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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禮物

所屬書籍: 地鐵2034

"猜猜看!"

他最擅長讓人措手不及。在軍營裡面流傳著很多關於指揮官的故事:原來他只是一個僱傭兵,但擅長與一些冷兵器打交道,也擅長在黑暗中消失不見。在還未定居塞瓦斯多波爾站以前,他曾獨自切斷了敵人的一整套閉塞信號所,只怪當地的守衛太過於輕率。

阿爾喬姆跳起來,用肩膀夾著聽筒,敬禮,並帶著一些遺憾停止計數。指揮官走向值班表,對了一下表,在日期10月3日旁邊寫下了一個記號:922,署名之後轉身面向阿爾喬姆。

"安靜。也就是說,那邊沒有人。"

"完全沒有反應嗎?"指揮官沉吟了一會兒,他皺起眉頭,脖頸在轉動過程中咯吱作響,"我不相信。"

"您對什麼不相信?"阿爾喬姆不安地追問。

"我不相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杜布雷寧站已經染上了病菌。難道瘟疫已經傳播到了漢莎?你能想像如果環線都被傳染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

"但我們並不知道事實的真相。"阿爾喬姆並不十分有底氣,"也許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因為通信斷了。"

"如果只是電話線出了故障呢?"指揮官躬著身子,手指敲打著桌面。

"或許是,就像在基地的那一次一樣。"阿爾喬姆朝通往塞瓦斯多波爾的隧道點了一下頭,"我打電話過去,沒有任何聲音,而這邊好壞還有佔線音,機器運轉還正常。"

"基地看來並不需要我們,既然不會再有一個人過去,或者現在基地己經毀滅了,杜布雷寧也毀了。"指揮宮淡淡地說,"聽著,波波夫……如果那裡一個活人都不剩的話,我們的死期也快到了。沒有人會來幫我們,那麼隔離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你怎麼看?"他又一次聳了聳肩。

"隔離是必須的。"阿爾喬姆被指揮官的話嚇到了,他在胸前畫著十字,想起了指揮官曾經將子彈射向逃兵的腹部,然後又治他們的罪的行徑。

"必須。"指揮官沉吟道,"今天又有三個人發病了。兩個是本地人,一個是我們的人。阿科波夫。但阿克謝諾夫已經死了。"

"阿克謝諾夫死了?"阿爾喬姆哽咽起來,並眯起了眼睛。

"他的頭磕到了鋼軌,後來一直說疼得厲害。"指揮官仍然淡淡地繼續著自己的話,"他不是第一個。契爾托夫斯基頭得疼到了什麼地步,能讓他雙膝跪地半個小時,使勁兒想砸碎它?"

"是的。"阿爾喬姆感到噁心。

"想吐嗎?感到虛弱無力?"指揮官顯得十分關切,把手電筒對著他的臉,"張開嘴。念'啊啊啊'。真棒。我跟你說,波波夫,你最好打通這則電話。打通它,波波夫,接通杜布雷寧,最好讓他們告訴你漢莎有這個病的疫苗;讓他們答應你,他們的醫療小隊很快就能趕來支援;讓他們告訴你他們能把我們這兒健康的人都救出去,能把生病了的都治癒。把我們救出去,別讓我們永遠待在這個地獄裡面。讓我們回家,回到妻子身邊。你回到加拉身邊,而我回到阿列娜和薇拉身邊。明白嗎,波波夫?"

"是。"阿爾喬姆使勁兒點了一下頭。

"稍息。"

 

★                ★                ★

 

他的軍用雙鋒短劍因無法承受巨怪的重量,已經自劍柄處斷裂了。劍刃深深地插入了怪獸的肉裡面,拔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獵人也被那鋒利的爪子抓得傷痕纍纍,幾乎三天三夜過去了,他仍然沒有醒過來。

薩莎什麼忙都幫不上,但她仍堅持一直守著他,就算只是為了等著向他說聲謝謝……哪怕他也許根本就聽不見。但醫生不允許女孩進入他的病房,他們說傷者除了安靜什麼都不需要。

薩莎不是很確定光頭為什麼要殺光軌道車上的那幾個人。如果他殺人只是一心想要救她,那麼她會原諒他。她的的確確想要這麼認為,但心中並不能明確這一點。另一種解釋似乎更說得通一些:對他來說殺人比求情更方便。

但在帕微列茨發生的事情就另當別論了。在那個情境下,毫無疑問,他的出現就是為了薩莎,甚至他已經下了為她死的決心。也就是說她沒搞錯——他們兩人之間的的確確已經產生了某種聯繫?

