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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記憶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薩莎跑到窗戶那兒,打開百葉窗,讓新鮮的空氣和怯懦的燈光進入。木質窗框下便是無盡的深淵,充滿了溫柔的清晨霧氣。隨著太陽的第一束光線噴洒而出,霧氣漸漸散去。從窗口望去,看得清的不僅有峽谷,還有遠處那長滿松樹的山脈,以及那山與山之間延綿的綠草地,還有那散落的星星點點如火柴盒一般的房子、如彈殼一樣的鐘樓。

每個清晨都是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她總是能預感到太陽何時升起,趕在它前面半個小時醒來,爬到山頂上。從他們那簡陋的、但沖洗得發亮的溫暖舒適的小屋,向山頂延伸著一條呈現出亮黃色的石子小路。腳下總有些小石子滾下山去,有時在短短數十分鐘里薩莎會跌倒好幾次,胳膊肘和膝蓋都出了血。

薩莎沉思著,用連衣裙的袖子擦拭窗框,那裡因夜的呼吸而布滿露水。她若在睡夢中看到了什麼陰暗的、不祥的,將她那無憂無慮的現實生活一筆勾銷了的畫面,那麼那碰觸到她肌膚的第一縷輕快涼爽的微風能將這些不快一掃而盡。她懶得去想噩夢中讓她不愉快的畫面,現在對她來說重要的是爬到山頂去。她要抓緊時間爬到山峰上去,跟清晨的朝陽問好,之後便順著羊腸小徑滑下來,回家準備早餐,喚醒父親,為他準備好背囊,打發他上路。

之後的一天中,父親打獵,只剩下薩莎一個人。晚飯前,她驅趕那些在發黃的光線下行動緩慢的蜻蜓和飛著的蟑螂,那光線同車廂里糊牆的漆布一個顏色。

她踮著腳尖悄悄穿越咯吱咯吱響的地板地雷區,微微打開門,淡淡地笑起來。

父親已經有好幾年沒在她臉上見過那種笑容了,他萬般不想將她喚醒。那條腿腫脹起來,沒有知覺,血怎麼都止不住。聽說,這種被流浪狗咬出的傷是無法癒合的。

叫醒她嗎?已經超過一晝夜他沒有在家裡了,在出發前往車庫之前,他決定去離車站兩個街區遠的板材白蟻穴一趟。他爬到了16層樓高的地方,在那裡失去了知覺。在那段時間裡,她一秒也沒有合過眼。他想,就讓她好好睡吧。他撒謊隱瞞了一切,似乎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一般。

他多麼想知道女兒在夢中看到了什麼。他為何在夢中都無法忘記現實中發生的一切?他的潛意識只偶然放他幾個小時,讓他可以漫步在平靜的青年時代。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遊盪在這塊被掃蕩得乾乾淨淨的區域,對他來說,一個最好不過的夢就是他突然找到了一套還沒有被人染指的公寓,那裡奇蹟般有保存完好的家電和書籍。

他睡著了,奢望可以回到過去,哪怕是回到那段剛剛與薩莎的母親相遇的日子。當時他也只有20歲,但已經成了車站駐防軍的指揮官。當時的車站對生活在其中的人來說僅僅是臨時避難所,而不是他們要在其中為人生畫上句號的苦役犯在礦山上搭建的公用簡易房。

他如何回得到過去?他被拋到5年間的記憶碎片中,5年的時間改變了他的命運,更可怕的是連他女兒的命運也改變了。理智告訴他要向命運妥協,要認命,向這可怕的流放妥協,但每當他打盹的時候,內心都有一個復仇的聲音在吶喊。

他重新站在了自己那隊手持卡拉什尼科夫步槍的戰士面前,而他作為軍官,佩戴的是馬卡洛夫手槍,戰鬥時也只適合在最後關頭朝自己額頭開一槍來結束自己。在這個站中,除了他背後的這20個戰士,他已是職位最高的人了。

人群沸騰了,數十隻手扒住障礙物來回搖晃,發出令人不快的嘈雜暄嘩。突然間,他們又停止了喧嘩,開始了和諧的合唱,就像有一根無形的指揮棒在指揮著他們。現在他們只是要求他退役,但數分鐘之後他們就會要他的腦袋。

這場遊行不是偶然的、無組織的,而是被派來此地的內奸們策劃的行動。想要一個個揪出他們,消滅他們,現在看來為時己晚。為了平息這場暴動,保住權力,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向人群開火。這樣也還不是太晚。

他的手指緊緊攥成拳頭,瞳孔不安地在微腫的眼險下轉動著,嘴唇顫抖,他下達的命令自己都聽不清。他倒在一汪黑色的水泊中,那水泊越來越大,似乎要吞噬他那正離去的生命。

 

★                ★                ★

 

"它們在哪兒?!"

