。"指揮官誇張地把手槍上的保險弄得很響,"我數到十,否則我就開槍。一……"。

"您就是不想剝奪我們的希望,在我們死光前,還想著如何控制我們……"

"二……"

"已經一天一夜沒人給我們送水了。給必死無疑的人喂水又有什麼意義……"

"衛兵們害怕靠近門柵,有兩個人就那樣感染上了。三……"

"車廂里已經全是屍體了。我們踩踏著別人的臉。你知道鼻子咯吱咯吱響的聲音嗎?如果是孩子的,那麼……"

"他們的屍體無處可放!我們不能一把火把他們燒了。四……"

"隔壁那個車廂更是擁擠不堪,死人緊挨著活人,肩膀挨著肩膀。"

"五……"

"天啊,別向我們開槍!我也知道,根本就沒有藥物,我馬上就要死了。我很快就感受不到五臟六腑在一張巨大的砂紙上被打磨,然後又被酒精噴洒……"

"六……"

"還在灼燒。好像我的腦袋裡居住著一群姐,它們貪婪吞噬著的不僅是我的腦髓,還有人性,直到全部的我……Am,am,喀嚓,喀嚓,喀嚓……"

"七!"

"白痴!把我們放出去!讓我們像一個人一樣死去!你憑什麼認為你有權這樣折磨我們!你也知道,也許你本人也有可能已經……"

"八!這全都是出於安全的考慮,為了其他人能活下來。我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至於你們,你們這些染上瘟疫的母狗們,誰也別想離開這兒。準備好!"

阿爾喬姆抬起衝鋒槍,瞄準離他最近的一個病患……天啊,可能,那是一個女人……她的背心被膿液染成了褐紅色,背心下面高聳著同樣腫大的胸部。他眨了眨眼睛,把槍筒對準了一個蹣跚的老頭。

人群開始抱怨起來,先妥協一樣向後退,然後就極力試著再擠回進門的空間,但已經做不到了——不斷有新的感染者呻吟著、哭泣著被自己新鮮的膿液逼出車廂。

"暴虐狂……看你怎麼辦?!你一直維護活人……我們又不是殭屍!"

"十!"指揮官的聲音沉了下去。

"放了我們!"一個病人吃力地大喊,向人群伸出雙手,像樂團的指揮,能讓整個人群暴動,跟著他手指的指揮向前擠去。

"開槍!"

 

★                ★                ★

 

人群開始把他包圍,在他周圍合攏,列昴尼德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嘴唇放到自己的樂器上。

起初的幾個音節是試音,長笛的孔中迸發出並不十分純凈的音符,但就是這樣的音節也足夠獲得聚攏過來的聽眾讚許的微笑、讚許的掌聲。當長笛的聲音變得清脆起來的時候,聽眾們的臉發生了變化,好像一臉的灰塵、臟泥得到了清洗。

這一次薩莎得到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她站在樂手旁邊,周圍人的眼睛注視的不僅僅是列昂尼德,一部分欣賞的目光投射到了薩莎身上。起初女孩覺得十分不自在——她並不值得別人這樣注視著她,也無權獲得聽眾們的感謝,但後來旋律將她從大理石地板上抽離,帶上她與自己一起旅行,把她的注意力從周圍的人群身上吸引過來,像一本好書、一個好故事一樣吸引著她,強迫她忘記一切。

那一段旋律又響了起來一一他自己的創作,沒有名字,列昂尼德面向她開始和結束自己每一次表演。旋律撫平了她緊鎖的眉頭,拂去了玻璃眼珠上的灰塵,在人群對面點亮了一排小小的燈。雖然這首曲子對薩莎來說己經不陌生了,但列昂尼德還是在曲子中打開了一個秘密宮殿,加入了全新的和弦,使曲子獲得了全新的聲響……好像她一直一直仰望著天空,突然在雲端看到了一片明亮的、綠油油的遠方,沒有盡頭。

她被深深地刺痛了。薩莎有些發昏,她提前回到了地下,她坐立不安。那是他……他比人群高出一個頭,站在聽眾身後,下巴仰起,那是獵人。他的目光尖銳,刀刃一般直直地刺入她體內,只有在那目光刺向樂手的同時,薩莎才能獲得一絲喘息。樂手對光頭的注視渾然不覺,起碼他沒有流露出自己的演出被不速之客打擾的樣子。

奇怪,獵人沒有離開,也沒有嘗試帶走她,更沒有打斷表演。他忍受到最後一個和弦結束,然後立刻後退離開人群,消失在薩莎的視線中。薩莎立刻拋下樂手,擠入人群,想要跟上光頭。

獵人在不遠處的一個凳子旁邊停下了腳步,凳子上坐著的是有氣無力的荷馬。

"你也全都聽見了。"他嗓音嘶啞,"我要離開。你跟我一起走?"