在科洛姆納站光頭髮現她的時候,她等待的是子彈,而不是一起上路的邀請。當她順從地轉過身去,立刻察覺到他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即使他那駭人的面孔是如此的冷酷。眼神出賣了他:從一動不動的黑色瞳孔里看過來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對她感興趣的人。

一個如今她應用生命去報答的人。

她在考慮是否應把銀色指環給他,像當年她的媽媽所作的暗示一樣,但她又擔心光頭完全不了解這些符號象徵。那麼還有什麼方式可以表達對他的感謝?送給他那把刀,來代替他在救她的過程中損失的那把?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兵器帳篷外的時候,滿腦子都是她把新刀交到獵人手中的場景,他將如何看著她,會說些什麼……在那一刻她甚至都忘記了,她要把刀送給的是一個殺手,這把刀將來也會被用來刺向別人的喉嚨,剖開別人的肚子。

在那一瞬間,獵人對她來說不是匪徒,而是英雄,不是兇手,而是軍人,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男人。還有一些說不出的,甚至是毫無頭緒的東西在她的腦子裡繞來繞去,理不清頭緒:他的刀斷了,他自己也受了傷,現在無法蘇醒過來。要是他有一把完好的刀,會不會把它像護身符一樣帶在身邊……

她最終還是買了下來。

現在,她站在他的病床前,把禮物藏在自己的身後,等待著獵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哪怕是可以感受到刀劍的寒氣在旁邊的那一刻。光頭猛地開始說話,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著,但他仍未恢復神智——死神仍緊緊地握著他,不肯離他而去。

直到現在,薩莎從未叫過他的名字,從未叫出聲過,也沒有默念過。在她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之前,她先悄聲默念了幾遍,像是為了熟悉這個名字。終於,她下定決心喊出聲來。

"獵人!"

獵人停止了胡言亂語,似乎傾聽著,好像她站在無法想像的遠方,她的聲音飛到他的耳邊,聲音那樣的輕,但他怎麼也無法回應她。薩莎又喊了一次——那聲音洪亮又堅定。在他沒有睜開雙眼之前,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她想要成為他的隧道之火。

走廊里有人吃驚地大叫了一聲,響起靴子的聲音,薩莎抓緊時間蹲下,把刀放在了單人床的床頭柜上面。

"送給你。"她說。

鋼一般的手指攥住了薩莎的手腕,幾乎要弄碎她的骨頭。躺著的傷者已經抬起了眼皮,但他的視線仍無意識地環視著四周,無法定點。

"謝謝你……"女孩並沒有試圖掙脫被傷者攥緊的手。

"您為什麼會在這兒?!"

一個身穿全是污點的白大褂的高大的年輕人朝她沖了過來,用針頭扎向了獵人,獵人立刻癱軟了下來。然後年輕人猛地把薩莎拉起來,咬著牙對她說:

"您怎麼回事兒?他這個狀況,醫生禁止……"

"你什麼也不懂!他應該抓住點什麼,您給了他一針,他手又鬆開了……"他把薩莎推向門口,薩莎雙腳懸空挪了幾步,立刻轉過身,惡狠狠地看著他。

"別讓我再在該個地方看見您!您還想怎麼樣?"他發現了刀。

"這是他的……我給他帶來的。"薩莎笑起來,"如果不是他,我已經

被怪獸撕成了碎片。"

"醫生要是知道了,他會把我撕成碎片。"衛生兵抱怨著,"好了,走開!"