荷馬從黑暗的回憶海洋中驚醒,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抽搐地呼吸著,精神錯亂般地目光凝視著隊長。納戈爾諾的守衛們,那陰森可怖的獨眼龍龐大的身軀仍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那長長的、布滿關節的手臂仍向他伸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扯下他的腿,壓斷他的肋骨。只要他閉上眼睛,那些怪獸就聚擾在他周圍;當他重新睜開眼睛,它們也並不急著散去。

荷馬嘗試著站起來,但那隻幾乎壓住他肩膀的手又重新變成了一把鋼鉤,正是這把鋼鉤將他從夢魘中拯救了出來。他穩住自己的呼吸,集中意念看著那張滿是傷疤的面孔。在煤油燈昏暗燈光的照射下,他認出那雙反射著光的眼睛……獵人!我還活著?老頭小心翼翼地將頭轉向左側,然後是右側,生怕再一次察覺自己正處於那被施了魔咒的車站。

不,眼下他們正在空曠乾淨的隧道中央——那遮住了通往納戈爾諾的路的濃霧,已經不見了蹤影。荷馬難為情地估算著,看情形,獵人拖著他走了不少於500米的距離。稍稍平復了自己的心情,他癱軟下來,以防萬一地開始喋碟不休:

"它們在哪裡?"

"這裡沒有別人,你已經安全了。"

"那些怪物……它們襲擊了我,把我打昏了?"老頭皺了一下眉,用粗糙的手掌摩擦著頭頂。

"是我襲擊的你。不得不這樣做,得制止你那歇斯底里的行為,要不你會傷到我。"

獵人終於鬆開皮帶上的搭扣,整個人直立起來,手滑過那條很寬的軍官皮帶。皮帶的一端掛著裝著手槍的槍套,另一端掛著不知作何用的匣子。隊長啪的一聲摁開按鈕,拽出了扁平的銅質水壺。他晃了晃水壺,拔掉瓶塞,並不詢問荷馬,自顧自喝了一大口。他也滿意足地眯起眼有一秒鐘,荷馬突然覺得有點冷,因為他看到獵人的左眼甚至無法好好地合上。

"阿赫梅特在哪兒?阿赫梅特怎麼了?"荷馬突然想起來了,又重新顫抖起來。

"他死了。"隊長冷漠地說。

"死了。"老頭茫然地重複著隊長的話。

當那怪獸從荷馬手中將阿赫梅特的胳膊拽走的時候,荷馬心中就清楚:

沒有一個人可以從這些怪物手中活著逃脫。荷馬很幸運,因為納戈爾諾沒有選中他。獵人從不開玩笑,但荷馬還是看了他一眼,說服自己去相信阿赫梅特已在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這一事實。荷馬盯著自己的手掌看,那雙手傷痕纍纍,鮮血淋漓。他突然支撐不住了,他感到大腦缺氧,十分暈眩。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他輕聲說,"為什麼它們把他抓走了,而不是我?"

"他年輕,生命還長。"隊長回應"它們需要用人類的生命來供養自己。"

"這不公平,"老頭晃著頭,"他的孩子還小,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我是一個無牽無掛的流浪漢。"

"你要不要吃苔蘚?"獵人打斷他的話,猛地拉扯著他站起來,"夠了,走吧。我們還趕得上。"

荷馬用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獵人身後,他反覆思索著一系列問題:為什麼他們最後又回到了納戈爾諾站?這是怎麼發生的?這個站是不是就像食人蘭一樣,釋放出一種瘴氣將他們引誘回來?他和阿赫梅特從未轉過身、掉過頭,荷馬百分之百確定這一點。他都開始相信一種空間的扭曲變形了,關於這一現象,他常常在巡邏時講給那些容易輕信別人的夥伴聽,但所發生的事情比這種現象好理解多了。老頭突然停住腳步,拍了自己腦門一下:道岔!在納戈爾諾站外幾百米的地方,左右隧道拱口之間延伸出一條單向支線,是專門為列車轉彎掉頭鋪設的。這條支線急轉向右。他們在隧道中一直扶著牆壁摸黑前進,先是在一條與牆壁平行的路上行進著,之後一段牆壁倒塌了,他們就愚蠢地回到了車站。荷馬也不是十分肯定,也許這裡不存在任何玄妙的東西。若干疑點仍須弄明白。

"嘿!"他叫住獵人,"等一等!"