"去哪兒?"老頭向走近的女孩吃力地微笑,"她也全都知道。"老頭向光頭解釋。

獵人又一次將刀子一樣的目光刺入女孩的身體,然後點了一下頭,沒有對她說一句話。

"去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他把頭轉向老頭。

"我……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裡。"

"帶我一起走。"薩莎堅決地說。

光頭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手指攥緊又鬆開。

"謝謝你的刀,"他終於說出口,"我很需要。"

女孩深受傷害,本已經走開,但這句話讓她鼓足勇氣。

"你想怎麼用就怎麼用。"女孩頂嘴。

"我沒有選擇權。"

"現在它是你的。"女孩輕咬下唇,皺著眉頭。

"沒有別的辦法。如果你知道,你應該會理解。如果你的確……"

"理解什麼?"

"去圖拉站如何重要。對我來說具有什麼樣的重要性……快點……"

薩莎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地哆嗦著,肩膀上湧現黑色的斑點。她開始害怕這個人,但她更為這個人感到害怕。

"你應該停下來。"她溫和地請求他。

"不可能。"他打斷,"這件事誰來做都一樣,為什麼不由我來完成?"

"因為你會害了你自己。"女孩小心翼翼地去碰他的手,獵人猛地抖了一下,好像被墊傷了一樣。

"我應當這樣做。這裡一切都由懦夫做主。再磨踏下去——會害了整個地鐵。"

"如果還有其他可能呢?如果有藥物呢?如果你沒有這樣身不由己的苦衷呢?"

"我都說了幾遍了……這種瘟疫沒有任何的治療方法!難道我……我……"

"要是有,你會選擇怎麼做?"薩莎緊追不捨。

"沒有選擇!"光頭掙脫她的手,"去準備!"他沖著老頭嚷嚷。

"為什麼你不想帶上我?!"女孩大喊。

"我害怕。"他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像是自言自語,除了薩莎別人誰都聽不到。

他走開,像避開感染了瘟疫的人一樣避開她,轉過身走遠,只拋給老頭一句話,告訴他離出發僅有10分鐘時間。

"是我搞錯了,還是這裡有人疫病發作了?"有個聲音在薩莎背後響起。

"什麼?!"她轉身,撞上了列昂尼德。

"我剛好聽到你們在談論瘟疫的事情。"他無辜地笑。

"你剛好聽見。"她並不打算與他討論任何事。

"而我認為,謠言總會被證實。"樂手若有所思,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一樣。

"什麼謠言?"薩莎陰沉著臉。

"關於謝爾普霍夫的隔離,關於好像是無法治癒的病,關於瘟疫……。他認真地打著她,捕捉她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嘴唇的動作、眉毛的動作。"你偷聽了不少!"她滿臉通紅。

"有時候我不是故意要聽的,只是樂手的聽覺……"他攤開手。

"這是我的朋友。"她朝獵人的方向示意,不知為何要向列昂尼德解釋。"闊氣。"他回答得讓人不明就裡。

"為什麼你說是'好像'無法治癒?"

"薩莎!"荷馬從凳子上站起來,懷疑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樂手,"你能過來一下嗎?我們須要討論討論下一步的事……"

"能再給我一秒鐘嗎?"樂手沖老頭禮貌地微笑著,走向一邊,招呼薩莎跟在自己身後。

薩莎猶豫著走向他。她心中一直想著,她對獵人的追逐還沒有全部失敗,如果她跟老頭一起行動,那獵人不會忍心再驅趕她一次。她還能為他再做些什麼?現在的她沒有絲毫頭緒。

"也許,我聽到關於瘟疫的傳言比你還早。"列昂尼德對她說,"或許,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個病,如果真的有葯可以治癒。"樂手直接看著薩莎的雙眼。

"但是他說這病無葯可治……必須把所有人都……"薩莎吞吞吐吐。

"全部消滅掉?"列昂尼德替她說出來,"他……這是你偉大的朋友?我並不感到吃驚。這不是一個小男孩說的,是一位專業醫生的原話。"

"你是想說……"

"我想說,"樂手把手放在薩莎的肩上,靠近她,對牢她的耳朵輕聲說,"這個病是可以治的。有藥物。"

[1] 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指揮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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