但薩莎還在那兒僵持了一會兒,然後重新跑到在麻藥中昏迷的獵人旁邊,對他說:

"謝謝你。你救了我。"

她走出病房,但突然聽到了一個低沉的、吃力的聲音:

"我只是想殺了它……那個怪物……"

門在她面前關上了,鎖眼裡鑰匙咔嗦一聲。

 

★                ★                ★

 

刀是為其他人準備的,荷馬立刻就明白了這一點。女孩呼喚在囈語中掙扎的獵人的神態荷馬看一次就明白了,那聲音有所求,溫柔而又凄婉。老頭突然不好意思起來,這裡沒有人需要他去救援。他所能幫的就是趕快離開這裡,以免薩莎會感到尷尬。

誰又會知道薩莎有沒有會錯意?要知道在納戈爾諾站的獵人完全忘記了自己夥伴的安危,把他們丟給幽靈般的獨眼巨人任其宰割,但後來獵人又出現在搏鬥之中……難道對隊長來說女孩的確有特殊的位置?

荷馬沉思著踱步走進自己的病房,迎面碰上了衛生兵,他碰到了荷馬的肩膀,荷馬卻絲毫沒有察覺。應該在這個時候把在市場買的小玩意兒送給薩莎,荷馬對自己說。這個東西也許薩莎會用得著。

他從箱子里拽出一個袋子,在手中揉搓著。女孩在幾分鐘以後突然衝進了他的房間——緊張,不知所措而又暴躁。這顆雷會被引爆還是荷馬能得以倖免?薩莎並沒有說話,只是咬起了指甲。兩人都在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我有禮物要送給你。"老頭從桌後面站起來,把一卷東西放在了女孩旁邊的床罩上。

"為什麼?"她好像是躲進了殼裡面,周身咯吱咯吱響,而且她並不打算從裡面爬出來。

"人們為什麼要互贈禮物?"

"為了償還對方,"薩莎回答得十分肯定,"償還對方已為自己做的事情,預付自己請求對方為自己做的事情。"

"那你就把這個禮物當作我在償還你為我做的事情。"荷馬微笑著,"以後也不會再求你什麼事了。"

"我沒有為你做任何事。"女孩反駁。

"你忘了我的書了?我已經把你寫了進去。應該把賬還清,我可不想欠別人的。好了,來,快打開看看。"他佯裝發怒。

"我也不喜歡欠別人什麼東西。"薩莎邊說話邊打開孔物,"這是什麼?哎呀!"

她手中拿著的是紅色塑料圓盒,可以從中間打開。原來這是一個低廉的軍用粉盒,現在裝粉的格子和裝胭脂的格子都已經空了,但嵌在盒蓋裡面的一面小鏡子卻保存十分完好。

"照這面鏡子看上去比在水窪裡面好多了。"薩莎瞪著眼睛看著鏡子,興緻勃勃地研究自己的樣子,"為什麼送我這個?"

"有時還是需要看看自己的樣子的,"荷馬笑著說,"能讓我們更好地了解自己。"

"我應該了解自己什麼?"她警覺起來。

"有的人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樣子,因此他們一輩子都以為自己是另一個樣子的。人們從內向外看自己往往看得不真切,但又不會有其他人來提示你……要是沒有鏡子,他們會繼續誤讀、迷失自己。就算看到了自己在鏡子裡面的形象,他們也不能相信那是他們自己。"

"那麼我在裡面看到的是誰?"女孩固執地問。

"這應該由你來告訴我。"他將雙手交疊在胸前。

"是我自己……一個女孩。"為了更確切一些,她先將自己的一側臉頰對向鏡子,稍後又是另一側。

"姑娘,"荷馬糾正她,"一個十分不修邊幅的姑娘。"

她在那兒又擺弄了一會兒,然後認真地盯著荷馬,好像是想要問點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鼓足勇氣問了出來,荷馬被嗆得咳嗽起來:

"我是醜八怪嗎?"

"這不好說。"他極力遏制自己上揚的嘴角,"你這樣蓬頭垢面我看不清楚。"

"原來是因為這個?"薩莎揚起眉毛,"男人們難道感受不到女人的美麗嗎?應該完完全全地展示給你們看,講解給你們聽嗎?"