但獵人就像聾了一樣,繼續大步向前走著。荷馬只好自己加快腳步,喘著粗氣奮力追趕。他追上獵人,與之並行,試圖看著他的眼睛,憤然道:

"你為什麼拋下我們不管不顧?"

"我拋下你們?"

在那毫無感情、金屬般冷冰的聲音中,荷馬聽出了一絲嘲諷的意味,他咬緊舌頭。的確,是他和阿赫梅特跑出車站在先的,是他們將隊長留在了車站上單槍匹馬跟惡魔搏鬥……

荷馬回憶著獵人在納戈爾諾站的搏鬥,那麼憤怒和無意義。荷馬總覺得,納戈爾諾的惡魔們並不屑於與他們戰鬥,這場戰鬥是獵人強加於它們的。難道那些惡魔是害怕了嗎,或是覺得獵人是自己人?獵人完全不像是人類……荷馬鼓起勇氣,還剩最後一個問題,最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獵人,請你告訴我,在那兒,在納戈爾諾……它們為什麼都不碰你?。經過了無比漫長的幾分鐘,荷馬等得都要放棄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低沉到剛剛聽能得清的聲音,一個短而陰沉的答案:

"它們嫌棄我。"

 

★                ★                ★

 

美拯救世界,她的父親開著玩笑。

薩莎紅了臉,將畫滿圖畫的袋子從茶葉末兒下拽了出來,藏進自己那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很久以前存放過綠茶的塑料方盒,現在仍散發出淡淡的綠茶清香,是她最寶貝的東西。同樣寶貝的,還有那些關於世界還未被禁錮在這個車站——這個像無頭生物一樣的車站,這個帶著4條被截斷了的隧道的車站,這個開鑿在莫斯科這個墓地一般死寂的城市下方20米處的車站——里時的回憶!還有那扇神奇的任意門,可以帶領薩莎穿越10年的時間、數千米的空間;還有一些無限重要的事情。

在這樣潮濕的環境中,任何紙張都像害了癆病的人,枯萎得極快。腐爛物和霉物啃噬的不僅僅是那些書籍,還有雜誌,它們把整個過去都啃噬乾淨了。沒有了圖像和音像,就像瘸腿的人失去了拐杖,整個人類的記憶突然卡了帶,散亂了。

但這個袋子是用塑料做的,腐蝕和時間沒有將它啃噬乾淨。父親曾對薩莎說過,上千年的時間後它才會分解,她覺得她的作品就可以當作遺產傳遞下去了。

雖然畫作很微型,但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這個袋子一從生產線上下來就帶著閃閃的金邊,在這金光燦燦的畫櫃中有一幅令人讚歎的風景:陡峭的懸崖聳立在迷幻的煙霧朦朧中,枝葉繁茂的松柏幾乎是懸掛在垂直的峭壁上,那就要升起的朝陽投射出鮮紅的霞光……薩莎在自己年輕的生命中再沒看過比這更美更動人的畫面了。

她可以長時間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手上捧著袋子,痴迷地欣賞著。她的目光被黎明中被薄霧籠罩的遠山吸引著。在父親的藏書還沒有被拿去換彈藥之前,她全部囫圇吞棗地讀過一遍。那些詞句,恰恰可以說明她此時的心境,那是看著那幾厘米高的懸崖峭璧,呼吸著畫面上松柏枝杈的香氣的心境,她怎麼讀都讀不夠。這是一種完全無法實現的對世界的想像,正因如此,它像具有魔力一般,十分吸引人。這是一種甜蜜的憂傷、永恆的期望,她總在第一時間看到那美麗的朝陽……那幅畫戛然而止,她總是糾結那可惡的茶葉商標後面遮蓋的又是什麼樣的風景。是一棵與眾不同的樹、鷹的巢,還是峭壁邊上可以讓她和父親幸福生活的小屋?