"姑旦說是這樣。而且正因如此,我們常常上當受騙。"荷馬笑起來,"那些顏料能在女人的驗上創造奇蹟。至於你,你的臉,我們得先通過考古挖掘出來,然後再著手修復工作。我們從古希臘羅馬時期塑像的台座上無法判斷出它們美麗與否,雖然它們幾乎可以肯定是美麗的。"荷馬又好心地補充道。

"什麼是'古希臘羅馬'"?薩莎故意搗鬼。

"古代的。"荷馬也誠心胡鬧。

"但我只有17歲!"她抗議。

"這是人們後來才能發現的,當把你挖出來的時候。"老頭擺出一副淡然的樣子,重新坐在桌子後面,打開寫滿文字的本子的最後一頁,重新讀了

一遍,神情變得憂鬱起來。

如果被挖掘出來,女孩、他本人,還有其他所有人……曾幾何時,他曾有那麼一個能把自己逗樂的想法:千年以後的考古學家在考察莫斯科的遺址的時候,會不會找到一個通往地下迷宮的入口?他們能否意識到他們撞上了一個巨大的集體墳墓?估計沒有人會想到這一點,因為他們不會相信人類能住在如此黑暗的墓穴裡面,不會有一種高度發達的文明在自己存在的末期能退化到這個地步。於是考古人員會確定,這個集體墓穴一定是君主的墓室,他帶著他所有的陪葬埋葬在了這裡,有武器、傭人還有妻妾們。

他的本子還剩下80多張沒用,這80多張還夠不夠讓他把兩個世界都寫進去——地面上的那個世界,以及地鐵裡面的世界?

"你在聽我說話嗎?"女孩碰了碰他的胳膊。

"什麼?對不起,我走神了。"他擦了擦額頭。

"那些古代的雕像確實很美麗嗎?過去人們認為美麗的東西,在今天看來仍然美麗嗎?"

"當然。"老頭聳聳肩。

"明天仍是美麗的?"女孩繼續追問。

"或許,如果它對某人來說有價值。"

薩莎沉思起來,不再說話!荷馬又一次陷入了自己並不愉快的遐想之中,並不催促談話繼續。

"也就是說,美如果離開了人就是不存在的?"薩莎在最後困惑地提出

了自己的問題。

"不,也許不。"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如果沒有人看到某件美的事物……要知道動物是沒有審美能力的……"

"若是野獸與人之間的區別就在於它們無法區分美麗和醜陋,"薩莎沉思著,"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美,人類也是無法存在的?"

"或許是,"老頭點了點頭,"但很多人在生活中也完全不需要美。"女孩把手伸入自己的口袋,從中拽出了一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一塊被畫佔滿了的正方形,聚乙烯材料的,或是其他塑料的。女孩有點靦腆,又帶著一股子驕傲,好像在展示一件偉大的瑰寶,她把那東西遞給荷馬。

"這是什麼?"荷馬問。

"你說是什麼?"女孩狡黠地笑。

"嗯,"他小心翼翼地把正方形拿在手裡,讀著上面的字,問女孩,"這是一個裝茶葉的塑料袋?上面印著一張小畫。"

"是一幅面作,"女孩糾正道,"一幅美麗的畫作。"她略帶挑釁地補充,"如果沒有它,我就……變成野獸了。"

荷馬望著她,同時感到自己的雙眼脹得發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呼吸也變得困難。一個感傷主義的傻瓜,他罵自己。他清了清噪子,嘆了一口氣。

"你從沒去過地面,到過城裡吧,除了這一次?"

"那又怎麼樣?"薩莎重新將塑料袋藏好,"你是想告訴我那裡並不像畫中所畫的那樣?是不是完全沒有這樣的畫面?我自己也知道,我知道城市是什麼樣子的——樓房、橋樑、河流,可怕而空曠。"

"恰恰相反。"老頭說,"我從沒見過比這個城市更美麗的地方。而你……你根據一根枕木就能評判整個地鐵。我,也許沒有資格向你描述城市是什麼樣的:樓房比任何山岩都要高,街道比瀑布還要鼎沸,天空永不熄滅,霧靄也發著光……城市是虛榮的,瞬息萬變的,就像它成千上萬居民中的每一個一樣;城市也是瘋狂的,混亂的,它可以結合任何互不相容的元素,建得毫無規劃。城市裡沒有永恆,因為永恆是太過冰冷和停滯的概念。但城市是活生生的!"他握著拳頭,然後又揮了揮手,"你不會明白的。你應該自己去看……"

在那個瞬間老頭認為,如果薩莎到地面上去,她也能體會到城市的風情,體驗到城市的故事。他完全忘記了,一個人若想有這樣的體會,就必須用一生的時間去了解他的城市。

 