是他,在薩莎還不滿5歲的某一天,把這個袋子帶回了家。當時對父女倆來說,這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新鮮物件!雖然那真正的茶葉讓女兒感到驚異,她喝下去的時候充滿了男子氣概,像吞葯一樣,但這個裝茶的袋子卻著實讓女兒真真切切地感到吃驚。他甚至不得不向她解釋,這只是一幅簡單的版畫。那是一幅老套的中國山水畫,正適合印刷在茶葉的外包裝上。但10年過去了,15年過去了,薩莎看著這幅畫的表情仍那麼的痴迷,就像她收到禮物的當天一樣。

對父親來說,這個袋子是女兒在青少年時期被剝奪的一切快樂的唯一替代品,而這全是他這個當爸爸的錯。當薩莎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時,她進入了那不太成功的藝術家塗鴉的幻想世界中,她的父親察覺到,她似乎在責備他那短暫而又貧瘠蒼白的一生。他有一種強烈的慾望,他總在試圖驅趕它,但時間一長便剋制不住,他不能掩飾自己的憤怒。他問過薩莎幾百次,她在這從茶末里找到的小塊包裝上找到了什麼瑰寶!

而薩莎總是急忙將這小寶貝藏進自己的工裝口袋,唯唯諾諾地回答:"爸爸,它對我來說太美了!"

 

★                ★                ★

 

要不是在去往納加遷諾站的路上獵人一分一秒都不作停留,荷馬會多花一倍的時間。他無法做到像獵人一樣自信,敢於面不改色地穿越這些並不熟悉的隧道,它們總是會突然爆發,然後不加選擇地將全部過路者都吞噬乾淨。

他們的隊伍不得不向納戈爾諾支付高昂的過境稅,雖然三個人中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若不是他們在濃霧中迷了路,三個人或許都能活著走出納戈爾諾。這份過境稅高得並不離譜,在納西莫夫大街也好,在納戈爾諾也好,沒有發生任何不同於以往的事情。

也就是說那可怕的事故是發生在通往圖拉站的隧道中的?他們沉默下來,那沉默有些不祥,充滿了緊張。是的,獵人嗅到了幾百米開外的危險氣息,他心中清楚,在那些他們從未到過的車站,他們將面臨什麼。但直覺會不會出賣他,就像把那十多個最有經驗不過的士兵出賣了一樣?

是不是所有謎底都在納加遷諾站里,他們現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車站才能告訴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在納加遷諾站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健步如飛仍不能讓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緒,納加遷諾站曾是他喜歡的車站。荷馬作為一個十分喜歡收集各種傳說的人,不費力氣便能想像出傳說中的撒旦的使團進駐納加遷諾站的情形。那裡也許有成千上萬的老鼠,它們為了覓食,從那些人類無法進入的自己的專有通道遷徙過來。

荷馬若是一個人在這裡的隧道里趕路,他會格外小心,用最慢的速度前進,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扭頭向後看。在塞瓦斯多波爾生活的歲月讓他忘記了對死亡的恐懼,當他決定參加此次征程的時候,內心深處便一清二楚,這也許是他最後的探險。他做了十足的準備,要為此次探險獻出所剩無幾的生命。

在納戈爾諾站上與那些怪獸的對峙統共過去沒有半個小時,荷馬已忘記了當時的恐懼。他仔細傾聽內心的聲音,發現在自己的心底最深處產生了一種不明不白的小騷動。那裡產生了一種東西,或者說一種他日思夜盼的東西復甦了過來。那是他在最危險的行軍中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那是一個心靈港灣。

現在他千方百計想要與死亡抗爭,他有一個偉大的原因:他只有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後,才能安心地去死。

 

最近的那一場戰爭最為兇險,那場戰爭非常迅速短暫。三代人的命運因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改變。那些自戰爭中倖存的老兵早已永遠地沉睡了,而其後仍活在世上的人的腦海中己經完全沒有關於戰爭的真正記憶,也不存在對戰爭的真實恐懼了。喪失了人的屬性的人類陷入了集體的精神錯亂之中,戰爭又一次成了標準的政治工具。人類下的賭注越來越大,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如何做出一個正確明智的決定。