★                ★                ★

 

老頭跟別人達成了協議,薩莎被押送著過了漢莎的警戒線,那情景就像被押送赴刑場一般。她在別人的護送下穿過了整個車站,來到了辦公區,那裡有一個浴室。

兩個帕微列茨站的共同之處只在於它們的名字,它們像一對自出生起就已經失散的姐妹,一個成長於富裕的家庭,而另一個在飽受飢餓的小站家庭或是在隧道中長大。輻射狀線路上的那一個骯髒,放肆,但不羈又高大;環線上的矮小,敦實,有禮貌,有修養且一塵不染,第一眼看去,她就能展現出自己的個性——有經濟頭腦且吝嗇。這個時段人很少,也許除了地鐵工作人員,每個人都會喜歡輻射線上的帕微列茨多過環線上陰陽怪氣、十分嚴苛的這一個。更衣室是這樣的:牆面貼滿了整潔的黃色瓷磚,地板上鋪著防滑的多楞磚,裝鞋子和衣服的鐵櫃全部噴上了漆,蜿蜒的通道被電燈照亮,還有兩個被蹭掉了皮的包皮長凳……裡面的一切都讓人欣喜若狂。

瘦骨嶙峋、口髭濃重的澡堂服務員給了她一塊毛巾——那毛巾令她難以置信的白,一小塊灰色肥皂,並允許她把淋浴隔間的門閂鎖上。

毛巾上的小格子也好,有點讓人噁心的肥皂氣味也好,都是屬於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的事物,那時的薩莎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指揮官的女兒,如今她早已認定這些東西都不復存在了。

薩莎解開工作服,十分迅速地從中擺脫出來,這件衣服因為太髒了以至於變得很硬。脫下T恤衫,扔掉褲子,她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生滿了銹的帶有自製噴頭的水管,打開了發燙的鐵制閥門,熱水傾瀉而下……那是開水!薩莎連忙貼在牆上,避免被飛濺的開水燙傷,然後趕忙去擰另一個水龍頭,終於把涼水和熱水調配到溫度適中,剋制住內心的激動,讓自己在水中融化。淋浴隔間連同帶氣泡的熱水一起將薩莎和其他人的灰塵、煤煙、機油和血痕衝掉了,連同這些東西一起被洗刷的還有疲憊、絕望、罪孽和憂心。水使她重新明亮起來,當然,這用去不少時間。

薩莎審視著自己那變得陌生的雙腳——它們被水泡皺了,變成了粉紅色,還有令她很不習慣的白皙的手掌,心中暗想:這樣一來荷馬應該不會再挖苦她了吧?這樣男人們應該看得見她的美麗了吧?也許荷馬是對的,在她還沒有將自己梳妝乾淨之前,前往獵人病房的做法是愚蠢的?是的,這些東西是值得她去學習的。

他會不會察覺到薩莎身上發生的巨大改變?她掙上閥門,走到更衣室,打開荷馬送給她的梳妝鏡……她已經無法從中移開自己的視線。

熱水讓她變得鬆弛,並且停止懷疑自己。光頭最後對她說的那句話並不是想要推開她,只是他還沒有完全蘇醒,那句話其實也不是對她說的,他只是繼續在噩夢中與什麼人殘酷爭論。

她要做的只是等待他醒過來,在那一刻她要在他身邊守候著,為了……為了讓獵人能立刻見到她,能立刻明白她的心意。那麼然後呢?再想以後的事情是沒意義的。他是個很老到的人,她可以全身心地信任他。

薩莎想到光頭癲狂的囈語,姑且把它們解釋為——獵人在尋找她,因為只有她能讓他平靜下來,能緩解他的灼燒感,幫他找到平衡。但她越想這件事,越覺得識熱。

她那滿是油污的工作服已經被拿去清洗了,有人給她帶來了可供她換洗的淺藍色薄褲子和帶洞的高領毛衣。換上新衣服的薩莎覺得新衣有些窄,並不十分舒服。此外,在她被押送回警戒線以外的軍醫院的過程中,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跟隨著她,緊貼在她的褲子和毛衣上。當她終於走到自己的單人床的位置時,她已經又想要淋浴了。

老頭並不在房間里,但她也不覺得一個人無聊。幾分鐘以後房間門被打開,醫生探進頭來。

"恭喜您,您可以去探視了。他醒過來了。"

 

★                ★                ★

 

"今天幾號?"