核彈頭使用的禁忌就這樣被輕易打破了,核戰一觸即發——這僅是悲劇的第一幕,一直到倒數第二幕,核戰仍在持續。至於是誰先按下了那神聖的核按鈕,已經不重要了。

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幾乎在同一時間變成了廢墟和灰燼,那些曾啟用反導彈系統的城市也散發出了一種死亡的氣息,強烈的核輻射、戰爭毒氣以及細菌生化武器已經將它們的全部居民都消滅乾淨了。所剩無幾的人類將脆弱可憐的無線電通信維持了若干年,對地鐵裡面的居民來說,人類世界迄今為止都局限在那幾條人口比較稠密的線路上。

往昔那熟悉的擁擠不堪的地球,如今又回到了一望無際的混亂與混濁的狀態。在中世紀,地球也許也曾這般過,但誰又記得呢?人類文明僅存的微小片段一片接著一片地沉入無盡的深淵:沒有了石油和電,人類飛速走向愚昧和蠻夷。

天災人禍時代到來。

數百年間,科學家總是千方百計想要從發掘出的莎草紙和羊皮紙的碎片、法典和巨著的片段中織出完整的歷史長卷。自人類學會印刷,出現報紙這一事物以後,印刷機開始在報紙這一編年史上繼續編織這一長卷。近兩個世紀的編年史長卷並沒有開線裂縫的地方:那些改變世界命運的人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感嘆詞都被完完整整地記錄了下來。但突然間,世界各個角落的印刷都停止了,這項本領被永久地廢棄了。

歷史的織布機停了下來,在一個沒有未來的世界,誰又會關心從前?布料耗盡了,保存下來的只有一條細細的線。

在慘禍發生後的最初幾年間,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曾希望在各個人滿為患的地鐵站中找到一個家。希望破滅了,孤苦伶仃的他仍舊在昏暗的地鐵中遊盪,不知道在這冥間一般的生活里應該做些什麼。要是上天能夠指引他就好了,告訴他在這迷宮一般無窮無盡的隧道中,哪條才是他該走的路。

懷著對往昔的思念,他開始收集報紙,通過各種各樣的報紙,他可以回憶過去,可以沉浸在幻想之中。閱讀那些新聞簡訊和報紙分析家評論的時候,他總在思索,人類到底能不能預先把這個末日之災制止在搖籃中。之後他開始模仿報章新聞的語體,記載他在去過的地鐵車站上的所見所聞。這樣一來,他的人生路標發生了轉變。他選擇了另一條人生道路,決定當一名編年史撰者,成為一個現代史的書寫者,記載世界末曰之後人類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終點。雜亂無章的零散材料讓他有了另一個想法,他要修補那條被時間侵蝕的歷史長卷,並親手將它繼續編織下去。

旁人認為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的這一愛好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怪癖而己。他已經打算把自己所有的口糧都用來搜集這些舊報紙了。命運安排他去哪個車站,他便在當地設置一個小角落,像是一個真正的檔案館。尼古拉·伊萬諾維奇也去值勤,因為只有在300米開外的籬火旁,那些剛毅的小夥子才會像小孩子一樣胡編濫造地講一些小故事。從這些故事中,他可以提煉出若干十足可信的信息,讓他去了解地鐵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麼。他往往要對比幾十條流言飛語,從中甄別出事實,然後將其小心翼翼地訂在一本本練習冊中。

工作的時候他偶爾出神,他也中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告訴自己——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是毫無益處的。在他死後,他費勁整理在那些像標本一樣的練習冊上的心血會因為得不到妥善的保護而化作灰燼。如果某天他去了崗哨就再沒回來,用火燒光他的心血么作根本就不需要很多時間。

因歲月的流逝而日益發黃的紙張終歸會化作煙和塵,原子會重新進行組合形成新的事物,獲得另一種形狀。布料幾乎是無法分解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想把所有稍縱即逝、無法捕捉的瞬間都為後代保存下來。

這世上有一種人,書本上的知識在他們的腦子中只能保存到畢業考試。考試一結束,那些死記硬背得來的知識便被忘得一乾二淨。忘記了以後,他們會感到無與倫比的輕鬆。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認為人的記憶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所有的數字、日期和第二等國家活動家的名字在記憶里保存的時間不會長於木棍在沙丘上划出的記號,之後一陣風過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些使人心跳加速、刺激人左思右想、使人感同身受的事情,激發人想像的事情往往可以奇蹟般地保存下來;那些主宰人類歷史的偉人和他們的愛恨情仇往往可以貫穿整個人類的文明,總有病毒侵蝕著人類的大腦,但這些偉人的事迹卻一代又一代由父及子地傳遞下去。