隊長躺在墊高的床頭上,吃力地支撐著頭部,用雙眼盯著荷馬。荷馬不知為何還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雖然他已經很久沒有戴過表了,然後他攤開雙手。

"2號,11月2號。"衛生兵答道。

"三天三夜。"獵人滑到枕頭上,"躺了三天三夜了。我們已經遲到了,該上路了。"

"你走不遠的,"衛生兵企圖說服他,"你的血幾乎全流光了。"

"該走了。"獵人並沒有留意衛生兵的話,重複著自己的話,"時間不多了……匪徒……"他突然打住話頭,"你為什麼戴著口罩?"

老頭思量著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他擁有整整三天的時間來建立防線計劃反攻。獵人的不省人事讓荷馬免於不必要的坦白,現在他需要用一些提前想好的謊言來代替這些坦白。

"沒有任何匪徒。"他彎腰對傷者說,"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重複這些話。所以我全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獵人一把揪住他。

"關於圖拉站的癌疫……一切正常。"荷馬揮著手央求著,另一隻手抓著旁邊的衛生兵,他幾欲將荷馬從隊長身邊拉開,"我能搞定。我們得談一談,我請求您……"

衛生兵並不想撒開手,他將注射器的針頭蓋上,走出了病房,留下他們兩個人。

"關於圖拉站……"獵人發了瘋似的用通紅的雙眼盯著荷馬,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一點一點地緩和下來,"還有什麼?"

"只有這件事。圖拉站被一種不知名的病菌感染,這種病菌通過空氣傳播……我們的人在那兒隔離了起來,他們在等待救援。"

"這樣,是這樣"隊長放開他,"嗯,瘟疫。你擔心被感染嗎?"

"吉人自有天相。"荷馬小心翼翼地回答。

"嗯,是。沒什麼……我沒有走到很靠近的地方,穿堂風在另一個方向……應該不會。"

"為什麼這件事與匪徒有關?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老頭壯起膽子。

"先去杜布雷寧,跟他們達成協議。然後再去圖拉大清洗。我需要噴火器,否則就……"

"把站上的所有人活活燒死,包括我們的人?"老頭還寄希望於獵人所有的關於噴火器的論調無外乎是一種騙人的戰術,就像他曾向塞瓦斯多波爾站的領導們說的那些話一樣。

"怎麼會是活活燒死……一些屍體而己。沒別的辦法。所有被感染了的,所有的接觸者,全部的空氣,全部都要燒。我聽說過這種疾病……"獵人閉上眼睛,舔了一下龜裂的嘴唇,"沒有葯,兩年前曾爆發過一次……留下了2000具遺體。"

"也就是說病菌留了下來?"

"封鎖,噴火器。"獵人把自己那張模糊不清的臉轉向荷馬,"沒有其他方法。哪怕是只有一個人漏網……所有人都完了。是,我編出了關於匪徒的謊言。要不然伊斯托明是不會允許我殺死所有感染者的,他太仁慈了。我只帶從不多問的人上路。"

"會不會有人已經獲得了免疫?"荷馬膽怯地說,"如果那裡還有健康人,我……你說……要是他們還能救得過來怎麼辦?"

"沒有免疫,沒有抗體。所有接觸者都會被感染,那裡沒有健康的人,只有生命力更頑強的人,他們活得越久,受到的折磨越多。相信我……他們需要我來……需要我來幫助他們結束生命。"

"你又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老頭為以防萬一,離病床遠了一些。

獵人疲憊地合上眼睛——荷馬再一次發現他有一隻眼睛,在變了形的那半邊臉上的眼睛,是無法完全閉上的。荷馬等著獵人的回答,他要是遲遲沒有動靜,荷馬就要出去叫醫生。

然後,他聽到了獵人那從牙縫中擠出的緩慢、零散的句子,好像是催眠師在無限遙遠的過去尋找到的被遺失的記憶!