老頭終於想通了,他開始有意識地從一名自以為是科學家的科學家向一名鍊金術士轉型,從尼古拉·伊萬諾維奇轉型成了荷馬。在無數個夜晚,他不再執著於收集史料,而是尋找倖免於死亡的方式。那些經久不衰的情節是他格外留意的,例如《奧德修紀》里,奧德修斯一直可與吉爾咖美什相提並論。在這一故事情節中,荷馬將自己儲備的知識都穿插了進來……在現在的世界裡,所有的紙張都被人類拿去取睡。人類為了一時的舒適,以犧牲寶貴的歷史資料為代價,而這些英雄的頌歌卻可以感染人類,將他們從蔓延的失憶症中拯救出來。

英雄的事迹、英雄的傳統沒有被繼承下來,這個時代沒有出現英雄。長年累月捜集報紙的習慣並沒有教會他創造神話,讓幻想比現實更引人入勝。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廢紙,上面都是未完成的第一章,上面的人物形象既不鮮明也不感人,這樣的一團糟讓他的寫字檯看上去像人流室。徹夜不眠的唯一收穫就是驚人的黑眼圈和咬破了的嘴唇。

荷馬並不想放棄自己最初的使命。他極力剋制自己不再去想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忽略自己生來就不具備創造的才能這一事實,那是上天沒有賦予他的。沒有靈感——他這樣為自己開脫。

他為什麼就生活在了這個無比沉悶的車站中,在做作的下午茶、農業勞作和因為上了年紀都不怎麼去的值勤中苟且偷生?他需要的是精神亢奮、奇遇和炙熱的情感。這樣,他那堵塞住了的靈感源泉才能繼續源源不斷地噴湧出來,這樣他才能從事創作。

 

就算在最艱難的時間裡,人們都沒有完全放棄納加遷諾站,雖然這裡不適宜人類居往——這裡不能生長任何植物,沒有通往地面的出口。但這裡又特別適合某些人,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躲藏在這裡,等待懲罰過去,毫無挂念地與自己的愛人在此生活。

現在這裡空空如也。

獵人沉默地踏著不可避免發出吱吱聲的樓梯飛快地上了站台,並停在了那裡。荷馬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跟在獵人後面,忐忑不安地環顧四周。站台大廳十分昏暗,空氣中懸浮著灰塵,在手電筒燈光的照射下形成一束銀白色的小光柱。那些過路者用來過夜的破布和紙盒在納加遷諾站的地板上肆意散亂著。

老頭後背貼著柱子緩緩地向下滑去。曾幾何時,納加遷諾站擁有由各種等級、各種花色的馬賽克拼成的精美拼版畫,這是荷馬在這條地鐵支線上最喜歡的車站。但現如今這裡的昏暗和死氣沉沉與往昔的光彩動人已經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比墓碑上的陶瓷照片與死者本人的差別還要大。

"沒有一個人。"荷馬失望地說。

"有一個。"隊長斜著眼看他,反駁道。

"我是說……"荷馬開口想繼續說,但獵人卻用手勢制止了他。

在大廳的另一頭,已經沒有立柱的地方,獵人的探照燈差一點就照不到的地方,一個什麼東西緩緩地浮了出來。

荷馬斜傾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撐住地板,吃力地爬起來。獵人的手電筒熄滅了,他本身也像突然蒸發了一樣。因為感到恐懼,荷馬冒出一身冷汗。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槍上的保險,將機槍架在肩膀上。遠處傳來兩聲槍響。荷馬壯起膽子,從立柱後面走了出來,向前衝去。

在站台中央直挺挺地站著的是獵人,他的腳邊蹲著一個驚恐不安的形體,無精打采,垂頭喪氣,滿是可憐相。這像是紙盒和破布攢成的東西,不像是人的軀體。這軀體年齡不詳,性別不辨,髒得出奇,臉上能看得清的只剩下眼睛。這軀體哀怨地哭泣著,試圖從高聳在他面前的獵人身旁爬開,他的兩條腿都中過彈。

"人都在哪兒?為什麼這裡沒有人?"獵人將靴子踩在那發臭到令人作嘔的破布條上。

"都走了……我被不管不顧地扔在這裡,就我一個人留在了這裡。"那不明事物用沙啞的嗓音說。他用手掌扒著光滑的花崗岩,但並沒有移動半分。

"都跑到哪兒去了?"

"圖拉站……"

"那裡出了什麼事兒?"荷馬迫不及待地打斷他。

"我怎麼會知道?"流浪漢輕蔑地說,"去那兒的人都一去不復返了。你去問他們啊!我沒有力氣在隧道裡面遷徙了,我就在該兒等死了。"

"他們為什麼離開?"獵人逼問。

"他們怕了,長官。車站上的人越來越少,人們決定孤注一擲。誰都沒回來過。"

"誰都沒回來過?"獵人抬高了槍筒。

"誰都沒回來過。只有一個人。"流浪漢發現了對準他的槍筒,突然改了口徑,像顯微鏡下的媽蟻一樣掙扎著,"那人去納戈爾諾了。我當時在睡覺,也許是去那兒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沒有表。"那人搖了搖頭,"也許是昨天,也許是一個星期以前。""我再沒有問題了。"荷馬還未對發生的事情做出反應,獵人已經兩次扣動了扳機。

黑色的血液從被射穿了的額頭中湧出,流進流浪漢睜著的眼睛,他被子彈射倒在地,重新變成一大堆破布和硬紙。獵人迅速用4顆子彈填滿了斯捷奇金手槍的彈夾,繼續前行。

"很快我們就能自己弄清楚了。"他沖著老頭喊。

荷馬俯下身子,忘記了對那塊破抹布生理上的厭惡,扯下一塊來蓋在那破了一個大洞的頭顱上。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著。

"你為什麼要打死他?"他無力地追問獵人。

"我讓他昏睡而已!"獵人惡狠狠地回答。

老頭站起身來,仔細地盯著自己的同伴,琢磨著他那奇怪的回答。突然間他猜到了,獵人指的是讓誰昏睡。他用剛剛能被聽得見的聲音問道:

"會昏睡多久?"

 

★                ★                ★

 

現如今,就算是用盡全力攥緊拳頭,他能做到的也只有放下眼皮、抬起眼皮。奇怪,他完全蘇醒過來了在他昏迷的一小時內,冰凍般徹頭徹尾的麻木包裹了他的整個身體。他的舌頭上似掛了一個一普特重的秤砣,還有一個這樣的秤砣壓在了他的胸部。他甚至無法與女兒告別,這是這世上唯一值得他挂念的東西,唯一能讓他蘇醒的動力。

薩莎不再微笑了。她夢到了什麼讓她害怕的事情,蜷縮成一團,用雙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眉頭緊皺。童年以來,每次父親看到女兒這個樣子,知道她被什麼噩夢困擾著,便一定會將她叫醒。但現在,他僅剩的氣力只夠眨眼。

眨眼眨得都厭倦了。

為了撐到薩莎醒過來,他不得不繼續鬥爭。他二十多年來一直在鬥爭,每天,每分,他真他媽的厭倦了。厭倦了堅持,厭倦了掩護,厭倦了狩獵,厭倦了證明,厭倦了裝作滿懷希望,厭倦了撒謊。他厭倦了戰鬥。

在他漸漸消失的意識中只剩下兩個願望:他想要再看薩莎一眼,看看她的眼睛,以及他想要歸於平靜,想要安息。但兩個願望都沒有實現……與現實交替的是他過去時光的片段,它們不斷地在他眼前回閃。他須要做出最後的決定,征服別人還是投降,復仇還是懺悔。

……近衛軍們整好隊伍。他們都要聽他的指揮,他們每一個人都下了必死的決心,做好衝破人群,向手無寸鐵的人們開槍的準備。作為最後一個還沒有戰敗的地鐵站站長、同盟軍的首腦,他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威性。他的決定無懈可擊,他的任何命令都須毫不猶豫地被執行。他為所有的事情負全部責任,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他若現在退位,這個車站將進入無政府狀態,之後就會被併入不斷擴張的紅色帝國。他們不斷外移自己的邊界,將越來越多的領土控制在自己的權力之下。如果下令向起義者開槍,那麼權力還會留在他的手中——或許是暫時的。這樣也許他就不會被大眾施以酷刑,和處決。

他猛地舉起了槍,一秒鐘後,他的隊伍幾乎同步地舉起了槍。從瞄準鏡中可以看到人群變得瘋狂起來,那不是數百人的集會,而是千篇一律的人的面孔,萬頭攢動。齜著的牙齒、瞪大的眼睛、緊攥的拳頭,他們還是人類嗎?