"我應該該么做。我要保護人們,排除所有的危險。我只是為了這個。"

 

★                ★                ★

 

他發現刀沒有?他能不能猜到這刀是她放在那兒的?她能不能從他那兒得到承諾?她在走廊里飛奔,驅趕著揮之不去的思緒,她並不知道要對他說些什麼……多麼遺憾,他在她不在身邊的時刻醒了過來!

薩莎在門檻處聽到了獵人與荷馬的全部對話——她值在那裡,當他們談到縱火殺人的時候,她嚇得躲閃開來。當然,她不能完全明白他們的談話,也不需要明白。最重要的內容她已經聽到了,她不想再在門口等下去,於是她用力敲了敲門。

老頭抬頭看向他,臉上籠罩的是無盡的絕望。荷馬微微移動了一下,好像他也被注射了安定針,他瞳孔里的燈捻已被人捻滅。他無意識地朝薩莎點了點頭,好像上了絞刑架的人被猛地拉進了繩子。

女孩坐在被坐熱了的板凳邊緣,半咬著嘴唇,像即將踏入一條未知的隧道一樣屏住呼吸。

"你喜歡我的刀嗎?"

"刀?"光頭環顧四周,終於看到了那把黑色的刀,他沒有碰,只是戒備地看著薩莎,"這又是什麼?"

"這是送給你的。"她的臉像是正在被蒸著一樣,"你的折斷了,在你……的時候……謝謝……"

"奇怪的禮物。我還從來沒收到過這樣的禮物。"在一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沉默後,獵人說。

在他的話中,她感受到了含糊不清的暗示,還有意味深長的意猶未盡。她開始遊戲,但卻不知道這個遊戲全部的規則,只好摸索著去聽他說的話。她思得十分笨拙,語言完全無法表達她內心所想。

"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就是在我這兒有你的一塊什麼東西?這一塊東西是從你身上遺失的……你一直在尋找它。我可以把這塊東西還給你嗎?"

"你拿了什麼東西?"他給她潑了一桶涼水。

"不,你感受一下。"薩莎很固執,"你感受到沒有,只有與我在一起你才是完整的。我應該與你在一起,要不然你為什麼帶我上路?"

"這是向我的夥伴做出的讓步。"他的聲音毫無感情色彩,十分空洞。

"那為什麼為了保護我殺死了軌道車上的人?"

"我本來就應當殺死他們,無論如何。"

"那你為什麼把我從巨怪手下救出來?!"

"我的職責就是把它們全部消滅乾淨。"

"你應該讓它們把我撕碎的!"

"你對你還活著感到不滿意?"獵人不解地追問她,"那你可以沿著扶梯爬上去,地面上巨怪還有很多。"

"我……你想,讓我……"

"我對你毫無所求。"

"我能制止住你!"

"除非你能抓住我的靴子。"

"你感覺不到……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感受到。"他的話像帶銹的水。

就連那頭可怕的白色巨獸都沒有傷她如此之深。她跳起來衝出了病房。幸運的是她的房間是空的。她躲進一個角落,縮成一團,在口袋裡摸索著鏡子——想要丟掉它——卻沒有找到,可能是掉在了光頭的病床上。

當眼淚已經風乾的時候,薩莎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收拾行囊沒用多長時間,她偷了荷馬的衝鋒槍,老頭不會為此記恨她的——無論她做什麼事,老頭都會原諒她的。防護服已經被清洗乾淨,並且進行過消毒,掛在掛鉤上,隨時待命,好像一個巫師剖開了一個胖子的屍體,並對他施了咒,強迫他在死後必須緊跟著薩莎,替她完成她的意願。

她穿上防護服,挪到走廊里,穿過通道,爬上了站台。

在路上,她又沉浸在了那股神奇音樂的清流之中,上一次她怎麼也沒有找到音樂的來源,這一次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尋找。她稍稍停了一下,抵抗住了誘惑,繼續向目標前進。

白天扶梯旁邊的崗哨上只有一個人在值勤:天亮著的時候地面上的怪獸從不侵擾地下車站。

她對值勤人員費了不超過5分鐘的口舌就被放行:通往地面的出口永遠是打開著的,被禁用的只有由上到下的入口。她給了這個好說話的守衛半彈厘子彈,抬腿邁上了扶梯,好像這個梯子能直接通到天上去。

她拽了拽向下掉的褲子,不斷向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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