他扣下了扳機,他的隊伍也同時開了槍。

是命懸一線的關頭了。

他抬起槍筒,按下扳機,石灰從槍口處四散開來。人群在一瞬間沉寂下來。他命令士兵們放下武器,解除武裝,自己向前走了一步。這是他最後的選擇。

記憶終於放過了他。

薩莎仍沉睡著。他提起最後一口氣,想要嘗試喚醒女兒與她告別,但實在無力抬起眼皮。與此同時,那永遠一成不變的黑暗變成了藍藍的天呈現在了他面前,那藍天是何等的明亮,就像他女兒的眼睛一樣。

 

★                ★                ★

 

"站住!"

毫無心理準備的荷馬差一點就跳了起來,他舉起雙手。帶著濃重鼻音、通過擴音喇叭發出的吆喝聲從隧道深處傳來,讓他措手不及。隊長絲毫不感到吃驚:他蜷縮起來,像一條蛇做好了猛撲的準備,緩緩地、動作幅度極小地從後背把沉重的機槍拽了下來。

 

獵人不僅沒有回答荷馬的問題,並且完全不再與他談話。納加遷諾站到圖拉站的1.5千米在荷馬看來像通往各各他[1]的道路一樣漫長。他也知道,這一段站間隧道可能會成為他的葬身之地,強迫自己加速前進不那麼容易。至少現在還有時間準備,荷馬陷入無盡的回憶之中。他想起了葉列娜,因自己的自私,他抽打著自己,祈求她的原諒。帶著淡淡的愁緒,他在那神奇的一天又回到了特維爾站,天空中飄著細細的夏雨。他又開始覺得遺憾,在死之前沒有對自己的那些報紙作出安徘。

他做好了必死的淮備——被怪物撕碎,被巨鼠們哨噬,被廢氣毒死……圖拉是一個黑洞,它將外界的一切都吸進去,不會放走任何一個。

而現在,當他漸漸靠近謎一般的圖拉站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平常的人類的聲音,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現在這個站被正常人類控制著?但又是什麼人可以將塞瓦斯多波爾的突擊隊消滅得一乾二淨,又是誰將從隧道湧入站台的流浪漢們都幹掉了,連女人和老人都不允許進入?

"前進30步!"遠方的那個聲音命令道。

這個聲音驚人的熟悉,給荷馬一點時間,他可以確認這個聲音屬於什麼人。是來自塞瓦斯多波爾的某個人嗎?

獵人小心翼翼地端著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數著自己的步數:獵人的30步荷馬走了足有50步。遠處隱隱約約有一個街壘,像是用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隨意壘砌的。這些防禦人員不知為何並沒有開燈……

"把手電筒關上!"街壘後面有人指揮道,"你們中間派一個人再往前走20步。"

獵人啪地關上手電筒,繼續向前走去。荷馬一個人孤零零的,不敢違抗命令。在降臨的黑暗中,荷馬決定遠離是非之地,他小也翼翼地扶著牆,坐在了枕木上。

獵人走到了指定地點,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有人漫不經心地詢問著他,他用斷斷續續的罵腔回答著。局勢有所升級,剋制、緊張的聲調被髒話和威脅所取代。似乎獵人在向看不見的邊防人員要求著什麼,但對方拒絕了他的要求。

雙方都提高了音量,現在是互相在向對方喊話,荷馬已經可以分辨出他們的話來……突然他認出了一個人的聲音:

"懲罰!"

突然談話被打斷了,機槍的聲音傳來,一陣佩徹涅格機槍的連發向他射來。老頭立刻趴在地上,扣動槍栓,猶豫著要不要向對方開槍。但想要不要開槍這個問題還為時過早,因為他的子彈卡住了。

機槍的莫爾斯電碼停頓了一瞬,在隧道深處傳來冗長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荷馬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聲音與其他聲音混淆。

那是密封閥關閉的聲音。幾噸重的鋼質大門重重合上的聲音更是證明了荷馬的這一猜測,門一關上就一次性地隔絕了所有的槍聲。

通往大地鐵的唯一通道被關閉了。

塞瓦斯多波爾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1] 各各他,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小山,基督教傳說耶穌被釘死於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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